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勝 王培培
《水經(jīng)注》記有“薄骨律鎮(zhèn)”,即古靈州,其地望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吳忠市附近。《元朝秘史》記有“額舌里中合牙”(下簡作“額里合牙”)地名,學者一般復(fù)原為eri-qaya 或eri-γaya,是指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銀川市(1)[日]那珂通世譯注:《成吉思汗實錄(全)》,筑摩書房刊,1942 年(昭和十七年),第491、492 頁;陳寅?。骸鹅`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年,第120—127 頁;額爾登泰、阿爾達扎布還原注釋:《蒙古秘史還原注釋》,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1986 年,第885 頁;亦鄰真復(fù)原:《元朝秘史(畏吾體蒙古文)》,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1987 年,第263 頁;Igor de Rachewiltz: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A Mongolian。學界已有解讀“薄骨律”(2)陳喜波:《“統(tǒng)萬突”和“薄骨律”詞義考證》,《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09 年第6 期。和“額里合牙”(3)Paul Pelliot,Notes on Marco Polo Ⅱ,Paris-1963:Imprimerie Nationale,pp.641-642(趙琦譯:《阿拉啥、額濟納、也里合牙、額里折兀地名考》,《蒙古學信息》1998 年第2 期,第1—5 頁)。詞義的研究,但得出的結(jié)論還是讓人難以信服。仔細梳理相關(guān)史料后發(fā)現(xiàn),解讀其詞義是有跡可循的,可以做出較有說服力的解答。實際上,“薄骨律”和“額里合牙”詞義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解讀時可互補考慮。
Epic Chronicl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Translated With a Historical and Philological Commentary),Brill Leiden·Boston,2004,p.969.
《元朝秘史》第265 節(jié)記有“額里合牙”地名,旁譯作“寧夏”,即今銀川市?!邦~里合牙”是元代的寧夏府?!对贰さ乩碇尽酚涊d:“寧夏府路,下。唐屬靈州。宋初廢為鎮(zhèn),領(lǐng)蕃部。自唐末有拓拔思恭者鎮(zhèn)夏州,世有銀、夏、綏、宥、靜五州之地。宋天禧間,傳至其孫德明,城懷遠鎮(zhèn)為興州以居,后升興慶府,又改中興府。元至元二十五年,置寧夏路總管府?!?1)[明]宋濂等:《元史》卷六○《地理志》,中華書局點校本,1976 年,第1451 頁??梢?,元代寧夏路總管府即西夏國都中興府,以前則是懷遠鎮(zhèn)。
懷遠鎮(zhèn),即唐靈州懷遠縣,本名“飲汗城”?!对涂たh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懷遠縣條:“懷遠縣,在州東北,隔河一百二十里。本名飲汗城,赫連勃勃以此為麗子園。后魏給百姓,立為懷遠縣?!?2)[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靈州,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 年,第95 頁。靈州治所即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吳忠市利通區(qū)古城灣村一帶(3)白述禮:《古靈州城址再探》,《寧夏大學學報》2013 年第5 期。。懷遠縣在靈州東北“隔河一百二十里”,確指今銀川市無疑。由此可知,今銀川市在大夏國(赫連勃勃)或更早時期其名為“飲汗城”。
