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史學家鄭天挺(1899-1981)先生在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有著相當特殊的身份。作為北京大學教授,他有很長時間兼任學校秘書長??箲?zhàn)辟地云南時期,擔任西南聯(lián)大總務長。他在北大任上的職位,從一九三三年持續(xù)到一九五○年調往南開之前,其間又擔任過北大文科研究所副所長、史學系主任。在北大校史發(fā)展的幾次重要關頭,如“七七事變”后的南遷、戰(zhàn)后的復員、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護校,他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西南聯(lián)大時期所辦《除夕副刊》,曾描述鄭天挺為聯(lián)大最忙的教授之一:“一身兼三職,是我們警衛(wèi)隊隊長。雖然忙碌,卻能開晚車做學術研究工作。”他的“辦事”能力之強與公私德行之好,何炳棣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中曾記:
一九三九年秋到昆明以后,與清華辦事處的幾位故人偶爾談及聯(lián)大人事時,發(fā)現(xiàn)清華的人對北大校長蔣夢麟、教務長樊際昌皆不無微辭,獨對秘書長鄭天挺的學問、做人、辦事才干和負責精神都很傾服。所以我一九四○年二月得悉鄭先生已同意繼清華沈履為聯(lián)大總務長的消息后,深信此后三校合作有了保障,不是沒有道理的。
任繼愈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鄭天挺先生》一文中,亦有針對鄭氏能力與品質的專門追憶:
總務工作十分繁雜、瑣碎,經常有些無原則的糾紛,三校聯(lián)合,人員的成分也很復雜,鄭先生處之以鎮(zhèn)定、公平,不動聲色地把事情辦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西南聯(lián)大結束,三校各自搬回原址。鄭先生奉派先回北平籌備恢復北京大學。他臨行前,委托我和韓裕文兩人清理他房間的書籍、繪畫、文件,該留的留下,該銷毀的銷毀。我們兩人用了好幾天的時間,清理他八年來的函件、文件時,才知道他默默無聞地做了大量的工作:為學校延攬人才,給同事平息爭端,消除了一些派系之間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對立?!嵦焱ο壬朴谔幚砑m紛,協(xié)調同事之間的關系,對不利于三校團結的言行不支持、不擴散,使它消弭于無形。這些功勞,鄭先生生前從來不對人表白過,若不是偶然的機會幫鄭先生清理文件,我也無從知道,我尊重鄭先生的意志,從未對外講,但是鄭先生的貢獻,鄭先生的胸懷,值得敬佩。
此類眾口交譽之外,一九四八年北大復校之后,適逢五十周年校慶,學生自治會更嘗以全體北大學生的名義,贈予鄭天挺“北大舵手”的錦旗。此際回望“敵陷北平,全校負責人均逃”的一九三七年,彼時鄭天挺不足不惑之年,正負喪妻之痛,卻“一人綰校長、教務長、文理法三學院院長、注冊主任、會計主任、儀器委員長之印。臨離北平,解雇全校職員、兼任教員及工友”(《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40年8月31日,中華書局2018年;以下引用僅標日期)。千難萬險不憚其勞,事不避難,義不逃責,這一表彰亦可謂眾望所歸了。
因為鄭天挺經歷的豐富與職位的特殊,其傳世“西南聯(lián)大日記”中可以探尋與深究的問題點其實異常活躍,尤其事關近代教育史上的葛藤與幕后。但就讀者閱讀的第一直覺而言,卻很可能是上冊的“飛機轟炸”與下冊的“物價騰飛”,因其出現(xiàn)頻率之密而最奪人眼目。何況此二事又深關“斯文弦歌不輟”于戰(zhàn)火紛飛之中如何具體的可能呢。
