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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捕手

2021-07-01 18:10宋長征
安徽文學(xué)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姑奶奶

宋長征

那張蛛網(wǎng)結(jié)在院墻與房屋的拐角。院墻是石頭砌成,一塊突兀的石片剛好就在網(wǎng)的上方,如此,就很好地起到了遮蔽風(fēng)雨的作用。有時我想,一只蜘蛛的智慧并不比人差多少,露營,孤獨地等待,只要微弱的風(fēng)聲通過纖細的網(wǎng)線傳來,再通過肢節(jié)傳遞到中樞神經(jīng),它知道,一定是有獵物撞了上來,接下來就是一番激烈的博弈,蜘蛛往往是勝者,將對手密密麻麻捆縛在白如尸袋的絲囊中。

這是一座建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老屋,院墻也是,有些石頭已經(jīng)風(fēng)化,上面生出不死的苔蘚和野草,房屋的主人是肖老頭,我卻更愿意當(dāng)作是老姑奶奶的家產(chǎn),這么說其實沒什么區(qū)別,重要的是我在心理上覺得更為直接。老姑奶奶是我們家族的一員,當(dāng)年十幾歲的時候跟著已有家室的肖老頭私奔,在這里安家落戶,生兒育女,以往所有的事情也便風(fēng)平浪靜了下來,甚至后來,肖老頭的兒子和孫子也一起投奔過來,再加上老姑奶奶的侄子和侄女,以及我們村很多能攀上一點血緣的年輕人,都把這里作為暫時的棲息地,也就有了故鄉(xiāng)之外的一個龐大家族。

院墻東面是一溜低矮的平房,用于出租給像我一樣來投奔的人,或者兼租給來自安徽、四川、河南的打工者,每到傍晚時分,就能看見一些人光著膀子在胡同里晃動,發(fā)出天南海北的打牌聲,猜拳聲,和孩子止不住的哭鬧聲。我從山上來,我甚至沒能經(jīng)過一年的歷練,就從石礦場灰頭土臉地逃了出來,我耐不住裝石灰窯時的勞累,耐不住每天叮叮當(dāng)當(dāng)刺耳的碎石聲,耐不住窯洞里火焰的炙烤,耐不住粉碎生石灰時的煙塵彌漫……我寫了一封信給在大連據(jù)說已經(jīng)在KTV歌廳混成領(lǐng)班的發(fā)小,說山里條件實在是差,也賺不到什么錢,就來到了這里。其時,他剛剛從一家街道面包廠辭職,仗著一副好嗓子由老姑奶奶的兒子介紹到了一家歌舞廳上班。

長期工暫時不好找,老姑奶奶差兒子幫我在附近的火車站找了一份火車裝卸的臨時工,車輪碾壓著車軌,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從遠方緩緩駛來,明亮的車燈刺眼,讓周圍的一切顯得更加黑暗,我裹挾在一群壯漢中間,他們赤膊上陣,在打開車門時麻利地爬進車廂。有時卸煤,幾個人一節(jié)車廂,要在固定的時間把車廂里的煤塊卸在就近的站臺上,然后被鏟車裝上卡車,運送出去。有時卸大米或者其他袋裝物,一人發(fā)包,另一人揪住袋子的一角飛在肩頭,速度要快,腰要挺直,步調(diào)要細碎而富有節(jié)奏,碼放要整齊劃一……無論怎樣,到了最后人也累得氣喘吁吁,回去的路上,沿著鐵軌,頭重腳輕,人像踩在了云層上面,只想躺下來,躺下來,在棉花般的云朵里不再醒來。

我還是醒了過來,這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昨天吃進去的食物已經(jīng)化為烏有,肚子里像是一座幽深的空谷,只能聽見一股股喊餓的風(fēng)。回來后躺下,我并沒有洗漱,手上臉上身上全是黑黑的煤灰,院子里沒有人,或許家里人都出去做事了,老姑奶奶去市場買菜。我在臉盆中照見自己的影子,頭發(fā)衰草般橫七豎八,面孔黧黑,脖子里可見一道道因褶皺而起的白印,像是利刃迫近時恐懼的蒼白。洗完手臉,我蹲坐在地上,看見一只果蠅在空中嗡嗡停留,快速翕動的翅膀幾乎看不到扇動的樣子,只是身體在虛無中漂浮,我趕它,讓它離開我濕漉漉的頭發(fā),它盤旋了一下,重又飛到眼前。我似乎忘記饑餓,看到墻角那張蛛網(wǎng)動了一下,接著出現(xiàn)了一個毛茸茸的家伙,灰褐色,長長的節(jié)肢在空氣中試探了幾下,頭部,幾只復(fù)眼交互轉(zhuǎn)動,好似在感知風(fēng)聲。那只果蠅撞了上去,不管不顧的動作好像從來沒有發(fā)覺危險就在前方,或許,蛛網(wǎng)上散發(fā)出一種迷惑的氣息,就如我剛剛洗過的頭發(fā),讓果蠅瞬間迷失了方向,忽略了危險。一切都未可知,一切就如命定,在掙扎良久之后,那只果蠅終于沒有了力氣,被迅速趕來的蜘蛛層層包裹,猶如生命最后的入殮儀式,停放在時間中央,停頓于網(wǎng)的中央。

