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喜
一段時間以來我特別害怕老家打來的電話,嚴格地說害怕父親打來的電話。但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來什么。這不,我正要跟劉影纏綿,手機鈴聲猝然響起。我沒接。劉影不大高興地說趕緊接吧,肯定又是你爹。
我騰出一只手伸向手機。果然是父親的電話。心里埋怨父親偏偏選這個時候,我示意劉影別做聲。父親在電話那頭說,這么久了事情還沒一點兒眉目,你就真的一點兒辦法沒有了?父親的語調充滿著焦慮與不滿。從父親的語調里,我能想象出電話那端父親焦躁無奈的神情。我只好又一次耐著性子勸父親別著急,自己正在想辦法呢。
父親的電話掃了我與劉影的興致。劉影是我媳婦,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婚姻出了問題。先是持久的冷戰(zhàn),然后是相互疏離。近日來,父親連續(xù)不斷的電話讓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劉影對我的家事不聞不問,更不會對我有所安慰。我們有好幾個月沒有在一起親熱了。或許因為雙方都有些饑渴了,我們經(jīng)過一番心理刺探與調試,好不容易才醞釀出那么一點兒情緒,卻被父親的電話無情地摧毀了。
父親的電話說的是同一件事情,我老家的一塊菜地被人強占了。
我家那塊菜地要放在幾年前根本就不值什么,可現(xiàn)在不同了,一條國道剛好經(jīng)過那里,菜地一夜之間就增值了。安家兄弟的菜地與我家的菜地相鄰,他們要在菜地建房子,硬是越界強占了我家菜地差不多八個平方米。父親多次向安家兄弟論理、交涉,但他們根本不拿父親當回事。他們下基腳的時候,父親前去阻止,卻反遭一頓暴打。父親七十歲的人了,哪里禁得起他們的拳頭?可憐我父親重創(chuàng)在床一天到晚直哼哼。
父親被人打了,這不僅是他老人家一個人的屈辱,也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屈辱啊??墒俏疫@個做兒子的卻一直在忍氣吞聲,我何嘗不想找安家兄弟干一仗?可我這瘦弱的身板能打得過誰呢?父親就我這么一棵獨苗,我總不能跟安家兄弟拼命吧?父親忍著巨痛找到村主任,村主任支支吾吾;找派出所,派出所也推三阻四。父親不指望我還能指望誰呢?我覺得自己已被逼到風口浪尖上了。如果我沒能擺平此事,不僅對不起父親,更嚴重的是今后我一家人都會在村里抬不起頭來。
我開始還有些樂觀,以為現(xiàn)在畢竟是法制社會,可以通過合法的渠道來解決。可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真是太天真太幼稚了,事情遠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我跑了幾次老家,卻都灰溜溜地折回。
說起來安家兄弟也是我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我們兩家原來經(jīng)常往來,關系一直很好。父親說當年他們家兄弟姐妹多,糧食不夠吃,常常是一連幾天難見到一碗稀飯,一個個餓得皮包骨,走路腳打飄。父親母親看著可憐,就常常偷偷地接濟他們,不時給他們送去兩三把米,或幾個紅苕。父親說安家父親還多次跟我們家借米,但沒有還過一次。父親想不通,他們現(xiàn)在怎么就這么沒良心呢?
記得我第一次去跟安家兄弟交涉的時候,父親就很擔心,叮囑我說他們兄弟不像過去了,一個個都是狼變的,毒辣得很。你要小心他們對你下毒手。我不以為意。
但我很快就見識了安家兄弟的刁蠻無理。
安家兄弟見我來了,一個個皮笑肉不笑的。老大安得金故作驚訝地說,兄弟從縣城回來了,找我們有什么事?我壓住心中的怒火,說明來意。安老大說,不就是那巴掌大一塊地嗎,你當?shù)艿牟恢劣跒檫@點兒小事生氣吧?我說你們需要也得跟我說一聲,你們一聲不吭說占就占了,這分明就是欺人太甚!何況你們還打傷了我父親。老二安得銀說我們打人是不對的,我們確實搞得過頭了,我們向你道歉,兄弟你是讀書人,有度量,大人不計小人過。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家?guī)讉€妹妹都出客了,你又在城里買了房,我們估計你是不會到鄉(xiāng)下來住的。你家的地又那么寬,我們就想多占那么一點點,你不會那么計較吧?我說既然你們不把我當作兄弟,還有什么可說的?,F(xiàn)在我們只能讓政府來斷了。要么還地,要么賠償。老三安得寶陰陽怪氣地說,以為我們怕你不成,就是占了你的地,你能怎樣!
