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葛蘭言(MarcelGranet,1884-1940)是法國著名漢學家,最早用社會學方法進行中國研究,在西方影響巨大,但在近代中國學界卻反響平平,遠不如飽受贊譽的伯希和(PaulPelliot)、馬伯樂(HenriMaspero)等同門—三人都曾師從法國大漢學家沙畹(?douardChavannes),甚至遭到過嚴厲的批評。桑兵、王銘銘、李孝遷等當代中國學者都曾撰文討論過其中的原因,他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民國時期葛蘭言的幾個中國學生的辯護文章:李璜《法國支那學者格拉勒的治學方法》(《新月》第二卷第八號,一九二九年十月)、王靜如《二十世紀之法國漢學及其對于中國學術(shù)之影響》(《國立華北編譯館館刊》第二卷第八期,一九四三年八月)、高名凱《葛蘭言教授》(《燕京學報》第三十期,一九四六年六月)。事實上中文之外,還有英文的辯護文章,一直沒有受到中國學界的關(guān)注,值得做一番介紹。
英文《燕京社會學界》(TheYenchingJournalofSocialStudies)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九年一月)刊登了兩篇全面介紹葛蘭言學術(shù)思想的文章,出自葛氏的兩位得意門生,一篇是楊堃的《葛蘭言漢學導論》(AnIntroductiontoGranetsSinology),另外一篇是波蘭學者夏白龍(WitoldJablonski)的《葛蘭言及其作品》(MarcelGranetandHisWork),兩篇文章的總標題是《葛蘭言評介》(MarcelGranet:AnAppreciation)。
楊堃開門見山地指出,自一九一二年發(fā)表《中國古代婚俗考》(CoutumesMatrimonialesdelaChineAntique)以來,葛蘭言一直嘗試在中國研究上走一條新路。具體來說,他試圖將中國古代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從婚喪嫁娶等家庭禮俗入手,進而探討古代社會的組織制度,以及基于特定社會關(guān)系的精神層面,包括古代中國人的倫理道德、神秘想象乃至整個世界觀和思想體系。
讓楊堃感到遺憾的是,葛蘭言的成就很少為中國學界所知,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的代表作《中國文明》英譯本(ChineseCivilization)和《中國古代的節(jié)慶與歌謠》英譯本(FestivalsandSongsofAncientChina)問世后才開始有人關(guān)注。同時他與中國學界聯(lián)系較少,研究方法又和中國傳統(tǒng)的考據(jù)完全不同,也是他少受人注意的原因。更不幸的是丁文江的批評,一九二九年葛氏《中國文明》法文版(LaCivilisationChinoise)出版后,丁文江在英文《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TheChineseSocialandPoliticalScienceReview)第十五卷第二期(一九三一年七月)發(fā)表長篇評論《葛蘭言教授的〈中國文明〉》(ProfessorGranetsLaCivilisationChinoise),對葛氏的著作乃至人品予以嚴厲抨擊和諷刺,使本來就不被中國學界看好的葛蘭言進一步被疏離。
丁文江認為葛蘭言的最大問題在于忽視中國上古文獻的真?zhèn)?,過于重視傳說。具體來說,“至少有三類錯誤不容置疑:一、將理想誤認為事實,如以男女分隔制為古代普遍實行,殊不知只是儒家的理念。二、誤讀文獻而得出與自己方法相合的錯誤事實觀念。三、先入為主地曲意取證,尤其認為《詩經(jīng)》盡屬農(nóng)民青年男女唱和”(詳見桑兵:《國學與漢學》第一章,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0一0年版)。
