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蘇東坡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過的。在杭州,他能隨時隨地自得其樂。杭州是多彩多姿的,而西湖又引人入勝。蘇東坡充分參與西湖上的生活,有時和妻子兒女一起去游湖,有時與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他多才多藝,面向最廣,一支筆運用自如,寫出的詩句,巧妙華美,合規(guī)中矩,地方文人對他敬佩萬分。
由文學掌故上看來,蘇東坡在杭州頗與宗教及女人有關(guān),也可以說與和尚和妓女有關(guān),而和尚與妓女關(guān)系之深則遠超于吾人想象。在蘇東坡看來,感官的生活與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詩歌與哲學的看法上,是并行而不悖的。因為他愛詩歌,他對人生熱愛之強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于他愛哲學,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會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詩歌、豬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綠水青山,同時,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會染上淺薄尖刻、紈绔子弟的習氣。
這個年輕耽于玩樂的詩人之態(tài)度,若予以最好說明,那就要看他怎么樣使一個道行高潔的老僧和一個名妓見面的故事了。大通禪師是一個持法甚嚴、道行甚高的老僧,據(jù)說誰要到他的修道處所去見他,必須先依法齋戒。女人當然不能進他的禪堂。有一天,蘇東坡和一群人去逛廟,其中有一個妓女。因為知道那位高僧的習慣,大家就停在外面。蘇東坡與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種淘氣的沖動之下,他想把那個妓女帶進去破壞老和尚的清規(guī)。等他帶著那個妓女進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時,老方丈一見此年輕人如此荒唐,顯然是心中不悅。蘇東坡說,倘若老方丈肯把誦經(jīng)時用來打木魚的木槌借給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寫一首詩向老方丈謝罪。結(jié)果蘇東坡作了下面的小調(diào)給那個妓女唱: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這正是戲臺上小丑的獨白,甚至持法甚嚴的大通禪師也大笑起來。蘇東坡和那個妓女走出禪房向別人夸口,說他倆學了“密宗佛課”。
把女人與和尚分開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國文學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東方西方是一樣的,在一般世俗人的心里,對那些獨身主義者總是暗懷惡感,因為他們向天下宣稱他們沒有男女之歡的生活,不同于一般人。而對獨身主義者暗懷的惡感,就增強了薄伽丘《十日談》小說的流行。再者,和尚與女人之間的艷聞,比商人與女人之間的艷聞可就使人覺得精彩多了。
蘇東坡做杭州通判時,有一次,他曾判決一件與和尚有關(guān)的案子。靈隱寺有一個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欄院尋花問柳,迷上了一個妓女,名叫秀奴。最后錢財花盡,弄得衣衫襤褸,秀奴便不再見他。一夜,他喝得醉醺醺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閉門羹。他闖了進去,把秀奴打了一頓之后,竟把她殺死。這個和尚乃因謀殺罪而受審。在檢查他時,官員見他的一只胳膊上刺有一副對聯(lián):“但愿同生極樂國,免如今世苦相思?!比刚{(diào)查完竣,證據(jù)呈給蘇東坡。蘇東坡不禁把判決詞寫成下面這個小調(diào)兒: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云山頂空持戒。只因迷戀玉樓人,鶉衣百結(jié)渾無奈。
毒手傷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
和尚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像以上的這兩首小調(diào)兒,因為是用當日的口頭話寫的,大家自然口口相傳,對這位天才怪詩人的閑談趣語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逸事中,有一本是關(guān)于蘇東坡和他那喜愛尋歡取樂的朋友佛印的故事。那時節(jié),蘇東坡對佛學還沒有認真研究,在他四十歲以后,在黃州時,他才精研佛學。黃州的幾個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在那些人中,至少有兩個—惠勤和參寥,是詩人學者,頗為人所尊敬。由那些隨筆逸聞上看,佛印并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風流瀟灑出名的,而且在一般通俗說部里,佛印比參寥更常為人提到是蘇東坡的朋友。
佛印原本并不打算出家為僧,并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據(jù)一個荒唐故事,他的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親。顯然他母親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個丈夫各生過一個兒子,在當年是不可多見的。在皇帝對佛教徒賜予接見,以示對佛教抱有好感時,蘇東坡就把此人推薦上去。佛印在皇帝駕前力陳對佛教的虔誠信仰。皇帝一看,此人頎長英俊,面容不俗,說他若肯出家為僧,慨允賜他一個度牒。佛印當時進退兩難,只好答應出家。他在黃州時,常在一隊仆從侍奉之下,乘騾出游,與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機智捷才。在他和蘇東坡有點兒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個是這樣的。一天蘇東坡和佛印去游一座寺院,進了前殿,他倆看見兩個面貌猙獰可怕的巨大金剛像— 一般認為能伏怪降魔,放在門口當然是把守大門的。
蘇東坡問:“這兩尊佛,哪一個重要?”
