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
又一個太陽
仰面掉了下來,那箭射中
它的喉嚨,在空中發(fā)出模糊的
詛咒,光焰陡然增長十倍,
焦灼的天空仿佛熔爐的內(nèi)壁
轟鳴著卷曲,旋成一個無底的
深淵;那弓手的臉被熱浪
烤得生痛;枯焦的莊稼被點燃,
死過的動物因而必須再死
在沉入海水的剎那,它
嘶嘶叫著,像烙鐵頭,熄滅了,
懷著報復的心……
那弓手忽然感到不安,仿佛
那嘶吼著墜落的是他自己。
他抬頭望了望僅剩的那一個,
他的箭袋空了;而那一個驚恐地
看著他把弓收回肩上,匆匆
躲入巖石背后……
涼風起了,
萬物有了影子,空間凝固,
時間擁有了夜晚;她和她的兔子
回到原野……又可以光腳走在
大地上了,那些美好年代的記憶
像久遠的花草的氣息,濕潤的,
沁涼的……啊,刺目的枯樹,仿佛
一排排燒焦的骨頭,驚恐的喊叫
還堵在嗓子?!瓫]有說出的話語
是珍貴的,那些她背地里說給
自己的話,沒有人傾聽的,在煌煌
的亮光下找不到位置的。
陰影升起……
一個新的時代就要開始了嗎?
秘密的話語,說出就被遺忘的
話語,請到萬物的影子中尋找
隱蔽吧……
突然,一陣清輝
從空中灑落,一輪陌生的天體
映在天邊……是崩毀的太陽
亡魂,還是它們的姊妹,影子?
就像她是他的影子?她和她
好奇地互相張望,閃爍的光
暴露了心意,溫柔的吹息貼著
同伴的脖頸;那是她的果實
結(jié)到了天堂樹上,從里面膨脹,
在大地上空堆集多欲而豐盈的
愛的饋贈。
……雪坡上,獵犬
奔馳,越過他倆的頭頂,笑聲
回蕩在山崗的上空……這一切
多么遙遠了,仿佛別人的故事。
多明亮的鏡子,甘美的果實
高掛著,時時誘人的玉臂向上;
光如細雨濺落,澆灌她身上
秘密的汗毛,她感到身體一點點
裸露,感到血液的潮汐涌動……
清光彌漫……大地山河,瓊樓玉階,
她的兔子,她自己——全在里面,
成為陰影,背向環(huán)形的山,河流
消失。那光有一會兒突然放大,
像是插上了電源,徘徊在空中,
照徹骨頭里的孤獨……驟然明白
她想要趨向她。而星星仿佛
她的化身,在屋頂?shù)牟萸o上
斷續(xù)發(fā)抖,一種線的干擾
讓她回想起貧血的少女時代。
她也是女兒啊,
上帝的怒火熄滅了,無邊的空間
變成人的屋宇,女兒的閨閣……
叫她忍不住想說話,把那些說給
自己的話,講給她,仿佛她是
另一個自己。
當他從西方歸來,
越發(fā)沉默寡言,見天漫游不歸,
在曠野追逐,胡亂朝樹林放箭。
她感到他在她面前猶豫,他在她
里面起了疑心……就像萬物的
陰影,隨著午后的太陽移動
而增加,直到淹沒屋后的松林,
侵入她暗紅的妝臺……
直到他把那織錦包裹的藥包
交給她,告訴她他們將一起長生。
然而,她哭了……
它在那兒,在看不見的高處,
一件危險的、不懷好意的禮物,
有時暗淡,有時突然閃耀,
有時像一只不斷加力的拳頭
扼住她的喉嚨,以至無法呼吸。
讓她不安的并非虛假的永恒
誘惑她,而是家室中躲藏了
一個第三者,無限的天空有了
裂縫,大地張開嚇人的深淵……
黃昏時分,無數(shù)的蚊蚋飛出,
攻訐她軟弱的心智,讓她頭暈
目眩。而他總是漫游不歸……
現(xiàn)在他是國王們的朋友,被人膜拜,
被年輕人包圍……據(jù)說,在某些
東方國家,到處是他的生祠,
傻呵呵充當人家的門神……
別有用心的人誘惑他,把他
灌得酩酊大醉,回家來數(shù)月不醒。
她守著那藥包,等待他的決定。
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決定?
在他的決定里,她的位置在哪里?
他在猶豫什么?她反反復復
掂量那藥包,猜測西王母的這厚禮
對她意味著什么。她會失去他嗎?