這時的我似乎也成了一個莽撞的果蠅,在各種不同的工作間轉(zhuǎn)換,奔波。胡同里有兩個內(nèi)蒙古赤峰的年輕人,一個開車,一個跟著負責(zé)裝卸運輸紙軸,我作為補充去老板家面試。老板是一個皮膚蒼白、略顯瘦弱的界于青年與中年之間的高個子男人,面皮松弛,夾著香煙的手指有時微微顫抖,像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紙片人,他打開平房的塑鋼門讓我們進去,另外一個長相有著多數(shù)城市女人氣質(zhì)的婦人,大概是他的老婆,眼皮子抬也沒抬拎起一只坤包出門走了,半高跟涼鞋踩在水泥地面的橐橐聲過了很久才在聽覺中消失。這些紙是用來制造棺材的,卡車停在開發(fā)區(qū)的一家工廠里,廠子里面幾乎聽不見任何該有的聲音,我的意思是:印象中的棺材是木頭制作的,應(yīng)該有刺耳的電鋸聲,唰唰唰刨木頭的聲音,哐哐哐的鑿木聲、敲擊聲,蓋上棺材板時沉悶的木頭對撞聲。但沒有。工人們在裁紙,按照圖紙的尺寸,將紙板拼接成棺材的模樣,空間,一端大一端小,剛好可躺下一個成年人的身體。那些棺材多為黃色,猶如絲綢般的顏色,被堆疊,被碼放在倉庫一角。我沒有具體打問,或者在后來的時間中研究那些物件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棺材,或者記憶出現(xiàn)了某種偏差,但現(xiàn)在,這種死亡的氣息具體存在,有關(guān)生死的想象具體存在,并在多年之后固化為永不可能修改刪除的畫面。那個瘦弱的蒼白的紙片人欠我錢,一直都欠。過了些日子,我們再去上班,他說車已經(jīng)報廢賣了,我們坐在他家幽暗的房間里,那個城市氣質(zhì)的女人在一旁銼著指甲,偶爾會稍微皺一下眉頭,仿佛鄙夷,進了里屋,然后像上次那樣拎起坤包踩著高跟鞋橐橐地消失在空氣中。紙片人沒有開給我們工資,即便是我們后來不止一次上門催要,也沒有要到為數(shù)不多的工錢。

我在記憶中搜索這座別離二十幾年的小城,說是大連,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市區(qū)而已,在地圖上處于類似一只鴨嘴獸的嗉囊處,左右都是海水,時常有腥成的海水氣息漫過來,漫過來,黎明,日頭爬上東山,腥成的氣息鉆入鼻孔。房屋,街道,因為地勢的原因,依山而建,即便出門買一盒煙,也要走下山坡,再拐入一個類似巷道的某處,小賣鋪龜縮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下方,像一只剛剛睡醒的甲殼蟲。以向應(yīng)廣場為中心,主干道輻射向四面八方,圍繞著廣場,又有一些主副街道循環(huán)回繞,形成了蛛網(wǎng)的形狀。我曾很多次在這些縱橫的街道上徘徊,也曾一個人從石頭小屋里走出,走向漫長的西海岸,我像一只剛出卵囊不久的蜘蛛,尚未學(xué)會編織自己的生活之網(wǎng),捕捉之網(wǎng),直到某天,老姑奶奶的大兒子回來說,水泥廠汽車隊缺人手,國營廠,要不要去試一試。

