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毅 鄭瑩
當代中國正在融入海洋文明時代。在海岸線和大海之上,人們生活、工作、嬉戲。海洋探險與求知熱情,航海災(zāi)難與抗爭精神,水手見聞與情愛漂泊,無不呈現(xiàn)著大海與人類共依共存的詩情畫意,展現(xiàn)著人們與大自然的審美關(guān)聯(lián)與詩性哲思。關(guān)于海洋的現(xiàn)代詩日漸壯大,逐漸擔負起抒寫人類走進蔚藍融入全球化的情思載體。[1]當代詩人、詩評家黃禮孩2019年底主編的海洋詩選《找回大海的天賦》,收錄了近期國內(nèi)百余首海洋詩佳作。詩選滲透現(xiàn)代海洋精神,體現(xiàn)了當代優(yōu)秀詩人的海洋生態(tài)意識,張揚著人類強悍的生命意志和人與自然共融相生的自然關(guān)懷,堪稱一部恢宏獨特的現(xiàn)代海洋詩劇。海洋詩歌中,島嶼、海浪、海風、海鳥、船只、水手、燈塔等海洋意象始終伴隨著詩歌前進的腳步。[2]這些詩歌不斷呈現(xiàn)著海洋般豐富浩瀚的藝術(shù)張力,或慰藉心靈撫平創(chuàng)傷,給予人們奔赴未來的力量;或反思人類生命的起源,心生敬畏,在大海的奔涌中頓悟生存的哲思與灼見;或面朝大海凝望故鄉(xiāng),體驗澎湃的家園情感;或回溯歷史洪流,梳理個體與人群漂泊的時空印跡。第七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得主、閩東丑石詩群的湯養(yǎng)宗就是其中杰出的海洋詩人。他的詩歌充滿生命的力度,有著靈魂自覺的海洋氣魄與詩性尊嚴。中國臺灣詩人余光中對海洋詩歌曾如此定義:“或是以人情、人事為主體,而以海洋為襯托,為比喻;或是出入于虛實之間,寫岸上人思念海上人,或海上人思念岸上人;或是寫海陸之間的特殊空間:海岸?!盵3]海洋詩歌立足海洋這一生命精神原鄉(xiāng),書寫山海之間的地域詩意,詩歌充滿強烈的海洋空間美學色彩。
海洋詩歌的抒情立場是大海,詩性魅力也源于海洋空間美學的磨礪與內(nèi)在激發(fā)。湯養(yǎng)宗1959年出生于福建寧德市霞浦縣,這里地處太平洋西岸的閩東沿海,他做過漁民,當過海軍聲吶兵,退伍后做了八年編劇,又在縣文聯(lián)創(chuàng)作新詩。海洋孕育了湯養(yǎng)宗開闊的藝術(shù)視野和天馬行空的詩性想象力。詩人立足海峽西岸,關(guān)注山海之間地域空間上的詩意,詩歌充滿了強烈的地域美學色彩。他的海洋詩飽含著人生哲思,意圖在“更高的懸崖那里尋找一種與危險同在的語言方式”,以“打開、大裂、大合”的寫作主張來表達自己心中的豐富情感。[4]在價值多元化道德蒙塵的市場體制初期,湯養(yǎng)宗對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著清醒而睿智的把控,這源于詩人對海洋生活砥礪的頓悟和對新詩發(fā)展前途的深重焦慮。他的詩歌語言粗糲,無拘無束充滿野性,沒有絲毫的“脂粉味”。當下的海洋詩歌大多吸納質(zhì)樸平凡的文字,絕無輕盈在上的高蹈感,詞句往往振聾發(fā)聵。海洋生存與寫作體驗,錘煉了海洋詩歌獨特的清峻面目和凝練峭拔的思想。海洋詩歌內(nèi)在地葆蘊魔幻色彩,具有多重審美維度,大多放逐華麗辭藻與精細技巧,卻總在洗盡鉛華之后深蘊著非凡的文字功力,詩境博大,語詞深沉雋永。
海洋詩人的創(chuàng)作須得包容天地的遼闊視野和海洋般的博大胸懷。湯養(yǎng)宗自詡是“海洋的兒子”,面對塵世的污濁喧囂,他投入海洋的懷抱,企圖在海洋中尋找天與地的邊緣和人類的精神家園,他說“海洋叫我們回家”。湯養(yǎng)宗詩歌甘愿放棄“積攢在詩歌里的陰陽術(shù)”[5]。在大海的洗滌下,詩人試圖以嬰兒初生一般的眼光重新打量現(xiàn)實世界。他跪在遼闊的海岸線上,寫作姿態(tài)異常謙卑,探索著神秘圣潔的精神領(lǐng)域。海洋之上搏擊生活風浪的經(jīng)歷賦予湯養(yǎng)宗遼闊的視野和深入探索事物的謹嚴態(tài)度。他的詩極大程度抵達底層生活,詩歌語言質(zhì)樸、充滿大海的野性,有著海洋之子的曠闊與豁達。海洋是生命的起源與歸宿,也是生存的載體。海洋詩人們往往懷著深重的悲憫情懷,試圖將人類從“生死的淵藪”中拉出。海洋詩歌頌贊生命的純真,大多都是真正有活力、有尊嚴、有脈搏的生命之詩。
