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簡介:景晞本以為自己恨極了明嫣,可當他得知她雙目盡盲時,心間竟泛起難言的隱痛,那一刻他便知道,他對她的愛遠勝過了恨。
(一)
正平五年,永朝國力大盛,派大軍馬踏狼居胥山,使得山南山北各部落紛紛俯首稱臣。早年稱霸草原的北翟此時也已陷入“旋興旋滅”的定律之中,他們不甘就此敗落下去,想再茍延殘喘幾年,于是只能答應永帝明奕,將送來和親的公主明嫣返歸永朝。
明嫣抵京當日,明奕親率百官出城迎接,一來為向北翟彰顯永朝赫赫國威,二來是因為明奕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闊別十年之久的嫡親姐姐。
明奕端坐在御座上,眼瞧著遠處那抹纖弱的人影翩然而來,他眉眼之間透出的盡是難掩的欣喜之色。然而,隨著明嫣與明奕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明奕心中的欣喜便被遽然卷起的狂怒徹底壓了下去,近侍看見他那安放在膝上的雙手驟然緊握成拳,青筋暴起。
煩冗的儀式過后,明奕緩步走到明嫣面前,牽起明嫣的手緩緩走上階梯。其時南風漸起,明嫣衣袂飄然,可眾人的目光皆未落在她那華服之上,而是不約而同地注視著交綁在她腦后的那兩條緞帶帶尾。
眾所周知,曾經的懷熹郡主明嫣有一雙燦絕上京的美眸,若非美物已毀,何須以緞帶相遮?想到這里,那難言的憾然之感便在人群之中迅速彌散開來。
晚間,景晞整理好亟待處理的折子自政事堂往勤政殿走去。
往日這個時辰,勤政殿的大門必定敞開,可今夜四門閉合,內侍皆被遣至門外,不免令景晞感到疑惑。果然,他尚未走到門外,太監(jiān)總管陳彬便迎上來給他行禮。
“奴才參見景相?!?/p>
“陳公公有禮了。不知今夜出了何事,內外如此肅然?”
“相爺有所不知,陛下對公主雙目失明一事耿耿于懷,可又不忍心詢問公主,平白惹公主傷心,于是派了人將那北翟使臣押進宮來,誓要問個明白?!?/p>
景晞聞言一怔,極不自然地垂下眸子。陳彬見狀,方才憶起陳年舊事,連連告罪道:“請相爺寬宥,是奴才多言了?!?/p>
景晞微微一哂,道:“時過境遷,無妨……”
二人說話之間,一縷熟悉的香氣拂過景晞的鼻尖,令他感到心神一震,甫一轉身,果然看見明嫣朝勤政殿的方向走來。
“奴才擔心陛下一時沖動傷了那使臣,有損邦交,無奈之下,只能派人將公主請來?!?/p>
景晞點點頭,待明嫣走近時,給她行了跪拜禮,道:“臣景晞參見長公主殿下?!?/p>
明嫣萬萬沒有料到會在此處與景晞相遇,因此足足呆立了半晌才開口回道:“景相免禮,平身。”
陳彬派人進殿稟報,明奕只準明嫣與景晞入內,可明嫣目不能視,若無宮婢在側便寸步難行,如此一來,只能由景晞來做那引路人了。
“殿下,臣僭越了?!痹捯魟偮洌皶劚銓⒚麈痰氖旨{入掌心,領著她一步一步地朝殿內走去。
長夜寂靜,明嫣一身寒涼,唯有被景晞握著的那處有所不同,那曾經獨屬于她的溫暖已在命運輪轉之中交到他人手上,若非這特殊的緣故,她應是再無機會感受的。
(二)
杯盞的碎裂聲驟然在明嫣的耳邊響起,她停住腳步,循著聲響傳來的方向出聲道:“陛下息怒?!泵鬓纫娒麈踢M來,便大步走下御座,從景晞手中接過明嫣,扶著她在一旁坐下。
“陛下想知道臣的雙目為何而盲,直接來問臣便是,何必去折騰個不相干的人?”