汽車隊就在出來胡同的拐角,拐過那座龜縮的小賣部就能看見寬敞的大門,一溜兩層三層的樓房,院子里很少能看見人影,顧名思義,水泥廠汽車隊專門用來運輸水泥,只有調(diào)度、出納、維修工的房間里才會有人。常坐班的倒是修補輪胎的老李,這在后面我會寫到,還有一個助手叫小李。有活了,老李和小李就把輪胎卸下來,敲敲打打,熱補,充氣,然后重新安在卡車的輪轂上,重新奔跑在起伏不定高高低低的濱海大地上。

上班時間到,司機老喬打開駕駛室上車,撲打著昨天灌進來的灰塵,嘟嘟嚷嚷嘴里直罵娘,這他娘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何時能到頭?然后,擰開鑰匙,打火,倒車轉(zhuǎn)向,一身水泥的東風(fēng)牌卡車緩緩駛出大門,這時一幫“鬼子”在車廂里出現(xiàn),說是“鬼子”指的是每個人的裝扮,往往每輛車上安排四個人,兩人一組:終生不洗的工作服,水泥成了結(jié)塊的泥漿,硬邦邦,口鼻上捂著一只很久才能換一次的豬鼻子防塵口罩,頭上戴著一頂藍灰色后頸加長的防塵帽,看不到人的表情,就像從生化工廠出來的鬼子兵?!揖褪枪碜颖械囊粏T,其他幾位是來自吉林榆林的年輕人,我好像聽到他們說過三棵樹什么的地方,大概那就是他們的家鄉(xiāng)。我在質(zhì)疑自己的身體,終其一生我都在質(zhì)疑自己是否具有過力量達到峰值的時期,或者說,因為飲食的原因,家鄉(xiāng)的紅薯和玉米始終沒能供給我充足的養(yǎng)分,以至于在他人面前會陷入被戲謔、嘲弄的對象。裝車,卡車駛進水泥廠車間,到處是彌漫的灰塵,像一場永遠也不會消散的迷霧,卡車停穩(wěn),我們從車上下來,留下兩個人在車廂里,每人手里一只鐵鈞,就像武俠小說里武俠人物手中暗藏的利器,嗖嗖嗖,不見動作只見光影,一袋袋百斤重的水泥被拋進車廂,車上的人負責(zé)碼放。一車水泥裝下來大概也就幾十分鐘的時間,這之間幾乎喝水的空隙也沒有,若稍有懈怠,身材高大的司機老喬搖下車玻璃照舊罵娘,一幫兔崽子,手腳麻利點。我漸漸覺得速度慢了下來,我漸漸覺得胸口憋悶喘不過氣來,裝滿水泥,躺在溫度尚未散去的水泥袋子上,天空和樹影迅速向后掠過。他們在談笑風(fēng)生,大聲咳著吐出口鼻中吸進的水泥——速度稍慢一些就會凝結(jié)成塊,然后每人點燃一支煙,若有所思若無所思地迎著風(fēng)說著剛才驚險的一幕。每個人心知肚明,在司機老喬的操縱下,把發(fā)包人員先用填報單據(jù)的方式纏住,我們開始裝水泥夾層——第一排,加塞,靠近車幫處一溜排開十袋,等車裝滿之后清點時很難發(fā)現(xiàn),因此一車水泥也便憑空多出十袋,賣了錢再由老喬自由分配。我在想我似乎從來沒有得到過如許的待遇,那些加塞的水泥被他們偷偷賣掉而又裝作什么都不曾發(fā)生的樣子,在裝下一車時故技重演。

我也不曾后悔,即便身強力壯的“三棵樹人”故意在裝車時使壞順勢往他那邊一拉致使我趴在地上,額頭在車上磕出血,我仍然以為不過是一次無意的小小事故,即便老喬在分加塞水泥的贓款時明確示意他們分給我一份我仍然一無所獲,我也沒有在調(diào)度辦公室向那位微胖和藹的丁科長告密。我甚至不知這是否就是軟弱或任人宰割,終于在兩周過去之后向丁科長提及辭職。

車在海邊、山路上行駛奔跑,人在車上被風(fēng)一吹輕松清醒了許多,來不及惶惑,當(dāng)下最重要的是我要賺到一份安穩(wěn)的收入,給肚皮一個交代,給拖了一個多月房租的老姑奶奶一個交代。新開發(fā)的建筑工地,腳手架林立,樓房在一天天生長,多數(shù)都是外鄉(xiāng)人,小成一個個可以忽略的點在空中忙碌;學(xué)校,進進出出青春朝氣的學(xué)生們鄙夷地躲閃裝載水泥的東風(fēng)卡車,如果我不曾輟學(xué)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我應(yīng)該在大學(xué)校園里,和他們一樣讀書,學(xué)習(xí),甚至遇見自己喜歡的姑娘;部隊建在山林深處一個隱秘的所在,嚴肅得有些陰森,那些挺直腰板的青年喊著口號,正步走過,那亦非屬于我的人生,自從一年前我用半年的積蓄讓三哥托人準備參軍入伍沒有了下文,我便再也沒有起過當(dāng)兵的念頭。我想我有力量,我想我有時間,我想……我可能還有屬于自己的未知的未來。

