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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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流域大致與古代的蜀對應。李白的《蜀道難》說:“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1參見郁賢皓注評.李白全集注評[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99。這充滿想象力的詩句,造成了諸多的社會影響。其中之一也許是讓人認為古代岷江流域和關中乃至其他地區(qū)聯系非常稀少,甚至把上古的蜀地想象成一定水平的獨立王國。
與強調個人感受不同,比李白早900多年的張良在勸劉邦定都關中時關注的是蜀地與關中的戰(zhàn)略關系,他說:“夫關中,左崤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本文所引《史記》的內容,參見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由這段文字看,當時的巴蜀有條件成為關中的重要經濟支持。經濟支持當然會牽涉到大量運輸,如果蜀地和關中的聯系很微弱的話,張良的說法就不能成立。
比張良更早,大概成于公元前2000 年前后或更早的《禹貢》把中國歸為九州,中國的整個西南部為梁州,主要部分是包括蜀地在內的四川盆地。九州范圍了一個大略的正方形。從構成的完整性來看,梁州當是其時中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東晉常璩的《華陽國志》3本文所引《華陽國志》的內容,參見常璩撰,劉琳校注. 華陽國志校注[M]. 成都:巴蜀書社,1984。是一本主要關涉四川盆地的地方志類著作,他把《禹貢》中的以華陽和黑水為范圍標識的梁州統(tǒng)稱為“華陽國”,并將長江支流之一漢水作為華陽國的地理標志。“華陽”即華山之南,其位于華陽國的東邊緣,“黑水”即岷江,其位于華陽國的西邊緣,兩者相距700千米左右。漢水與同樣穿越四川盆地的長江相比,在空間聯通和景觀上并不占優(yōu)勢。為什么不選一個位置居中的標識點作為相關區(qū)域的名稱而非把遙遠的岷江歸諸于“華陽”?為什么不選擇長江作為華陽國的地理標識而讓長江的支流上位?應該是值得予以一定注意的問題。
在中國古代,一旦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地區(qū)與中原尤其是關中地區(qū)間出現軍事對抗,華陽地區(qū)往往就是戰(zhàn)略軍事的要點。從新石器時代的考古遺址分布看,華山之陽包括與之相關的丹江口周邊地區(qū)長期為多種考古學文化的交集點,尤其是以關中或鄭洛一線為核心的諸考古學文化和以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為核心的諸考古學文化的交集點。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丹江口一線以上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和其以下的湯家崗文化、大溪文化、油子嶺文化、屈家?guī)X文化、石家河文化的空間覆蓋范圍呈現為此消彼長的狀況,由位于這一地區(qū)長期存在的淅川溝灣遺址環(huán)壕的堆積情況看,相關地區(qū)應該經歷過反復的暴力侵擾(鄭州大學歷史學院考古系[12],河南省文物局南水北調文物保護管理辦公室,2018)。由此或可認為“華陽”一帶在上古時就已經是黃河中游人群和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人群空間爭執(zhí)的要點。這樣,在正統(tǒng)的歷史敘述那里,把與華陽距離遙遠的岷江一線統(tǒng)一在“華陽”的標識下,意味著岷江流域在“中國”空間建構上的價值在于其能夠支撐中原勢力在華陽一線借助漢水對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施壓。
以上認為蜀地早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且其對于中原統(tǒng)治者的價值在于可以為中原地區(qū)勢力壓制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提供支持的說法是以初步的文獻解讀為基礎的,希望它能獲得進一步的文獻解讀和考古材料的支持。
目前,考古材料似乎更多地用于不同地區(qū)之間文化關系的判定,而對以上說法的印證則涉及的是不同考古學文化及地區(qū)之間的權力關系的判定。判定不同考古學文化或相關地區(qū)之間的權力關系,似乎可以由人類殖民的空間常規(guī)和相關地區(qū)城池的存在、組織與變動尋求支撐。
