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逗
蠻新偎在那兒,真好。長的發(fā)遮住了眼,鼻尖密密的汗,打濕了那柔若細(xì)微的毛。她18歲,皮膚卻似嬰兒般粉嫩光潔。秋升執(zhí)著畫筆,終于完成最后一抹。他用手指跟蠻新打了個“OK”的手勢,示意她起身穿上外衣。
此時屋里有些暗,畢竟已近傍晚。蠻新不動,她似已睡熟,卻分明是睜著眼,在看著秋升起身收拾筆墨的身影。秋升有些胖,30歲的人了,有點小發(fā)福,天地皆容。況且他胖得可愛,蠻新曾打趣,說他像個小福神。秋升就笑,有這么老的小福神?
那時蠻新才來這里實習(xí),做創(chuàng)收部的記者,三個月的期限,任務(wù)量很大。她不急著出門去撞“財神”,卻天天黏在單位,跟做美術(shù)編輯的秋升討自己的素描畫像。
秋升信筆拈來,竟也一幅幅清新自然。蠻新細(xì)細(xì)收藏,說等秋升將來名揚(yáng)世界了,她亦老矣,把畫拿出來賣,一幅就能成就她的富婆夢。
之后呢?之后,她就包養(yǎng)個和他年輕時一樣貌美如花的俊美男子。說到這兒,蠻新自己倒笑得咳嗽起來。
秋升無語,拿紙杯倒了杯溫水給她。手與手交接水杯的空當(dāng),秋升還抬起另一只手,輕拍了幾下她的背。
陽光咋那么毛茸茸,一瞬,抓撓到了心。蠻新說,今兒,咋這么暖。她臉上剛滋生的紅,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秋升不語,扭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埋頭干活。蠻新這才突然想起,對著秋升連聲說,謝謝啊謝謝。秋升忙碌著,頭都沒有抬,他隨意地說,不客氣。蠻新瞇起眼,捏著軟的紙杯,輕輕喝下一口水。剛剛好,那水不燙亦不涼。
窗外,柳絮紛飛,如雪。但,這是春天。不是嫩色,也不是深色。懂得裝扮,懂得分寸,懂得張揚(yáng),也懂得矜持。
這時光,恍惚夢中——蠻新脫口而出,真美。秋升抬頭,詫異地問,你在說我?蠻新“撲哧”一聲笑,把剛喝進(jìn)嘴的一口水噴出,一點兒都沒有浪費(fèi),天女散花,全都落到秋升的臉上。而秋升,還正抬著一張詫異的臉,似在等待著答案。
水到渠成,蠻新做了秋升的模特。周末的時光就在你的全部是我、我的全部也是你之中悄然度過。蠻新對這座城市唯一的熱愛,就是蜷在秋升的畫室沙發(fā)上,任意念天馬行空。
秋升的畫布上,草原的小棗紅馬披著金燦燦的霞光,在芬芳的草地上奔跑。那微雨后空氣中有點腥的泥土味,如催發(fā)的興奮劑,令它停歇不下來。
這幅,就叫《祈望》吧!她真的是在祈望,祈望在某一個地方,可以停歇下她自己奔騰的心。其實,她的心是累的。
她的父母在她3歲那年,把她交給她母親的外婆后離婚。他們各自又都迅速地結(jié)婚,又都迅速地有了各自的孩子。她,成了一個好似隨時都可能引燃的炸藥包。而她母親的外婆又有一個把她這個炸藥包打包托運(yùn)的喜好,只需買上一張票,把她交給列車員就算萬事大吉。這也怪不得她母親的外婆,母親的外婆老到自己出門都易迷路的地步了。她擔(dān)心自己哪一天找不到家門了,把蠻新丟掉。那時蠻新5歲,親眼見到母親的外婆走路時不止一次地撞到墻上。
母親的外婆雖老,但戰(zhàn)斗力極強(qiáng),無論她把蠻新這個炸藥包投擲到她的父親還是母親的哪一方,那一方便狼煙四起,刀光劍影,以至于流血事件也偶有發(fā)生。父親的妻子和母親的丈夫一致視她為多余的一塊破布。而他們的家里都那么寬敞明亮,別說一塊破布,就是一絲塵土,又豈能容得下。
于是,5歲的那年,她在父親的城市、母親的城市和母親外婆的城市之間流浪,找不到一個可以讓她停下腳步的地方。
蠻新說起這些,竟然語氣平緩得像在小口飲一杯淡茶,無滋也無味。秋升不覺伸手去握蠻新小巧的手,她的手竟涼得滲進(jìn)秋升的心。他起身過去坐,把蠻新?lián)碓诹藨牙铩H缤瑧驯е约?歲的女兒,他不忍心她再疼。
秋升拿過蠻新的衣服,遞到她的面前,然后,他就把頭扭向別處了。只要不是蠻新的身體,隨處都是他眼神可以落腳的岸。
屋里在慢慢黑下去,窗簾還在盡職地分割著暗與亮。秋升把燈打開,瓷娃娃裝飾著屋正中的沙發(fā),如一幅剛噴墨的油布。
把我當(dāng)美人魚吧,過了今天,美人魚就要離開這片海了。呢喃聲拂過水面,美人魚在急切地等待著救贖。秋升隱忍著,一只大鳥俯瞰人間,它雄性、它靈動,它真的好想與天地相融,或者俱焚。但是,30歲的男人,3歲女孩的父親,他使勁按下了那呼之欲出的火。他什么也沒有說,回到畫室的陽臺上,怕碰倒似的,隨手把妻子抱著孩子依在他身邊的照片扶了下,又扶正。他掀開窗簾的一角,外面,如此的明亮。春末的傍晚,腳步姍姍了。
藥店該售一種抑制沖動的藥——光亮。所有的沖動,大都是在夜的黑中發(fā)生。秋升扭臉望向那件至尊的瓷娃娃工藝品,她靜若處子,她美如浮雕。如此的藝術(shù)品,只能敬仰、欣賞、保護(hù)和珍惜,又哪里容得下褻瀆。
秋升平靜地招呼,起來吧,工作已OK,我們拉開窗簾,透透空氣。你來看這窗外,好多的人在散步。春天真好,不冷不熱的,還有花開。
還有等待成長的果子。蠻新穿上裙,頭發(fā)隨意地披散著,如出浴的仕女。她沒有來到秋升身邊同他一起欣賞窗外的景,而是拿起包,開了門。
那小站,如一個甜而美的夢。
門外,站著一女子,乖巧美艷,真如一枚熟透的果。是秋升的妻子,她剛出差回來,正用鑰匙準(zhǔn)備來開這扇門。
她們已經(jīng)見過幾面,亦知道彼此是誰。坦然地相互微笑,打著招呼,坦然地告別。蠻新走下樓,緩緩裝滿心的,竟是感激,之后,沉淀成了感動。
報社實習(xí)期滿,蠻新毫無業(yè)績,自是打包走人,回到屬于她自己的城市。那里有個她少兒時的夢在等著她。
那年,5歲的她在一次被“郵遞”的過程中,趁列車員沒有注意,獨自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車。
于是,她遇到了一個在站臺一隅寫生的男生。男生的父親在那個小站做站長,他是給父親送飯順便在那里畫畫的。再于是,她就走進(jìn)了那幅畫面。
( 文章來源:《都市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