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陽林
一
叩訪大藏寺,是在秋末冬初,馬爾康下了第一場雪。我們行至大藏鄉(xiāng)春口村,在觀景臺眺望四周,群山白頭,松披雪衣,屋頂純凈,曬臺鋪冰。前方的一片佛堂禪院,正是大藏寺,那金色的佛塔,襯著潔白霜雪,顯得更加肅穆莊嚴。
大藏寺近在咫尺,真正要叩訪拜謁,卻不是一件容易事。汽車翻越大山,山路呈“之”字形,僅容一車行駛,每隔百米,折返一個三十度的斜坡。車輛像一頭矯健的豹子,在崎嶇的路上奔跑,吼叫著向上攀援。目光落向窗外,溝底的路越來越遠,我們?nèi)缤瑧以诎肟?,伸手能摘枝梢的積雪,抬頭可望雪山與白云。
朝圣的路,原本就不會輕松。來時路上的風(fēng)馬旗,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經(jīng)文,在河谷山坡,迎風(fēng)搖曳,還有那些經(jīng)文佛像和吉祥物的經(jīng)幡,在大地與蒼穹之間飄蕩,構(gòu)成了連地接天的浩瀚境象。這些經(jīng)幡和飄過的風(fēng),知曉這里人們的幸福和幸福的來處,經(jīng)幡插草坪,如鹿角光芒耀眼;經(jīng)幡插屋頂,如紅火永遠興旺,于是經(jīng)幡成為自然的點綴,自然又成為經(jīng)幡的懷抱。鋪天蓋地的風(fēng)馬旗,獵獵舞動,慰藉著此刻的路陡途險,心跳目眩。
汽車在大藏寺外戛然停下。我的雙腿有些虛軟,也許是因為高海拔地區(qū)缺氧的反應(yīng),也許是離開空調(diào)的車廂倍感寒冷,身體還未適應(yīng)這里的溫度。繼而感知,古人將寺廟修在山高林深,或者氣候苦寒之處,其實也有其用心和妙處。修行者只有真正隔絕紅塵,與喧囂和繁華斷了往來,才能真正地靜神潛心,專注于修煉。朝圣者倘若不經(jīng)歷一番艱難跋涉,輕而易舉就能禮佛問道,哪里會因肉身的磨難,反而受到精神的洗禮呢?那么靈魂的升華,就更加遙不可及了。
大藏寺的牌匾高懸廟門,藏藍底子鎏金大字。題字落款者是“愛新覺羅恒懿”,她是中國末代王朝的皇室直系后裔,端王載漪的曾孫女,也是宮廷畫派的重要傳人。這塊牌匾,是大藏寺上世紀九十年代重修后邀請她題寫的。明清時代,大藏寺倍受歷代帝王及朝廷尊崇,長期得到王室的供養(yǎng),由末代皇族恒懿書寫寺名,可謂傳統(tǒng)使然,亦是遵循了歷史之規(guī)。
風(fēng)風(fēng)雨雨六百年,時間在大藏寺面前,縮成一道亮光。從過去到現(xiàn)在,此岸到彼岸,法螺沉沉,誦經(jīng)聲聲,循著光,辨著音,不覺滄海桑田,大夢初醒。
二
雪層覆蓋了大藏寺的屋瓦,檐下結(jié)了冰凌,觸手可寒,也難擋我們一行訪客的心念熱切。一顆紅塵中跌宕輾轉(zhuǎn)的心,帶著一絲好奇,一種求真,靠近傳說中的寺廟,去尋找也去叩訪,去頂禮也去仰望。
大藏寺位于曲科爾山腰,山形如一頭巨象,寺院建在“象頸”的位置。附近山勢環(huán)繞中央,自然形成了一座十三尊大威德金剛壇城之排列。在寺院中心,極目遠眺,東南西北各有一峰,是壇城的四方護法。