海洋審美空間賦予詩人遼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象力,由此升華為海洋詩歌的“天地之心”與“人性本色”。海洋詩歌大都飽含著人生哲思。海為詩人提供創(chuàng)作靈感和寫作源泉,成為詩歌抒情和表達的對象,融入了詩人關(guān)于生命血脈的深沉思考。詩中既有關(guān)于天空大地的沉思,更有關(guān)于大海大洋的詩性冥想。詩人在自由幻想的國度里,譜寫出一曲曲關(guān)于人性欲望和海天之間生命的歌謠。湯養(yǎng)宗詩歌《穿墻術(shù)》中,作者想象自己擁有了穿墻術(shù),墻后的世界則是作者心靈世界的映射,沒有現(xiàn)實社會的欲海橫流。在這一方海天世界里詩人可以自由地釋放內(nèi)心的情感,撕下現(xiàn)實偽裝,宣泄了對命運不公的憤懣。穿回現(xiàn)實,作者又變回了君子形象。這種變臉技能幾乎人人皆有,面具是出于自我保護,真實的一面總是會在夜深人靜時“穿墻”而現(xiàn)。詩人將自己的思想坦露在讀者眼前,他并不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形象完美、毫無破綻的自戀者。這首詩雖緣于海天的想象,但卻本色真實。海洋詩歌往往采用剖析自我以剖析眾生的方式直面生活之海的虛假與丑惡,進而窺見茫茫人海的人性本質(zhì)。當下海洋詩歌中這些平凡的詩句,輔以新奇宏偉的想象,質(zhì)樸的背后總會生發(fā)出深刻充沛的意蘊,發(fā)人深省。
海洋詩歌十分注重海洋意象的運用。海洋詩中,魚、船與人甚至漁村,皆灌注了詩人獨特的生命體驗。在湯養(yǎng)宗的筆下,“魚”以“神性”,“船”以“靈性”,打通了海洋詩的天國之路;關(guān)于“魚”與“人”的兩大族類,則以“血性”和“野性”開辟了海洋詩的荒原之路。[6]現(xiàn)代社會功利思想在這里得到聚焦,人類肆意貪婪開發(fā)海洋,導(dǎo)致了海洋之殤。在湯氏海洋詩代表作《魚荒》中,海水變成了藍色的血液,大?;氖彎u成廢域。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日趨衰敗,只能向大海祈求寬恕禱告,全詩就是一組人性的哀歌。湯養(yǎng)宗的海洋詩作為“心靈自我的突圍”,經(jīng)歷了“傾慕聶魯達”到“親近海德格爾”的過程。如果說,聶魯達啟示他返回海洋,確認生存家園,海德格爾則神諭他超越海洋,尋找精神家園。[7]所以在湯養(yǎng)宗詩歌中,“漁村”意象的存在就成了人類生命最終的港灣和精神棲園。
海洋詩歌語言是對當下所謂口水詩的“海洋凈化與提純”。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語言為人的存在打開了一個充滿慰藉的空間,而詩歌這種藝術(shù)形式是語言呈現(xiàn)存在的最美途徑??谡Z如何成長為“詩家語”,是一個值得探索的創(chuàng)作問題。朱湘認為:“新詩的白話決不是新文的白話,更不是……平常日用的白話。這是因為新詩的多方面的含義決不是用了日用的白話可以愉快的表現(xiàn)得出來的?!覀儽氐貌扇∪粘5陌自挼拈L處作主體,并且兼著吸收舊文字的優(yōu)點,融化進去,……我國的新詩才有發(fā)達的希望。”[8]口語寫作使現(xiàn)代詩歌真正進入抒寫的自由狀態(tài),豐富性、詩性、自由是構(gòu)成一首好的口語詩的幾大要素。詩人將寫實同想象相結(jié)合,抒懷詠志。