丁科長接過我手中的辭職信,笑著掃了一眼。真想走,還是干不動了?我卻別過臉去,那一瞬間,我知道,任何一個仿佛安慰的詞語都會讓我流出淚來。我憋著。丁科長繼續(xù)說,那這樣吧,要是家里沒有實在太著急的事情,你就換到車隊院里來,小李的母親得了重病,能不能再回來也不一定,你先頂替他干著,如果小李不來,三年轉(zhuǎn)正。

我留了下來,老李手下小李的工作也就交給了我,就連小李走時象征性收了二十塊錢的二八自行車也成了我的。小李透露,說自己回來的可能性并不大,好好在汽車隊干,根據(jù)合同,三年轉(zhuǎn)為正式工絕對沒有問題。我并沒有在乎這些,每天吃過早飯到汽車隊上班,手拿一根撬棍,在司機、裝卸工尚未到來之前,檢查輪胎和油箱。啷啷啷,撬棍擊打輪胎的聲音有些空洞,初秋樹枝上的寒霜簌簌落下,如果噗噗作響,就是輪胎扎了,需要卸下來滾到老李那里,老李載上老花鏡,點上汽燈,很快就能補好,修舊如新,一定能保證車輪滾滾奔跑在祖國的大地上。除了換輪胎加油我?guī)缀鯚o事可做,有時跟著老李深一句淺一句說些沒用的話題,說老家,說上學(xué),或者我根本不想提及什么,讓給老李一支煙,兩個人臥在廢舊輪胎上看院子里飛進幾只鳥,慌慌張張,在草間啄食草籽。

汽車隊出門右拐下去再上去一個山坡,有一間書屋叫晶晶書屋,一個腿腳有點跛的女孩大概就叫晶晶了。時常,我會去晶晶書屋租書,徐志摩,海子,或者《穆斯林的葬禮》,下雨或周末的時間更為充足,我會抱著一本書忽略了吃飯時間。同時,也有更多時間觀察那只蜘蛛和蛛網(wǎng)。

一張蛛網(wǎng)的蛛絲連在一起長度可有60米,幾種不同的絲線從紡器中抽出,經(jīng)經(jīng)緯緯,整張網(wǎng)由3000余段織結(jié)而成。老姑奶奶有時會叮囑我一句,千萬別動那只蜘蛛,有毒。我當(dāng)然沒有動過它和蛛網(wǎng)的念頭,只是想著一個看似弱小的生命卻為何如此神奇,復(fù)雜的幾何形狀的蛛網(wǎng)在被一只莽撞的金龜子碰撞破壞之后,蜘蛛迅速從石縫中爬出,垂掛,將第一根絲線交由無形的風(fēng),當(dāng)一端粘在墻上時,開始辛勤織補——這是一張嶄新的網(wǎng),一只蜘蛛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完成一張新結(jié)的蛛網(wǎng),而后躲進光陰的暗處,守候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

每個人都在編織屬于自己的網(wǎng),一生的行程和履歷形同經(jīng)緯般將虛無的時間貫穿起來,經(jīng)是經(jīng),緯是緯,交匯處是時間的軸心。老姑奶奶很少說起村里的往事,大概,那個曾經(jīng)留給她絕望與憂傷的地方一生不再返回——何必要返回呢?一個新的家族已經(jīng)在一個曾經(jīng)陌生的城市織結(jié)成網(wǎng),她的孩子和肖老頭的孩子以及兒女的后人已有十?dāng)?shù)人之多,有的在國營工廠,有的在經(jīng)營如日初升的地產(chǎn),有的在日韓企業(yè)上班,領(lǐng)著不錯的薪水,最不濟的那個孩子也已三十幾歲,出沒于黑白兩道,誰家若丟失了重要物件,提著一點禮品來找老姑奶奶,一夜間準能物歸原主。那些沾親帶故來自家鄉(xiāng)的人,女孩多去服裝廠、海鮮加工廠上班,雖工時較長但還不算太累,有時會在節(jié)假日上門來看老姑奶奶;男性較少,除了發(fā)小有時會抽出時間來出租屋小坐,就是早我?guī)啄甑絹淼睦瞎媚棠痰闹蹲哟笾?。有段時間,大志所在的一家國營工廠倒閉,不得已買了一輛倒騎驢在菜市場和工廠之間倒賣蔬菜,別人不要的菜葉子拿來,炒炒也能下飯。

