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六一
東皆公三子曙光,生于一八八五年乙酉四月初五,歿于一九五八年戊戌九月初十申時,葬吳賜灣坡內(nèi)山,坐西朝東。配偶陳氏,生于一八九〇年庚寅五月十九,歿于一九七五年乙卯九月二十四申時,與夫同塋。生茂林、佑康、梓坤三子。
——摘自新墻河黎馮灣《馮氏族譜》一九九三年癸酉版
膽子一砂缽大,漢口寶慶碼頭,那是么哩(什么)場合,也敢和官兵動手?
父親說的是曙三嗲(嗲,湖南方言,爺爺輩意),他的父親,我的祖父。小時候回老家黎馮灣,穿村過巷遇到的不是堂伯堂叔,就是大姑小姑,或者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喊得親熱乎乎的,都是血緣之親。為了厘清幾代之內(nèi)族人的譜系,常聽人念叨起卓苗大嗲、錫清二嗲、曙光三嗲幾兄弟如何如何。新墻河邊黎馮灣現(xiàn)在居住的或者從這里走出去的,還有那些已經(jīng)埋在土里的馮姓,大多都是這三兄弟散播的種苗,大大細細有千多人丁了。
清末光緒十一年,新墻河水浪里進進出出的駕船佬給兒子取“曙光”這名字,應該沒有什么特別寓意,僅僅是作為一個人的符號,喊出來的聲音能得到回應而已。但是這至少也表明曾祖父東皆公還是略通文墨,他感受到了詞語中透出的新墻河上空灰暗晨色里的明亮,沒有隨著性子給兒子來個狗伢、牛伢、草伢、水伢什么的。
我沒有見過曙三嗲,他一九五八年就過世了,像個似有似無的人,聽說得的是湖區(qū)常見的血吸蟲病,已經(jīng)晚期肝腹水了。我二伯也是患這種病過世的,在洞庭北路的省血防所住了十來天,只能從肚子上開的小洞里用針管抽出渾濁的散發(fā)臭氣的積液,醫(yī)生也沒有辦法了。父親在帆船社職工醫(yī)院借輛擔架車,幾個堂兄把二伯推回了黎馮灣。經(jīng)過東井嶺時,我們一家人都站在馬路邊,最后看看二伯。土布藍花被單有些邋遢,遮掩著二伯隆起的大肚子,他蠟黃的面色,像一堆行將熄滅的灰燼。回到黎馮灣第三天,二伯就離開了人世間。這是一九六八年,離他父親曙三嗲死才十年。我憑此能想象出曙三嗲這個身形高大、氣性剛烈的男人,暮年枯瘦,只剩下孕婦一樣的肚子。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鄉(xiāng)下堂兄元宵哥頂著紛飛雪花來到東井嶺,和父親商量續(xù)修族譜的事情。男人們?nèi)缙渌坌詣游镆粯?,似乎一直這么自傲而又固執(zhí),制定著宗祠規(guī)則,以為只有自己可以傳宗接代,只有他們才有延續(xù)族譜的權利;而家族里的女性,最后在譜系里只能寫上是誰,詳細點或許還會留存婆家所在的地名,這一支脈到此,猶如水流到浩瀚的沙漠,被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了——用鄉(xiāng)人的狠話說,就是“斷代”了。所以家族里按男性人數(shù)每家出些錢,作為續(xù)修族譜的經(jīng)費。出這個份子錢,對有男丁的族人來說,不僅是應盡職責,更是一種榮耀,說話透出了十足的底氣,眼睛里的光比平常更亮了。后來聽說黎馮灣幾個主事的人還親自尋訪到了江西,考證先祖的一些情況。
一九九三年晚稻熟透了的時節(jié),族譜印刷出來了,石印線裝,字體大小不一,豎行排版,做出了老舊的味道。