考古材料和人類學觀察都表明,早期人類是沿著河谷實現空間拓展和殖民的。在具體的空間拓展過程中,占據河道上的特殊地點,例如河流的源頭地、河流的出山口或者河流與山體相交處并形成穩(wěn)定的據點,往往可以取得一定的戰(zhàn)略優(yōu)勢,是對下游一定距離的地域實行控制的慣常手法。所以,一定人群的設置在河道上的特殊地點出現,不僅意味著相應人群企圖對下游一定距離的地域進行控制,并且在許多情況下,甚至表明了相應人群對下游一定距離地域的控制已經實現(王魯民[9]、范沛沛,2021:69-77)。
本文所謂的城池是指擁有環(huán)壕和城圈的地段。直到明清,城池都是更大范圍空間組織的要點和特權存在的表征。在東亞大陸腹地核心地區(qū)已經發(fā)現的上萬個先秦遺址中,帶有城池的為極少數,尤其在東周以前的遺址中,擁有環(huán)壕、城垣的遺址在遺址總數中的占比大致為2%。考慮到現在可以辨識出的遺址是當時的人類活動地點中較為重要者,所以在實際上,城池應該更為稀見。形式分析表明,先秦城池尤其是東周以前的城池均與高等級的祭祀活動相關,是相關人群具有凌駕性地位的標志(王魯民[9]、范沛沛,2021:7)。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4參見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75。的上古中國,城池應該在空間組織、地區(qū)權力等級認定上占據主導地位。
城池的保有,或者依托上位權力的支持,或者依托自身的強大實力。一般說來,沒有外部的壓力,特權是很難放棄的。一定地區(qū)城池的存在、消失和等級地位變動,應該意味著相關地區(qū)特殊權力的存在、消失和權力地位的變動。這可以是人群遷徙的結果,也可以是自身實力或者外部支持變化所致。
中國古代,城池有等級之別。研究表明,不同的城池平面形態(tài)意味著不同等級的權力存在(王魯民[8],2017:16-83;王魯民[8]、范沛沛,2021:2-24),所以不同地區(qū)間權力關系判斷,可以依托城池等級的認定。城池等級高低的判斷可以依據以下幾點,第一,城池西南隅的形態(tài)。城池西南隅突出的就等級高、西南隅壓縮的就等級低,或者主導建筑右前方空間擴張的就等級高、壓縮的就等級低。第二,城池東北角的完整性。東北角抹去的或完整的等級就高,東北角被挖去的等級就低。第三,圈圍的層數多少。遺址上環(huán)壕、城垣的層數多的就等級高,層數少的就等級低。在此,要特別注意套城和夾城的區(qū)別,同樣的層數,套城等級較高,夾城等級較低。第四,古人說:“天子周城、諸侯軒城。軒城者,缺南面以受過也?!?參見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 春秋公羊傳注疏(十三經注疏)[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666。即低等級的人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通過讓渡一部分防御權力向更高地位的人示弱,于是城池圈圍完整的就等級高,缺失的就等級低。第五,也就是最常規(guī)的,城池范圍或遺址規(guī)模較大的就等級高,規(guī)模較小的就等級低(圖1)。
圖1︱上古城池等級差異判斷示例
至少在仰韶文化時期,在黃河中游地區(qū)就出現了在特定地點,考古學文化性質大體相同的城池近距離相鄰地集中出現形成城池群的情況。系統(tǒng)性的觀察表明,這種城池群所包含的城池間多有一定的等級差異,形成某種秩序,這種秩序的存在,表明這種城池群多為協同關系。城池是特殊權力存在的標識,協同性的城池群所含城池的數量多少,應與群體主張者的實力狀況或權力等級的高低對應,也就是說,此種城池群包括的城池數量較多,則實力較強或權力地位較高,反之,則實力較弱或權力地位較低(王魯民[9]、范沛沛,2021:77-88)。
以下,我們主要把周邊地區(qū)聚落及城池所表明的空間態(tài)勢、岷江流域城池的有無、岷江流域城池或城池等級的辨識以及這種特殊設置的地理位置的解讀與歷史典籍的記述結合起來,具體地討論先秦岷江流域不同時期的權力地位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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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元前4500 年前后,在關中及其周邊地區(qū)出現了仰韶文化早期的包括五個城池的城池群,其核心單元半坡和姜寨遺址組合位于關中核心部分今西安市區(qū)的渭河之南(王魯民[9]、范沛沛,2021:28-58)。從屬于這一城池群的一般遺址,已經相對系統(tǒng)地占據與渭水中游一線對應的秦嶺南麓,并涉及甘肅東部與四川盆地相接部分,且將嘉陵江的上游地區(qū)包括在內。那些位于嘉陵江上游的遺址的具體坐落,往往與蜀道中的陰平道和陳倉道相關。這些情況應該至少表明關中地區(qū)的主導者已經試圖控制岷江上游地區(qū),對岷江上游的控制,當然是控制資源豐富的蜀地的第一步(圖2)。