靈州,即北魏時期的薄骨律鎮(zhèn)。《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靈州條:“其城赫連勃勃所置果園,今桃李千余株,郁然猶在。后魏太武帝平赫連昌,置薄骨律鎮(zhèn),后改置靈州,以州在河渚之中,隨水上下,未常陷沒,故號‘靈州’?!?4)[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銀州,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 年,第91 頁。據(jù)此可知,北魏太武帝戰(zhàn)勝赫連昌之后,占領(lǐng)赫連勃勃所置“果園”城,并在此地置薄骨律鎮(zhèn),后來又把靈州治城置于此??梢?,薄骨律鎮(zhèn)即靈州治城,其地望就是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吳忠市利通區(qū)古城灣村一帶。
關(guān)于“飲汗城”和“薄骨律鎮(zhèn)”名稱,前引史料中有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就是赫連勃勃所置“果園”和“麗子園”。從“果園”“麗子園”推知,當時“飲汗城”(今銀川市)和“果園”城(今吳忠市)是大夏國的直屬果園,應(yīng)同屬一片轄區(qū),皆為重要據(jù)點。北魏在“果園”置薄骨律鎮(zhèn)(靈州)后,其地當然變?yōu)榇说赜虻能娛潞托姓行?,而原飲汗城成其下屬。既然同屬一片轄區(qū),又是統(tǒng)屬關(guān)系,其名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不是沒有可能的。北魏把赫連勃勃“果園”改置為“薄骨律鎮(zhèn)”,其名來自駿馬之毛色,據(jù)此揣測,“飲汗”之名也應(yīng)與此有關(guān)(詳后)。
據(jù)上分析,今天的銀川市在大夏國或更早的本名為“飲汗城”,北魏太武帝占領(lǐng)其地后置懷遠縣;太武帝又占領(lǐng)大夏國“果園”城后置“薄骨律鎮(zhèn)”,其后又成為靈州治所。薄骨律鎮(zhèn)與飲汗城,其名肯定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可能是不同民族語言的同名異譯。
北魏太武帝所置“薄骨律鎮(zhèn)”之名,取義于駿馬之毛色。《水經(jīng)注》記載:“河水又北薄骨律鎮(zhèn)城。在河渚上,赫連果城也,桑果余林,仍列洲上。但語出戎方,不究城名。訪諸耆舊,咸言故老宿彥云:赫連之世,有駿馬死此,取馬色以為邑號,故目城為白口騮,韻之謬。遂仍今稱,所未詳也?!?1)[北魏]酈道元、[清]王先謙:《合校水經(jīng)注》,中華書局,2009 年,第39 頁。引文中的標點符號為筆者所加??梢?,“薄骨律”之名來自赫連大夏國時期的駿馬之毛色?!妒鶉呵铩酚涊d:“赫連勃勃時,有駿馬死,即取毛色為號,故名其城為白馬騮。”(2)[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三六靈州,中華書局,2007 年,第762 頁?!端?jīng)注》“白口騮”,《十六國春秋》作“白馬騮”,此應(yīng)理解為“騮白馬”。《爾雅·釋畜》:“駵(騮)白,駁。”(3)管錫華譯注:《爾雅》卷一九《釋畜》,中華書局,2014 年,第665 頁??梢姡t白馬,即駁馬。由此可知,《水經(jīng)注》所記“白口騮”應(yīng)為“白馬騮”,實指騮白馬即駁馬。
“駁馬”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馬色特別?!墩f文解字》:“駁,馬色不純”(4)[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附檢字)》,中華書局,2009 年,第199 頁。?!稘h書·梅福傳》:“一色成體謂之醇,白黑雜合謂之駮?!?5)[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六七《梅福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62 年,第2920 頁。