丁文江的書評在海內(nèi)外學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但葛蘭言本人并未給予回應(yīng)。作為學生,楊堃的首要任務(wù)自然是為老師辯護。他指出,在批評一個作者之前,首先要細讀他的著作。丁文江到底有多么了解法語?即使法語不錯,也未必了解葛蘭言的學術(shù)路徑。問題的關(guān)鍵還在于兩人的思想方式完全不同,丁是科學家的頭腦,主要受赫胥黎理性主義的影響,而葛是神話學家的頭腦,受到的是涂爾干,特別是莫斯等人社會學的影響。楊堃認為,葛蘭言理解莫斯最為深刻,也最好地將莫斯的方法運用到自己的學術(shù)之中,他不僅是第一個運用社會學研究漢學的人,更是莫斯的最佳繼承人,是莫斯之后法國社會學的代表。
楊堃指出,慢慢的、反省式的、反復(fù)的閱讀是葛蘭言的學術(shù)方法。他的《古代中國的舞蹈和傳說》(Danses et Légendes de la Chine Ancienne )一書的長篇導言是其方法的最好說明,也是對漢學的革命性宣言。葛蘭言首先提出的問題,就是如何研究古代中國的宗教和制度?,F(xiàn)存的資料很多是傳說,如何利用這些傳說來進行研究?這些材料是否可以作為歷史材料?對此葛蘭言提出了自己獨特的文獻處理思路:一、去除正統(tǒng)材料與不正統(tǒng)材料之間的對立和差別,前者并不比后者更可信賴,它們只是用不同的態(tài)度處理同一個主題;二、所有的材料都可以提供事實。如果研究是從事實出發(fā),而不是從文本出發(fā),將會獲得更大的成效。這里葛蘭言所說的事實是“社會事實”,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事實。楊堃明確表示,葛蘭言的作品,從具體的研究如《古代中國的舞蹈和傳說》到內(nèi)容廣泛的《中國文明》都不是文本文獻研究,而是對于社會制度和信仰體系的考察。同時,葛蘭言不在意文獻的年代,也不重視文獻的???,這是他和自己的老師沙畹以及同學伯希和、馬伯樂等人的不同之處,他的漢學研究目標不是描述中國文明,而是用社會學的方法分析和解釋中國文明,在這一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古代中國很多令人驚訝的情況,看到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習焉不察的事實,這是他的最大貢獻。葛蘭言的分析和解釋可能有誤,有些問題還需要等待考古挖掘來印證,但他的新方法、新觀點無疑是非常有價值的。
和楊堃一樣,夏白龍的辯護也有理有據(jù)。他在《葛蘭言及其作品》一文開篇寫道:“葛氏在西方漢學中的地位相當特殊,很多人不承認他是漢學家,輕蔑地稱他為‘社會學家,但是非漢學家很喜歡讀他的書,總能找到有趣的東西。如果我們把漢學僅僅當作傳統(tǒng)中國文獻學的西方對等物,那么葛蘭言不是一個漢學家,但是如果我們認為漢學是對中國文明的研究,那么葛蘭言的著作是對漢學的重大貢獻?!弊鳛楦鹗系膶W生,夏白龍不僅讀老師的書,更了解老師的為人:“葛蘭言個性很強,但在著作中并沒有完全表現(xiàn)出來,他是一個學者、一個思想家,有時可以說是一個怪人。他長期浸淫于中國哲學特別是道家哲學,這使他沾染了不少道家的習性—喜歡悖論,不在意是否受人歡迎或矚目,也無意創(chuàng)立自己的學派。他教育學生是通過設(shè)置各種問題,以此提示他們學術(shù)研究的細微性和復(fù)雜性?!?/p>
夏白龍指出,葛蘭言不是語言學家,那種考據(jù)學者經(jīng)常使用的語言學方法是他所忽略的。他充分地利用中文文獻,但不在意這些文獻的來源和真?zhèn)?,也不費心去考證它們的年代,這種方法招致了一些學者的嚴厲批評,他們認為只有時間準確真實的材料才能在科學研究中使用,但葛蘭言并不這么想,也不承認自己的方法就不科學。他認為完全依靠古代遺留的文獻來尋找“歷史事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很多文本都經(jīng)過了儒家正統(tǒng)化的整理,并非本來面目,古典文獻在漫長的歷史遷移中流失眾多,傳世的且時間明確真實的資料不足以成為所謂科學性研究的基礎(chǔ)。葛蘭言所追求的,是通過文獻尋找古代中國的信仰、思想體系以及賴以形成的體制,而不是個別的史實。他認為,從古代中國只能發(fā)現(xiàn)信仰和態(tài)度,而不是物質(zhì)和歷史現(xiàn)實。葛蘭言學術(shù)方法的另一個特點是對當代中國的學術(shù)出版物、考古發(fā)掘成果比較漠視,只利用自己的社會學、民族學知識來進行研究,夏白龍認為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的。