北翟使臣聽見這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跪爬至明嫣腳邊,拉著明嫣的裙角不住地哀求。明嫣淺聲低嘆,拉了拉明奕的衣角,明奕低頭看了看明嫣,又看了看北翟使臣,終是對他低斥了一聲“滾”。
殿中很快便只剩下了他們三人,景晞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就在他準備開口請求明奕允準他先行告退之時,他看見明奕紅著雙眼在明嫣身邊坐下,斟酌良久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出聲問道:“皇姐,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景晞面上裝出事不關己的模樣,眼角的余光卻忍不住地瞟向明嫣。只見她神色淡淡,仿佛在說旁人的遭遇,輕描淡寫地回道:“此乃臣昔年不慎墜馬所致,與人無尤,陛下莫要繼續(xù)追究此事了。”
明嫣久久沒有聽到明奕的回應,于是緩聲問道:“陛下可是不信?”
聞言,明奕與景晞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片刻后,明奕答道:“皇姐說的,朕自然信?!?/p>
隨后,明奕派人送明嫣回宮休息,景晞則留下與明奕商討國事,君臣二人忙起來便忘了時辰,因此,待景晞回府時早已過了子夜。
齊湘見景晞回來,便放下手中的書起身迎了上去。
“夫人知我公事繁忙,日后不必守著,夜深了可先行歇息?!?/p>
齊湘聽著景晞那關切的話語,心中甚是溫暖,笑著回道:“夫君不歸,妾身睡不安穩(wěn)。浴房已經備好熱水,夫君可入內洗漱?!?/p>
景晞點點頭,任由齊湘脫去自己的外衣,而后朝浴房走去。然而,當他的身影從齊湘的視線范圍之內消失時,齊湘眼中的笑意也漸漸消失。
自從明嫣回朝的消息傳來,她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即使當年是明嫣主動退婚,景晞也已遵從父母之命娶她為婦,可她仍舊無法確定,景晞是否已經對明嫣徹底忘情。
今日不過是明嫣回宮的第一日,景晞那素來干凈的外服上便開始透著特殊的馨香,是年少時,她在宮宴上與明嫣擦身而過時聞到的那種味道。
或許今日之事只是偶然,可景晞常年于宮中行走,往后必定會與明嫣有所交集,她絕對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起初的偶然,變成日后那無可挽回的必然。
(三)
正平七年,西丹國遣使入朝締結邦交。西丹語晦澀難懂,放眼整個朝廷只有翰林院的一位老學士略通此語,但可惜的是,老人家在年前病逝了。
西丹一小國都能夠有通永朝語言之人,永朝自詡泱泱大國,卻找不出一個能夠擔此重任之人,兩相對比之下,明奕自是覺得汗顏。那幾日,群臣在朝堂上皆行止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惹得明奕不快,牽帶受罰。
自明嫣回宮以來,明奕日日都來探望她,可近些日子明奕只派陳彬前來問候,明嫣自然覺得奇怪,索性叫住陳彬詢問緣由,陳彬不敢欺瞞明嫣,只得如實回答。
“原來如此。還請陳公公回去轉告陛下,就說本公主有解,請陛下來宮中進晚膳?!?/p>
陳彬聞言自是大喜,給明嫣行了禮便匆匆趕往勤政殿。
明嫣命人備了兩副碗筷,可到了時辰,她聽見了前后兩個男子的腳步聲,都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自回宮以來,她已經竭盡全力地避免與景晞碰面,可依舊躲不過命運的安排。