初雪浸染山頭,遠處云遮霧罩,峰巒尖頂如同落下了鹽沫子。一只蒼鷹,從遠處飛來,在天空盤旋一圈,又如箭矢般射向陡峭的巖壁。白的山巔,黑的鷹翅,像是一幅稍縱即逝的畫面,在天空中蕩下恣意豪邁的一筆。寺外不遠處,矗立一棵大樹,許是受了蒼鷹飛行軌跡的觸動,梢頂搖晃,竟“爆”出幾十只雀鳥,它們拍打翅膀,像一匹流動的黑綢,朝著河谷方向傾瀉流動。
一只短尾黃狗,四蹄落在雪上,印出朵朵梅花。它從門里臺階一躍而下,仿佛辨出我們不過是朝圣的旅客,于是心懷慈悲善意,很快閃到門邊,友好地搖動短尾,迎接遠道而來的我們。
邁入寺門,經(jīng)過約二十米寬的廣場,拾級而上,是雄渾莊重的大經(jīng)堂。大經(jīng)堂正面懸掛著黑底白紋的八寶圖,屋頂鍍金。從灰白云層中,透出幾縷頑強的陽光,追光燈一般投射到人間,讓白雪擦洗過的翹檐閃閃發(fā)亮。四下空寂,人們的腳步聲響也像一種驚擾,房頂雪團紛紛墜落。飛濺的雪鉆進脖頸,帶來清涼觸覺,精神為之一振,同時屏氣凝神,持一顆虔誠清靜之心,斂眉垂目,脫鞋緩步走進經(jīng)堂。
經(jīng)堂內(nèi)飾繁麗,墻壁上層,是精致的唐卡,栩栩如生的畫面,傳遞著佛經(jīng)故事。殿堂中間,用供曼扎供奉著佛像與活佛畫像,左側(cè)耳殿,供奉了千尊佛像;右側(cè)耳殿,供奉的則是千尊度母像。
黃緞包裹的一根“神柱”,被譽為“大藏寺第一柱”,相傳是由寺廟的創(chuàng)建祖師阿旺札巴選定,迄今已有六百年歷史。曾經(jīng)的苦難和輝煌,被時間澄凈的河水無數(shù)次淘洗,似乎洗舊了模樣,但只要將額頭輕觸神柱,雙手撫扶方方正正的柱體,一股來自六百年前的風(fēng),拂動前額,吹散迷霧,沿著一條神奇的時光隧道,神思輾轉(zhuǎn),溯游到最初之地。
那時,世上還沒有大藏寺,但有了一位名叫阿旺札巴的佛家弟子,小小年紀,因為資質(zhì)聰慧,才學(xué)過人,從而頗負盛名。
三
十四世紀中葉,阿旺札巴在嘉絨地區(qū)呱呱誕生,于1381年赴西藏中部,跟隨格魯派初祖宗喀巴大師學(xué)法。
遠離故土,是為覓得真理,學(xué)成歸來,是為報效家鄉(xiāng)。去和來之間,數(shù)年光陰,如水流逝。時間在空間之外,安靜地行走。
1409年的一個清晨,阿旺札巴向宗喀巴大師描述昨夜的夢境:天上降下一雙白螺,二螺合一,跌入他的懷中。他信手取來,朝著東方一吹,螺聲清越響亮,即刻震動了整個東方。
圣潔的法螺,有著深刻寓意,昭顯了阿旺札巴的弘法因緣是在他的家鄉(xiāng),即西藏東部。螺聲宏亮,啟示了弘法事業(yè)十分廣大。
世上的因果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有些事回頭望去,可能覺得無比龐雜和艱難,它的成功讓人難以置信,但若順著一線過往倒捋曾經(jīng),會發(fā)現(xiàn)讓我們起心動念的,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契機。誰說一個夢,不會衍生成一段悠長而艱辛的佛緣?就像高山白雪融水,化涓涓細流,最終流向長江黃河,涌向蔚藍大海。偉大的背后,也許注定是無數(shù)細微的“平凡”。要想結(jié)出怎樣的果實,就看泥土中曾種下怎樣的種子。
阿旺札巴依依辭別恩師,臨行時宗喀巴解下自己的念珠,贈給心愛的弟子。阿旺札巴手持念珠,發(fā)下大愿:“這串念珠有多少顆珠子,我便建立相同數(shù)目的寺院以報師恩!”