古駮、駁字同(6)關(guān)于“駁”字解釋,亦見宗福邦、陳世饒、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商務(wù)印書館,2003 年,第2537、2538 頁。?!对涂たh圖志》解釋賀蘭山為“山有樹木青白,望如駁馬,北人呼駁為賀蘭”(7)[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保靜縣條,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 年,第95 頁。。駁馬之毛色,廣義上可理解為斑駁色,是指青白、灰白、紅白、黑白等兩種顏色的摻雜,也就是在青色、灰色、紅色、黑色等中摻雜白色,即所謂花白、斑白色。駁馬之更為特別者,其駁色身上又有金錢狀、豹紋般的斑點,尤其是脖子和肩胛部位有豹紋、魚鱗狀,這等馬被牧民們視為“神馬”。那所謂的“騮白馬”就是騮色中摻雜白色,這就是斑白之駁馬。
歷史上的駁馬部是以飼養(yǎng)駁馬而得名,其部有駁色以及“神馬”是理所當然。駁馬部后裔延陀部(8)包文勝:《薛延陀部名稱與起源考》,《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2010 年第4 期。,史書中有延陀馬的記載。延陀馬是駱馬、驄馬,此即駁馬?!短茣分T蕃馬印條:“延陀馬,與同羅相似,出駱馬、驄馬種?!?9)[宋]王溥:《唐會要》卷七二,中華書局,1955 年,第1306 頁?!墩f文解字》:“駱,馬白色黑鬣尾也”;“驄,馬青白雜毛也”(10)[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附檢字)》,中華書局,2009 年,第199 頁。??梢?,“駱馬”“驄馬”是白或青白色且鬃尾為黑色的馬,這就是駁馬。延陀馬中也有驄馬之色上帶有豹紋、魚鱗紋的“神馬”。前引《唐會要》所記延陀馬“與同羅相似”,又“同羅馬,與(杖)[拔]曳固川相類,亦出驄馬種”,“(杖)[拔]曳固馬,與骨利干馬相類,種多黑點驄,如豹文”(11)[宋]王溥:《唐會要》卷七二,中華書局,1955 年,第1305、1306 頁。。也就是說,延陀馬與拔曳固馬、骨利干馬相類,即有黑點驄如豹紋的“神馬”。
駁馬還有個特征為體態(tài)高大、有野性。延陀部是賀蘭部后裔,“賀蘭”音譯于突厥語ala at(駁馬),“延陀”音譯于突厥語yund(馬)(1)包文勝:《薛延陀部名稱與起源考》,《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2010 年第4 期。。《突厥語大辭典》把yund 解釋為“類似駱駝”(2)Mahmūd al-kā?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Luγāt at-Turk),Edited and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Indices by Robert Dankoff in collaboration with James Kell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1982—1985.Ⅱ,p.149.?!妒芳芬灿涊d“阿剌黑臣部”(即駁馬部)為“他們[當?shù)厝耍莸鸟R全都毛色斑駁(ala);每匹馬都健壯得如同四歲的駱駝。”(3)[波斯]拉施特著,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冊,商務(wù)印書館,1983 年,第165 頁。可見,yund 即延陀馬(駁馬)體態(tài)像駱駝一樣高大?!榜g”字古作“駮”?!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記載:“北海內(nèi)有獸,其狀如馬,名曰騊駼。有獸焉,其名曰駮,狀如白馬,鋸牙,食虎豹。有素獸焉,狀如馬,名曰蛩蛩。”(4)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第246 頁??梢姡榜暋笔侵浮笆郴⒈钡陌咨榜R?!榜g馬”之“駁(駮)”字正凸顯了其毛色和野性。這是因為“駁馬”父系為野馬、母系為家馬,是雜交品種(5)寶音德力根、包文勝:《“駁馬—賀蘭部”的歷史與賀蘭山名稱起源及相關(guān)史地問題》,《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7 年第3 期。。