圖2︱仰韶時代岷江上游地區(qū)重要遺址分布圖
有學者將仰韶文化早期與古史上的炎帝時代對應(韓建業(yè)[1],2015:232)。《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帝王世紀》說:“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苯谖己拥膶氹u峽出山口處,依托姜水可以對西安一帶實行控制。所以,認為以半坡和姜寨為主體的城池群是炎帝一族以姜水為基礎成長的結果就有一定的基礎。由上引文獻可見炎帝一族的發(fā)展是由華陽一線起步的,對于這一族群,實行關中與華陽空間的連續(xù)控制當有歷史基礎。從遺址分布的情況看,仰韶文化早期遺址確在關中至華陽一線連續(xù)出現,并且在華陽地區(qū)又有屬于仰韶文化早期的淅川溝灣環(huán)壕遺址存在。注意到在溝灣遺址以下的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一帶有鐘祥邊畈、澧縣城頭山、安鄉(xiāng)湯家崗等異文化城池與溝灣遙遙相對,這種狀況,或者表明在仰韶早期關中地區(qū)與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博弈已經展開,這樣,設想仰韶文化的早期人群尋求控制蜀地,與華陽一線的對峙形勢有關應不是全然的捕風捉影。
《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德焉。”“若水”就是岷江。以上說法似乎提示炎帝之后的黃帝對蜀地更加關注。如果把仰韶在文化早期與炎帝對應,那么黃帝則活躍于仰韶文化中、晚期,時間在公元前3900 年到公元前2800 年前后。由考古遺址看,公元前3500年前后在岷江上游地區(qū),確實出現了與仰韶文化關系密切的茂縣營盤山遺址,時間稍晚又有汶川姜維城遺址。營盤山新石器時代遺址面積達15萬平方米,為當時岷江流域最大者,遺存中出現了當時這一地區(qū)最大的陶罐、多座房址以及人祭坑,表明了其非同一般。規(guī)格較高的遺址逼近岷江中游的安排的情況,似可作為傳世文獻有據的證明。而此時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城池數量達到了5 個,相應文化的北部邊界也大幅度上移。與之對應,仰韶文化在丹江口一帶的城池由1個變?yōu)? 個,這些狀況或者可以理解為中原地區(qū)與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對抗升級的表達。而這種對抗水平的升級,應該就是黃帝之子降居若水或一系列與仰韶文化關系密切的遺址在岷江一線出現的關鍵原由。
按照現有的資料,在公元前2500 年前后寶墩文化出現以前,岷江流域不曾存在過城池,這可以理解為雖然中原權力需要岷江一線與華陽進行配合,但這種需要還不夠迫切。
公元前2500年前后,在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石家河文化已經形成了含有16 個城池的群體,相應文化遺址的覆蓋范圍已經包括了華陽地區(qū)的大部,而華陽地區(qū)原有的與黃河中游文化相關的三個城池全數消失。從空間關系連續(xù)性著眼,這種態(tài)勢應該表明了此時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人群突破了中原人群的壓制,并且強有力地威脅漢水中游,乃至關中地區(qū)及河洛一線。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岷江中游地區(qū)出現了包括大邑鹽店、崇州紫竹、大邑高山古城和新津寶墩古城內城等四個遺址的城池群6本文寶墩文化各個城池的使用時期,參考2021年5月29日在成都召開的第7屆“早期聚落與城市”學術論壇上,顏勁松所做《成都平原聚落考古的探索與實踐:寶墩文化時期社會復雜會進程研究》的報告的信息整理。(圖3)。
這個城池群最東端的寶墩遺址與最西端的鹽店遺址之間不過25千米,而南邊的高山古城與北邊的紫竹古城間距不過15千米。緊密的聚集,初步表明這是一個關系密切的團體。從城內發(fā)掘到的房屋的坐落方式看,寶墩古城朝向西南,從城池形態(tài)的綜合分析看,鹽店、紫竹和高山古城均朝向東南,顯示出這三個城池與寶墩古城之間存在某種呼應關系。將這種呼應與城池內部發(fā)掘情況對應起來,似乎這里存在三個強勢族群。寶墩為整個群體的公共祭祀地,而鹽店、紫竹和高山古城則分別服務于強勢族群。在鹽店、紫竹和高山古城中,高山古城城池的西南隅明確凸出,等級最高,紫竹古城城池的西南隅略略凸出,等級次之,鹽店古城西南隅壓縮,等級最低。從規(guī)模上來看,鹽店16 萬平方米,紫竹20 萬平方米,高山古城35 萬平方米,寶墩遺址內城有60萬平方米,它們之間有一個較為明確的面積差異(圖4)。超近距離地相鄰和某種內部秩序的存在,應該表明這里存在著一個以寶墩為核心的協同單元,寶墩的城垣形態(tài)是整個群體的等級標識者。注意到這些城池全部聚集在岷江西側支流西河的西側,寶墩遺址更是處在有利于防守的沼澤地區(qū),可見它們承受著來自東側的巨大壓力,而其東側正有石家河文化城池群的存在,這樣完全有條件認為這個寶墩文化城池群的出現,是中原地區(qū)人群在華陽地區(qū)失守后,被迫啟用岷江流域的力量賦予其某種特權壓制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勢力的結果(圖5)。