海洋與心靈碰撞出生命的花火,虛實之間亦真亦幻,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意境深遠。T.S.艾略特也說:“詩的每一次革命,都是要返回日常語言?!盵9]同20世紀90年代大部分詩人一樣,海洋詩人致力于詩歌語言口語化的寫作。這些海洋詩歌對準稀疏平常的海事,就像出海捕魚、漁婦殺魚這樣的日常生活,憑借優(yōu)秀的寫作張力,將隱藏在事件背后的深意打撈出來,令人恍然大悟。經(jīng)過狂風巨浪砥礪,洋流淘洗沉淀,語言回歸本真,詩意蒸騰升華,去掉了“詩化裝飾物”(T.S.艾略特語),海洋詩歌展現(xiàn)出文字本身的、最原始純凈的魅力。
海洋詩歌具有天然的地域性、民族性和世界性?!八{色星球”給予現(xiàn)代世界文化最大通約性。閩東丑石詩群既得益于海岸地域,又不為空間所限,而是努力走出寧德鄉(xiāng)土,走向更廣闊的海洋世界,把地域性與民族性和世界性相融合,從中尋找各自的聯(lián)結(jié)點和生長點。他們的詩歌,更具廣闊的海洋視野和厚重的生命內(nèi)涵。[10]20世紀末到新世紀初,詩歌口語化趨勢蔚然成風,一些詩人沉湎于還原存在本質(zhì)的書寫,對日常事物進行全方位的細致描畫。這種擬真化寫作的泛濫,同過去故作高雅的“靡靡之音”異曲同工。這種詩歌過于精微的敘述手段,缺少大膽開闊的想象和真性情的加持,不過是“精美的平庸之作”罷了。詩歌如果總是講求精致的小技巧,難免流于平庸俗氣。而海洋詩歌卻有著“剽悍的野性”,立于海邊的詩人有著海岸漁民骨子里的“抗爭性”。詩中的這種率真自由往往來自浪尖生活的無拘無束,沒有矯飾。海洋詩歌可以說是一把利斧,劈開了中國當下詩歌“親親”向榮、相安無事的假象,與世界藝術(shù)理念接通。
海洋詩歌多追求情思的深邃與豐厚。海洋詩人不光追求語言的及物性,還追求豐富多樣的抒寫方式和有深度的思想內(nèi)涵。當下真正優(yōu)秀的詩歌肯定是立足于生活,展示人性并傳遞現(xiàn)實力量的作品。當代詩歌需要大批優(yōu)秀的海洋詩人,嚴謹?shù)貙Υ?,直面詩藝大海,熱愛詩歌,奉詩歌為一生志業(yè),中國新詩必將揚帆遠航。
注釋:
[1]黃禮孩:《找回大海的天賦》,海風出版社,2019年。
[2]袁曉紅、劉進:《“海洋”之歌—當代詩歌中的海洋意象》,《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
[3]余光中:《被誘于那一泓魔幻的藍—〈二十世紀中國海洋詩精品賞析選集〉序》,《華中科技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
[4]尤佑:《擅長身體修辭的螻蟻與潛心靈魂詩學的猛虎—評湯養(yǎng)宗詩集〈制秤者說〉》,http://www.qianxiwenxue.cn/qxwx/vip_doc/4499668.html,2017年5月19日。
[5]辛泊平:《謙恭內(nèi)斂的人生姿態(tài)—讀湯養(yǎng)宗〈致所有的陌生者〉》,辛泊平個人新浪博客,2013年12月21日。
[6]余崢:《最終的海:人類與詩的棲居家址—評湯養(yǎng)宗“海洋詩”》,《詩探索》1995年第2期。
[7]余崢:《最終的海:人類與詩的棲居家址—評湯養(yǎng)宗“海洋詩”》,《詩探索》1995年第2期。
[8]朱湘:《評聞君一多的詩》,《中書集》,生活書店,1934年,第334頁。
[9][英]T.S.艾略特:《觀點(選擇)》,裘小龍譯,《詩探索》1981年第2期。
[10]邱景華:《“閩東詩群”的獨特風景》,《福建理論學習》2015年第4期。
(作者單位:任毅,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鄭瑩,福州市長樂區(qū)古槐中心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