大姑姐來得有些貿(mào)然,周日,下著雨,我正躺在床上看書,冥想,想象自己是否某一天也能把寫下的橫七豎八的文字變成鉛字,那樣,即使不為外人所知也十分美好。門吱呀開了,一張圓圓的笑臉先是探了進來,頭上的馬尾辮耷拉在肩膀上,像陰暗的日子投射進一絲明媚的曙光。倒也沒有客氣,大姑姐本身就不是一個客氣的人,高高的高跟鞋脫下來,在門外磕了一下上面的泥水,看見角落一雙拖鞋拿來穿上。有時我想,是不是每個處于青春期的女孩都是飽滿的,飽滿的胸膛,飽滿的微笑,飽滿的聲音和一切一一大姑姐個子本身不高,卻如含苞的骨朵般飽滿欲滴。

我在腦海中再一次素描這座小城,以向應(yīng)廣場為中心輻射開來的街道,像是一張蛛網(wǎng)的緯線,我需要沿著越過水泥廠的陡峭山坡,抄近路才能很快抵達廣場,廣場上一人一馬,手舉一把看似沉重的大刀,充滿英勇進發(fā)的意味,底座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原石,上面刻著向應(yīng)廣場的字樣。稍微偏西一點,是一條輻射出去的經(jīng)線,幾乎不用拐彎,很快就可以徒步走到園藝冷凍加工廠門口。冷凍加工廠,一段時間以來,是我常去的一個地方,不為什么原因,一個人居住的孤獨,腦子里縱縱橫橫難以擺脫的屬于春天的氣息和滋味,充塞其間。加工廠面積并不大,大概有半個足球場大小,那時大連實德足球隊已正式改組為職業(yè)化俱樂部,正在走向成為中國頂級足球聯(lián)賽傳統(tǒng)豪門的路上。街巷間,常有一些虎頭虎腦的孩子出沒,一腳遠射,足球飛向誰家的玻璃窗。冷凍廠看門的老姜并不古板,我們進門時偶爾會給老姜甩去一包煙,下次再來只需要在門口打聲招呼,不用登記就可以進去,說要找誰誰誰。要找誰呢,其實并沒有具體的目標(biāo),整個加工廠絕大多數(shù)都是老鄉(xiāng),且女性居多。

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第一批出遠門的女性,有的會和剛結(jié)婚的對象一起,當(dāng)然沒有像現(xiàn)在那么方便的夫妻公寓,真是寂寞難耐,大不了晚上出去到哪個廢棄的工廠,或者后面不遠處的那座小山,在寂靜的密林中也可以行一下夫妻之實。也有說了對象沒有辦理手續(xù)的,這樣的一般多會注意影響,至少要躲開那些女性特有的敏感的目光。更多的則是像大姑姐一樣飽滿的姑娘,當(dāng)你還沒踏上宿舍露天的旋轉(zhuǎn)樓梯,二樓的廊道上就開始起哄,她們飽滿、謔笑的笑聲從上方兜頭灑落,就像一場酣暢淋漓的青春之雨,讓人幸福而略感憂傷。宿舍里也是那種飽滿的氣息,胸衣和內(nèi)褲那么大膽地晾曬在床頭或者掛在打開的窗扇上,沒有隱秘和隱私,一切都是敞開的,坦露的,誘惑人目光的,偶爾一嗓子有人喊,大姑姐有人找你。這才心惴惴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認識大姑姐出于偶然,由于一開始行蹤不定,參加了一個詩歌獎,留下的即是冷凍加工廠的地址,同村的女孩安萍在那里上班。有一天安萍往老姑奶奶家打電話,說有我的一封信,去取,由此認識了傳說中的大姑姐。有大姑姐必有弟媳,那個叫白雪的姑娘我見過不止一次,身材高挑,和那個唱“孟姜女哭長城千古絕唱誰人聽,梁山伯祝英臺千古絕唱唱到今”的白雪出道時差不多年紀,只是此白雪不善唱歌,嗓子略微有些男中音的味道,在某次和我在廊道上擦肩而過時說過一次“你來了”之后再無對話,我能感到她犀利的眼神,在望向我時隱含著一絲拒絕的成分。白雪和大姑姐的弟弟剛定親沒多久,只是按照鄉(xiāng)間的習(xí)俗舉行了見面儀式,后來一起來到這座海濱小城打工。安萍說,大姑姐的父親在鎮(zhèn)政府上班,弟弟在派出所當(dāng)輔警,算是吃皇糧的人,由此大姑姐的態(tài)度便有些高傲,在望向別人時常常略顯不屑,她為自己的弟弟行使照顧白雪的責(zé)任,說白了,幾乎就是盯著未來弟媳的一言一行,在和其他陌生男性對話時適時出現(xiàn)在面前,令行禁止。加之,大姑姐的弟弟也并不出眾,白雪為了不拂逆家人勉強點頭答應(yīng),想著也許是一樁好事吧,至少嫁過去之后生活能有保障。