圖3︱公元前2500年前后四川盆地及周邊地區(qū)設圍遺址的分布格局
圖4︱寶墩文化城址平面一覽
圖5︱寶墩文化一、二期城址分布圖
圖6︱寶墩古城附近古河道走勢示意
公元前2200 年左右,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寶墩古城新建了外城,從而形成了雙重夾城,城址面積達到276萬平方米,大邑高山古城放棄了,而在岷江的出山口附近,出現了規(guī)格頗高的擁有雙重城墻、雙重壕溝的都江堰芒城城址和擁有雙重城墻、單重壕溝的崇州雙河城址,雖然它們的規(guī)模都有限,但與大規(guī)模擴建的寶墩古城、原有的鹽店古城和紫竹古城結合,還是提升了岷江流域權力的規(guī)格。芒城古城、雙河古城仍在西河以西,但其所處的位置與東南流向、和四川盆地東側的嘉陵江流域相關的沱江上游密切相關,因而,這個岷江流域城池群的變化可以理解為岷江流域人群更為積極地向四川盆地東側滲透的舉措,這一舉措當然有利于岷江一線與漢江上游的配合,同時通過華陽一線對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施壓。芒城古城和雙河古城均朝向寶墩古城所在的城池集聚區(qū)。芒城古城更接近岷江出山口,因而也更接近沱江水道,更能顯示整個城池群的戰(zhàn)略地位變化,且其圈圍等級較高,它是小城中間的主導者,其或者是高山古城的替代。
現在勘明的寶墩城址外圈城墻大量缺失,以至于有些學者認為相應堆土只是南方多水地區(qū)的擋水設置或居住遺跡(冉宏林[3],雷雨,2014)。從現有堆土的走勢看,它們當然構成了一個連續(xù)空間限定輪廓,可是如果考慮到古河道的存在,人們就會看到,這一空間限定輪廓不僅多處被河流打斷,并且有兩個段落與古河道長距離重疊。這種重疊指示著寶墩遺址的外圈城墻存在大段的缺失,在我們看來,這種缺失意味著它是一個軒城。軒城做法的存在當然表明它向某一權力單位示弱,而這個權力單位顯然不應該是石家河文化人群,也就是說,軒城做法的存在可以用以支持寶墩文化城址群是在中原勢力的支持下產生的推論(圖6)。
大致在公元前2200 年前后,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城池數量開始減少,相應文化的遺址覆蓋范圍開始收縮。到了公元前2000 年左右,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進入后石家河文化時期,此時,這里只剩下孫家崗一個設置了環(huán)壕的基址。
公元前2000 年已經在夏代積年之內,若夏代結束于公元前1600 年,按照今本《竹書紀年》提供的夏代各帝王在位時間由下向上推算,公元前2000 年前后當為夏啟在位,這樣,今本《竹書紀年》中“(夏啟)十年,帝巡狩,舞《九韶》于大穆之野”7本文所引《竹書紀年》的內容,參見王國維撰,黃永年校點. 古本竹書紀年輯?!そ癖局駮o年疏證[M].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的記載就特別引人矚目。
今本《竹書紀年》說,“伯鯀居天穆之陽”。古時“天”與“大”同意,所以“大穆之野”正是夏人先祖、大禹之父鯀曾經活動過的地方??紤]到大禹一族本在岷江流域活動,而《山海經·海外西經》和《山海經·大荒西經》中也有與啟“舞《九韶》于大穆之野”類似的記載,由此推認“大穆之野”為位于中原地區(qū)西面的岷江上游某一高原盆地應為合理。基于岷江流域人群在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強勢族群消失上頗有貢獻的推說,所以有條件將啟“舞《九韶》于大穆之野”與慶祝中原人群取得對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勢力的最終勝利掛起鉤來。
按照今本《竹書紀年》,“啟舞九韶”前兩年,啟曾派使節(jié)“孟涂如巴涖訟”,巴人在嘉陵江流域活動,同樣為華陽國之一部,空間地位及相關史料都表明,在中原地區(qū)的主政者那里,巴、蜀兩地的空間戰(zhàn)略地位大體相同。認為其也在應對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強勢族群上起過重要作用是合理的。按照《華陽國志》,“巴與蜀仇”,因而,從大的形勢著眼,或可認為孟涂“涖訟”是啟“舞《九韶》”的重要前提,其主要任務當是調解巴、蜀間的矛盾,為確定新條件下四川盆地政治秩序鋪路。