總之,駁馬即駱馬、驄馬種,毛色為青白、灰白、紅白、黑白等兩種顏色摻雜,其身上某部位尤其是肩胛和脖子上有斑點、豹紋、魚鱗紋狀者視為“神馬。駁馬體態(tài)高大,是野馬和家馬的雜交種,故具備野性?!氨」锹伞敝醋浴膀t白馬”,是指騮色中摻雜白色,這就是所謂駁馬、驄馬種。至此,可以這樣解讀“薄骨律”之名來歷的典故,赫連勃勃曾有一匹與眾不同的神馬即“騮白馬”,此馬死后赫連勃勃悲痛之極,故以此馬命名“果園”城,后來北魏太武帝占領(lǐng)此地且根據(jù)原意改名為“薄骨律”。
北魏太武帝把赫連勃勃“果園”騮白馬城改為“薄骨律”,這應(yīng)該是同義詞之間的轉(zhuǎn)譯。酈道元解釋“白口騮”和“薄骨律”是因“韻之謬”的差別。其說未必,應(yīng)該是同名之不同民族語言差別所致,即同名異譯?!氨」锹伞敝霈F(xiàn)于北魏時期,那應(yīng)該與拓跋鮮卑人有關(guān)。學界共認拓跋鮮卑屬于蒙古語族,其建立北魏之前長期與突厥語族部落雜居。因此,解讀“薄骨律”詞義時,從蒙古語族語言和突厥語族語言探尋其源是正確的途徑。
“薄骨律”即騮白馬,騮白馬又是駁馬。駁馬,突厥語作ala at 或ala yund,蒙古語作alaq aqta(alaq 為斑駁,aqta 為馬之義)或alaq adu’u(alaq aduγu,aduγ u 為馬之義),亦可作boro 或boz 馬。蒙古語boro(青)馬,即驄馬。清代郎世寧所畫十駿圖中有“如意驄”“奔霄驄”,蒙古語翻譯為γaiqamsiγ ?l?eitü boro 和batu arslan boro??梢?,“驄”對應(yīng)的是boro。boro 色與葡萄色接近(突厥語、蒙古語稱葡萄酒為bor),與灰、青、栗色接近。蒙古語boro,突厥語作boz?!锻回收Z大辭典》boz詞條:“boz at灰馬。該詞用于任何白色和栗色之間的動物。boz qoy栗色羊?!?1)Mahmūd al-kā?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Luγāt at-Turk),Ⅱ,p.210.所謂的boro 馬和boz 馬,是指青白色相雜的馬,可見,與alaq、ala 同義,亦可證驄馬即駁馬。
根據(jù)這個線索探尋“薄骨律”之名的詞義,或許有新的收獲。突厥語boγrul、蒙古語boγurul一詞與ala/alaq 近義(2)蒙古語boγurul 除了花白、斑白之義外,也用于古老、悠久、祖先、年長等義。,用于馬色則實屬同義。而且,boγrul 和boγurul 的詞根與boro 和boz 之詞根同義。這就等于說,突厥語boγrul at 或蒙古語boγurul aqta/adu’u 詞義與ala at、ala yund、alaq aqta/adu’u、boz at、boro aqta/adu’u 等同,亦是騮白馬、駁馬、驄馬之義??磥?,騮白馬之義的“薄骨律”一詞,應(yīng)與突厥語boγrul at 或蒙古語boγurul aqta/adu’u 有關(guān)。
古突厥語詞匯中有boγrul ala 馬,蒙古語則稱為boγurul 馬。《突厥語大辭典》boγrul 詞條:“boγrul qoy,白脖羊”;b?grül 詞條:“b?grül at,白脅馬。(該詞)或指有白斑點的羊。”(3)Mahmūd al-kā?γarī,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DīwānLuγāt at-Turk),Ⅰ,p.358.《五體清文鑒》滿語burulu,突厥語作boγrul,蒙古語作boγurul,漢語作“紅沙馬”;滿語kükele alaqa,突厥語作boγrul ala,蒙古語作k?bger alaq,漢語作“碧云騢”(4)故宮博物院:《五體清文鑒》下冊,民族出版社,1957 年,第4342、4323 頁。?!稜栄?釋畜》:“彤白雜毛,騢。”(5)管錫華譯注:《爾雅》卷一九《釋畜》,中華書局,2014 年,第665 頁?!墩f文解字》:“騢,馬赤白雜毛?!?6)[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附檢字)》,中華書局,2009 年,第199 頁?!膀h”是指紅白相雜的馬色,與“紅沙馬”同義。由此可知,boγrul 即“紅沙”“騢”,指紅白相雜之色。突厥語boγrul 與ala、蒙古語boγurul 與alaq 也常以詞組使用,如boγrul ala、boγurul alaq??梢?,boγrul、boγurul 與ala、alaq 近義詞,用于馬色則指騮白馬、駁馬、驄馬,即紅白、青白、灰白、黑白等兩種顏色摻雜的馬。這與“薄骨律”之義為“騮白馬”的記載完全一致。