佛印回答:“當然是拳頭大的那個。”
到了內(nèi)殿,他倆看見觀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蘇東坡問:“觀音自己是佛,還數(shù)手里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噢,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樣禱告求佛呀?!?/p>
蘇東坡又問:“她向誰禱告?”
“向她自己禱告?!?/p>
東坡又問:“這是何故?她是觀音菩薩,為什么向自己禱告?”
佛印說:“你知道,求人難,求人不如求己呀!”
在蘇東坡與佛印富有譏諷妙語的對話中,大多是雙關(guān)語,難以譯成另一國文字,不過下面有一條。
“鳥”這個字有一個意思,在中國俚語中頗為不雅。蘇東坡想用此一字開佛印的玩笑。蘇東坡說:“古代詩人常將‘僧與‘鳥在詩中相對。舉例說吧:‘時聞啄木鳥,疑是叩門僧。還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佩服古人以‘僧對‘鳥的聰明?!?/p>
佛印說:“這就是我為何以‘僧的身份與汝相對而坐的理由了?!?/p>
這些逸事中總是說這位和尚斗智勝過了蘇東坡這位詩人。我疑心這些故事都是佛印自己編的。
在蘇東坡時代的生活里,酒筵公務(wù)之間與歌伎相往還,是官場生活的一部分。歌伎在酒席間招待,為客人斟酒,為大家唱歌。她們之中有不少頗有天賦,那些會讀書寫作擅長歌舞的,多為文人學者所羅致。因為當時女人不得參與男人的社交活動,但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從那些職業(yè)性的才女群中去尋求快樂。有時,那種調(diào)情挑逗卻是純真無邪,也不過是戲謔而已,倒有幾分像現(xiàn)在的夜總會的氣氛。歌伎唱的都是談情說愛的歌曲,或輕松,或世故,或系癡情苦戀,或系假義虛情,或暗示云雨之情,或明言魚水之歡。高等名妓也頗似現(xiàn)代夜總會的歌女藝人,因為芳心誰屬,可以自由選擇,有些竟有不尋常的成就??傊?,當時對妓女的看法,遠較今日輕松。在那個時代,不但韓琦、歐陽修曾留下有關(guān)妓女的詩,甚至端肅嚴謹?shù)脑紫嗳绶吨傺?、司馬光諸先賢,也曾寫有此類情詩。再甚至精忠愛國的民族英雄岳飛,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寫詩贈與歌伎。
只有嚴以律己的道學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于基督教的“敬畏上帝”,只有這等人才特別反對。他們有一套更為嚴厲的道德規(guī)范,對淫邪特別敬而遠之。道學家程頤—蘇東坡的政敵,在哲宗皇帝才十二歲時,就警告皇帝提防女人淫邪的誘惑。這位年輕皇帝竟那么厭惡這種警告,到他十八歲時,只有一個女人就把他說服了,使他相信那個女人是對的,而那位道學家是錯的。
蘇東坡一生,遇有歌伎酒筵,欣然參與,決不躲避。十之八九歌伎求詩之時,他毫不遲疑,即提筆寫在披肩上或紈扇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捻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蘇東坡寫了有關(guān)女人的抒情詩,但從來不寫像他朋友黃庭堅寫那種艷詩。
宋朝的歌伎使一種詩的新形式流行起來,那就是詞。在蘇東坡時代,詞這種詩的新形式正在盛極一時。由于蘇東坡、秦少游、黃庭堅,以及宋代別的詞人如晏幾道、周邦彥等的創(chuàng)作,詞這一體的詩成了宋朝詩的正宗。蘇東坡在黃州時才發(fā)現(xiàn)了詞,極其喜愛,從在黃州的第二年開始大量填詞。但是詞只是一種抒情詩,內(nèi)容歌詠的總是“香汗”“羅幕”“亂發(fā)”“春夜”等。這種艷詞與淫詞從何處何時劃分開,完全在于詞人對素材處理的手法。而蘇東坡不但成為有宋一代的大詞家,宋詞之得以脫離柔靡傷感的濫調(diào)兒,也要歸功于蘇東坡,至少他個人是做到了。
根據(jù)記載,蘇東坡沒有迷戀上哪個歌伎,他只是喜愛酒筵征逐,和女人逢場作戲,十分隨和而已。他并沒有納妾藏嬌,倒是有兩個女人與他特別親密。才女琴操聽從了他的規(guī)勸,自己贖身之后,出家為尼;朝云,后來成了他的妾,當時才十二歲。