與楊堃的觀點相近,夏白龍認為葛蘭言學術(shù)研究總的特色不在于解決問題,而在于形成問題、提出問題,通過揭示隱藏在似乎是簡單事實下的復(fù)雜問題來發(fā)揮建設(shè)性的作用。在他的作品中,人們找不到新的文獻資料,但能看到新問題和新方法。
楊堃和夏白龍在各自的文章中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葛蘭言關(guān)于“孔子相夾谷”的分析,這一事件記錄在《左傳·定公十年》《史記·孔子世家》等多處,但文字內(nèi)容有不少出入,所以后人的討論集中在這件事的有無以及孔子作用的大小,而葛蘭言則特別注意到《谷梁傳》記載此事時的一段話:“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死。使司馬行法焉,首足異門而出?!睂τ诟鹛m言來說,孔子是否確實說過這句話、做過這個決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處死一個犯人后要把他的頭和腳從不同的門運出去。
目前國內(nèi)學界唯一注意到夏白龍這篇文章的是李孝遷,他寫道:“燕京大學發(fā)行的英文版《燕京社會學界》一九三九年第一卷第二期同時發(fā)表楊堃的MarcelGranet:AnAppreciation和波蘭漢學家夏白龍的MarcelGranetandHisWork。這兩篇文字是丁文江之后,葛氏中外學生公開回應(yīng)丁的批評而為其師辯護,在海外漢學界有一定影響?!保ā陡鹛m言在民國學界的反響》,《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二0一0年第四期)這里他把楊堃的文章題目說錯,楊文的題目是AnIntroductiontoGranetsSinology。同樣的錯誤出現(xiàn)在吳銀玲的文章中:“(楊堃)該篇文章的標題應(yīng)該譯為‘葛蘭言評介,但是因為在原文標題下,楊堃添加了一個小標題1.AnIntroductiontoGranetsSinology,所以國內(nèi)有人將這篇文章的題目翻譯為‘葛蘭言中國學研究導論。文章里并沒有其他小標題,所以我并不清楚楊堃先生原意如何,所以特意指出來?!保ā稐顖夜P下的葛蘭言—讀〈葛蘭言研究導論〉》,《西北民族研究》二0一一年第一期)實際情況是,因為有兩篇文章,所以楊堃的文章用1,夏白龍的文章用2,兩人文章上面的一個總標題是MarcelGranet:AnAppreciation。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燕京社會學界》第一卷第二期的目錄頁上,楊堃文章的標題是TheSociologyofGranet(《葛蘭言的社會學》),和正文中的不一樣,而夏白龍文章的標題則是前后一致的。
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文獻學的進步,以及簡牘、帛書等一手文獻的大量出土,學界已經(jīng)逐漸走出了“疑古時代”。葛蘭言的著述完成于二十世紀早期,難免有各種局限和不足,但他觀察和討論問題的方法和路徑在今天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中國學術(shù)一直深受歷史考據(jù)學的影響,對于其他方法的借鑒和運用明顯不足。就史料而言,神話、傳說、故事等自有其價值,它們在考證一時一地的人物、事件方面的確不具有真實性,但其中蘊含的思想、概念、意識形態(tài)從長時段來看又是真實的。陳寅恪先生研究唐代政治史,不僅使用《舊唐書》《新唐書》等正規(guī)史料,也不排斥街談巷議等非正規(guī)史料,在說明唐代自高宗、武后以來重進士而輕明經(jīng)這一事實時,他就首先使用了康駢《劇談錄》中李賀和元稹的故事,并做了這樣的按語:“劇談錄所記多所疏誤,自不待論。但據(jù)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見當時社會重進士輕明經(jīng)之情狀,故以通性之真實言之,仍不失為珍貴之社會史料也?!保ā短拼问肥稣摳濉分衅╆愊壬鷮Α巴ㄐ灾鎸崱钡膹娬{(diào),彰顯了他作為史學大師的寬廣視野。陳先生曾留學西方多年,他多元的史學觀念和方法顯然得益于包括葛蘭言在內(nèi)的西方學術(shù)的滋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