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宗良
林道,博登湖畔的一座古城,德國人認為這一片湖光山色是他們的伊甸園。到林道時是下午時分,閃著亮光的雨,在車窗外隨風飄灑。云杉林里有瘋狂生長的野草和一條象牙白的沙土路,它們似乎被風雨攜帶著,從跟前越過起起伏伏的山丘,轉(zhuǎn)眼間到了天邊。下榻的旅館就在云杉的懷抱里。那是8月中旬,還沒到秋天,涼意卻悄悄觸摸著裸露的脖頸。林道的涼意,好像染上了云杉的綠色,純凈而透徹。
旅館老式的電梯,金屬桿做的推拉門,按鈕被不同時代乘梯人的手指磨得錚亮無比。不由讓人想起上個世紀初期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小說里的場景。金屬摩擦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讓人確認到了德國。德國人的工匠精神和精細的維護管理,撫平了金屬的尖銳叫囂,不經(jīng)意中制造了樂器般的聲學美感。
推開房間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一個巨大的湖泊平平展展的,躺在群山之中,像倒扣過來的蒼穹。到來之前,就知道林道在博登湖畔,然而當博登湖如此氣勢恢宏地撲面而來,還是讓人震撼。湖面和天際之間,雨漸漸稀疏,風也累了,停歇下來,陽光不時穿透厚厚的云層,給飛翔的海鷗、緩慢移動的游輪,以及星星點點的帆板,送去一天中久違的暖意。樓下有一座沒有刷漆的木結構棧橋,泊靠在那里的一艘游輪里,走出五顏六色的游人,遠遠看去,就像傾斜的巨大調(diào)色板流淌出斑駁陸離的顏色。頭頂,一艘飛艇載著游客,緩緩地從湖面上方飄過。一切寧靜而有序。
湖邊一塊小小的空地,是旅館的室外餐廳,正在舉行一場婚宴。人們?nèi)宄扇?,手持盛著各種顏色酒水的玻璃杯,交談著,走動著。從陽臺朝下看,聊天的人不斷組合,變幻著不同的圖案。他們或平整或鮮艷的服飾,在花花綠綠的氣球和草地上五彩紙屑的映襯下,有如從萬花筒里看到的鏡像。焦點顯然是穿著深色西裝的新郎和被一襲紫色拖地長裙勾勒出窈窕腰身的新娘。從發(fā)型到鞋子,顯然經(jīng)過精心的設計和搭配,看上去就像擱在蛋糕上的別致小人偶。晚宴一結束,草地上看不到一丁點兒紙屑和雜物,就像這群賓客一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蛟S,環(huán)保意識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生活習慣,就像跟朋友道別時說一聲“再見”。
陽臺上遠眺,太陽正落入綿延的阿爾卑斯山脈。雨后的群山挽起若隱若現(xiàn)的薄霧,與山頂和北坡的積雪相呼應。對岸離這邊近一點兒的地方,斜斜的山坡像打開的巨幅畫卷,是一片淡淡的、淺淺的綠。這種溫柔的綠分明飽經(jīng)了歲月的打磨。第二天,在陽光燦爛的早晨,發(fā)現(xiàn)那綠是茂密的森林。一些淺色的房子偶爾探出頭來,房頂?shù)募t瓦像是有人用畫筆細心點上去的。從房頂造型,隱約可以辨認哪個是教堂,哪個是修道院,哪個是城堡,它們猶如歐洲歷史文化的精美碎片,熠熠生輝。森林里斷斷續(xù)續(xù)的灰白線條,不知是高速公路,還是古老的林間道,猶如綠色生命搏動著的根脈。
最令人著迷的是日出和日落的魔幻時刻。早晨的陽光,從東方照射過來,先照亮山頭的尖頂,然后從群山的縫隙里穿過,一片片,一簇簇,灑在寂靜的湖面。湖面的漣漪瞬間跳躍著細碎的亮點。林道老城的白墻紅瓦,在朝陽里暖和起來,蘇醒過來。日落時分,群山的天際線之上,不時浮現(xiàn)長長的晚霞,像是太陽使盡最后的力氣留下的嫣紅潑墨,又像阿爾卑斯山炫耀著它的絢麗紗巾。太陽落山后,山和湖被純凈的暮靄所籠罩。暮靄淺淺的藍,慢慢地被大自然無形的手調(diào)制成濃重的藍。對岸的山腳下,亮起了一行行一盞盞路燈,閃爍著溫暖的橘紅色,在藍調(diào)里熒熒如豆,宛如童年的夢。