過這樣的官場生活,自然需要做妻子的信任和了解。蘇東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個人人喜愛的詩人,也是個天才,她當然不會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學的榮譽。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個妻子,一個賢妻。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她不會把丈夫反倒推入歌伎的懷抱。而且,她知道丈夫這個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連皇帝也沒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并非一個“士”。她為丈夫做眉州家鄉(xiāng)菜,做丈夫愛喝的姜茶。他生病時,多么需人照顧啊!若丈夫是詩人,因而有些異乎尋常之處,那是應當?shù)摹U煞蛑烙袝x,上千上百卷的書,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yǎng)孩子,要過日子。因此,她愿忍受丈夫睡覺時有名的雷鳴般的鼾聲—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時。
這些先不說,與這樣的人同床共寢,真得承認這個床頭人是夠怪的。妻子在床上躺著難以入睡,聽著丈夫打鼾,卻不能驚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厭其煩地把被褥塞好。他要翻來覆去把軀干四肢安放妥帖,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擺放適當又自在又舒服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發(fā)僵發(fā)癢,他要輕輕,輕輕揉。這些完畢,這才算一切大定。他要睡了,閉上眼,細聽氣血的運行,要確待呼吸得緩慢均勻而后可。他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我已安臥。身上即使尚有發(fā)癢之處,我不再絲毫移動,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這樣,再過片刻,我渾身輕松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p>
后來,蘇夫人還發(fā)現(xiàn)夜里和黎明時,丈夫習慣上會有更多的改變。用細梳子攏頭發(fā)和沐浴是這位詩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為在那一個時代,若有人細心觀察人的身體及其內(nèi)部的功能,并注意草藥及茶葉的研究,再無別人,只有蘇東坡。
蘇夫人頭腦清爽而穩(wěn)定,而詩人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喪氣,喜怒無常。蘇夫人有一次在一個春天的月夜,作了一個比照說:“我對春天的月亮更為喜愛。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睌?shù)年后,在密州,他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孩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嘵嘵不休。
他說:“孩子們真傻!”
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一天悶坐,有什么好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p>
在一首詩里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時妻子洗杯子給他熱酒。這當然使他很歡喜,他說他妻子比詩人劉伶的妻子賢德。因為劉伶的妻子不許丈夫喝酒。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蘇東坡傳》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