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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雪煙霞

2021-07-08 20:05陳紙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曬谷糧站曬谷場

陳紙

田野慈祥地圍繞著村莊,日子推著馬路的泥濘往前走。更多的記憶是:故鄉(xiāng)被輕雪覆蓋,遠山被煙霞籠罩,往昔如歌聲起伏。瓜果稻菽,晨曦夕光,古物彈撥落葉的氣息,升騰起來,偶爾被地方志提及。

若隱若現(xiàn),石灰斑駁的曬谷場,碧水蕩漾的水庫,灰暗芳香的榨油坊,喧鬧簡陋的工分間,以及艱難挺立的糧站……它們穿梭而來,涉水而至,親切飽滿。也許,有人可以“只做一株遺世的梅花,守著寂寞的年華,在老去的渡口,和某個舊人,一起靜看日落艷霞”。但我不可以,縱然時光老去,拾掇點滴,藏在心底,時時回味,自有一份人世間輕雪煙霞般的薄醉與淺思……

曬谷場

后來我明白了,父親與母親奮不顧身地從祖屋里掙脫出來,在村口的馬路邊建房子,哪怕只是一棟土坯房—他們是想離曬谷場近一點。現(xiàn)在好了,曬谷場就在我家的側(cè)門,它像個霸氣十足的懶漢,袒胸露懷地躺在村的東面。

那時,曬谷場是村里的,它行使的是晾曬村里谷物的責任與權(quán)力。這塊足足有七八畝面積的平地,在收獲季節(jié)是全村最富庶的地方。我們舍陂村兩個生產(chǎn)隊的稻谷“劃江而曬”,遠遠看去,卻連成一片,不分彼此。早上七八點鐘,隊員們在忙完大約從五點至六點的田間早工后,聚集到曬谷場,打開曬谷場對面的倉庫,將里面的曬谷席一一扛出來,擺好,攤開,再將剛收割回來的、濕漉漉的稻谷,以及昨天中午、下午收割的稻谷挑到曬谷席上,倒出,推開,均勻鋪在席子上。

這些活,往往是男人們及年輕的女子們干的。婦女一般不出早工,而是在家做飯。而一整天守在曬谷場上翻曬稻谷、到了黃昏時收稻谷、用風車刷選稻谷則是婦女們的事。婦女們輪流著來,一天往往是七八個、十來個婦女為一班。翻曬稻谷是個耐心活,而且要求勤快,一般每隔半個鐘頭就要翻耙一次。此時烈日當頂,六七十張曬谷席都要翻曬一次,每一次費時需三四十分鐘,每天最起碼也要翻耙六七次,翻耙得勤的,要八九次。翻曬谷子也是技術(shù)活,用耙推谷時用力要均勻,太重了,會將曬谷席上的稻谷全“刮”光,全推到兩邊了,中間的地方就薄了,曬谷席就光剩曬席子了,就浪費地方了;太輕了,曬谷席上的谷子有些曬不到。耙與推時要用巧勁,曬谷席上的稻谷才能梳理出均勻齊整、柔美清晰的線條來。

每耙完一次的間隙,便是曬谷婦女們享受“特權(quán)”的時候,這是在田間干活的婦女享受不到的。她們可以回家干干私活,做一些家務(wù)。如果不想回家,便將耙往倉庫門口一放,毛巾往肩上一搭,坐在倉庫門檻上閑聊。于是,各種各樣的奇聞怪事不管有沒有邏輯,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管東家西家,就彌漫開來了。她們聊著聊著,會突然站起來,嘴里吹出夸張而尖利的“噓—”聲。原來,有貪吃的小麻雀或不知哪戶人家的雞鴨跑出來,偷吃稻谷了。

至艷陽收斂起狂熱的臉龐,熱浪變得不那么張狂時,一般已是下午六點鐘左右。之前,一片澄黃而又空曠、寬廣、安靜的曬谷場又喧囂了起來。幾十張曬谷席被婦女們拎起對角,于是,四米折成了兩米,稻谷們在突然變短的空間里擁擠在一塊,堆積成一堆。接著,幾十架風車抬到曬谷席上,曬得干燥而清脆的稻谷結(jié)實而輕快地被托上了風車,混入其中的秕谷、稗類之流,被搖動的勁風吹出風口,飽滿而豐盈的稻谷則從下面的漏斗中瀟灑而自豪地跑出來,裝入籮筐里。整個過程自然而流暢,沒有任何疏漏,也不存在任何投機與徇私。