重新續(xù)修的馮氏族譜上記載,乙卯歲洪武八年,朱元璋的隊伍在湖南一帶與陳友諒的人馬連年混戰(zhàn),致使土著幾近趕盡殺絕,許多地方人煙滅跡,到處是比人高的茅草,只有無拘無束的野物到處流竄。官府頒布了多子女的家族來湖湘開發(fā)人口稀疏之地的吏政,于是從江西南昌府鐵柱觀筲箕洼,先祖楚法公的長子榮公被迫遷往長沙星沙,次子華公仍居老家道人沖,三子富公遷往西蜀(具體地址記載不詳),四子貴公遷往湘北新墻河畔馮貴屋。四個兒子,只一個留在身邊,其余三個都遷徙他鄉(xiāng)。他們領取了微薄的移民資金和御寒的棉衣,像飄飛的種子,隨風去了。自此一別,幾乎再也不能相見,除了簡陋的行囊,他們心里還背著父母,背著兄弟姊妹,背著自己的村子。因為鄉(xiāng)民大多故土難離,上路時都是哭天搶地。為了防止中途逃逸,押送的官兵用長繩索將一個個移民的雙手捆綁起來。移民要拉屎撒尿了,官兵才解開繩索。直到如今,湖湘很多地方拉屎拉尿仍然稱之為“解手”。探究鄉(xiāng)村這些俚語的來龍去脈,不經(jīng)意間,蕓蕓眾生的命運,總是在犄角旮旯漫溢出了各種混雜的氣味。
光陰流轉,到清末民初時,長子榮公的一支從星沙遷來新墻河北源游港河邊的黎馮灣已兩百多年,繁衍至曙三嗲這輩已經(jīng)是二十二世了。這里水土撒下什么長什么,天空總是那么明麗,氤氳著無盡的祥瑞之氣。我仔細看過族譜,發(fā)現(xiàn)綿延幾百年,家族里沒有出過聲名顯赫的人物,也沒有出過劣跡斑斑之徒。馮氏族人勤勤懇懇,無非做了些種植稻禾、駕船捕魚、娶進嫁出、繁育人子的事情。每天太陽都是新的,族人重復著無數(shù)的日子,似乎在偏執(zhí)地詮釋,每天太陽都是舊的。譜牒里沉沉浮浮的他們,腳踏實地度過更迭的世俗光景。但在時間的虛空中,他們好像游離俗世之外,不食人間煙火了。
黎馮灣屋場前面的龍灣河,在左邊幾百米開外的灣頭流入游港河,再往下不到兩里地的三港咀,就是新墻河了。屋場里的人家,沒有在外跑貨運的鏟子船,至少得有條過河的腳劃子,系在青石板碼頭邊,或者系在河岸的柳樹楊樹下。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黎馮灣的男人們腳板大,在顛簸的風浪上,腳趾巴(貼)在船板上像鐵釘子釘進去了一樣紋絲不動。在翻滾的河水里,他們又像泥鰍一樣滑溜,都是弄水的行家里手。
舊年的河流,透著一股子野性,水滿滿的,到處可以行船。父親說,黎馮灣的人大多在江河上駕船闖蕩,手上有活泛錢,在東鄉(xiāng)算比較富裕的村子。過年的時候,曙三嗲幾兄弟用船從桃林裝鞭炮回來,玩龍舞獅踩高蹺時,和鄰村斗著勁放。你響五百,我響一千,你響一千,我響一萬。那時的房屋,門窗雕花,青磚到頂,幾重幾進,回廊彎轉連成一片,下雨天在村子里走家串戶,鞋都不會打濕。但我小時候在黎馮灣僅僅看到過一棟比較周正的明清風格的鄉(xiāng)村建筑——離游港河稍遠一些,不知是幸存下來的還是湘北會戰(zhàn)結束之后重新修建的——馮氏祠堂,后來成了生產(chǎn)隊存放農(nóng)具和糧食的倉庫。先祖?zhèn)冊瓉矶加挟嬒駫炝性趯挻蟮撵籼美?,墻上那些歷朝歷代凝聚的表情,被一九四〇年那一場戰(zhàn)火吞噬了。以致后來我連他們是什么模樣都沒有見過,只能從馮氏后裔的相貌和身形上來揣摩。方方正正的石框大門,一對威嚴而活力十足的石獅子鎮(zhèn)守著,前面有一塊很大的曬谷坪,一口彎成月牙形狀清幽幽的池塘。塘邊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楓樹,主體軀干殘破了,是打仗時被小鋼炮炸爛的,從斷裂的地方又橫斜出了許多蔥郁的枝干,籠蓋了半邊池塘。老人們說,這棵大楓樹成精了,經(jīng)常有人在夜里聽到它絮絮叨叨念些過去的事情。