將寶墩文化的城址置于具體的歷史情境,或者可以認為,在面對擁有城池范圍為200萬平方米左右的石家河遺址的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城池群時,寶墩文化人群采用城池范圍達到276萬平方米的寶墩城并形成包括五個城池的群體是合理的。但石家河文化勢力消散,在河洛一線最大的城池不過數十萬平方米的情況下,寶墩文化原有的城池系統(tǒng)就有必要進行調整,以適應新的形勢。作為四川盆地新的秩序的重要部分,岷江流域人群放棄了原有的城池群。新的城池群由崇州雙河、溫江魚鳧和郫都古城三座城池構成,這些城池的范圍均在30 萬平方米左右,無論從單體還是從群體,其規(guī)模都大不如前。這三座城池均朝向寶墩古城舊地,顯示出曾經的寶墩古城所在地對于寶墩文化人群來說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場所。在新的組合中,郫都古城應為等級最高者。注意郫都古城與原來的芒城古城的城池格局完全相同,只是取消了雙重城垣,但面積卻有明顯擴張,似乎應為同一群人的主張。
雖然整體的規(guī)格大幅降低,可由城池群具體的坐落方式看,城池群的主張者的地域空間支配能力卻有明確的提升。這最為集中地體現為位于城池群最東側且地位最高的郫都古城正坐落在東南流向最終與嘉陵江流域接續(xù)的沱江邊上,這種坐落方式明確岷江流域對于嘉陵江一線有著占據上游的優(yōu)勢,可以作為在新的政治秩序構架中,蜀人確實在四川盆地為主導的表達(圖7)。
其實,啟“舞《九韶》于大穆之野”已經明確地提示岷江流域人群與鯀、大禹的特殊關聯,認定了其與王朝主導者的特殊聯系,這種特殊關系應該在確認四川盆地以蜀為主導上具有作用。此外,從空間條件上看,一方面成都平原農桑條件更為優(yōu)良,有條件為中原提供更多的資源,另一方面,蜀位于巴的上游,中原政權通過蜀控制嘉陵江一線并遠及荊楚在空間上更為順當,所以確定岷江流域在四川盆地的主導地位也理屬當然。
圖7︱墩文化三、四期城址分布圖
公元前1900 年左右,與位于鄭洛一線的城池群的規(guī)模減縮相關,寶墩文化的崇州雙河城址消失了,在蜀地只剩下郫都古城和溫江魚鳧兩個城池。公元前1700年前后,大致與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后石家河文化城池孫家崗的消失同時,寶墩文化城池全數消失。
以上的討論所顯示的具體的歷史過程,不僅可以作為常璩將岷江一線歸于華陽做法的注腳,并且也表明《華陽國志·蜀志》說黃帝以后,中原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封其支庶于蜀,世為侯伯”應該不錯。至于“(禹)會諸侯于會稽,執(zhí)玉帛者萬國,巴蜀往焉”的說法也應有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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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關中乃至河洛一線在相當長時間里對四川盆地擁有政治支配權??煞N種考古跡象似乎表明,這一地區(qū)在文化上與長江中、下游的聯系似乎更加緊密。在與中原勢力協同壓制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過程中,岷江地區(qū)人群就不斷從長江中下游汲取文化營養(yǎng),在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強勢族群消散后,可能與戰(zhàn)爭失利導致大量的江漢平原族群進入四川尋求庇護相關,更多的長江中下游的文化因素在岷江流域出現。多種條件的交匯,最終造成了兼有長江、黃河文化影響的具有強烈本地屬性的三星堆文化的產生。
位于沱江支流鴨子河邊上的三星堆遺址在公元前1700 年時就是岷江流域相關人群的中心。相較于寶墩文化的郫都古城,三星堆遺址的坐落更偏向成都平原東緣。這種態(tài)勢表明了三星堆人不僅接受了寶墩文化的空間遺產,并且更加強勢地對四川盆地全境實行控制??紤]到公元前1700 年以后,嘉陵江流域考古遺址的文化面貌多與岷江流域相同,因而可以認為三星堆人群確實在四川盆地政治和文化一體化上取得了成績。
古本《竹書紀年》載,“后桀伐岷山,進女于桀二人。”《楚辭·天問》說“桀伐蒙(岷)山,何所德焉?!?參見朱熹集注. 楚辭集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2。從時間上看,三星堆文化興起與后桀在位時期相關,岷山為四川之岷山無疑,因而可以認為三星堆的興起確實引起了中原統(tǒng)治者的注意。相關資料表明,在三星堆文化興起時,漢中一帶應該已為夏人之同姓諸侯襃氏占據,由關中入四川的著名的襃斜道(石牛道)即從襃氏領地經過。所以,襃氏應該可以為夏桀伐岷山提供有力支持。但勞師動眾的征伐岷山,最終卻草草收兵,怪不得會引出屈原的叩問。