抑或永遠擁有他?那個在床上
鼾聲大作的人,她擁有他嗎?
她愿意做他的鼾聲,在他夢中
陪伴他;她愿意做他的獵犬
陪伴他在森林里追逐;她愿意
……可是大人物不需要陪伴,
他只要廣場上的叩拜,歡呼。
她感到自己永遠是一個人;
她做了很多可怕的夢,被他的獵犬
撕碎,被他的箭射穿,被
拋棄在荒涼的地球,而她的英雄
在天堂和仙人們尋歡作樂……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而他們
曾經(jīng)在一個世界上熱戀,擁吻,
從黃昏到天明,舔著彼此的淚,
甜的淚……
月亮升起來了。
自從那天在曠野上照面之后,
她和她成了熟稔的朋友。
她們彼此相像,不,她就是
她自己,她傷心,她哭泣
她徘徊,眺望,恍惚……在她里面
有相同的回響,她的盈缺
在她夢中喚起心意的漲落
如一……她和她被相同的引力
牽引,被同樣的愿望挑撥……
只有她
才能理解她。他減損她,她卻
增益她;他從她挖掘,汲取,
曾經(jīng)那么貪婪,但已漸生厭倦;
她和她卻是純?nèi)坏慕o予,彼此
成全……多么奇怪的感覺,
她打了一個冷顫,一滴熱淚
涌上眼眶。哦,她看見了,
趕忙用她的光照耀它,提攜它,
天上的光和地上的光交輝……
哦,天上的光,再次召喚她
走出戶外,走進她的里面,
永遠處于陰影中的、多褶皺的
山脈,在她的面前一疊疊
打開,無窮的幽深,無限的
回環(huán)……多么溫柔的撫慰啊,
她赤裸著把自己奉獻給她,
那唯一的心眼洞明一切;
她感到光從里面,從心思中
升起,她的身體變得縹緲,
像被什么提升到樹梢的上方,
臉龐挨著臉龐,如此相像,
宛若挺立在同一軀干上的
飽滿的雙乳,流瀉奶與蜜……
她睡著了,在理解的光中。
醒來,他和他的弓早已不見……
長久沒有他的消息。她已經(jīng)
不再想念,不知他棲宿南方
還是北方,是醒還是醉……
夜里,她長久咬著嘴唇,直到
那變化的月亮再次圓滿,從籬笆
看進她的心里。多久了?她反復
掂量那織錦的藥包,等待他的
決定……
突然,一個計劃
升上她心頭。這是她的決定,
而他在決定的另一端推拒,等待,
守候,成為影子……她打開
藥包,那不死樹上的不死果
像一個無辜的孩子望著她……
她的雙手發(fā)抖,肩頭微微震顫,
定了定心神,她把它舉到眼前
凝望它……她想起很多從前的事,
很多已經(jīng)被遺忘的事,感到
生活多么虛幻,又一滴滿盈的淚
涌出眼眶……恰在此時,她抬頭
看見天心的她,于是迅速
下定了決心:她一口咽下那果子,
咀嚼著,五味雜陳,那兔子敏捷地
跳起來,銜住了從她手中掉落的
果核……
她的身體變清了。
變輕了……
她感到自己漂浮在蕩漾的
水波中,從底下有什么
托著她;然后變得更輕,
像有什么從上方拽著她,
雙腳情不自禁離開地面……
她升到屋頂,眼前的月亮
越發(fā)明亮,碩大,她望向
她,她引領(lǐng)她,朝向敞開,
緊抱著一種莫名的悲喜;
她似乎有點醉了,那兔子的眼睛
也迷離地泛著酒紅……
她的衣服像風箏的飄帶
在風中飄動;她于剎那釋放了
人間的全部重量,她的身體
越來越接近某種發(fā)光體
充盈而透明,迎向另一個
盈盈飛升,就像她天生就會
飛行的本事;風在她身下
嗖嗖地吹過去。
……大地
越來越遠,漸漸變成一個
暗藍的圓球,但她還能隱隱
看見
一個弓手倉皇地撞進家門
又奔出屋外,向空中的她
張著雙手……
另一頭
那知己的眼望著她,以她的
無限的廣袤迎接她……
地上那人最終看見她和她
彼此進入,倏然消失……
大地上空,一輪渾圓的月亮
突然放出雙倍的光明……
責任編輯:肖靜
特約編輯:潘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