頭上盤繞一條像青蛇辮子的曾祖父東皆公是個駕船佬,和曾祖母方氏在水上討生活,一共生育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祖父曙三嗲小時候頭上也纏了一條像小青蛇的辮子,民國后在岳州街上剪掉了。二十歲不到,雨水綿綿的春上,媒人說過后,見了一次面,新谷出來的時候,祖父到燕巖陳家把排行老四的祖母娶回了黎馮灣。我聽祖母說過,她看見明晃晃的水就頭暈,但命里躲不落,還是隨了個困(睡)船板子的人。出嫁時從燕巖出來沒有坐家里的船,是坐花轎到黎馮灣來的,顛了幾十里路呢,還是顛得像坐船一樣,發(fā)黑眼暈。
你大嗲身體扎實。說這話時,祖母眼睛望著門前不遠的龍灣河,滿臉蒼老的紋絲遮藏不住幾絲狡黠的笑意。
曾祖父駕船,積累了一些資財,在胡家灘買下一座山。曙三嗲幾兄弟知道他喜歡這方風水,死后把他葬在半山上。山比平地高,看得遠,還蘊含后背(輩)有依靠的寓意,所以東鄉(xiāng)稱葬人為“上山”,哪怕這“山”是僅高于河流的矮堤或者土丘。修完族譜后的大年初二,父親帶著黎馮灣百十號人去祭祖墳,彎曲狹窄的鄉(xiāng)路拉出長長的隊形,倒映在蓄水的冬田里。父親歡喜這樣的陣勢,顯得黎馮灣人多勢眾,他說的話還有人聽。胡家灘與黎馮灣隔著近十里水路,多年沒有去過了,到處長滿雜樹和茅草,碑石已經(jīng)被泥土掩埋。
父親憑記憶找到了他祖父的墳地,一下興奮起來,根本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他敏捷地從一米多高的墈上滑下去,用青筋暴突的手扒去一層泥土,欣喜地喊叫:是這里,是這里!葬的時候,曙三嗲的船裝了一艙砂卵石鋪在拜臺上。后來我才知道,來拜祖墳還隱藏了另外一個意思。聽說胡家灘山附近建了油庫,說不定祖墳山也會征遷,碑石豎立起來了,到時要征收的錢,理由就更加充分了。
樹大分椏,崽大分家。另立門戶時,曙三嗲得到了一條十八噸的岳州鏟子船。在新墻河流域闖蕩幾年后,曙三嗲將十八噸的鏟子船換成了三十六噸的鏟子船。所謂的“鏟子船”,因船頭形似一把炒菜的鐵鏟子而得名,船主都是新墻河流域的土著。曙三嗲和祖母生育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也就是說,我有三個伯伯、兩個姑姑。小姑姑只有幾歲時得病夭折了。父親說當時正在大河里行船,曙三嗲找?guī)讐K薄板釘了個盒子,隨便把她埋在河灘上了。三伯十五六歲在五舅嗲身邊當勤務兵,帶回來的信說他飯后玩單雙杠,摔壞了腸子,死在徐州,成了游魂野鬼,族譜上都沒有留下一個名字。父親記得,曙三嗲其時正坐在睡艙喝酒。他歷來輕看女子,重看男丁,聽到三兒子的死信后,眼睛鼓脹得像暗夜里的魚眼,板滯不動了,發(fā)出幽幽紅光。他一聲不吭,似乎有怪罪五舅嗲冇帶好的意思,隨手將瓷酒盅往艙板上一摔,倒頭睡了兩天。父親說,曙三嗲只怕是洞庭大湖里的鳡魚變的,性情兇猛不怕事。他喝酒稍不如意就摔酒盅,酒盅變成了他的一種道具,一種發(fā)泄狂怒的道具。人的性情會在肢體上形成一種習慣和惰性,曙三嗲看著酒盅在一條線形里迅猛墜落,開成銳利的碎花,他泛著微紅的目光是不是有些沉迷呢?