由文獻和考古遺址分布的格局看,殷人掌控中原之后,要持續(xù)地應對淮河、遼河流域不服從勢力的挑戰(zhàn),這給予了三星堆人群較為寬裕的發(fā)展空間,使其有條件在公元前1550 年前后建造了城池,明確地主張某種特權的擁有(圖8)。
三星堆初時只有小城。小城背負鴨子河、面對馬牧河坐落。河流為其提供了某種程度的防衛(wèi),但也給其空間增長帶來了限制。這一時期城池為單重城垣,平面為西南隅壓縮狀,城垣圈圍范圍在30萬平方米左右,在等級表達上相當節(jié)制。
三星堆中城大致建于商代的中晚期之交,此時商王朝中心區(qū)經歷著不間斷的外部挑戰(zhàn)。型制隆重的偃師商城遭到放棄,鄭州商城也曾受到外來勢力的沖擊,相應的城池群規(guī)模也有縮減,這些構成了三星堆人群勢力擴張的基本背景。從現知城垣的走勢看,三星堆中城乃為西南隅壓縮狀態(tài)。這里值得特別提及的是,(一)中城范圍已將馬牧河的部分河段包括在城內,并不為城池完整和用地爭取而遷移河道,這就使得中城的城垣大幅缺失,從而有條件將其認作軒城;(二)此時在小城東垣南段接續(xù)上了一段由西北而東南的城垣,無論怎樣考慮,把這段城垣和三星堆祭祀坑處的城垣連接,就勢必形成一個東北角缺失的城圈格局,在城池規(guī)模擴張時的平面形態(tài)的等級讓步,可以作為此時三星堆城池的主張者仍然心有忌憚的說明。
三星堆大城應建于晚商之初,此時,商王朝的權力范圍因為周邊的方國紛紛興起而大為壓縮,正是這樣的形勢使得三星堆大城可以達到300 萬平方千米以上,且采取西南隅突出、東北角完整的形態(tài)。不過,馬牧河仍然未動,整座城池仍然可以認作軒城,而東北角完整則是一個可以兩解的狀態(tài),即說其完整,倉包包小城即為整個城池的自然組成;說其缺失,則倉包包小城就是一個自我完善的獨立部分,這種做法其實是古代的僭越者應對指摘的常用手段。同時,將三星堆城址與大致同時存在的洹北商城與小屯殷墟的組合相比,其等級較低是毋庸置疑的。由此可以認為,此時的三星堆城池的主張者雖然更具野心,但仍然不認為自己能夠和中原的統(tǒng)治者齊駕并驅,在具體城池的處理上,他們還是盡可能地為自己的僭越保留了某種解釋上的彈性。
《華陽國志·蜀志》說“有蜀候蠶叢,其目縱,始稱王。”現從三星堆挖出來的銅像,確有“目縱”形象者,甲骨文與金文中的“蜀”字,也與“目”與“蟲”相關。由此可以將三星堆的主張者與蜀侯蠶叢對應起來,這樣,三星堆城池從無到有,由小到大的過程,正是蠶叢由侯而王的過程的表達(圖9)。
圖8︱三星堆遺址城墻的營建過程
圖9︱三星堆文化的目縱形象與金文、甲骨文中的“蜀”字
按照古史,降居若水的昌意之母嫘祖,是蠶桑的發(fā)明者,所以蜀王名稱中的“蠶”字,似乎含有申明自己源于正統(tǒng)的意思。三星堆城址的西城墻明確無誤地指向曾經的寶墩城址的位置,這應該是三星堆的建造者表明自己與寶墩城池的擁有者之間有某種特殊的關系。在這里,歷史記載的序列與考古學文化的變遷更進一步的聯系在了一起。
把三星堆遺址最終的形態(tài)與寶墩遺址相比較,兩個城池雖均為軒城,但三星堆城池范圍達到311萬平方米,寶墩城池范圍不足300 萬平方米,三星堆城池為三重夾城,寶墩城池則為兩重夾城,三星堆大城可以認作東北角完整,而寶墩大城東北角明確缺失,三星堆城池西南隅明確凸出,而寶墩城池則含混不清??梢哉J為,三星堆大城的規(guī)格高于寶墩城址,二者的差別或者就是侯伯之城與王之城的差別。
在商朝中期,大致在商王朝的盤庚前后,大概相當于周人的公劉時期,周人在涇水中游興起?!妒酚洝ぶ鼙炯o》在述及公劉時說:“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脩后稷之業(yè),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從位置和時間看,現今在漆河與渭河的交會處發(fā)現的武功鄭家坡遺址,應該為公劉所創(chuàng)?!妒酚洝ふx》釋“取材用”為上秦嶺“取木材為用也”,恐不確,因為伐取木材并不能導致一般性的“行者有資,居者有畜積”。把《史記》的說法與《孟子·梁惠王下》說“公劉好貨”9參見朱熹集注. 孟子[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1.結合起來,可以認為造成“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的“取材用”,實際上是其跨越秦嶺,進入漢江、岷江的上游地區(qū)并向下游人群索取貢賦。鄭家坡遺址大致與渭水對岸的由關中到岷江流域的儻駱道起點對應,正可作為此說的支持。鄭家坡的確立對于周人來說是一次大的空間突破,使其能夠更為直接地面對為廣闊的資源。因此,公劉在周人的先公中占據十分特殊的地位(圖10)。