曬干、“車”好的谷子以一籮筐一籮筐的形式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曬谷場上,它們有一部分被從田間收工回來的男人們挑進了倉庫里,將作為公糧上交國家,另一部分則作為口糧分到每家每戶。分口糧的過程并不簡單,先要過秤,稱好,記數(shù),放入每個籮筐中;再根據(jù)每戶人家所積工分折成的重量抓鬮,抓到所屬的籮筐,才能將稻谷挑回家。待到所有稻谷各有歸屬,待到曬谷場上的曬谷席、風車、扁擔、曬谷耙都收拾完,空曠的曬谷場上便擁上來雞鴨鵝,它們紛紛搶食漏下來的稻谷,或在遺留的秕谷中翻啄……而這時,已是月光如水或星斗滿天了。

這是曬谷場其中一半的舞臺。另外一半,是在晚上,或是在農(nóng)閑,那是我們頑皮小孩登臺表演的時候。我們在曬谷場上捉迷藏,丟沙包,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滾鐵環(huán),踢毽子……曬谷場成了我們的游樂場。

讀初中二年級時,我死纏爛打,甚至以“如果步行就不去上學”對父母相威脅,家里終于為我買了一輛長征牌載重自行車。得到自行車時,我壓根就沒騎過自行車。于是,只好現(xiàn)騎現(xiàn)學。堂姐陳桂秀成了我的臨時教練,她告訴我騎自行車的簡單訣竅后,將自行車推到曬谷場,將我扶上自行車,我推著自行車就“霸王硬上弓”地上路了。

這時,偌大的曬谷場在車輪下變得很狹窄,平坦的曬谷場好像也高低不平。我手忙腳亂,顧得了手上顧不了腳下,車頭歪歪扭扭,腳下?lián)u搖晃晃。一直跟在車后的堂姐扶著車尾,滿頭大汗地奔跑著。突然,她大喊:“快點!快點拐彎!快點!快點剎車!”可我頭腦一片空白,哪知道怎么拐彎,哪知道如何剎車!只見自行車一頭栽進了曬谷場盡頭的池塘里。當時正值春節(jié),寒風刺骨,我從池塘里爬上來,第二天得了重感冒。此后,有七八天不敢再摸自行車。

水庫

水庫叫“白水門水庫”,那時候認為它大,是因為站在我家的側(cè)門,隨眼一望,就能看見“白水門”那三個字。那三個字令人生畏,不是因為它大,而是因為白水門水庫那個地方令人生畏。

小時候,一聽說“白水門水庫”,就意味著苦力,苦力就意味著艱辛,而且是一整天的艱辛,從早到晚的艱辛。從小學,到高中畢業(yè),我都在白水門水庫流下汗水。那時候,我甚至懷疑:白水門水庫一千三百多畝、兩千七百多萬立方米的水是不是由我們的汗水蓄成的。

那時候,一聽說“白水門水庫”,就知道,大人們要去那里砍柴、砍竹子,或者摘油茶籽……總之,都是去那里干力氣活。白水門水庫雖然在我家門前一眼就能看見,但要用腳步去丈量,緊走快趕,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從我們村舍陂,往嚴城村,再到江下村,至白水門水庫大壩下,至少也要走半個小時。再從大壩下沿著高到鼻尖的臺階往上爬,至少又要二十多分鐘。準確地說,從家里到水庫大壩上,至少要走一個鐘頭。這是不需肩挑手提流的第一次汗。

到了水庫大壩上,還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山里,是山的密林里。密林在水庫的另一邊,大壩在東邊,密林在西邊,我們要從南邊的堤岸繞過去。遇到運氣好,旱季,水庫里水位低,那些堤岸化成軟軟的小泥路,不會讓人陷下去,盡量貼著水域做著減法帶我們走。如果遇上雨季或是豐水期,堤岸像抻長了的面條,軟癱,漫長,我們就成了泥沙路上爬行的螞蟻,光到西岸密林腳下,就又要耗去三四十分鐘。從密林腳下進門,到砍柴、砍竹子或摘油茶籽的地方,還要半個小時,而且,是最蜿蜒、陡峭而曲折的路。

回來的時候,步伐就慢了。在密林里砍柴、砍竹、摘油茶籽,賣了一頓大力;捆好、裝好、挑出山,又是一頓大力。耗去三分之二的力氣后,才爬出來,剛想舒口氣,歸途才剛剛開始。