“今日朕留景晞談了一下午的國事,陳彬來傳話時正是用膳的時辰,朕不能讓景晞空著肚子回府,否則此事若是傳了出去,日后大臣怕是都要在袖口里塞上兩個饅頭方敢入勤政殿了。”
景晞靜立在一旁,看著被明奕逗笑的女子,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歲月仿佛倒流了十年之久。隨后,明嫣止了笑,憑著感覺轉向景晞,輕聲道:“這里的膳食是比不上勤政殿的精致,還望景相莫要嫌棄?!?/p>
當時,景晞正在出神,突然聽見明嫣的聲音有些發(fā)蒙,遲緩片刻才回道:“臣豈敢,殿下言重了?!?/p>
席間閑談之時,明奕與景晞才知道明嫣所說的解便是她自己。原來明嫣在北翟時有一貼身使女是西丹人士,明嫣無意中聽見她說西丹語,覺得有趣便向她學了幾句。起先不過是學著打發(fā)時間的,可誰料明嫣天賦極高,不過三四年便能說一口流利的西丹語。
明嫣貴為當朝長公主,自然不宜拋頭露面做翻譯的事情,可明奕又著實找不出第二個能夠說西丹語的人,于是只能與景晞商量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屆時讓明嫣換上男裝,扮作鴻臚寺里的譯官與鴻臚寺卿一道接待西丹使臣。
兩國順利締約當夜,明奕龍心大悅,在京郊別苑的湖心島上大宴群臣。畫樓上歌舞笙簫,畫樓下燈火通明,即使是在暗夜之中,也能看見數十艘大船繞著湖心島圍了三重,場面蔚為壯觀。
宴會結束時,明奕已經深醉,景晞只好派人將明奕先行送回宮中,自己留下主持場面。使臣與官員陸續(xù)乘船離開,待岸邊只剩一艘船時,景晞才知道方才明嫣不勝酒力早早退席,但并未乘船回宮,而是就近尋了個房間歇了下來。
宮婢抱不動已經陷入沉睡中的明嫣,島上的禁衛(wèi)軍也無一人敢碰公主,如此一來,只能由景晞將明嫣抱上離島的大船。
景晞本想將明嫣放到軟榻上,可她似乎陷在噩夢之中無法自拔,如蔥段般的手指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不放。他微蹙著眉心看著她那可憐模樣,心終究還是軟下來,繼續(xù)將她抱在懷里,然后脫下披風蓋在她的身上,為她擋住深夜的寒涼。
明嫣的頭輕靠在他的胸口,強有力的心跳聲與清淺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竟讓景晞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方才他在席上也飲了不少酒,此刻酒勁終于開始上頭,他暈暈乎乎地看著懷里的人,無法自制地想起了那些被深埋心底的往事。
(四)
景晞九歲那年隨家人入王府做客,大人們進了議事廳談事,管家則引景晞去園子里找明嫣、明奕玩兒。當時,七歲的明嫣正與三歲的明奕在空地上捉迷藏,姐弟倆的笑聲蕩漾在小小的天地之間,讓那本就盎然的春日變得更加明媚。
景晞見他們玩兒得開懷,本無意中途插入,可誰知明奕瞧見他走來,竟躲到了他的身后,明嫣循著腳步聲隨后便朝景晞奔來,在景晞尚未回過神來時,明嫣便已撲入他的懷中。
“小弟,姐姐捉到你了?!泵麈谈吲d地喊道,可話音剛落,明嫣便覺出不對勁兒,盡管她看不見,也能夠明顯感覺到自己抱著的這個人要比明奕高挑許多。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明嫣一把扯下了蒙在眼上的錦帕,傳聞中的璀然星眸就在那倏然之間映入景晞的眼中,成為他有生以來最為驚艷的一次相遇。
明嫣看著眼前這個面容清雋,氣質矜貴的小大人有些害羞,連忙從他懷中退了出來,牽著明奕的手奶聲奶氣地朝管家問道:“這位哥哥是誰?”