尤其身處疫中閉關,翻讀這段特殊時期的求學生涯與教學生涯,無法不首先動容于西南聯(lián)大師生在逃轟炸中與書籍依然相親如故。
彼時的著名教授、日后的學術巨子的一代人,如陳寅恪、羅常培、魏建功、陳省身,也包括鄭天挺本人,每日以躲敵機空襲為常課,常常攜書出逃,于山腳、郊野、墳塋、草莽,皆可展卷竟讀:
(仰臥田?。┡P畢仰視,而二十五架飛機經余身向東北進,行如雁列,白若鴿翔。忽一白圈自機身而下,若片云一朵,徐徐冉冉,若行若至。余謂炸彈下,恭三謂非也,乃云耳。未幾,巨響數(shù)聲,不知所至,疑為高射炮而敵機已東北去甚遠。(1940年10月7日)
日記中提到的恭三,即鄧廣銘,彼時正任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高級助教。四天之后的十月十一日,鄭天挺繼續(xù)和鄧廣銘一起躲轟炸,這次還自帶了食物:
警報隨作,遂與恭三步出北門,經小馬村至松堤上。倚松樹而坐,藉其陰讀《笘誃日記》,竟半冊。袋中有面包四,與恭三分食之。
兩天之后(10月13日),二人繼續(xù)一起“跑警報”,這次攜帶的是《史通》,可以一起讀上兩個小時,分量和長度均夠。
因為戰(zhàn)事的膠著,西南聯(lián)大所在地區(qū)大抵從一九四○年開始承受敵機空襲的頻繁威脅。鄭天挺日記中有關于此的首次清晰記錄,出現(xiàn)在這一年五月九日,教授們此時還沒有太多跑躲經驗,竟然于警報聲中依然晝寢高臥,當日有二十七架飛機過市空。幸虧有驚無險。鄭天挺事后嘆息為“吾輩亦太大意”。到了本年秋天,情況已經大變。每逢天氣晴好之日,人們已經自然養(yǎng)成“此時云散,靜候警報”的心理常態(tài),“白云三五朵散布于蔚藍天空”的極盡壯麗的晴好之日,往往也是飛機光顧的最危險日(1940年10月13日、10月17日)。高頻劇烈轟炸引發(fā)的傷心慘目之狀一再發(fā)生,云大、聯(lián)大皆未能幸免。十月十三日這天轟炸尤其嚴重,師范學院中“(陳)雪屏所居之樓尚存,登之,已洞然見星宿”,“斷瓦圮垣,傷心慘目”。鄭天挺由斷瓦殘垣中尋找自己的辦公所在:
轉至前院,辦公室全毀,惟余椽柱。男生宿舍及勉仲所居,雖椽柱亦傾折不存,惟瓦礫一堆而已。由學生一人導余等,自瓦礫中而出,門戶已不見。(1940年10月13日)
第二天再至昆明中南院總辦公處查看:
后檐、椽瓦洞穿,沙石滿地。余之桌幸無恙。胡蒙子桌在余前,全毀。孟鄰師桌,一木自面穿三屜而下,豎立不可微動。余桌前屋梁之上,一紅面棉被被其上,不知何處飛來。巨石逾尺,亦落室內。(1940年10月14日)
至于云南大學,則發(fā)現(xiàn)“至公堂正中中彈,惟余四壁。農學院中彈,屋倒甚多”。云大之外的文化巷等地亦毀壞嚴重。
槍林彈雨之下,能夠舒舒服服跑警報的時候畢竟難得,多數(shù)時候仍是狼狽不堪的。例如十月十八日這天,聯(lián)大幾位跑警報的教授就差不多整天水米不得一沾:
九時四十分,余與曉宇、耘夫、匯臣出城。岔向北山而行,逃避者若陳列。越山北行至前數(shù)次避處,已為兵士所據(jù)。遇勉仲,同北行登山,匯臣已落后不可見。余與曉宇、耘夫同臥一山洼中,至一時有機聲,盤桓天空者十余,并無槍聲,亦無炸聲?!胰债斂?,饑渴甚,不能得飲食。耘夫有大餅,嚼其半,益渴,復食。至三時一刻,聞警報解除,徐步下山。未半,忽見星日反,奔甚急,謂又有警報,將信將疑,乃坐于大墳之側。待之四時一刻無消息,行人又多入城者,亦隨之而行。四時四十分,始又聞解除聲。入城至校。全校來辦公者,惟余三人而已。少頃,勉仲至于女生處,得水兩瓶。各盡數(shù)盂,若瓊漿甘露也。六時歸,八時始得食。