大藏寺誕生之前,阿旺札巴已經(jīng)在嘉絨地區(qū)建造了107座寺廟。佛的慈悲,讓阿旺札巴忘記了疲累,對恩師的盟誓,是阿旺札巴不倦行走的堅強動力。他純真的信念,如同皚皚白雪,不染俗世纖塵。
為了自己的承諾,阿旺札巴寧愿付出一生所有,不遠千里萬里,歷經(jīng)數(shù)年,不計風(fēng)餐露宿,朝行夕止,匍匐于沙石冰雪,依然無怨無憾。每一次叩首觸額、觸口觸胸,不僅是讓身體語言、意愿與佛相融,也是凡體與神佛的一次莊重交流。已經(jīng)建造完工的107座寺廟,耗費了阿旺札巴大量精力和心血,但他仍舊跋山涉水,對于最后一座寺廟認真選址。
到達曲科爾山附近,阿旺札巴難以抉擇哪一處最好。猶豫不決時,一只烏鴉飛來,銜去他的哈達,飛到了一棵高高的柏樹,將哈達掛在樹枝上。阿旺札巴發(fā)現(xiàn)樹下有許多螞蟻,忙忙碌碌來來去去。他心中大喜,這是將來寺院僧人眾多的預(yù)兆,隨即決定將柏樹的枝節(jié)修去,以樹干為寶殿其中一柱,圍繞此柱,建立了寺廟的主殿。這根樹干修成的殿柱,即是至今屹立殿內(nèi),黃緞纏裹的“神柱”。
漫漫的生命長河,總會遇到難以選擇的事,舉棋不定,思緒蕪雜,難做的決定背后,是一顆鄭重的心,往往這樣的純真和虔誠,能感應(yīng)天地,得到意外啟迪。其實,哪里是“意外”呢,應(yīng)該是一路不改的執(zhí)著,一場堅韌的求索,一種莊嚴的思考。只有真正付出過,才會有靈光閃現(xiàn)的收獲。
神柱從此年年歲歲,守護著大藏寺,并以自己的血肉筋骨,融入大藏寺牢固的一部分。它用如鋼似鐵的脊梁,撐起了一座寺廟,撐起了六百年的雪雨風(fēng)霜。
靠近神柱,讓靜靜的空靈,放輕手腳,舒緩呼吸,用虔誠與它交流,以心神與之共振,無需懇求功名利祿,只要掌心貼著它就好,就像貼著歷史的余溫,也像貼著心靈的一份懂得。懂得的,必將懂得,就像歸返游子的故里,觸目都是熟稔,隨手就能采擷曾經(jīng)。原來人世的輪回,封存了過往的秘密,時光已經(jīng)凝成了木頭的紋理。
神仙和凡人,神樹和信徒,在時空的漩渦中,交匯有時,分別有時,就像大藏寺中著名的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塑像,在不朽的傳說中熠熠生輝。
四
大藏寺快要建成時,阿旺札巴一時找不到塑造佛像的巧匠善工而心中苦惱。有一天,三個自稱來自印度的黑人前來寺廟求宿,并說自己是造像師。阿旺札巴十分歡喜,邀請他們?yōu)榇蟛厮滤茉旆鹣?,最終只有一位黑人應(yīng)允留下。
寺院就快舉行落成大典,黑人已造好了其他佛像,唯獨一尊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像,只造好了上半身,未能及時完工。無奈之下,阿旺札巴還是決定,如期舉行竣工典禮。
“山窮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蔽覀儗⑦@句話視為真理,因為人間真的曾經(jīng)上演過無數(shù)奇跡。不過,所謂奇跡,其實是信念的堅持,倘若行至半途,眼見終點遙遙無期,松了心神,懈了信念,就此放棄,也就再無“又一村”的“歡喜邂逅”。
就在慶典的尾聲,黑人造像師戴上了一個巨大的護法面具,旁若無人地表演舞蹈。眾人看著他,他卻渾然不覺人們驚詫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驅(qū)使,越舞越快,身姿靈敏,如風(fēng)如電。眨眼之間,黑人造像師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被風(fēng)刮走一般。大家擦擦眼睛,視線落到地上——地面只剩下一個面具,還因著慣性,微微顫動。
這是一次完美的遁身,如同光亮隱入天空,如同水滴滲入大地。造物主早已將神奇演示給我們,萬物從來相通,世事寫滿變幻。人間的障眼法,更像自然漫不經(jīng)心地揮了一下手中畫筆,于是有了色彩,有了圖案,也有了相逢與辭別。
一位僧人指著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塑像,忽然驚呼起來。人們紛紛轉(zhuǎn)過頭,這尊原本未完成的護法塑像,不知何時已經(jīng)造好,色彩鮮艷,栩栩如生。阿旺札巴明白,黑人工匠乃六臂瑪哈嘎拉的人間化現(xiàn),以自身融入護法身像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神佛塑像。