祖母到三港咀雜貨鋪買酒盅,都是一扎扎拿,好像備著給曙三嗲摔。有一次船回到黎馮灣,曙三嗲坐在八仙桌邊喝酒。祖母顛著粽子樣的小腳在灶屋里炒幾個下酒菜。灶膛里燒的是濕柴,曙三嗲嫌慢了,祖母爭辯了幾句,他順手將酒盅甩過去,把祖母額頭上砸出一個窟窿。祖母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幾乎暈死過去了。大伯趕緊從灶膛邊掏了幾把禾草灰,敷在祖母的額頭上,捂了半天才止住血。曙三嗲自己從櫥柜里拿個新酒盅,倒上谷酒,蹺起腳,又慢慢品咂起來。祖母家有九兄妹,祖母排行老四,和五舅嗲生得近,兩個人感情更好些。五舅嗲聽說祖母被曙三嗲打得這么厲害,硬要到黎馮灣來為姐姐出口氣。祖母息禍,還是攔阻住了。
那年,曙三嗲帶著二伯和我父親,還有一個幫工,家里的船裝滿了桐油、銹油和麻絨,從新墻鎮(zhèn)老碼頭開船,六天六夜,扯滿風帆,蕩槳搖櫓,順水而下來到了漢口寶慶碼頭。寶慶碼頭是湖湘幫會船民落腳的地方,擠滿了各種式樣的鏟子船、尾巴通干、采干長船、烏缸子、倒把子、湘殼子、駁船、祁陽船、寶慶船。舊時搬運貨物大多是用籮筐挑,所以稱碼頭搬運工為“籮腳子”。籮腳子靠賣勞力吃飯,一兩百斤的擔子隨隨便便挑起來,拼著性命做,很多籮腳子滿身是傷。舊時碼頭邊的野地里都是黑色的大便,那是因為籮腳子大便帶血,風吹干后,變成了黑色。奔流不息的水,帶來生命的活力和歡愉,它也比其他事物更加接近憂傷和死亡。吃水上飯的駕船佬和籮腳子都是一腳踩生一腳踩死的角色,聲音高亢穿得透五尺風浪。漩子牽著水岸,一個接一個急轉,帆船擠擠挨挨隨著漩渦起伏。一頭搭船首、一頭落碼頭的木跳板,籮腳子挑著或者抬著貨物哼哧哼哧上下,有時還喊出協(xié)同腳步的號子。碼頭上一片繁忙,到處都是嘈雜鼎沸。家里的船排檔等了兩天,才靠上碼頭起貨。貨艙里的桐油和銹油,籮腳子都已經(jīng)抬下船,只剩下幾十捆捻船用的麻絨,還有半天工夫就完事了。
這時,碼頭上竄來幾個游兵。他們揮舞著“漢陽造”,從長木跳板晃晃悠悠上了船,說是要搜查煙土禁物,將船艙里的家什物件捅得丁零當啷,落得到處都是。有的船老板見勢不妙,暗暗塞袁大頭給他們了事。曙三嗲正在后艙喝酒,立起時船身一搖,他漲紅臉質問游兵,么事咧,打砸老百姓的東西?據(jù)說曙三嗲操的是武漢腔。游兵回了一句,斑馬日的,泡(膽子)蠻足啊!說罷舉起暗黃的槍托就砸了過來。碼頭邊水流湍急,船身晃蕩,曙三嗲腳趾貼著船板一緊,偏身躲閃過槍托,順勢將酒盅甩了過去,砸在游兵胸脯上,緊接著又去船舷拖帶鐵鉤的撐篙。另外幾個游兵見狀從別的船跳過來,圍著曙三嗲一頓暴打,然后找根麻繩子將他捆綁起來。二伯和父親哀求,被游兵用腳狠狠踢開,眼看著曙三嗲從木跳板被他們拽上碼頭,消失在街市雜亂的人群中了。