十月二十六日這天則是“七時乃起,洗面甫畢,忽聞警報”,跑出住處后,則“至北門未十分鐘,忽聞緊急警報作……知敵機至,急仰臥于田中,稻已割而余梗猶在,污且濕,不暇顧”。二十八日這天更是“六時半出門,往青云街警察局,視有無預行警報旗幟。既見無之,乃購餅一,歸。食之,未盡一口而警報作,六時五十分也”。這天敵機于城東北角外“投彈八,死五十余人”。
至于后期,甚至能“跑”出種種特別的美學眼力,“見陳省身坐一墳側,其地三面皆有掩蔽,劇佳”(1940年12月11日)。實在是苦中作樂見怪不怪了。也就難怪羅常培會幽默地總結出“見機而作,入土為安”這樣“跑警報”的高超經驗。甚至人們已經習慣了準備好點心茶水再下防空洞,有備無患,盡量舒適。
飛機轟炸如此頻繁,即使偶爾不來,人們也往往是“每日候其來,不能潛心讀作,亦苦事也”(1940年11月22日)。日后鄭天挺總結自己的學術生涯,乃是“研思有間,恒在警報迭作晨昏野立之頃”,“其文無足存,而其時或足記也”(《清史探微》敘目)。前一句固是謙遜,后一句則是實錄,誠然“敵機盤旋,轟炸頻作,山中讀書作業(yè),從未間斷”也。
戰(zhàn)時生涯,日常生活不僅頻頻遭到破壞,一切已經習慣的生活樣式也都面臨改正。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鄭天挺在住處自己洗衣,至于手破,不禁由衷感嘆:
近頃以來,所自作之事若浣衣縫襪,蓋不勝記。……嘗謂抗戰(zhàn)以后最進步者為時髦太太,其次則為單身先生,蓋昔日所不愿作、不屑作、不能作者。今日莫不自作者也。
鄭天挺幼失雙親,生活習慣并不嬌養(yǎng),頗能自己勞作,他的感嘆,毋寧更是為時風而作。
兩周之后的一月二十五日是陰歷十二月二十八,因近歲末,自去秋轟炸頻仍之后再未于日中入市的鄭天挺來到市區(qū)購物,發(fā)現(xiàn)市場上“熙熙攘攘,交易不殊平時,若不知轟炸之可畏者”,民間自發(fā)自在的生機活潑又強悍令他不由稱美“中華民族誠偉大哉”。盡管僅僅到了正月初三,昆明就又被盤旋轟炸了五十五分鐘。這次民房被炸嚴重,屋瓦為之盡穿,所幸大學區(qū)尚無恙,唯電燈不明。當天晚上,鄭天挺用菜油燈燃燈草三根,讀《明史》至十二時。并且特別在日記中強調:“謂無電燈不能讀書,蓋自棄之遁詞耳?!笔褂貌擞蜔艋蛎簹鉄舳懿粡U夜讀,大抵是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師生的閱覽常態(tài)。
一九四一年這個春天昆明仍然在轟炸聲中度過。四月八日,將近三十架敵機飛臨,連華山西路的永歷帝殉國處都瓦礫狼藉。死傷最嚴重的則為四月二十九日,敵機凡二十七架,投彈七十余枚,傷七十六人,死五十二人,毀屋四百二十余間,震損七百八十余間。
戰(zhàn)亂頻仍,朝不保夕,除了敵機轟炸讓人坐臥不安,遠僻西南的人們最敏感的日常問題之一,無疑就是物價。
鄭天挺日記中的物價問題,在一九四二年已經兩出。如,四月二日他根據(jù)肥皂、牙膏的漲幅推斷“半年來物價之漲,可于此推其比例”。五月二十四日則以在地攤購買古舊文獻的價格比較,再嘆“兩年而物價相去如此”。至于之后,尤其一九四三年二月六日(癸未正月初二)之后,物價問題則幾乎每日一現(xiàn),成為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下冊中最醒目的記錄。這些記錄固然基于人在中年努力支撐聯(lián)大、北大以及家庭具體開支賬目核算的鄭氏務實的財政需要,也為后人如實了解彼時西南地區(qū)戰(zhàn)時生活之艱難與堅韌,提供了極樸實可靠的資料。
例如雞蛋價格,很快由最初的三元一枚(1943年2月4日)漲到五元(1943年10月3日)、六元(1944年1月19日)、二十元(1944年9月10日),一九四五年七月終于突破百元大關,至日軍投降前,更達一百四十元。