那時候,每年都要去那里四五次。記得上小學時,學校組織砍柴,從密林里出來,我扛著一根(只有一根)“蘿卜樹”(因木質(zhì)疏松、輕盈而得名),回到大壩上,眼睛被汗水完全糊成了霧狀,雙腿像沒有了骨頭。如果再將樹木扛在肩上,肯定走不下大壩。我欲哭無淚,風將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郎一步步推到大壩的水泥路邊沿。腳下水聲轟鳴,我頭暈?zāi)垦#p腳打顫。閉著眼睛,將肩膀一歪,將那根樹枝往大壩下丟去。我期待著奔騰的流水一路順暢地送我的樹木沿江漂流。

丟下樹木,只有別在腰間的柴刀,我輕松了很多,加快腳步,沿著臺階往壩下走去。我至少要跟上樹木的漂流速度。我終于看到它了,我的樹木像一個被父母狠心拋下的棄嬰,在泛起的濃濃水沫中翻騰。它好像故意在等我,待我走到江邊,它才挺直身子,沿著水流的方向隨波逐流。我舒了一口氣,緊盯著那根樹木,在岸上不緊不慢地走,不知是我陪著樹木,還是樹木跟著我。

當然,這般“投機取巧”的行為不是每個人、每次都能成功。我同村、同校的小伙伴陳友根,有一次,他的樹木被亂石卡住,他跳下去撥弄時,差點被回旋的激流卷下去,幸虧岸上的伙伴反應(yīng)快,抽下扁擔,伸過去將他拉了上來。

我初中一年級時,一位龍洲村的同學,暑假去砍柴,為了省卻繞堤岸到西邊密林去的路程,決定學著村里的大人,游泳過去。結(jié)果游到不足三分之一時,腿抽筋,沉入水底,再也沒浮上來……

關(guān)于白水門水庫的記憶,還與一場“地震”有關(guān)。有一年,不知是誰傳出,說我們那里將發(fā)生地震。具體時辰眾說紛紜。那天晚上,大雨傾盆,村里很多人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披著塑料薄膜站在村口的曬谷場上。有人傳出:地震極有可能就在今晚,因為白水門水庫的大壩已經(jīng)開裂了。這座建造于一九六○年、高三十多米、長一百五十多米、全縣最大的水庫就要決堤了……可想而知,地震迫在眉睫。母親猜想著,外婆所在的嚴城村地勢可能高些,她要父親抱著我轉(zhuǎn)移到那里去。她不知道,假如地震真的來了,它的禍害其實遠甚于水災(zāi)。

后來的事實證明是虛驚一場。我們的大壩安然無恙,我們偉大的白水門水庫依然屹立。后來,不但周邊栽種上了成片的果樹,水里也加快了淡水魚養(yǎng)殖的步伐。我的堂姐夫鐘興國成了那里的果園栽培員,聽說,時不時有一兩條魚提回家。有一年,我還被他“招聘”去給果樹施過肥,并且有幸坐過他撐的竹筏呢。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外省的城市工作。白水門水庫—這個龐然大物不知何時,竟然消失在我瓢大的腦瓜里。直至近一兩年,這個地名時不時在我初中、高中同學微信群里冒出來。起初,像一個水泡,接著,如一潭水,再接著,是一片水域,一個碧波蕩漾的大水庫,加上藍天白云,加上游船、游人,蔚為壯觀,十分妖嬈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榨油坊

那個時候去榨油坊是一種奢望。那個時候豐衣足食是一種奢望,忍饑挨餓中油水充足是一種奢望。那個時候的榨油坊是青壯年男人的聚集地,小毛孩是沒有資格去的—盡管那座榨油坊就位于我家自留地旁邊,即使它是開著門的,我也沒有資格去,更別說它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大門緊鎖的。

那是我們村里的榨油坊呵,方圓十幾個村共有的榨油坊,其老舊、神秘的形象,散發(fā)著淡淡的芳香,刺激著我非進去不可。終于有了一個機會,某一年年底,放了寒假,有一天,母親要我提著小瓦缸,陪她去榨油坊。那是為我家榨油呵,前一天,父親就已經(jīng)將一年來收獲的油茶籽挑去了榨油坊排隊。今天,輪到給我家榨油了。