二伯年長父親好幾歲,已經(jīng)成家了,曉得江湖事理,趕緊買些禮品,拜托碼頭幫主問清抓人的游兵隊伍番號,連夜從粵漢鐵路坐車往岳州趕。聽說曙三嗲被游兵抓走了,祖母急得小腳起跳:喝酒惹是非,喝酒惹是非呢!哇不聽哦!抹了一把眼淚,她要二伯趕緊去找在常德駐防的五舅嗲。五舅嗲本想讓曙三嗲挨下整治,但望著哭哭啼啼的二伯,又可憐外甥,只得研墨鋪紙,給同僚寫了一封信。曙三嗲吃了一個多月的牢飯,肋骨被打斷了兩根,回到黎馮灣后,找郎中敷草藥養(yǎng)了大半年才又上船。但是撐不得篙、扯不起風帆,曙三嗲只能把下尾舵,吆三喝四動動嘴巴皮子了。
后來日本人從漢口打到岳州來了,新墻河成了國軍和日軍對峙的火線,黎馮灣待不下去了。一九三九年農(nóng)歷冬月間,曙三嗲把船停泊在寶塔河,叫大伯和二伯趁夜趕回黎馮灣,將家里大大細細十三個人接出來。
天才麻麻亮,河面上縈繞著灰白的霧氣,一家人剛上船,就被國軍抓了差。也不說去干什么,到了湘陰蘆林潭,才曉得是裝傷兵,要送到辰溪新龍街去,那里有一個國軍的后方醫(yī)院。曙三嗲的岳州鏟子船裝了四十七個傷兵。岳陽一共抓了大大小小二十三條船,一條火輪鐵船冒著濃濃的黑煙子,拖著往上游走。動力小船又多,一天走不了幾里路,三個月才泊岸。在船上每個人一天補貼一角錢,全家一塊三角錢,伙食官隔天來船上發(fā)一次。當時的米七分錢一斤,伙食費太少了,只能混合紅薯和青菜吃。家里十三個人擠在一個艙里,沒有地方睡,都只能蜷縮坐著、靠著睡覺。曙三嗲不僅沒了喝酒的地方,后來大酒壇子連酒香都已散盡,也沒有酒盅可以摔,整個人像西瓜倒了瓤,病怏怏的。
四十七個傷兵一個挨一個躺著,傷兵斷了手腳,或者打穿了皮肉,傷口灌膿,散發(fā)出臭氣。好多傷兵疼起喊,也冇得辦法。大幾百個傷兵,只幾個背藥箱子的衛(wèi)生兵跳到這只船又跳到那只船,藥箱里幾乎沒有藥品,只有一點白紗布。二十三條船,有一條做伙食船。當官的伙食是另外做的,他們吃得好些;傷兵的伙食也就是搞些食物一鍋煮,吃得一點也不好。曙三嗲船上的四十七個傷兵,拖到新龍街的時候只剩下了七個,其余的都是死后用他們睡的被單包裹,被當兵的丟到河里,一路丟過來的。只一個士兵的尸體,被他一個沒有死的同鄉(xiāng)央求,趁夜里停船,用他自己睡的帶血跡的被單包裹著搬上岸,刨個坑埋在了河灘上。把傷兵送到新龍街后,國軍就不管船民們了。到處打仗,水上又沒有貨運,走走停停,一直漂了大半年,曙三嗲才領著全家駕船回到岳陽來。
洞庭湖西邊是一片廣袤的湖洲濕地,縱深近百里,不知是誰設置的一個浩大迷宮。蘆葦蕩里的蘆筍、湖藕、蓮米、堤蒿、水芹菜、馬齒莧、弟妹菜……都可食用。秋天洞庭湖大水慢慢消退之后,大大小小的鯉魚、鯽魚、鯰魚、黃古魚、草魚、青魚、鳊魚、鱖魚、腳魚和烏龜,都匯聚在蘆葦蕩大大小小的水凼中。
但是深密的葦蕩里暗藏著殺機,毒蛇、惡蝎、毒蚊、釘螺,更怕遭遇到“迷路神”,那會累死渴死在無邊無際的葦蕩里。洞庭湖洲歷朝歷代都是匪患猖獗之地,殺人越貨者、無家可歸者、落難者、被官府通緝者,都鉆進了茂密的蘆葦蕩里,不知多少社會邊緣人群在此茍延殘喘。湘北會戰(zhàn)期間,日本人和漢奸不敢貿(mào)然進來,官府幾乎放棄了湖洲的管理,各幫各派憑勢力和實力挽垸子圈地,然后向在自己地盤開墾種植的人家收取租金或者谷物之類。很多人躲兵災,實無良策,也鉆進蘆葦蕩里來了,與這些有著各種異于常人生活經(jīng)歷的人攪在一起。