商朝的最末段,古公亶父因豳地周民受涇水上游“薰育戎狄”侵擾,將周人主體部分遷至渭水一線,并聯合姜姓族群,形成了更為強大的勢力。與此對應,在寶雞一帶出現了包括鳳翔水溝、岐山周公廟、寶雞蔣家廟三個遺址在內的城池群(圖11)。周人的勢力擴張,應該使其對四川盆地有更大的支配能力。也正與水溝等城池出現同時,三星堆城池放棄了,岷江流域實現了文化轉型。取三星堆文化而代之的十二橋文化與三星堆文化之間有著明確的承繼關系,但十二橋文化具有一系列大型建設的十二橋遺址和金沙遺址均不見城池,所發(fā)現禮儀用品的隆重水平也遠不及三星堆文化;從具體的坐落看,十二橋遺址和金沙遺址均處在岷江干流東側,與沱江南支毗河有一段距離,與三星堆相比,在一定程度上失卻了順沱江而下干涉嘉陵江流域的優(yōu)勢(圖12)。由于三星堆的放棄和暴力過程沒有太大關系,因而有條件認為三星堆的放棄是在周人的壓迫下,三星堆人自己“限期整改”“倉皇辭廟”的結果。在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物中見到的同一器物的碎片分散于不同坑內的情況(冉宏林[3],2021),既可以是“倉皇”二字的生動注腳,也有可能是試圖隱瞞某種信息的刻意操作。由于三星堆文化、十二橋文化的主政者大體為同一群人,且三星堆城圈主要是一個祭祀中心,與其密切相關的人數有限且為利益高度一致者,故秘密能夠較好地保守。因此,讓我們有機會通過倉促棄置的遺物坑一睹三星堆曾經的繁榮。
圖10︱鄭家坡、水溝、周公廟、蔣家廟遺址與蜀道的關系
圖11︱水溝、蔣家廟、周公廟城址平面一覽
從形態(tài)看,與周人的早期城池比,三星堆城池的規(guī)格設定實在是過于張揚了,這對于把控了寶雞,可以更直接有力地對岷江一線施壓,但卻還要韜光養(yǎng)晦地應對殷商王朝的周人來說,當然難以接受。對于處于下風的三星堆人來說,識時務地放棄舊作,改弦易轍,恐怕是既安全又得體的做法。
在西周晚期以前,十二橋文化的遺址上不見城池。不僅表明了在這期間周人對四川盆地有充分的支配權力,并且也意味著周人不接受在四川盆地有強勢族群的存在。根據以上討論,古代典籍提到蜀人曾經跟隨武王伐紂,應該沒有問題。
圖12︱三星堆、十二橋、金沙遺址位置圖
按照《華陽國志》,蠶叢之后又有柏灌、魚鳧二人為王。如果把三星堆遺址與蠶叢對應,同時因為金沙遺址更靠近溫江魚鳧村,從而認為金沙遺址的主張者為魚鳧。那么,把柏灌與有大量特殊遺存出土且興盛時間稍早的成都十二橋遺址聯系起來應該合理。金沙遺址進一步靠近岷江出山口,較十二橋遺址與沱江的距離也稍近,在空間戰(zhàn)略上,這個位置更具彈性。這樣,由十二橋而金沙的中心遷移過程,是相應人群爭取空間強勢的具體表達。
西周時,周人同時在關中及鄭洛一線設置都城,并且對江漢平原實施了更為直接的控制,這就大大降低了岷江流域的戰(zhàn)略地位。《華陽國志·蜀志》說“有周之世,限以秦、巴,(蜀)雖奉王職,不得與春秋盟會,君長莫同書軌?!边@當然讓蜀地的實際統(tǒng)治者不能滿意。甚至心懷怨憤,所以“周失紀綱”,即周人衰落,“蜀先稱王”。據此或可認為柏灌或魚鳧是在周人管控松弛的情況下,得以稱王的。西周中晚期,在嘉陵江與白龍江交會處,正當嘉陵江的出山口,出現的屬于十二橋文化的擺宴壩城址,當是魚鳧稱王的標識之一。
擺宴壩城址的出現,一方面顯示了四川盆地的人群已經染指漢江上游,更重要的是顯示了蜀人對嘉陵江流域更為強烈的空間企圖(圖13)。與擺宴壩的出現意義相同的事件是《華陽國志·蜀志》說“魚鳧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為立祠?!变丈疆斒桥c湔水出山口相關之山,湔水即三星堆城址所依托之鴨子河,屬沱江?!疤铩奔础邦薄?,既可以指狩獵,也可以指實際軍事行動。按照《華陽國志》的說法,魚鳧曾經試圖恢復蠶叢盛業(yè),沿沱江向下游乃至嘉陵江一線進行軍事行動,但卻未能獲得成功,失敗身死。
十二橋文化的考古遺存中,武器激增的現象顯示蜀人與周邊有更多的軍事沖突。其主要方向應該是嘉陵江一線。蜀人與嘉陵江一線的軍事斗爭是蜀人的大事,金沙遺址上出土的一系列跪姿人雕像,或者就是在該地俘獲人員的寫照(圖14)。
擺宴壩城址的存在,形成了另一個空間的中心,它與金沙配合,造就了蜀地雙中心的空間結構。擺宴壩為祭祀中心,位于空間拓展的前鋒,金沙為行政中心,處于相對安心的地區(qū)。大概是因為制度的原由,魚鳧不愿意過度地挑戰(zhàn)周人,在十二橋文化遺址中,尤其是金沙遺址上沒有另外的城垣出現。
魚鳧的后繼者是杜宇,其當主要活躍在春秋時期?!度A陽國志》說:杜宇“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更名蒲卑。”“蒲卑”當指沱江上游支流蒲陽河的東段。這里地勢較低,故稱“卑”,以“蒲卑”為號顯示出其對嘉陵江流域的特殊興趣和戰(zhàn)略上較魚鳧更為強勢。改稱“蒲卑”的杜宇應該已經將治所移至沱江一線,是較魚鳧更為強勢的表達。并由此成就了“以襃斜為前門,熊耳、靈關為后戶,玉壘、峨眉為城郭,江、潛、綿、洛為池澤”的空間勾劃,并使“巴亦化其教而力農務”,至少在文化上服從于蜀。
一般說,“洛”是指中原的洛河,“潛”是楚地的潛水。可實際上在成都平原上也確有稱作“洛”“潛”的河流存在。如果蜀地“洛”“潛”的名稱來自于中原和荊楚,那么這種命名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杜宇更具雄心。另外,襃斜應該對應于現在的漢中一帶,熊耳和靈關在成都平原的南部。對于把行政中心置于成都平原的權力單位來說,這樣的前門、后戶與中心之間的距離差距十分顯著,很難符合一般人對常規(guī)條件下前門與后戶位置關系的設想。所以,或者在漢中與成都平原南部大致中間的位置還有一個特殊的據點存在。