不知是天本來就陰暗,還是榨油坊里的光線不好,我感覺是跌進榨油坊的。我的眼前先是一團漆黑,接著,好像有一團火,那團火慢慢地映紅了很多人的臉龐。我將那些臉龐一個個“安裝”在村里一個個熟悉的人身上。

我將小瓦缸放在地上,父親從騰騰的霧氣中冒出來,將我們帶到一個大石碾旁,母親將父親之前挑來的油茶籽倒進去。一頭黃牛圍著碾盤轉(zhuǎn)圈,村里的陳萬全爺爺趕著牛。父親說:石碾在將油茶籽碾成粉末。母親指著灶說:碾碎了的油茶籽,再放到灶上的甑里蒸,然后,放到榨筒里,在榨筒的前后塞進鐵圈,壓成圓形枯餅……

母親正說著,有人喊父親的名字。我跟在父親后面,父親將幾段厚重的木榫塞進榨筒里,榨筒前是一根長長的撞桿。撞桿被一根粗粗的大麻繩吊在房梁,村里四五個壯漢執(zhí)著一頭,用另一頭往木榫撞去。

“一二三,嘿喲!一二三,嘿喲……”隨著幾根木榫一步步推進,我的牙關(guān)也咬得緊緊的。我真怕榨筒會突然炸裂??!但壯漢們絲毫沒停手的意思。他們?nèi)院爸R的號子,撞擊著木榫。母親指著榨桶底大聲說:出油了。我順著母親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低下頭。真的,有兩三條類似水線的東西往下流了出來。我專心地不轉(zhuǎn)移視線了,接著,有四五條、七八條,都似水線狀的,織成了密密的“水簾”,賽跑似的,并排著跑下來。

榨油坊的熱氣越來越濃,溫度越來越高。我渾身熱熱的,熱得舍不得挪動步子去外面。外面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寒風刺骨了吧?我真想在榨油坊多待一會兒啊。母親說:現(xiàn)在是榨接福家的,接下來是接冬家的,還有一榨,就輪到我們家了,估計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輪得到呢。我說:我怕回家,我不敢一個人睡覺。母親說:那就先不要轉(zhuǎn)去,在這里看榨油吧。

那真是一個幸福而又難忘的晚上。我親眼看到我家的油茶籽變成了一滴滴清亮亮的油,緩緩地流入瓦缸里。那是我家一年的油水啊,它們將在未來三百六十五個日子里,或多或少地走進各種菜品中,讓日子噴香光亮起來。盡管二十斤都不到,但畢竟能滋潤一年的光陰啊。

油榨完,已是深夜。榨油的漢子還有通宵達旦的安排。母親將瓦缸小心從榨筒下端出來,用蓋子蓋好。父親挑過來那擔空籮筐,母親將瓦缸放在一頭的籮筐里,父親剛將榨干了的枯餅疊好,放在另一頭的籮筐里。父親叮囑母親和我先回家,因為他要通宵值班。

平時,沒有油榨的榨油坊關(guān)著門,門前的野草越長越高,有青苔爬上墻頭。也許是油的陰沉和金黃給了榨油坊特有的氣質(zhì)吧,每次站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我都會站著靜靜地看它幾眼,為它寫一篇一年一度熱鬧噴香的回憶錄。

后來,聽說縣郊有了榨油機器,充電的,不用柴火,不用賣力氣,而且,出油快,省工夫。村里人就將油茶籽用大板車“拼多多”,兩三戶人家湊在一起去縣郊,半天時間就榨油回來了,還連同一個多鐘頭趕路的時間呢。

再后來,父親去世了,家里的那塊緊挨著榨油坊的自留地也丟荒了。榨油坊因年久失修,風吹雨淋,倒塌了。有一年回老家,在村里的祠堂里,我看見一具橫躺著的龐然大物—那不是榨油坊里的榨筒嗎?它像位老態(tài)龍鐘的巨人,仰著空洞的肚子任人踐踏。孩子們爬上又爬下,有的在中空的里面捉迷藏,有的甚至掏出小雞雞,肆無忌憚地往里面撒尿……幾年后再回老家,我忽然記起了那具榨筒,問母親。母親淡淡一笑說:早讓村里人劈爛當柴燒掉了……

窗外,小雪飄飄,但話題焐熱了我的記憶,我仿佛聞到了一股芳香:在原始古樸的木制榨油機旁,村人們打著赤膊,齊整地喊著口令,大家汗如雨下,通宵達旦地奮戰(zhàn)著,直至每戶人家的油茶籽榨完……