神與人原來并無天塹相阻。阿旺札巴想起黑人工匠曾說:“我不需索要特別的謝儀,只需寺僧所得的供養(yǎng),我也要一份相同的?!睆拇?,大藏寺便有了一個雷打不動的傳統(tǒng),凡是有施主來寺廟分發(fā)供養(yǎng),領(lǐng)誦師都會朗聲提醒:“請勿忘記給‘黑人一份供養(yǎng)!”在大藏寺中,僧人將六臂瑪哈嘎拉視為活生生的僧眾成員,即使是在計算寺僧人口時,也會鄭重地把他納入其中。
神以人的形貌出現(xiàn),又與神的塑像合一,留在人間的叮嚀,卻是“與寺僧無異”??此埔淮吻鄣纳袢私蝗冢苍S表達了大藏寺的普法精神,潛心修法,但不要將神佛想得高不可及。他們就在身邊,在每個行善之人的心中,你我皆是凡人,卻都可能具有慧根,都能修得佛性。
六臂瑪哈嘎拉的灑脫與率性,在眾僧面前顯露了一出“肉身的藏跡”,皮囊只是我們生存的一個依持,假如不注入生動的靈魂,它只會如同空空如也的容器,毫無意義。人生在世,有時難免陷入欲望的糾纏,為了肉身安享富貴榮華,不惜蠅營狗茍,甚至遺忘良心。神佛是否帶著一點嘲諷與悲憫,俯身看著地上奔走的人們,再用一次顯身與隱歸,一次無痕無跡的離去,將無言的點化,傳授給真正懂得的人呢?
寺院終于圓滿竣工,阿旺札巴大師如釋重負地喊了一聲“大藏”,藏語就是“完成了”的意思,大藏也就成為寺院的名稱。大藏寺,意為“圓滿的信心”,它是念珠上的第108顆珠子,是阿旺札巴對恩師的錚錚承諾,是馬爾康的一束灼灼火光。
馬爾康在藏語中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依偎雪山而生的馬爾康,純?nèi)惶尥?,宛如一顆渾圓的珍珠,也是貝殼中的一粒淚,呼吸著遠古的呼吸,寧靜著今夕的寧靜。1414年,大藏寺的落成,讓這里有了燃燒得格外蓬勃的一簇火苗,雪山相圍,星月朗照,與天很近,與太陽很近。法螺聲響,穿過迷霧,撕開陰云,懂得的人莫不含淚低頭,為天上的神,也為了人間的慈悲。
五
倘若沒有悲憫,世界將是一片寒冷。而雪野一縷吉光,已翩然降臨,它也許不能融化當(dāng)時的冰雪,卻能溫暖后世,傳頌至今。
在大藏寺的右方,有一座小石碑,上面刻著觀音大士的形相。這是為紀念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到訪而立的石碑。
倉央嘉措如同一個永恒之謎,也是世間不老不朽的傳奇,在漫漫歷史的所有僧人喇嘛之中,他也許是最受民眾傾心的那一位。他曾在詩中寫道: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因有達賴喇嘛之名,倉央嘉措的生活遭到禁錮,但他不甘受人擺布,內(nèi)心抑郁,更加激發(fā)了對于自由和愛情的向往。
倉央嘉措的一生,只在世間度過了二十三個年頭。在有限的光陰中,能有一段隱姓埋名于大藏寺修行的時光,于他,也許是上天極其仁慈的安排。
深山中的大藏寺,在靜寂的呼吸中,迎來了“雪域最大的王”。
倉央嘉措將內(nèi)心的苦悶,化作“放蕩形骸的舉止”,他喜歡扮作普通僧人,云游四方。到達深山中的大藏寺,他感受到了內(nèi)心難得的平和安寧,像是一只飛過千萬里征途的鳥兒,找到一處豐美溫暖之地,能暫時休憩疲累的翅膀,安放動蕩不安的靈魂。
倉央嘉措巧妙地裝扮自己,躲藏于護法殿中,混雜在一群喇嘛里修持,冷靜旁觀,對于大藏寺的規(guī)模以及僧人修學(xué)的勤奮甚為嘉許。如同一滴水,隱藏在整個大海中,倉央嘉措的心是澄澈的,波瀾不驚的,擁有身邊這群修行的同伴,他感到欣慰和溫暖。他們純粹到了簡凈,將自己放得很低,低到無影無痕,這讓倉央嘉措生起奇妙的悸動。他過去在拉薩街頭,扮成乞丐,是為了抹去顯貴的身份,這身份是純金的冠,沉重不堪,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倉央嘉措的隱藏,被一位到過拉薩,曾經(jīng)覲見過他的老僧發(fā)現(xiàn)。老僧瞅著他這般眼熟,心中狐疑,遂恭敬相詢。
老僧到底認出了倉央嘉措。他囑咐老僧為自己保密,但老僧懇求他留下一些駐錫大藏寺的紀念。倉央嘉措便說:“待我走后,你在我倆見面之處,立一個觀音大士石碑,見碑者如見我本人!”