“薄骨律”三字古音分別為:并鐸(*b? k)、見物(*ku? t)、來物(*l? w? t)(7)本文漢字古音構(gòu)擬,皆參考于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年)。。*b? kku? tl?w? t,可以與bo γ rul at 或bo γ urul aqta 對音,也可以對音bo γ rul ala 或boγurul alaq。這與《水經(jīng)注》所記“薄骨律”之名取義于騮白馬(即駁馬、驄馬)記載完全吻合。可見,拓跋鮮卑人占領(lǐng)赫連勃勃所置“果園”騮白馬城后,用自己語言中的同義詞改名為“薄骨律”。如此一來,“薄骨律”之名與賀蘭山名一樣也源自“賀蘭—延陀—駁馬”(8)突厥語ala at 或ala yunt,漢文史料音譯作“賀蘭”(音譯于ala 或ala at)和“延陀”(音譯于yunt,馬之義),意譯作“駁馬”。包文勝:《賀蘭部名稱考釋》,《敦煌學輯刊》2013 年第1 期。。賀蘭山名來源于駁馬,其山下城亦以駁馬為名是完全說得通的。
“賀蘭山”名得于駁馬部(1)寶音德力根、包文勝:《“駁馬—賀蘭部”的歷史與賀蘭山名稱起源及其相關(guān)史地問題》,《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7 年第3 期。,其山下城“薄骨律”亦得名于此是不難理解的。《水經(jīng)注》所記“薄骨律鎮(zhèn)”名是因“赫連之世,有駿馬死此,取馬色以為邑號”。這應(yīng)該是后人根據(jù)真實歷史而創(chuàng)作的典故,其真實歷史是此地曾是官馬場或駁馬部駐地。對此有史料依據(jù)。顏師古對《漢書·地理志》所記“靈州,惠帝四年置。有河奇苑、號非苑”做注釋:“苑謂馬牧也。水中可居者為州。此地在河之州,隨水高下,未常淪沒,故號靈州,又曰河奇也。二苑皆在北焉?!?2)[漢]班固:《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 年,第1616 頁??梢?,漢代靈州及以北地區(qū)是官馬場。西漢末及東漢,靈州地為匈奴即“胡”人居住,其中就有駁馬部。《后漢書·盧芳傳》載:“初,安定屬國胡與芳為寇,及芳敗,胡人還鄉(xiāng)里,積苦縣官徭役。其中有駁馬少伯者,素剛壯,二十一年,遂率種人反叛,與匈奴連和,屯聚青山。乃遣將兵長史陳?率三千騎擊之,少伯乃降,徙于冀縣?!?3)[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一二《盧芳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65 年,第508 頁。這一段是補記盧芳敗逃匈奴四年后即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 年)東漢降服其部下“安定屬國”胡人駁馬少伯事。“安定屬國”為漢武帝時安置匈奴降眾而析北地郡西部置,都尉住三水縣(今寧夏同心縣下馬關(guān)北),因而又稱“三水屬國”;“青山”即甘肅環(huán)縣與寧夏同心縣交界的青龍山(4)張多勇:《歷史時期三水縣城址變遷》,《西夏研究》2015 年第1 期。;冀縣即今甘肅甘谷縣;駁馬少伯的族屬“胡”或“胡人”則泛指匈奴。盧芳部下駁馬少伯及其“種人”即漢文文獻所記駁馬或賀蘭部(5)賈敬顏較早注意到了《后漢書》所見駁馬少伯及其部族,并將其與葉尼塞河與安加拉河匯流處的唐代駁馬部聯(lián)系,見其《漢屬國與屬國都尉考》,《史學集刊》1982 年第4 期。,其活動范圍應(yīng)該包括賀蘭山一帶。漢朝將首次大規(guī)模來降的匈奴部眾安置于隴西、北地(治馬嶺,今甘肅慶陽縣西北)、上(今陜西榆林南)、朔方(治三封縣,今內(nèi)蒙古蹬口縣哈騰套海蘇木)、云中(今內(nèi)蒙古托克托縣)五郡塞外黃河以南地區(qū),“因其故俗為屬國”,建立了五屬國(6)五屬國分別為安定(又稱三水)、上郡、天水、五原以及隴西,其中隴西屬國的主體部族為休屠。