如今,這種秦磚漢瓦式的榨油坊瀕臨滅絕,這種具工匠精神的手藝也面臨著失傳……而我永遠難忘,那個夜晚,我跟在母親身后,我們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家,香氣灑滿一路……

工分間

工分,是生產(chǎn)隊時評定隊員勞動價值最基本、最直接、最通俗的量化標準。那時,隊員去田間勞動叫“出工”,“出工”時要敲鐘。父親是生產(chǎn)隊副隊長,職責之一,便是每天兩次,用鋤頭去敲掛在村中池塘邊那棵柚子樹上的鐘。村里人習慣把工作一天叫“出一天工”,成人壯勞力出一天工,計十分,稱為“出足工”,如果中間有什么私事請假了,或者偷工減料,或者效率不高,則要酌情減分,計七八分或八九分。女人計分減半,一般為五分,當然,如有特別能干的,甚至比一般男人干得還多、還好的,可以計六七分。那時,能計六七分的,是村里的“女漢子”,在附近的幾個村子都會傳開去呢。未成年人如果要出工,一天大多計兩三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只有三四分。

硬性規(guī)定的分值沒得說,靈活浮動的分值就要討論。而且,每天出工的分值要拿工分簿記下來,將來,每一分都要折成稻谷斤數(shù)和錢款數(shù)。工分就是類似今天單位的績效考評積分,對于隊員來說,工分意味著飯碗,半點也馬虎不得,半點也模糊不得,半點也放松不得。

于是,每天吃完晚飯,隊員們洗了腳和臉,換了衣服,不是上床睡覺,而是手執(zhí)工分簿,到工分間去評分登記。工分間里因為有上述多種復(fù)雜因素,所以,永遠是吵鬧喧嘩的。有時爭到十幾點鐘還沒有結(jié)果,最后有一方打著呵欠說要去睡覺,其他隊員都在勸,另一方才罵罵咧咧極不情愿地松口,但不公平仍在,肚子里的氣還沒消,甚至影響明天和往后更長一段時間的勞動情緒。

村里有兩間工分間,因為村里有兩個生產(chǎn)隊:第一生產(chǎn)隊、第二生產(chǎn)隊。我家好像分在第一生產(chǎn)隊。第一生產(chǎn)隊工分間是一間矮小的磚瓦房,約三四十平米,就在我家旁邊。小時候,特別喜歡去工分間湊熱鬧,吃了飯,洗了臉和腳,見父親拿了工分簿出了后門,我就追著跟出去。身為生產(chǎn)隊副隊長,父親總是要趕在其他隊員之前去工分間。他先要與隊長、會計等幾位生產(chǎn)隊的核心成員粗粗討論一下,總結(jié)一天來的勞動情況,誰表現(xiàn)積極,誰磨洋工偷懶,誰的工質(zhì)量好,誰的效率低,先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大概的意見,待隊員們陸續(xù)進來時,計分員心里就有底了。當遇到特殊情況下的減分、加分,能當場說出一個理由來,并且說是大家集體研究和討論過的,對方一聽,一般都能接受。如果有不同意見,當面議。

農(nóng)忙季節(jié),拔秧、插秧、挑擔、割稻、犁田、耙田……無非就是這幾項主要工作??梢粤炕氖前窝怼⑻魮?,收工時一點數(shù)字,拔了幾支秧,挑了幾擔谷子,都是有具體數(shù)字的,你賴,也賴不了。所以,以數(shù)量計工分,誰都服,沒話說。頭痛的是插秧、割稻、犁田、耙田,只能按大概的田畝數(shù)統(tǒng)計,而且,很多時候是幾個、十幾個隊員擠在同一口田里干活,很難分清楚究竟誰干得多誰干得少,只能你埋怨我手腳慢,我埋怨你效率低,體現(xiàn)在分值上,誰要減分,死活不同意。所以,計分時誰都不敢輕易叫老婆孩子代替,因為怕出意外,老婆孩子說不清,會吃虧。

當然,也有特例,男人老實,專派老婆來,因為他老婆嘴巴厲害,樣子兇,計分員怕她,生產(chǎn)隊隊長發(fā)怵。有的隊員得了好處,于是專叫老婆來計分,有三四個女人便成了工分間里的常客。有時,生產(chǎn)隊里討論其他什么事,照樣是她全權(quán)代表,全程出席。男隊員們見狀,便開始說笑話,顏色越來越濃,也攆她不走。有的女人跟男的一起講,還起嘴來比男隊員還大膽,男的只好繳械投降。整個工分間里“葷”氣繚繞,笑聲不斷。