“回郡主的話,這是吏部尚書景大人家的景晞公子?!?/p>
原來他就是景晞。明嫣與堂姐們玩耍時常常聽到她們討論京中少年,其中才貌雙全的景家公子是最常被提到的一個。那時,明嫣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自然覺得夸張,可今日一見,明嫣才知傳聞不虛,他當真是像那畫里走出來的人兒。
七歲,是最至情至性的年紀,當晚間父母詢問明嫣今日與景晞玩兒得是否開心時,明嫣不假思索地答道:“嫣兒喜歡景晞哥哥?!弊匀贿@個時候的喜歡,還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但這并不妨礙明嫣的父王將景晞納入未來女婿的考慮人選之列。
因此,在兩家長輩有意的縱容之下,明嫣與景晞自然而然便從青梅竹馬走到了締結婚約的那一天。只不過,在明嫣與景晞即將成婚前夕,西疆突然起了戰(zhàn)事,明嫣的父王奉命出征平叛,如此一來,二人的婚事不得不被耽擱下來。
那場戰(zhàn)役打了整整兩年,盡管最終以永朝大勝結束,明嫣的父王卻不幸戰(zhàn)死疆場,消息傳回朝中的那日,明嫣的母妃以一條白綾殉了情。剎那之間,明嫣便從天之嬌女淪落為無父無母的孤兒,這樣巨大的落差讓明嫣無法接受,因此在父母的葬禮結束之后,明嫣便開始纏綿病榻。
景晞得知明嫣生病的消息后寢食難安,可又怕惹人非議,不敢貿然前去探望,只能派人日日前往王府打探消息。當景晞得知明嫣病得連床都下不了時,他再也沒有辦法安坐府中,當夜便偷偷入了王府。
景晞來時,明嫣正好醒著,她雖然也想見景晞,可又不想讓景晞看見自己這副憔悴不堪的模樣,于是便派人出去回絕。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向守禮的景晞竟然會不顧阻攔,徑自推門而入。
明嫣循聲望去,在見到景晞的那一瞬間,連日來強裝出的堅強徹底崩潰,當她被納入景晞那溫暖的懷抱中時,終于無所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
“景晞哥哥,嫣兒只有一個弟弟了。”
景晞無比心疼地擦著明嫣的淚眼,堅定地回道:“不,嫣兒還有景晞哥哥?!?/p>
按照禮制,明嫣要為父母守孝三年。明奕雖承襲了爵位,卻還是個孩子,因此,王府內外事宜都得交給明嫣親自打理,當時,京中高門明里暗里都嫉羨景家能夠得此能干的佳婦。
然而就在明嫣孝期將滿之際,諫官憑著永朝“風聞言事”的規(guī)矩突然舉報景父曾有收受賄賂,暗地賣官之行。盡管刑部尚未取得實證,但永帝還是將景家一干人等先行下獄。
次月,景晞在獄中突然收到明嫣要與自己退婚的消息,他將來人手中的書信撕了個粉碎,難以置信地大聲道:“我不相信這是她的決定,叫她親自來與我說!”
“日前,北翟左賢王乎衍入京朝賀,于宮宴上傾心于郡主,請求與永朝和親,上詢郡主之意,郡主未拒。乎衍乃日后的北翟之主,郡主嫁過去便是一國之母,兩相對比之下,如今身陷囹圄的你自然可為棄子?!?/p>
……
景晞的手輕撫過明嫣的眼睛,閉上雙目喃喃問道:“十年倥傯,可我始終忘不了那‘棄子二字,自你回朝以來,其實我一直都想問問你,那場和親當真出自你的本意?而你又當真視我如棄子嗎?”