再如,云南最常見的平民吃食。米線可以在一周之內由每碗八元漲到每碗十元(1943年11月6日),到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已經每碗四十五元。羊肉三天之內即從每碗四十元漲到五十元(1945年1月11日),之后水漲船高,至七十元(1945年2月25日)、八十元(1945年3月6日)、一百元(1945年3月30日)、一百五十元(1945年5月6日)。面包十天之內即可每個漲二十元(1945年1月18日),從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每個一百四十元,一路飆升到一九四五年二月二日每個二百三十元、二月八日每個二百八十元。四兩花生糖和半斤核桃糖則均已抵達戰(zhàn)前三百斤的價格(1943年12月3日)。牛油和蛋糕較之戰(zhàn)前漲了五百倍(1944年3月18日)。到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六日,昆明的生活指數(shù)被認為已經高達戰(zhàn)前的一千二百八十倍。至于一九四五年七月五日,則一匣火柴也要七十元了。鄭天挺購買火柴后還特意數(shù)了數(shù),一匣五十一根,然后“入巷口之際,泥濘不可下足,頃刻用去六根”。等到燒餅終于也漲到一百元一枚之后,已經因為價昂而幾個月舍不得吃雞蛋的鄭天挺干脆舍燒餅而重取雞蛋,因后者與前者已經等值,養(yǎng)料卻貌似更好(1945年7月26日)。
作為兼掌行政之人,鄭天挺更有其他教授不大容易經歷的特殊痛苦。例如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四日,他感嘆“今日幾完全為房東所苦,何其不幸!何其不講理”(指靛花巷與文林街兩處房東均來找他吵嚷加價),至于晚上就寢之時,他不得不翻讀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以解悶,大概覺得自己的“太無聊,太苦悶”唯此小說近之。正在撰寫中的論文《清代的包衣制度與宦官》也因此類打擾而一再中斷。行政身份甚至為他的經濟帶來一些特別的不便,因為“教授中大多數(shù)兼差,且又兼至三四處者。……又有人在他校兼院長及系主任者,惟在校任各長者絕不能兼”。他一面需要直視自己負債累累的生活,一面未免感嘆“校中最苦者,莫若負行政責任之人”,一面毅然和其他任行政責任者一起辭謝了政府規(guī)定的特別辦公費,一面還要默默忍受有關“特別補助”的子虛烏有的流言(1943年11月6日)。至于自己的長女鄭雯從北平來到昆明投父同時就讀聯(lián)大,天寒無衣卻無力購置新裝,“新作一襲須四五千元以上。不得已,先以余之舊駝絨袍加以前所購羅斯福布為面,作長袍一件,手工亦已二百五十元矣”(1943年11月18日)。更何況,當不少大學同仁因為稿酬優(yōu)厚而爭先恐后為昆明各報星期論文或小報無聊文字撰稿時,鄭天挺的反應則是“甚恥之”,“非貧無立錐,絕不為小報寫稿”(1944年1月7日)。
這位自幼即長于艱難的學人,原出于近儒梁濟(巨川)門下,由梁氏撫養(yǎng)成人,是梁漱溟往來親密的表弟。他雖不為現(xiàn)代儒學所留意,但面臨艱難時世,他都表現(xiàn)出富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儒家情懷。當時昆明富商鄧君感念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們生活過于艱窘,愿意出資相助數(shù)人,梅貽琦校長特別推薦了鄭天挺,但幾乎月月收支難抵的他卻拒絕了,“戰(zhàn)時得此雖不足與生活指數(shù)比,然不為不多矣。世之不如我者更不知多少”(1944年10月1日)。除了“無功不受祿”“有生以來未嘗分外受人一文”的古典士人的操守,他念及的同樣是“校中更有窮過我者”(1944年11月20日)。后人嘗追憶“文革”中造反派疑鄭掌北大行政如此之久,怎能不貪污,因逼其交代,鄭天挺幾被逼哭,感覺此舉乃是“欺負人”。