記不得幾歲時,有一天,父親對我說:你長大了,可以跟著我們?nèi)コ龉ち?。母親也在一旁說:拔秧總會吧?拔多少支秧,計多少工分。說實在話,我閑散慣了,沒做什么思想準備,就被父母親趕到了田里。那天早上,我總共拔了四十幾支秧,而其他隊員,最少的,也有七十支,我羞得無地自容,撐著痛得直不起來的腰,中午說啥也不肯出工了。

計工分的當晚,父親對我早上出工的事只字未提,還是計分員陳接福主動提及,并且根據(jù)拔秧數(shù)量給我計了一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為家里創(chuàng)造量化的價值,在工分間里,我第一次成了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

借著月光,或者就著煤油燈光,工分間里的“評”“爭”“吵”永遠是主旋律,因為盡量堅持“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所以盡量避免“情親而弊生”的結(jié)局。爭完了,吵過了,把意見說出來,把理由攤出,把看法統(tǒng)一,評出合理工分,收了本子,吹了煤油燈,關(guān)了門,明天出工,又是拼死拼活、和氣做事的一天。

工分間早已拆除,建了新房。有時我想,如果要從工分間里選出最難忘、最懷念的一個物件,那我會認為是工分簿。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記憶,一個時代人有一個時代人的價值。那時,雖然一分可能只折價兩三分錢,或者幾兩稻谷,但積少成多,艱難生存是一種人生的狀態(tài),而公平競爭、誠實勞動、苦中作樂則成了一種普遍的人生態(tài)度。

如今,工分間不見了,工分簿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匆忙之中,有幾人能想起它究竟有什么意義呢?飄忽一晃,已逾四十年,煙霞舊雨,時光老去,付出與收獲,投入與產(chǎn)出,時間與金錢,效率與生命……工分間里的爭吵余音繚繞,跨越地域,跨越時空,記錄的都是關(guān)于勞動的最好詮釋……

糧站

人的記憶真是奇怪得很,我也不知道,糧站這個地方會來擠占我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回憶。我想,糧站在我的記憶中絕不僅僅是一座裝糧食的建筑,或許與我人生的道路有某種瓜葛。

“驛站”—當這個詞倏地跳入我的腦海,我感覺終于將“糧站”放入了一個妥帖的位置,我終于沒有辜負我與糧站朝夕相處近一年的經(jīng)歷。那是我人生中最彷徨、最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時期—感謝糧站收留了我,感謝在糧站與我一起勞作的親朋好友收留了我,讓我暫時規(guī)避了“主流”的疑惑與質(zhì)問,在這么一個地方,這么一個離家十幾公里的鄉(xiāng)鎮(zhèn)圩上,以少有的理解和寧靜溫暖地接納了我,讓我白天勞作后,夜晚得以躺在一塊簡陋的木板上梳理往事,思考未來。

那時應(yīng)該是一九九一年吧,因為班主任的幾句話,我在高考前一個月放棄了高考?,F(xiàn)在想來,多虧了父母目不識丁,他們不曉得關(guān)于“高考”的一切,所以,我的提前回家,并沒有驚動父母的任何神經(jīng)。我的低調(diào)、沉默和消沉被父母解讀成了上大學無望。母親一貫的看法是:讀不了大學就早點娶親生子,安心在家種田。她早就預(yù)示(或是希望?)我早晚回到土地上,所以,我回到家,她絲毫不驚訝。只是恰逢農(nóng)閑,還沒來得及給我安排農(nóng)事,但“先放著作為一個隨時要使用的勞力”的想法早已在她心中生根發(fā)芽了。父親則比我更加沉默和消沉。我知道,父親心中構(gòu)筑的唯一的東西轟然倒塌,或許,早已崩垮。只是,他一直沒有承認或者不愿意承認而已。我們彼此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對方,都心知肚明,怕傷害對方。

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可以逃脫的機會,雖然只是暫時的,但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逃脫。第二天,我的在鄉(xiāng)里承包了一個糧站建造的堂姐夫宋檢茍路過我家門口,對我說:糧站工地上缺個小工,你明天跟我去吧,包吃包住,每天工錢五塊。說這些話時,顯然,他臉上是蕩漾著喜悅的,他正愁找不到勞力,或者說,找不到自己信任的、沾親帶故的男勞力。