話音落下,景晞便彎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他明知明嫣已經睡去根本不會有所應答,可還是在這種時候將這些心里話說了出來,究其緣由還是他根本沒有任何勇氣,去面對那個未知的答案。
半盞茶后,景晞睡了過去,因此他沒有機會看見懷里人眼角溢淚的那一幕。
(五)
翌日清晨,景晞送明嫣回宮的消息不知被何人傳了出去,朝野上下都在背地里議論紛紛。景晞身正不怕影子斜,全然不顧旁人的閑言碎語,可明嫣不想因此影響景晞的名聲與仕途。自此之后,她便開始深居簡出,竭力避免與景睎產生交集。
上巳節(jié)那日,明奕難得有了空閑,便邀明嫣出宮參加飲酒賦詩的“曲水流觴”活動,這是明嫣少女時最喜歡的聚會,她心中一動便答應了下來。
可軟轎一出宮門,明嫣便后悔起來,因為“曲水流觴”活動必定會請文采出眾的朝臣作陪方才盡興,如此一來,以頭名狀元入仕的當朝宰輔又豈會不在受邀之列?想到這里,明嫣便覺得頭疼不已。
流杯亭中,眾人按身份高低依次落座,于是明嫣便被夾在了明奕與景晞之間。因為靠得近,明嫣身上的香氣時不時地往景晞那邊飄去,惹得他心神不寧,連連出錯,不過半個時辰,便被罰飲了五六杯酒。
明嫣心思敏銳,多少能夠感覺到景睎這般反常的表現與自己有關,為了不影響景睎的發(fā)揮,明嫣玩兒了一輪便借口退了出去,由人扶著去周邊閑逛。
明嫣雖再也無法瞧見春山盛景,但聽著那松濤泉鳴,也可想象到眼前的風光應是何等秀麗!人處此景之中,心境自然會變得舒朗清闊,一路上,明嫣的嘴角都帶著難得的笑意,落在旁人眼里,那便如春日明花一般絢麗。
明嫣退席之后,景睎便恢復了往日的水準,直到最后一輪結束,景睎都沒有再被罰飲一杯酒。
那一日,山路上人來人往,明嫣捧花而歸時遇到一群豪門的紈绔子弟,他們見明嫣生得貌美便上前出言調戲。明嫣只帶了幾個女婢,豈是那些身強力壯的男人的對手,只能被他們逼得連連后退。
其中一個登徒子見明嫣膚若凝脂,便想伸手去摸她的臉,明嫣忍無可忍只能搬出自己的身份來震懾他們。誰知她的話剛到嘴邊,便聽見那臟手的主人發(fā)出一聲慘叫,而后她便被擁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明嫣靠在景睎懷中覺得委屈極了,當下鼻頭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來。
“你怎么來了?”明嫣忍著委屈輕聲問道。
明明是景睎見天色已晚,擔心明嫣的安危主動出來尋她,可他又不想讓明嫣發(fā)現自己還關心著她,只說是明奕派他來尋的。話一出口,景睎便感覺到明嫣的情緒瞬間低落了下去。那一霎,景睎的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進了一塊大石頭,壓抑極了。
紈绔子弟們見景睎與明嫣雖衣著普通卻氣質不凡,再加上景睎帶來的人看起來并非尋常家仆,一時摸不清景晞與明嫣的底細,狼狽地溜走了。
可那個被人用飛石打裂了指骨的家伙咽不下這口氣,他派了一個箭術精湛的手下尾隨在景睎與明嫣的身后伺機報復,當二人走到空曠處時,一支冷箭便從密林中射出,朝著景睎飛了過去。
盲人的聽覺一向比正常人要靈敏許多,再加上明嫣在北翟時日日聽見那些貴族子弟在大帳外練習射箭,因此,當眾護衛(wèi)尚未反應過來時,明嫣便在下意識的驅使之下用自己的身體為景睎擋下了箭。
景睎驚慌失措地抱著明嫣,一邊按著不斷滲血的傷處,一邊焦急地喚著她的名字,可這些都無濟于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失去意識,明嫣合上眼睛的那一刻,讓景睎再一次生出了十年前的那種倉皇無力之感。
明嫣轉危為安時已至下半夜,景睎與明奕靠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滿額清汗。他們都沒有辦法想象方才女醫(yī)回稟的若非吉訊,自己將會陷入何等癲狂的狀態(tài)。
就在這時,明奕派去調查明嫣失明一事的暗探也送回了密信。景睎不知上面寫了什么,只知道一盞茶后,明奕猩紅著眼以掌擊桌,高聲怒道:“朕此生不滅北翟,誓不為人!”