船上容不下這么多人,黎馮灣回不去了,祖母找到五舅嗲,托人給家里劃了一塊洲灘。祖母帶著家里人,在蘆葦蕩的深處,挑湖泥筑了兩個土墩子,大伯家一個,二伯家一個,然后編織葦席,用湖泥糊墻,搭建了幾間葦棚子。洞庭湖漲水季節(jié),湖灘沒有地方種植,只能捕魚維生。二伯就是在湖洲上生活時染上的血吸蟲病。湖水一退,一家人趕緊種植紅薯和豌豆?;緵]有米飯吃,一年四季的食物主要就是紅薯和豌豆。父親說,豌豆脹氣,肚子吃得受不了,老是放臭氣。家里養(yǎng)了一黃一黑兩只趕山狗,有幾次狗子在蘆葦蕩還叼回來過野兔和野鴨子。
曙三嗲帶著大伯和父親還有幾個年長的孫子,繼續(xù)在洞庭湖上漂泊,冒著被日軍和國軍查扣的風險,躲躲藏藏找些貨運。一九四五年后,雖然日本兵走了,但戰(zhàn)爭的貽害以及時局的紛擾,使得洞庭湖區(qū)經(jīng)濟蕭條。在水上討生活更加艱難,曙三嗲只得賤賣了船只,回到湖洲上。
一九四九年燕子花開滿田野的時候,像洞庭大湖一個浪頭回卷過來,曙三嗲領著衣衫襤褸的二十幾個家人,幾擔篾籮筐挑著全部家當從河西回到了黎馮灣。由于正處在國軍與日軍對峙的新墻河北岸,又是兩條河流交匯的地方,有礙軍事目標,黎馮灣整個屋場幾乎都被拆光,成為了一片凌亂的廢墟。一堵堵房屋殘留下來的墻壁,在斑駁的陽光之下,像涂抹的濃重色塊,透出一種冷寂和悲涼。到處是高低起伏的青郁茅草,掩飾著卻更加顯露著破敗。那些老屋暗紅的砂巖石堆砌的基腳,在褐色泥地里若隱若現(xiàn),藏匿著日常積攢起來的氣息。厚實的青磚到處散落,似一頁頁欲言往昔端倪的紙片,飄零在荒草之間。一群栗色的麻雀,時而棲落,時而翻飛,攪動了黎馮灣這一團寂靜的水,泛起些微的活氣。
望著一片斷垣殘壁,曙三嗲嘴角微顫,扯開喉嚨喊:還站著搞么里,都去揀磚瓦、剁樹、割茅草。但他的聲音明顯沒有了力氣,好像連無風的三尺水浪也穿不過去,跌落在水里了。半個月后,三間房屋搭建起來了,一大家子慢慢安頓下來。整個黎馮灣沒有了先前的格局和氣勢,房屋大多下面一截是從工事拆下或撿拾來的老火磚,上面到屋檁子都是自己攪和泥土、里面摻一些碎稻草拌出來的泥磚。
父親不愿意回鄉(xiāng)下種田,自己借錢買下了一條破舊的六噸“搖嘰咕”帆船,修修補補后,在新墻河、洞庭湖跑運輸,算是承繼了祖上駕船的職業(yè)。曙三嗲心里或許多少得了些慰藉。幾年之后,父親領頭在新墻河流域成立了帆船合作社,完成了半工半農(nóng)的船民身份轉換,漂泊到了城市。