參見陳琳國:《休屠、屠各和劉淵族姓》,《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6 年第4 期;趙潔、武沐:《漢代隴西屬國與休屠考》,《歷史研究》2009 年第3 期。。五屬國位于靈州周圍,所以靈州地沒有“胡”人是不可能的。魏晉十六國時期,靈州地已變?yōu)椤叭值摇本铀蔽簳r期已有胡人居住之“胡城”(7)《水經(jīng)注》卷三記載,河水過薄骨律鎮(zhèn)之后“又經(jīng)典農(nóng)城東,世謂之胡城”。(參見前引《合校水經(jīng)注》,第39 頁)《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靈武縣條:“靈武縣,本漢富平縣之地,后魏破赫連昌,收胡戶徙之,因號胡地城?!保ǖ?4 頁)。從駁馬少伯活動區(qū)域、匈奴五屬國居地范圍及靈州曾戎狄居住、置“胡城”等信息來看,與匈奴密切相連的駁馬部曾活動于賀蘭山下靈州地是可信的。
無獨有偶,漢籍史料中靈州以騮白馬為城名,而古“銀州”也以驄馬為名。《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銀州條:“銀州,銀川。禹貢雍州之城。春秋時屬白翟地。秦并天下,始皇分三十六郡,屬上郡。漢為西河郡圁陰縣之地。晉、十六國時為戎狄所居,苻秦建元元年,自驄馬城巡撫戎狄,其城即今州理城是也。周武帝保定二年,分置銀州,因谷為名,舊有人牧驄馬于此谷,虜語驄馬為乞銀。隋大業(yè)二年廢銀州,縣屬雕陰郡,隋末陷于寇賊。貞觀二年平梁師都,于此重置銀州。天寶元年為銀(州)[川]郡,乾元元年復(fù)為銀州。”(1)[唐]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關(guān)內(nèi)道四銀州,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 年,第104 頁。據(jù)此,“銀州”得名于“驄馬”,即“舊有人牧驄馬于此谷,虜語驄馬為乞銀”。前秦苻堅時期是“驄馬城”,周武帝保定二年(563)改置為“乞銀州”(簡稱“銀州”)。那所謂的“虜語”當指前秦羌語或北周宇文鮮卑語。羌語與黨項語親族語言。宇文部是南匈奴后裔,而后來屬鮮卑。所以,宇文鮮卑語屬匈奴語或鮮卑語都有可能。古銀州(銀川郡)位于今天的陜西省榆林市橫山縣黨岔鎮(zhèn)一帶。古銀州地望與薄骨律鎮(zhèn)不在一地,但其名稱詞義完全相同。更為巧合的是,古銀川郡(古銀州)與今銀川市地名也完全相同。這些不能以純屬巧合做解釋了,而肯定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對此,較為合理的解釋應(yīng)該是飼養(yǎng)駁馬之人或歷史上的駁馬部遷徙直接有關(guān)。也就是說,“騮白馬城(薄骨律鎮(zhèn))”和“驄馬城(乞銀州)”也許是同名之轉(zhuǎn)移,應(yīng)有設(shè)置官馬場或部落遷徙等歷史淵源。
隋朝和唐朝前期,靈州治城及行政區(qū)域未有大的變革。唐玄宗朝在靈州地置朔方節(jié)度使,直到宋朝初期。1003 年,居于銀州(乞銀州)、夏州等地的黨項族拓跋部主李繼遷攻占靈州,設(shè)西平府。從此靈州成為黨項人住地,直到蒙古攻占為止。1020 年,李繼遷之子李德明以懷遠鎮(zhèn)為興州(今銀川市),后又升為興慶府,遷都至此。1038 年,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稱帝,建大夏國,都興慶府,后改為中興府。1227 年,蒙古擊滅西夏,占據(jù)中興府。1288 年,元朝在興慶府置寧夏路總管府,屬甘肅行省。寧夏府,蒙古人稱之為“額里合牙”。那么,“額里合牙”之稱怎么來的?黨項族是怎么稱呼自己的都城?其義又是什么?對此,依據(jù)前文分析基礎(chǔ)上,再利用蒙古語、黨項語等民族語言材料進行深入分析。