老僧鄭重允諾,后來果真在該地立了石碑。
一生難逃羈絆的活佛,雖已離去兩百多年,他的美麗詩歌仍在隨風(fēng)流傳。“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倉央嘉措的心,一半是獻給神佛的,一半?yún)s是獻給心愛的姑娘。他終其一生,努力追尋一點自由和快樂,求索人性的本真之美,這卻成為他的罪證——“沉溺酒色,不理教務(wù),不是真正的達賴”??滴跸轮紡U黜他,相傳他在被押解進京的途中,于湖濱打坐圓寂。
那一刻,倉央嘉措會想起馬爾康白雪山頭的大藏寺嗎?他曾在寺中,離罪惡很遠,離神佛很近。
凝望倉央嘉措昔日打坐修行的地方,靠著山的心房,鋪了薄薄一層雪,像是溫潤的絮語,像是綿綿的佛號。佛的弟子,還在念著古老的經(jīng)文,可嘆世間已無倉央嘉措,他走得無掛無礙,無淚無怨。
當(dāng)日的我緩步大藏寺,所體驗到的從容平和,欣然喜悅。也許,這正是倉央嘉措所感受過的,在瑰麗的群山之中,環(huán)抱靜寂禪寺,在如洗的藍天之下,滌蕩喧囂,安然靜思。世間萬物,莫不都是因循自然,讓善吸引善,美黏合美,在蓮花盛開的心湖,開出更加純凈的蓮花來。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蔽蚁胛也荒茉偃ゴ驍_倉央嘉措安靜的魂靈,也別苦苦追問大藏寺是否還記得他的清俊身影。所有發(fā)生過的,都是命運最好的安排,世間原本是一場空,空莫曠闊,才會生長雪山巍峨,泉水叮咚,才會呈現(xiàn)世間百態(tài),愛恨情仇。一段傳奇,一次路過,一回遇見,已足夠我們久久咀嚼,長長回味。
六
擦擦的出現(xiàn),不知是不是“泛神”的理論推演與人間再現(xiàn)呢?
在藏族同胞的心中,世間一切物質(zhì),都能制成佛像佛塔。他們打水擦、打火擦、打風(fēng)擦,是奇特而真實的情景,內(nèi)心深信不疑的,是溫潤的水,熱烈的火,飄散的風(fēng),已化作無量功德,護佑蒼生。萬物皆有靈,無私地給予人類繁衍生息之地,果腹強身之食,安居樂業(yè)之所,人對自然,卻往往索取多過感恩。藏族人民以無形的擦擦,幻化滿天神佛,也是向自然表達一種感謝和饋贈,只有世間最純潔的眼睛,才會看清最高深的真理,只有最柔善的心靈,才能體悟信仰的可貴。
信念是一株苗,縱使外面的世界風(fēng)狂雨驟,有愛相護,有善為伴,它就能安然度過,一重又一重的劫,一道又一道的難。
往昔歲月崢嶸,大藏寺享過眾多皇家榮光。寺內(nèi)保存有乾隆皇帝所贈象牙印章、所供織錦布料、御賜天衣、五佛冠散件、歷代圣旨等物。除歷代帝皇以及西藏中部的無數(shù)珍貴供品極至高尊外,大藏寺在歷史上,亦得當(dāng)?shù)厥送了镜闹С旨肮B(yǎng),成為當(dāng)時嘉絨地區(qū)格魯派的佛法權(quán)威與中樞。歷史上的大藏寺頗有名氣,在拉薩布達拉宮,有一幅“西藏重要寺院”壁畫,其中就包括這座大藏寺。
大藏寺原有彌勒殿、宗喀巴大師殿、大雄寶殿以及護法殿等六座佛殿,又有祈竹樓及堪康樓各一座,作兩位法臺歷代住錫之處。寺院后山有一座閉關(guān)院,供寺僧禪修閉關(guān)之用。寺院前方有一座佛塔,足有三十米高,巍巍挺立,內(nèi)有無數(shù)珍貴圣物。
如此壯美的大藏寺,在歷史上也曾被無情損壞。為了毀滅它,有人甚至動用了炸彈,整個寺院,除了護法殿被當(dāng)時征用為村民倉庫,幸免于難,其余房舍均被夷為平地。