隔膜,在無形中產(chǎn)生。那天大姑姐豪爽地帶著我們?nèi)緮偝贼滛~,在喝完一大杯冰涼的扎啤時,眼睛紅紅地望向我——我沒有說什么難聽的話啊,她這么對我,和廠里的人一起出去游玩,故意讓我去樓上幫她拿一件衣服,出來大門,才知道所有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無法勸慰,只能遞過一張紙巾,讓她擦一下流淚的眼睛。那淚水也是飽滿的,在燈光下無比晶瑩。大姑姐的豪爽顯而易見,大概因為年齡稍大的原因,在加工廠除了白雪之外幾乎和很多人的關(guān)系都相處很好。這次,就是為了慶祝我所謂的“詩歌獎”而慷慨請客。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紙獎狀上優(yōu)勝獎的字樣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安慰,沒有任何實際價值。

雨越下越大,加之山上流下的雨水沿著胡同沖下來成了一條小河,從胡同里流過,我們就這樣坐著,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讀過的書,喜歡過的作家和詩人,任時間在雨水的沖刷之下淙淙流淌。有時我想,是不是發(fā)生在生命中的一些事情到了最后仍然找不到答案,就如從那天之后,大姑姐對我日漸疏遠,仿佛只是一瞬間,某些事情在暗中定格,某些人就此漸漸成了陌路。

我的日子在逐漸趨于正常,老李人很隨和,開始教我冷補熱補輪胎,我也在汽車隊恪守認真,很多次遇見丁科長他都會投來認可的目光,就相當(dāng)于說,小宋,好好干,面包會有牛奶也會有,國營工廠的位子也會有你的一份。冬日到來,勞保鞋勞保手套勞保工服有別人的一份,也會有我的一份,但沒有那些“三棵樹人”的,他們好像也不在乎,對我卻比從前友好了許多。

我有了做夢的機會,我有了讀書的機會,我和晶晶書屋的姑娘幾乎可以閑扯一個周末的下午,然后人模狗樣懷揣一本租來的書回老姑奶奶家的出租屋去讀。大志仍然在用倒騎驢販賣他的蔬菜,我們?nèi)匀挥惺O碌牟巳~子可吃,小胡同里的四川口音安徽口音河南口音照常會此起彼伏,就像一個微縮版的世界。大志請我代寫書信,情書,原因是老家定了親的姑娘要黃,起因是去年大舅哥曾經(jīng)來到這里工作過一段時間,和大志同吃同住同勞動,大志這人精明,除了房租伙食費算得一清二楚,就連買煤的錢也算得毫厘不差。估計,大舅哥回家沒少說大志的壞話,姑娘和家人也便覺得這人不可托付,有一次,電話打到老姑奶奶家,說我們的彩禮都可以退回去,這親事也就到此為止吧。勉為其難,我盡量在寫信時不咬文嚼字,同時又要以深情的、悔恨的、充滿哀求的語氣告訴女孩,我一一大志依然愛你,會用行動來彌補曾經(jīng)的過錯。但每一封信都如泥牛入海,遠方再未傳來佳訊。