《馬可波羅行紀》記載:“如從涼州首途,東進,騎行八日,至一州,名曰額里哈牙(Egrigaia)。隸屬唐古忒,境內(nèi)有城堡不少,主要之城名哈剌善(Calachan)?!?2)[意]馬可波羅著、馮承鈞譯:《馬可波羅行紀》,東方出版社,2007 年,第180 頁。據(jù)此得知,額里哈牙(Egrigaia)是州名,其下有很多城,其中最主要的城是哈剌善(Calachan)。哈剌善(Calachan)即賀蘭山、阿拉善(ala?an)(3)[日]那珂通世譯注:《成吉思汗實錄(全)》,大日本圖書株式會社,1907 年,第491、492 頁。,其名源于賀蘭—駁馬(4)前引《“駁馬—賀蘭部”的歷史與賀蘭山名稱起源及其相關(guān)史地問題》。。馬可波羅說“哈剌善”(ala+?an)是城名,這與我們前文分析的“薄骨律鎮(zhèn)”名來源于駁馬部觀點完全吻合,也有力地證明了“薄骨律”確實為騮白馬、駁馬之義。
馬可波羅所說州名Egrigaia,即《元朝秘史》所記寧夏府名“額里合牙”,這應(yīng)該就是原靈州城的民族語言稱呼。漢語音譯地名“額里合牙”,學者一般復(fù)原為eri-qaya 或eri-γaya?!对厥贰分小邦~里合牙”地名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為成吉思汗親征西夏即蒙古未攻克中興府之時,所以其名為黨項語是沒有問題的。又,馬可波羅是元朝時期來到寧夏,他說此地名為Egrigaia,可見,元朝時期仍沿用黨項語名稱。因此,解讀“額里合牙”詞義應(yīng)從黨項語入手解析。明白了此地名為黨項語,再結(jié)合前文分析的賀蘭山下確有以駁馬為名的城鎮(zhèn)結(jié)論,推測黨項語“額里合牙”有沒有駁馬之義呢?從西夏黨項語資料中的確能找到表示駁馬之意的詞匯。西夏雙語字典《番漢合時掌中珠》中有多個關(guān)于馬的詞條,主要寫法有以下三種:
西夏語中,形容詞修飾語往往位于名詞后方,如《番漢合時掌中珠》:(米白)對譯“白米”;豆黑)對譯“黑豆”。同理,“駁馬”應(yīng)說成“馬駁”,對應(yīng)的西夏文可以大致為(5)李范文編著、賈常業(yè)增訂:《夏漢字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年,第5576 頁0803 號字。。
從元朝到1947 年定名為今銀川市之前,銀川始終被稱為寧夏路、寧夏衛(wèi)、寧夏府、寧夏道、寧夏鎮(zhèn)、寧夏縣等,有時俗稱寧夏、寧夏城等。但從明末清初開始,在文人著作中開始出現(xiàn)了“銀川”之名,指今天賀蘭山下的黃河及灌溉區(qū)域之美景,后來又開始用于寧夏城的別名(1)汪一鳴:《銀川地名的由來》,《寧夏大學學報》1980 年第3 期;汪一鳴:《再談銀川地名的由來——與和?同志商榷》,《寧夏大學學報》1982 年第2 期。。這樣,從明清以來原寧夏府又有了新名銀川。這容易給人今銀川之名與古銀州地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認知。雖然今銀川市和古銀州之地望不同,但其名稱同,那兩者之間沒有絲毫關(guān)系似不太可能。從銀川名稱的出現(xiàn)及黨項族的遷徙歷史來看,其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是難以讓人信服的。即使退一步講,假如寧夏城原先沒有絲毫跟“銀川”之名有關(guān)的文化底蘊,那文人突然搬用歷史上本有的、且用于別處的“銀川”地名來比喻寧夏美景,這在邏輯上也是說不通的。
乞銀州,簡稱銀州,后改為銀川郡。有學者認為,今銀川市地名就來自古“銀川郡”(2)和?:《銀川地名考》,《地名知識》1981 年第2 期。。但問題在于,為何是古銀州之名“東來”,而不能是固有的銀川之名“西去”呢?當然,史料中先有銀川郡,后見銀川市,但史料中出現(xiàn)的先后不能成為哪個地名先形成的依據(jù)。換言之,今銀川市的原名就是“銀川”或與此同義的某個稱呼,這也是有可能的。據(jù)前文分析,今銀川市本名“飲汗城”之意為駁馬、驄馬,而“虜語”稱驄馬為“乞銀”。再者,今寧夏地形被美譽為“塞上江南”的平川地帶,曾經(jīng)也是因水草豐美而設(shè)官馬場和駁馬部等游牧部族駐牧。所以,寧夏之地原來就取義于駁馬、驄馬等的“飲汗城”“乞銀川”(簡稱“銀川”)為地名是完全有可能的。
總之,對今銀川市地名來源較為合理的解釋是,其本名為具有駁馬、驄馬之意的“飲汗城”,居于此地的不同部族用自己的語言改譯稱呼之,“乞銀”就是一例,而從明末清初開始文人依據(jù)本地故有的文化底蘊,再富有詩意地贊美了“塞上江南”寧夏,從而就出現(xiàn)了蘊含歷史和抒情詩意完美結(jié)合的地名“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