寺院的一個老喇嘛,雖然不能說會道,卻做出了一件淡看生死的大事。他將大藏寺的護法像裝進一個糌粑口袋,不管去哪里,都背在身上。別人譏諷他惜命如金,生怕被人偷了他的口糧,須臾不得分離。殊不知他是用生命,讓寺廟護法像不被損害。
人們用心供養(yǎng)的一座佛寺,甘愿放出心頭的血,織就牢固的愿,搭一座橋,到修為深厚的國度,看佛祖的拈花一笑,聽清心的暮鼓晨鐘。可它和善慈悲的胸懷,終究未能抵御命運的無常。
也許世間沒有真正堅固的東西,縱是堅如鋼鐵,也能將之輕易切割。人心,是比鋼鐵更加堅硬的東西,從人心生長出的正信,歷九死而不悔,總有一天,正信會再放光明。
當(dāng)所有的掙扎都歸于寧靜,當(dāng)所有的哀樂都化為無嗔,當(dāng)所有的來去都成為永恒,一片猶如黃鸝嫩羽的雪,在心頭開成了斑斕盛景。情在情的河流中沉浮,悟在悟的鏡像里顯形。
無痕的信念,終有一天,會讓已成舊憶的大藏寺,再露真身,再現(xiàn)榮光。
七
祈竹仁波切1993年重回家鄉(xiāng)馬爾康,他雖早已得知寺院被毀,但眼前所見,仍讓他“呼吸困難,一時之間很難適應(yīng)”。出現(xiàn)在祈竹仁波切面前的大藏寺,只剩下幾道破墻。
祈竹仁波切發(fā)愿要重修大藏寺。此后二十年,他數(shù)次返鄉(xiāng),與當(dāng)?shù)卣痛迕裆塘恐亟ㄋ略菏乱?。眾人拾柴,熊熊火焰,耀亮了天空,一座嶄新的大藏寺,在添加的一塊磚一片瓦中,慢慢矗立起來。
重建后的大藏寺,有金頂大雄寶殿、彌勒殿,供有八米高的宗喀巴像的祖師殿、大悲殿、不動殿等,還建有寺史文物館、辯經(jīng)學(xué)院、佛學(xué)院、大型僧舍及集體用餐所用的食堂。在彌勒像及宗喀巴祖師像中,供奉多套《大藏經(jīng)》、佛陀舍利、阿底峽祖師遺灰、宗喀巴舍利及歷代大師的圣物。在寺院的外圍,又建造了一千個轉(zhuǎn)經(jīng)輪的圍墻及供朝圣者繞寺轉(zhuǎn)經(jīng)的小徑。
喇嘛誦念的經(jīng)文,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不過這并不妨礙內(nèi)心的澄凈。走進大藏寺,間或聽見雪從松塔和屋檐落下的聲音,人們自覺放輕了腳步,壓低了嗓門,不去打擾清修的人,更不打擾圣土的安寧。身在滾滾紅塵,千絲萬縷相繞,“寧靜”是難得的心態(tài),就如甘冽泉水出塵的罕有,浮躁倒像令人沮喪的黑影,步步相隨。行走大藏寺,我仿佛聽懂了佛經(jīng),懂得蘊含的靜和善,美和暖。僧人們所念與所求的,是天下所有生靈的平安,萬物和諧,彼此有愛。
腳下的冰雪,發(fā)出輕微破裂的聲音,如同過往太過執(zhí)著而形成的“障”。破了障,明了目,靜了心,讓這次的行走和造訪,充實而欣悅。邂逅大藏寺,就是對我的溫暖仁念。
接近黃昏,太陽收斂了一些陽光,躲在云層隱去半張臉。我順手從灌木上握一把白雪,捏成球形,它漸漸光滑而瓷實,又漸漸崩析與融化。雪水沿著手指淌流,透過指縫的陽光,似有五彩光線,隨著晶瑩的雪水閃爍跳躍。
雪落無聲,但能積下一地的白;踏雪有痕,卻能讓我們放下紛繁俗世。恰如有形又無形的佛,只要心中擁有,內(nèi)心都會安定平和。大雪紛墜,情之浮躁歸于清凈無痕,再無流離,榮辱兩忘。以雪之純凈,洗出一個清涼天地,以大藏寺的風(fēng)云變幻,壘出一個心的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