有時,我會故意拖延時間,沿著輻射的蛛網(wǎng)般的街道走走停停,直到黃昏,才走到冷凍加工廠門口,飽滿的大姑姐這才下班,從樓上很快下來。她在前幾天委托安萍交給我一些錢,說是自己廠里太忙,不能抽出時間買衣服,并十分肯定地說相信我的眼光,可以給她買到合身的衣服,我看了看自己,上身是一年前在老家集上買的夾克已經(jīng)褪色,下身是在舊物市場買的一條青白色休閑褲,想來是郵輪運來的外國破爛,又肥又長,穿在身上需要挽起褲管,但鞋子是新的,是我從廣場一家鞋店門口寫著揮淚大甩賣的攤子上花三十塊錢買來的一雙白色旅游鞋,遠遠看去還算是精神。一件仿皮黑色女士夾克衫,一條石磨藍牛仔褲,我在商場討價還價,那個看起來一樣飽滿的售貨姑娘就是不肯打折,兩件衣物,大姑姐給我的外加我的十幾塊錢才算成交。大姑姐那天歡歡喜喜下來,在試穿之后顯得并不滿意,說牛仔褲有些瘦,需要吸一口氣才能拉上拉鏈,想再次讓我去那家商場換一件更可身的,我答應(yīng)著,卻并未按照她的意圖執(zhí)行。這時,加工廠宿舍已經(jīng)時常會傳來喊“大姑姐夫來了”的聲音。

送了一程,我說給大姑姐買點吃的東西,她執(zhí)意不肯,我們沿著蛛網(wǎng)靠近海邊的那條路一直走下去。暮秋的海風(fēng)漸涼,我們時而拉近時而疏遠彼此之間的距離,深一腳淺一腳,看路上的車燈一晃而過。就在這時,她拉著我的手,聲音明顯有些顫抖,指著路下方的一個身影,說你看像不像白雪。又是一輛車駛來,車燈隱約中那個高挑的身影蓄著齊肩短發(fā),旁邊是一個身材同樣高挑的男孩,手中拿著一頂帽子,燈光中一身橄欖綠在暗夜中顯現(xiàn),是一個軍人。我知道,在離冷凍加工廠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座邊防兵軍營,我隨東風(fēng)牌卡車運輸水泥的時候曾經(jīng)去過,也曾無限羨慕過。大姑姐的神情仿佛有些憂傷,我卻心口不一地勸慰,說肯定不是,我們出門時不是見白雪在樓上洗衣服,哪能那么快來到這里。那天分別時,我得到了此生的第一次熱吻,一次飽滿的,來自于一位飽滿的女孩的熱吻。

雨越下越大,屋檐上落下的雨水像是一條條從天上流下的小溪。由于下雨的原因,那天下午停了電,大志也回來了,除了賣剩下的菜葉子之外還買了兩個雞骨架,用來燉土豆,反正大姑姐說了今天是沒辦法回冷凍加工廠了,干脆在我們這里留宿一夜。話語也有說盡的時候,當(dāng)所有人不再言語,就連嘩嘩的雨聲好像也消弭在時間之外,窗臺上的蠟燭,在風(fēng)中最后搖曳了一下昏暗的火苗,熄滅了,世界陷入了停頓,陷入了沉默,陷入了無邊的寂靜。我在想,如果青春還能重來的話我該如何抉擇,是否會有膽量帶著那個飽滿的女孩沖進雨中,沖入無邊的夜色,只要有一處可以遮蔽風(fēng)雨的巖石就好。山野是沉默的,雨水沖刷著石頭,青苔在夜色中發(fā)出幽幽的光芒,時間沒有盡頭,如同路也沒有盡頭……

但這分明是我的一廂情愿,自那夜過后,我再去冷凍廠時她的眼神開始躲閃;而大志去冷凍廠的次數(shù)反而越來越多,目標(biāo)明確,跟看門的老姜熱絡(luò)一陣,就見大姑姐換了衣服從樓上燕子一樣飛了下來。安萍后來跟我說過,在我從那座海濱小城回來之后,大姑姐和大志很快發(fā)展為情侶關(guān)系,且從冷凍加工廠搬到了老姑奶奶家,畢竟大志是老姑奶奶的侄子。

我似乎并無太多傷感,仍然在每個周末的黃昏踩著那些經(jīng)經(jīng)緯緯的街道,經(jīng)過向應(yīng)廣場,然后一拐彎進入另一條早已熟悉的道路去冷凍加工廠。那里有那么多飽滿的女孩,她們的青春流溢,她們像是一群總也沒有憂慮彷徨的開在異鄉(xiāng)的花朵。偶爾,發(fā)小會在KTV客人走散之后邀請我們,在燈光琉璃的夜總會大廳唱歌或喊叫,旋轉(zhuǎn)的霓虹燈,高亢的音樂,湮滅了飽滿青春無法承載的更多東西。