這是一個時代養(yǎng)成的心性與靈魂,距離另一個時代養(yǎng)成的心性與靈魂,實在太遠了,遠到完全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和任何亂世一樣,天災的同時一定伴有人禍,或者不如說,任何的天災,如果窮源至極,無一不是人禍。戰(zhàn)時西南的物價問題同樣如此,在依舊富人濟濟、紛紛囤積、消費能力爆棚的昆明,聯(lián)大的教授們未免冷眼于“今日財政上種種政策,凡利于國而無害于少數(shù)富人者,能實行。利于大眾,利于國家,而有害于少數(shù)富人者,必不能實行。但無害于少數(shù)富人者,亦多無利于國”,這是“未能減低物價或穩(wěn)定物價”的真正的底因(1943年12月20日)。此所以即使日本投降以后,“惟此不能不買”的昆明的食品價格仍然在各處物價均跌落的大勢下繼續(xù)上漲。
但貧窮當中依然有值得感念的人和事,尤其“英雄多出屠狗輩”。大西門外的西門樂理發(fā)店,店主人特別優(yōu)待聯(lián)大的教師與同學,數(shù)年來都是照價七折,鄭天挺因此特別鄭重記入日記(1945年5月9日)。
他到底還是不廢風雅的文科教授。窮困到為一只雞蛋或一根火柴斤斤計較之時,也可以偶爾買些晚清的舊墨舊書賞玩一番,所謂“窮中豪舉,可發(fā)一笑”也(1945年2月5日)。
盡管幼年痛失雙親,或者正因幼年痛失雙親,鄭天挺極為看重家庭倫常,戰(zhàn)事離亂之前他“無除夕元旦不祭祖”(1938年1月30日,丁丑除夕)。對于友朋之恐其人倫有虧者,他也勇于勸阻,以求“無愧于友道”。尤其他在妻子病亡之后余生皆在的深切追念,甚至被讀者認為足以媲美寫下《浮生六記》的沈復。和這種內在深情構成一體兩面的就是,據(jù)和鄭家關系至密的羅常培之子羅澤珣回憶,即使在鄭夫人去世的吊唁儀式上,鄭天挺甚至都沒有流露出“哀痛的表情”,在晚輩的感受中,他是如此的喜怒不形于色。這一幕“平靜如水”,在一九五八年生平至交羅常培去世后鄭來吊唁,以及在其女婿的喪禮上,均會再次重現(xiàn)。只有在鄭天挺自己的日記當中,我們才有機會得以窺見他寧靜節(jié)制的表象背后也有太多“悲悼無主”的痛苦。
例如他如何在有人“月前喪偶,今日以挽內聯(lián)相示,并詢傷慟何時始可稍殺”時,盡管語氣平靜地告誡對方要“應善自排解,少思,求若傷慟,固無時可殺也”,自己卻“言竟不禁泫然”(1938年1月2日)—此際距離他深愛的妻子的意外謝世,尚不足周年。當年祭日,他的哀感愈深:“憂患相尋,無可告語。每當談笑極歡,或?;甲渲?,恍若君猶在室,及一凝思,始覺隔世。此情此景,最為神傷?!彼緛泶蛩恪熬谷瘴闯?,扃戶獨坐”,時同在昆明的好友卻數(shù)來叩門、約其外出,自然也是窺其衷腸、試圖寬解愁腸的善舉。但當天晚上他還是“反側不寐,淚沾衾茵”(1938年2月6日、7日)。迥異于人前的波瀾不驚,多少次但凡亡妻入夢他均會大慟而醒。他時常會以“為稚眉夫人誦經一卷”(1939年2月25日)的方式悼念盛年病亡的妻子。這一獨特的憑吊方式,大抵始于其夫人棄世頭七—
亡室沒于正月初七日,諸友多來相伴。正月十五日諸友皆歸,兒輩已寢,余睹物心傷,悲悼無主。偶取《金剛經》書之,忽然寧帖,百念俱寂。余之感宗教力之偉大以此,余之感人生不能不有精神寄托以此,故為亡室誦《金剛經》不下數(shù)百遍,而在北平陷落后尤多,此均無人知者。
中年突喪佳偶之后,鄭天挺毅然將最大十三歲、最小不過三歲的五個兒女留在北平,只身南下,與大學共存亡,為中國存文脈。一生克己的鄭天挺將其對兒女細膩溫存的牽掛保留在了日記中,并且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丁丑年的除夕(1938年1月30日),南遷大學抵達湖南,他在長沙臨時大學校門口看到有人正在售賣玩具燈具,上面書有吉祥文字與官銜名稱,他察覺到圍觀的七八歲小兒“有羨慕意”,便購買了一盞“軍長燈”送給孩子,并祝福他“愿汝長成為軍長”,孩子因此“大樂”。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客中度歲”,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除夕元旦不祭”,自感“惶憮”之外,他在日記中充滿柔情地特意筆錄了這一趣事,他一定同時想起了自己年紀相仿此刻卻失母離父遠在北平的兒女們。