我以為,我在工地上會被嘲笑,但沒有。這個地方好像是一塊“世外桃源”,我的堂姐堂妹們連小學都沒有上完,在她們心中,可能只有“干活”與“不干活”的人,壓根就沒有“高考”與“不高考”的人。我的到來給工地帶來了一股陽剛之氣倒是真的。之前比起清一色的七八女工,堂姐夫宋檢茍帶領(lǐng)的三個男水泥匠的“班底”,有些勢單力薄。建造糧站的節(jié)奏與速度似乎完全掌控在女工們的手里。所以,宋檢茍需要一股新生力量,能站在他那邊,帶動女工們的積極性。而女工們希望一個男勞力的加入,能為她們分擔一些重活。事實上,我沒有讓他們失望?,F(xiàn)實讓我不愿多想學校的事—那些似乎離我遠去,再也觸摸不及,只有手中的活能補償對人生及家庭的愧疚之情。我不愿意多說一句話,只是悶頭干活。

可越是這樣,我的堂姐堂妹越是關(guān)心我,她們擔心我悶出病、累出病來,她們不時與我聊天,甚至不時地奪過我肩上的重擔。

我們吃飯和借宿都是在鎮(zhèn)圩上富山村的周小蘭家。后來我才知道,周小蘭的父親才是建造糧站的包工頭,宋檢茍只是建筑承包商,他只是拉了周小蘭的姐夫入伙,才取得了建造糧站里唯一的一座大糧倉的第二承包權(quán)。我明確地提到了“周小蘭”這個名字,因為她曾是我的初中同學,她衛(wèi)校畢業(yè)后嫁了人,在縣郊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周小蘭的父親是個善良老實的人,瘦瘦高高,講話慢條斯理,或者,他是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他說:小蘭也是嫁得老公好,兩人是衛(wèi)校的同學,畢業(yè)后都不想去醫(yī)院工作,男方父親是醫(yī)生,兩人就跟父親打下手……周小蘭父親的表達讓我的心里稍微平靜一點,在他家吃住也慢慢坦然了。也不知道是故意回避還是什么,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我沒有見到周小蘭回娘家。

糧站的糧倉一天天長高了,我的雙手一天天粗糙了,肩上的承受能力也一天天增強了,我的心也慢慢回暖了。在工地上,我收到同村在縣郵電局當郵遞員的堂弟陳小平專門送來的信。信封上顯示是“印刷品”。印刷品是一張樣報,我的一篇七八百字的小隨筆發(fā)表了—這為我第二年去那家雜志的讀者聯(lián)絡(luò)部編輯《通訊員之友報》埋下了伏筆。我與工地上一位來自撈塘村叫“玉美”的女孩互相產(chǎn)生的好感,也像拉鋸戰(zhàn)一樣地進退兩難。

后來,我們建造的糧倉終于立起來了。再后來,又有第二座、第三座新的糧倉建起來。我們成了糧站的首批建設(shè)者,用時髦而神圣的話說,我們是“拓荒?!?。這段經(jīng)歷是我走向社會的第一步。我慶幸,在那長達一年的時間里,我沒有虛度,白天勞動,晚上看書,有時,就著淺黃色的電燈,伏在那塊老舊的木板上寫些文字。

從工地回來,我開始清醒地思考未來,開始堅定了某一條道路。我破釜沉舟,毅然決然,不斷努力,終有小小收獲。若干年后,我又到了這個地方。不過,此地成了故鄉(xiāng),我已不是當年。改革開放了,糧站不在了,地點還在,只是改名為“糧管所”了,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雄偉霸氣”,龜縮在菜市場的旁邊,寒酸,老舊,低矮。

秋收時期的車水馬龍呢?—恐怕經(jīng)過的任何一位至今仍在土地上躬身勞作的老人,他的眼里也都有些許的疑惑和茫然。輕雪不蓋,晚霞不覆,再猛烈的風都吹不走曾經(jīng)走過的路。生活的狀態(tài)有兩種,一種是為自己活著,一種是為別人裝著。不管是眼前面對的糧站,還是曬谷場、水庫、榨油坊、工分間……都曾帶領(lǐng)著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曾經(jīng)的家鄉(xiāng),在山河日月里,散發(fā)過萬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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