我在逆著時光的走向企圖返回往日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淡化的一切很容易被輕輕喚醒。向應(yīng)廣場,這座小城網(wǎng)狀線路的中心地帶,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商家舉行活動,吃過晚飯的人們,尤其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打工者,會適時趕來。大功率的功放機,在播放張學(xué)友或者郭富城的歌曲,震耳欲聾;也有人會登上臺去,揀自己拿手的歌唱上一曲,人群跟著騷動,腳下的土地跟著騷動,一個年代的背景也跟著騷動起來。我是不行的,但這次的風(fēng)光仍然非同一般,主辦方設(shè)置了幾副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采取當(dāng)場應(yīng)答的方式,寫好下聯(lián),遞給主持人,一等獎獲得者可以在晚會結(jié)束后登臺領(lǐng)獎。我站在臺上似乎有些茫然,即便主持人叫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也是被那些騷動的聲音給推上臺的。第一名,除了象征性的獎品之外,還有到一家裝潢豪華的美容美發(fā)店免費理發(fā)一年的機會。當(dāng)然,那些年我密林般的秀發(fā)還在,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光禿禿成了不毛之地。我看見了安萍,我看見了大姑姐,我看見了白雪,我看見了發(fā)小,我看見了大志……我看見了更多飽滿的身影,在臺下人頭攢動。

而在第二天,園藝冷凍加工廠就傳出一件駭人的事情,一個我們鄰村的女孩早起去廁所,剛解開褲子迷迷瞪瞪蹲下來,就聽見微弱的嬰兒的哭聲,那哭聲時斷時續(xù),從滿是穢物的下方發(fā)出,女孩甚至沒有提上褲子,就大喊著跑了出來。安萍說,那天還是驚動了當(dāng)?shù)毓玻逊x物中的嬰兒救了出來,沒過多久就失去了生命體征。緊接著開始調(diào)查詢問整個工廠里的每一個人,有人看見白雪跟著警車走了。

青春的落幕總是有些荒誕,當(dāng)你試圖還原那些曾經(jīng)生動的畫面時,有太多隱秘的情緒難以找到出口。我還是更愿意回到墻角的那張蛛網(wǎng)上,回到那只幾乎超然物外的灰褐色大如指腹的蜘蛛身上。我佝僂著身軀喊疼,那種疼痛類似忽然切掉身體的某個部位,疼痛像一陣冷酷的風(fēng)沿著神經(jīng)和血管溯流而上,抵達脊柱神經(jīng),抵達神經(jīng)中樞。大志上班走了,老姑奶奶聽見我沒命的叫喚趕緊出來看,當(dāng)知曉我被一只藏在鞋子里的蝎子蜇了之后,很有把握地轉(zhuǎn)身,用一張盤子把那只蜘蛛請了過來。它在我的腳趾前停住,轉(zhuǎn)動的復(fù)眼似在搜索毒素氣味的來源,而后趴在被蜇過已經(jīng)青紫著腫起的大腳趾上,伸出吸管。我別過臉去,老姑奶奶的安慰毫無用處,那一刻我只知道疼痛的具體形狀,冷風(fēng)的利刃在身體里穿行,抵達每一根神經(jīng)。說來也怪,大概一盞茶工夫,那種劇烈的疼痛競慢慢消隱,大腳趾上的青腫也在慢慢消失。老姑奶奶說,吸了毒的蜘蛛要放進水里一段時間,要不會中毒死去。我是感激的,再次看到它灰褐色的身影時競?cè)珈o坐于光陰里的神靈,探聽風(fēng)聲的同時,抵御隱形的苦難與疼痛。

我的離開也有些唐突,就像候鳥身體里深藏著歸鄉(xiāng)的因子,每當(dāng)季節(jié)到來,就會在血脈中蘇醒與復(fù)活。我遞交了辭職信,這次丁科長并沒有多說,只是略作遺憾地說,小李可能也不回來了。

我不想與誰人告別,所有的告別不過是一次虛無的形式,兩根火腿腸,一瓶板橋宴,就如肚子里裝進去熊熊燃燒的烈火。騎上那輛只最后一次屬于我的二八自行車,從汽車隊開始,沿著環(huán)城公路,濱海大道,進入主城區(qū),從每一個狹窄的街巷口出來,再沖入另一條輻射的線路。相比一直靜坐于時光的蜘蛛,我只能是一個莽撞的無足輕重時間的獵物,在狼奔豕突中迷失方向,尋找方向,帶著一身疲倦踏上歸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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