后人追憶鄭天挺,多樂言其質樸平易的性格,尤其是其縝密踏實的辦事能力,但就其日記的具體展現(xiàn),這位北大校史上最稱職的“大管家”之一,在人前總是波瀾不驚地承受著命運的安排與責任的承荷,其實是盡力去收斂藏納了他原本相當穎秀活潑的性情。
而天賦性情總會有所流露,特別是私人書寫。
此所以鄭天挺對于“多見性情之語”(1939年10月25日讀李印泉《曲石詩錄》)的詩文之美是極敏感的,也善于欣賞。實干素樸的外在表現(xiàn)之外,他的日常生活也常有韻致與情調的自然流現(xiàn)。即使《駱駝祥子》之類當代小說,嫻于古學的他也頗能津津有味感受其“文筆甚佳,結構亦美”的文采輝煌(1942年5月31日)。他敏于道德,卻絕非古舊夫子。常年執(zhí)掌高校政務而一直頗受師生愛戴,鄭天挺不是也不可能是迂腐冬烘的保守先生。
鄭天挺日記中非常喜愛描寫景物,且經常下筆頗見風神,這很能說明鄭氏眼中心里皆有山光水色,性格相當脫俗,即使身處紛飛的戰(zhàn)火,立言亦能典雅優(yōu)容。在昆明時一次冒大雨仍要外出至菘島辦事,這位“聯(lián)大最忙的教授”執(zhí)傘觀雨移步換景,居然生出身為“畫中人”、身看“畫中人”的卞之琳《斷章》般的美麗感受:
張傘沿堤緩行,四顧無人,別饒野趣,自以為圖畫中人也。近島,見從吾張傘、賓四戴笠在前,擇路而趣,余又為看圖畫者矣。(1938年5月22日)
長成后以歷史學家名世的鄭氏,其本科和研究生乃是北大中文系畢業(yè),故對音韻之學亦頗能通。一九一八年還曾就姚華(茫父)家聽講文章之學與金石文字。他對古典文學的素養(yǎng)包括曾經講授六朝文,甚至明確希望“治史的人應該懂一點音韻學和古典文學”。
對于一時輿論評價的“北大之鄭某支柱艱危,為孤臣孽子,忍辱負重”(1938年1月31日),鄭天挺特意在日記中記錄在案。比照了之后“平生以天下自任”如今徒然落得“外蒙卻懦,內負胸臆”(1938年3月21日)的自期,前者更像一種自勉。這段“維持北大”的經歷,當時上?!队钪骘L》雜志也頗有稱道。日記一九三八年九月三十日這段立言,則是鄭天挺針對此事的自我表態(tài)與發(fā)心宏愿:
大抵君子立身,稟之天性者半,得之圣哲遺訓者亦半。尤要者,在師友之砥礪。余之乾惕寅畏,不敢墮家聲、違清議者,師友之力為不少也。
那是對道德生活普遍尚有誠意的時代,也是對道德生活普遍尚有誠意的一代人。聯(lián)大教授之間“相期以道義”(1945年8月1日)猶是常態(tài),甚至德國教授也諳熟“君子固窮”的古訓(1943年7月12日)。正是這一豐沛的精神性使得一部《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于敵機轟炸與物價騰飛之中依然充滿希望,他們恪守共同的信條,相信還有一個更好的中國等在前面,所謂“含辛茹苦者九年,而氣未嘗餒,固知必有今日”(1946年7月7日)。猶如一九三八年他就深感日常生活中“惟一私利是求,吾深恥之”,猶如將近半個世紀后他追念西南聯(lián)大,仍然最感念于“經過長沙臨時大學五個月共赴國難的考驗和三千五百里步行入滇的艱苦卓絕鍛煉,樹立了聯(lián)大的新氣象,人人懷有犧牲個人、維持合作的思想。聯(lián)大的每一個人,都是互相尊重,互相關懷,誰也不干涉誰,誰也不打誰的主意。學術上、思想上、政治上、經濟上、校風上,莫不如此”(《梅貽琦先生和西南聯(lián)大》,收入《鄭天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