《華陽國志》對于杜宇的描述具有很強的空間戰(zhàn)略邏輯性,應該不錯??墒?,至今為止,除了四川盆地基本上統(tǒng)一在同一考古學文化下以外,還沒有其他的考古證據可以有效地支持其對杜宇的描述。
圖13︱擺宴壩城址位置圖
杜宇稱帝,當是在關中空虛的情況下實現的。東周以后,秦人進入關中地區(qū),秦悼公時,在寶雞一帶建立了規(guī)??捎^的雍城。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秦國大興,并移治咸陽。秦人在關中地區(qū)的活動,對于蜀地的影響是巨大的。
按照《華陽國志》,杜宇的后繼者為開明,開明的后繼者“盧帝攻秦,至雍”,不過到了開明帝九世,蜀國開始衰落。面對壓力,開明不得不“帝稱王”,主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并且“自夢廓移,乃徙治成都”,將治所由沱江一線移至岷江干流。重復了先前的蜀王由三星堆而十二橋的做法。這一治所的遷移,十分有趣地顯示對沱江控制的直接與否,是衡量蜀地當政者強勢與否的標識。
圖14︱金沙遺址出土的跪姿人雕像
《華陽國志》說“周顯王之世,蜀王有襃、漢之地。因獵谷中,與秦惠王遇?;萃跻越鹨惑舆z蜀王,王報珍玩之物,物化為土?;萃跖?。群臣賀曰:‘天奉我矣,王將得蜀土地?!边@是一段關于蜀、秦之間關系的寓言,曲折的表明了蜀、秦曾在漢中一帶進行過激烈的軍事爭執(zhí),從蜀王回報給秦惠王的物品價值更高看,在這個爭執(zhí)中,蜀人處于下風。說蜀王報還給秦惠王的珍玩之物化為土,實際上是說秦人對蜀人的回報十分不滿,群臣的說法,則表明秦人已經考慮將蜀地納入自己的管控范圍。
《華陽國志》說“蜀王別封弟葭萌于漢中,號苴侯。命其邑曰葭萌焉。苴侯與巴王為好。巴與蜀仇,故蜀王怒,伐苴。苴侯奔巴。求救于秦。”當時當政的秦惠王“方欲謀楚”,參與中原逐鹿,面對苴侯的求助,“群臣議曰:‘夫蜀,西僻之國,戎狄為鄰,不如伐楚。’”可司馬錯、中尉田真黃說“蜀有桀紂之亂。其國富饒,得其布帛金銀,足給軍用。水通于楚。有巴之勁卒,浮大舶船以東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并矣?!笨梢姡谒抉R錯等人那里,蜀地對于中心位于關中的秦的價值正是壓制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的輔助空間,這與本文的判斷正相一致。秦惠王聽取司馬錯等人的建議,隨后就有了張儀入蜀并在開明王所造成都的基礎上建立針對蜀地的治所的故事。
討論岷江流域的權力地位,似乎應該多少對嘉陵江流域也就是古人所謂的巴地的權力地位的情況有些涉及。從地理上看,“巴蜀同囿”,空間聯系緊密,從文獻記載看,二者同為華陽國之一部,且在一些中原權力主張的重大場合,巴蜀往往同時出現。似乎二者地位相當??捎缮衔姆治隹梢?,對于中原王權的國土空間控制來說,巴應該只是由漢江及長江上游壓制江漢平原的過渡空間,因而巴的實際地位要遠遠低于蜀,并在許多時候巴為蜀地的從屬,應該是這個緣由,在巴人活動的主導地區(qū),考古工作者至今還沒有發(fā)現城池,在出土物上堪與三星堆和金沙遺址相比的遺址也是難得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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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典籍的敘述與考古資料結合,先秦岷江流域的權力地位變動大致可以分為七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前仰韶文化時期,此時,蜀地相對獨立。第二階段由仰韶早期到寶墩文化城池出現,這個時期四川盆地已被計入中原權力的框架。第三階段是寶墩文化時期,此時岷江流域已經被實質性地納入中國,并作為與中原人群協同壓制江漢平原及洞庭湖區(qū)勢力的重要單位。第四階段由三星堆文化興起到三星堆城址放棄,這是有一定獨立性蜀地形成壯大的時期。第五個階段為十二橋文化出現至西周晚期,此時岷江流域統(tǒng)治者應該是一個擁有豐厚資源但卻品級有限的諸侯。第六階段是西周晚期至戰(zhàn)國晚期,此時“周失綱紀”,蜀又自立為王,謀求相對獨立。第七階段則是張儀入蜀到秦朝確立,此時蜀地為秦的屬國。
致謝:
本文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中國傳統(tǒng)聚落型制史與建設性遺存的空間原意呈現型保護”(51678362)資助。部分內容曾于2021年5月29日在成都召開的第7屆“早期聚落與城市”學術論壇上報告。感謝范沛沛、黃凌樂對文稿資料收集和圖紙繪制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