港口防波堤內(nèi),不寬的水域里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居然停著一艘巨大的白色游輪,似乎是被硬生生地擠進一個小人國。防波堤出口,是林道的地標——33米高的新燈塔。燈塔旁的巴伐利亞石獅,在遠處郁郁蔥蔥的阿爾卑斯山脈的襯托下,提示人們不要忘記昔日的榮耀。午后閑暇之余,在鵝卵石街巷邊撐起的栗色太陽傘下,我斜靠在餐椅上,慢慢享用一杯香濃的咖啡,看著不遠處老市政廳外墻上的壁畫——西班牙大帆船、表情歡快的歌手和幾乎要飛出來的天使。老市政廳是林道的最高建筑物,比圣彼得教堂還高。老教堂和老市政廳是歐洲老城的標配,是歷史的影子。林道處處有環(huán)保方面的規(guī)定,比如,只有低排放的車輛才能進入古城所在的湖島。老城街巷以步行街為主,寧靜與閑情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
清晨,從旅館陽臺向南邊望去,林道老城里,紅色屋頂錯落有致,馬路拐角處不時冒出跑步者、遛狗的老人、帶著清脆聲響的有軌電車等等,影像清晰地落在近旁的湖水里。整個老城似乎是昨天夜里剛剛從童話世界里漂到這里。
博登湖南北長63公里,東西寬14公里,對面的西岸是奧地利,西岸再往北是瑞士,阿爾卑斯山脈在那里綿延不絕。博登湖的水是潔凈的,好像剛剛從雪山上流淌下來。阿爾卑斯的風是清新的,好像剛剛在青草和森林間生成。也許,這里有些區(qū)域沒有被人類開發(fā)過,保持了原生態(tài)。也許,有些區(qū)域曾經(jīng)被污染,又被修復,中間花了很長時間。林道,據(jù)說是一個木材港口,周圍的森林也曾經(jīng)被砍伐,被蹂躪。歐洲工業(yè)革命留下的傷痕,依稀可見。不能因為青山綠水看上去像年輕人一樣有旺盛的生命力,就不去珍惜。有些生態(tài)災害修復周期太長太長,甚至很難完全回到被破壞前的狀態(tài)。比如現(xiàn)在很關注微塑料污染,世界各個角落都難逃其害??瓷先ズ苊赖牟┑呛?,湖水里同樣少不了微塑料,差別在于含量的多和少。
來林道,是為了參加一個世界性會議。會場是一個大型會議中心,是林道最現(xiàn)代化也是體量最大的建筑物。它刻意低調(diào),不與老城的古建筑物搶風頭。一種不起眼的灰白色,地面只有一層,外觀像個低平的倉庫,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功能超強的現(xiàn)代化會議場所。一切似乎都隱藏在地下:許多小會議室、餐廳、同傳間、衣帽間、洗手間,等等。諾貝爾獎獲得者論壇就在這里定期舉辦。餐廳里并排掛著幾幅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巨大的黑白照片,其中有我們的屠呦呦。她臉上的灰白色調(diào)刻滿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憂思和孜孜不倦。
在西方世界一些人對中國缺乏起碼的善意而充滿太多的詛咒、誹謗的背景下,經(jīng)過冒出火花的交涉和較量,在會議開幕前的最后一刻,我們爭取到了在大會上發(fā)言的機會,得以介紹中國生態(tài)文明建設理念和實踐。我們的發(fā)言者是位老者,滄桑而睿智,譯員是個風華正茂的女性,演繹著東方大國的風采和魅力,淡定自信,擲地有聲。就這樣,我們征服了臺上臺下來自世界各地的1000余名聽眾。會議主持人,一個情緒高漲語速飛快的歐洲學者,在高度評價中國的環(huán)保成就的同時,對美國退出《巴黎協(xié)定》和當時美國的領導人作了辛辣的嘲諷。在西方的伊甸園,我們展示中國生態(tài)文明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傳遞當今中國人的自信和豪情:林道、博登湖、阿爾卑斯山脈有的美景、沒有的美景,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廣袤而古老的國土上,并且將越來越多。因為我們有別人所沒有的傳統(tǒng)和優(yōu)勢,因為我們比別人更善于借鑒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