鄉(xiāng)下土地改革了,家里分了田地。曙三嗲駕了一輩子船,在水上蕩槳搖櫓、扯帆拉纖是把好手。但是他上岸了,幾乎不懂農(nóng)事,一不會犁地,二不會耙田,三不會插秧,四不會打谷。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已經(jīng)有些佝僂,田里的活計都是大伯和二伯攬下了。原來長年累月在船上搖搖蕩蕩,回到黎馮灣后,曙三嗲走路時,不由自主地就把腳趾往內(nèi)巴緊,他覺得村子和田地都在晃動,耳邊還有水浪嘩嘩然。即使閉著眼睛,他恍惚間也能看到船上和水里的一切景物,腦殼里經(jīng)?;胤棚L里浪里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情。除了喝點酒,曙三嗲再也不摔酒盅了。他變了個人一樣,平時滿臉堆笑,聲音輕如細小的水浪,抱著孫女到處閑逛,歡喜得很,只差摘下星星給她了。
一九五八年越來越近,曙三嗲身體更加虛弱,肚子好像被擠壓得快爆裂了。這幾年,土地與人的關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也許是沒有過多影響駕船佬曙三嗲的鄉(xiāng)村生活,這些事情被祖母和父親的述說省略掉了。曙三嗲的日子似乎成為了空白,就只剩下喝酒與生死那么一兩件事情了。其實人活著,很多時候就是空白,記不起什么,也說不出什么。我特意問過幾位年長的堂兄,除了喝酒這事,他們也說不出曙三嗲什么來。如果不喝酒或者少喝酒,曙三嗲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酒傷肝,血吸蟲病就是肝腹水。但也僅僅是也許而已。祖母說,人是有命的,閻王簿都寫好了。像曾祖父一樣,曙三嗲的墓地也是他自己選好的,在孫女婿村子附近的吳賜灣山上。
曙三嗲上山十七年之后的秋天,鄉(xiāng)野寒氣漸漸重起來了,祖母晚上著了涼,在那間昏暗老屋鋪著軟和稻草的木床上躺了三天就辭別了人世。黎馮灣的人說,這是祖母平日待人寬厚修來的福氣,不拖累兒孫,自己也沒有呷磨纏飯(受折磨)。我看著祖母黑漆漆的棺木用船運過龍灣河,被人抬上了山。她又和曙三嗲團聚了。
我似乎沒有很認真地喊過爺爺,喊過的那些爺爺都不是親爺爺,這也是人生的些許遺憾。我連曙三嗲是什么模樣都沒有看見過,除了血緣,他對我的影響微乎其微。由于時光間隔的親情淡化,更因為聽說曙三嗲對祖母那次嚴重的家暴,使我對他有了更深的隔閡感。這也是我一直稱祖父為曙三嗲的緣由。其實,曙三嗲肯定有他的寬仁和柔弱,在漫漶不清的時間大背景里,他興許是他自己,抑或也是復活了他某些本質部分的我。只是我從小所接受的信息強化凝固了他的一種面孔,遮蔽了他另外一種表情。
每年清明節(jié)或者春節(jié)去吳賜灣山上拜墳,望著已經(jīng)變得暗黑的碑石,我總是隱隱有些擔心:祖母是不是還像當年的小媳婦一樣,腰上系著瓦藍的圍布,小心翼翼地侍奉在曙三嗲的身旁呢?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