景睎聞言一驚,連忙起身撿起被明奕拍飛的密信,他愣怔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紙上的那些楷體小字,只覺每一下呼吸都萬般艱難。
原來,明嫣失明并非她口中所言那般,而是被人下毒暗害所致。
明嫣嫁給乎衍的第五年,乎衍因病去世,因為無子,所以單于之位落到了乎衍的哥哥齊托手中。北翟上層貴族實行收繼婚制,兄可娶弟妻,明嫣實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嫁給年近四十的齊托為閼氏,只能以死相抗。
當時明奕已經登上帝位,而北翟也已隱隱顯出頹敗之狀,齊托自然不能無所顧忌地逼迫明嫣。可他又是個心胸狹窄之人,眼看著垂涎已久的美人就這樣錯過,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
明嫣的一雙眼睛美得攝人心魄,齊托得不到便想盡一切辦法毀掉。
明嫣在北翟勢單力薄,即使知道是齊托所為,也尋不到任何證據。再加上,當時明奕根基未穩(wěn),永朝國力也未大盛,明嫣不想讓明奕為了自己與北翟發(fā)生沖突,只能默默隱忍下來。
回朝之后,明嫣覺得說出此事也已于事無補,反而會惹明奕動怒,生出難料的禍端,索性胡謅了個理由瞞了下來。
密信被丟進香爐里,景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到殿外獨坐,殿內則傳出明奕將瓷器掃落在地的巨響,陳彬等人候在殿外,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這一奇怪場景,就連竊竊私語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最后只剩面面相覷。
(六)
明嫣并未傷到極為要害的地方,按理來說,只要按時服藥不日便能蘇醒,可過了三日,明嫣仍舊沒有顯露半點兒好轉的跡象,反而呼吸漸漸弱了下去。如此反常的病況自然惹人生疑,女醫(yī)在給明嫣換藥時便細細檢查她的身體,最后終于在她的后頸上發(fā)現了少許紅色的斑點。
“啟稟陛下,長公主殿下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為早前就被人下了損傷臟器的慢性毒藥,那毒藥與此次用于治傷的湯藥藥性相克,這才加重了殿下的傷情?!?/p>
明奕尚未從幾日前的那封密信中平復自己的心情,如今又得知這樣的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陳彬,即刻派人將長公主宮中所有近侍押入慎刑司,朕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定要從他們口中撬出幕后黑手!”
……
十日后,禁軍突然包圍了丞相府,陳彬將宮人指證齊湘下毒謀害明嫣的證詞遞給了景睎,景睎靜默良久后看向齊湘,出聲問道:“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齊湘給明嫣下的毒極為罕見,若非此次明嫣為救景睎而受傷,極有可能直到明嫣因全身臟器衰竭而亡那日,都不會有人知道她的確切死因。
齊湘不甘心,跪倒在景睎的腳邊,拉著他的袍角哀求他出手相救。十載夫妻,縱使無愛也有情,可齊湘偏動了始終被藏在景睎心里的那個人,景睎又怎會為她求情?
齊湘見景睎這般冷情,頓時瘋魔起來,禁軍上前將她拖走,她一邊含淚大笑,一邊對著景睎喊道:“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什么可藏著掖著的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當年和親一事是否出自明嫣本意嗎?今日我便告訴你,她是為了救你才答應遠嫁北翟的。除此之外,我還要告訴你,自正平五年起那毒便入了她的體,如今已是正平八年,縱使你們神通廣大制出解藥,她也并無多少光景了,哈哈哈……”
齊湘那可憐又可悲的笑聲不斷回蕩在景睎的耳邊,他枯坐在椅上完全不敢低頭,否則淚水便會從他的眼中翻涌而出。
(七)
明奕為了讓明嫣好生休養(yǎng),將她送到了京郊別苑,景睎得空便會前去探望。明嫣醒來時,景睎正在給她喂藥,她不知自己昏迷期間發(fā)生的那些事情,以為景睎照顧自己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她不想惹人口實,盡管渾身綿軟無力,卻仍一個勁兒地將景睎往外推。
“你我豈能如此親密?!你快些離開,若是讓人看見了,又要生出事端來!”
景睎聞言心口一窒,用力將明嫣擁入懷中,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處,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句地朝她問道:“嫣兒,我都知道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讓我生生怨你十余年?!”
原來,當年明嫣和親北翟一事乃齊湘之父推波助瀾而成!
齊湘在宮宴上對景睎一見鐘情,但礙于景睎與明嫣兩情相悅,又已早早定下婚約,齊湘便只能將自己的愛慕之心深深藏起。時任宰相的齊父見愛女為景睎所苦而心疼不已,便派心腹制造偽證,讓景家卷入貪墨案中。
齊父本打算以還景父清白為條件,逼景睎與明嫣退婚。可乎衍的突然出現讓齊父改變了最初的計劃,齊父本就擔心即使景睎答應與齊湘成婚,明嫣留在京中也會成為齊湘的隱憂,如今能有將明嫣遠嫁北翟的機會,齊父豈能這般輕易放過?
即使永帝十分喜愛這個侄女,也感念明嫣父王的汗馬功勞,但帝王永遠以國為重,在齊父的進言之下,永帝最終決定讓明嫣前去和親。明嫣深愛景睎不愿答應,永帝便以景睎的性命與前程為要挾逼迫明嫣主動退婚,讓景睎以為明嫣是個薄情寡性,貪慕榮華之人!
明嫣倒在景睎的懷中哭得不能自己,景睎滿臉疼惜地望著她,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淚珠,溫柔地開口道:“嫣兒,等你的身子好了,我們就成婚。景睎哥哥把那欠了你十年的十里紅妝還給你,好不好?”
淚光閃爍在明嫣眼里,景睎一晃神,仿佛看到了初遇時的那雙眼睛,他的明嫣永遠明麗動人!
(八)
“殿下,這是景相命人送來的嫁衣與鳳冠,奴婢們伺候您穿戴上試一試可好?”
明嫣聞言便從榻上緩緩坐了起來,朝來人輕輕點了點頭。
一盞茶后,明嫣由人扶著走到鏡前,她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朝旁人柔柔地問道:“好看嗎?”
眾人由衷贊道:“殿下國色,自是好看?!?/p>
明嫣撫著衣袖上的繁復的花紋也感受到了景睎的心意,嘴邊的笑意漸漸漾開,為鏡中美人再添一抹艷色。
薄暮時分,景睎來到明嫣宮中。
“午后命人送來的衣物讓殿下試過了嗎?可有要改之處?”
“回相爺的話,殿下已經試過,極為合身滿意?!?/p>
景睎聞言笑著回道:“如此便好。殿下現在何處?”
“方才殿下試過嫁衣之后便說有些乏了,如今正在房中歇息?!?/p>
景睎點點頭,推開雕花木門輕輕走了進去,他挽起珠簾幔帳后便見明嫣側躺在美人榻上,榻邊矮幾上整齊地擺放著嫁衣與鳳冠。
景睎在榻邊緩緩坐下,見她尚未醒來,便噙著笑意偷偷吻向她的唇角。不過一瞬,他臉上的笑意便倏然退去。景睎顫顫巍巍地伸手探向她的鼻息,片刻之后,一聲撕心裂肺的“嫣兒”從房中傳了出去,而后周遭哀聲四起,天地仿佛都為之變色。
明奕聞訊趕來,看著景睎抱著明嫣的孤漠背影,瞬間淚如雨下。他不知道該如何寬慰自己,更不知道該如何寬慰景睎,他只知道,日后永朝君相如舊,但再也不會有三個人的默契與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