與安家兄弟沒法溝通,我來到了村主任家。村主任家有一伙人,他們正在吃飯,每個人都喝得臉紅筋脹。村主任見我來了,拉我坐下,硬塞給我一碗酒。由于人多在場,我不好意思跟村主任說起這事。之后我就一直見不到村主任的面,我知道村主任是有意躲著我。我父親說,村主任也不敢得罪安家兄弟。
這么說吧,在我們村,安家兄弟仗著自己兄弟多,又各有一身蠻力,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多年來一直橫行鄉(xiāng)里。安老大曾經(jīng)提著菜刀把追趕一個計生員,那年他已生過兩個孩子的老婆肚子又大了,鄉(xiāng)計生員上門叫他去做節(jié)育手術,兩人吵了起來。鄉(xiāng)計生員是外鄉(xiāng)人,放言說你再不聽勸,我就把你抓起來。安老大一句話沒說抄起菜刀砍過去。安老二與人爭田水,一鋤頭舞過去,差點兒沒要了人家的命。安老三更是個狠角色。他好賭成性,常在村里聚眾賭博,輸錢就賴賬。一個外地賭客向他索要,他一刀將對方捅得腸子外流??梢哉f,村里沒誰敢惹他們 “安家三虎”。
村主任管不了,我只能寄希望于鄉(xiāng)派出所。派出所所長對我說,你家的事情我們也知道一些,但一時很難解決。為什么?就因為你家也沒辦過土地證,你拿不出土地證,我們也就沒法管。
所長建議我先辦好土地證再說。
菜地分明就是我家的,從我爺爺?shù)臓敔斁鸵恢狈N下來的,我們從沒想到要辦土地證。我不甘心,又一次去找所長,卻碰到所長醉醺醺地從安家兄弟家出來。
老實說,幾次回家,我都很沒面子。父親也對我越來越?jīng)]信心。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碰到如此刁蠻猖狂的人!我只好對父親說回去再跟上面有關部門反映,讓上面派人解決。我雖然多次對父親說回城后一定找人了斷此事,可我一個教書的,又能找上誰呢?我在心里作了一個盤點,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偌大個縣城,那么多的機關單位,我竟沒認識一個能幫上自己的人。我所認識的人不是老師,就是一些普通的小職員。我為自己的無能而慚愧,更覺得對不起父親。
想當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是多么的榮耀。父親沒有理由不以他的兒子為榮。因為我可是國家恢復高考以來,我們鄉(xiāng)第一個通過高考走出大山的大學生。我們鄉(xiāng)有過大學生,他們都是不經(jīng)高考而被推薦上去的,是所謂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那些年大學生可金貴了,被譽為天之驕子。大學一畢業(yè),國家就安排工作。從踏入大學校門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成為一個吃公家糧的國家干部。父親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挺有成就感。是啊,他畢竟培養(yǎng)出了全鄉(xiāng)第一個正牌大學生。在父親看來,他兒子未來的前程無可限量,畢業(yè)后在城里謀個一官半職不在話下。一輩子在人前低眉順眼的父親終于挺直了腰桿。那些天他與人聊天總要把話題扯到我身上,村里人說你家祖墳冒青煙了,你兒子將來準會在城里做大官。以后我們有什么事找他不知還認不認我們,父親就拍著胸口說敢不認,看我不揍扁他。
父親的預言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鄉(xiāng)的幾個工農(nóng)兵大學生個個混得有模有樣。一個在交通局當局長,一個在農(nóng)行當行長,一個在扶貧辦當主任,最不濟的一個也在我們鎮(zhèn)上當副書記。按理說,我這個正牌的大學生在縣里弄過副局長或局長當當那是沒問題的。可不幸的是,我大學畢業(yè)卻被安排在縣一中教書,而且一直教到今天,完全不像父親預想的那樣有個一官半職。
開始工作那幾年,我還是很受敬重的,畢竟在縣級中學當先生,在我們鄉(xiāng)也就我一個。我放假回家也頗有點兒優(yōu)越感。我的初中或高中同學看到我穿著亮閃閃的皮鞋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別說有多眼紅了。有的自卑得甚至不敢跟我打招呼,遠遠地見了我就躲開。安家兄弟見了我也是滿臉的謙卑。我記得安老二去相親時,還借了我的一雙新皮鞋。
世道變化真快啊,沒幾年,農(nóng)村形勢越來越好,但凡有點兒頭腦的人都迅速地致富了。我的幾個曾為自己考不上學校而自卑的同學,有的做木材生意,有的辦加工廠,有的販賣化肥農(nóng)藥,一個個都富了起來。沒讀幾年書的安老大也干起了殺豬的營生,現(xiàn)在也腦滿腸肥。別人都在變,而我依然是個窮教師。我回家再也沒有當初的優(yōu)越感。鄉(xiāng)親們再也不把我當回事了。昔日的同學或伙伴甚至故意問我這些年當官了沒有。我說還在學校里混呢。他們就故作驚訝地說怎么還當老師,不可能吧?
我也不是沒有從政當官的機會,而是自己沒有把握住。那年縣組織部到學校考查干部人選。因為我曾在縣市級報刊上發(fā)表過幾篇豆腐塊文章,縣里正好急需能寫的人,我因此被列入重點考查對象。如果考查合格,先到鄉(xiāng)鎮(zhèn)去鍛煉,當個副鄉(xiāng)長或副鎮(zhèn)長什么的,然后再調回縣機關。
這事之所以沒成,全怪劉影。那時我和劉影正打得火熱,馬上就要談婚論嫁。我把自己被考查的事說與劉影。劉影說什么也不同意。我們正在熱戀當中,一日不見如三秋,我們恨不能日夜相守,而這個時候我卻要到鄉(xiāng)下去任職,她舍不得啊。更重要的是她對從政的人不信任,沒好感。她說要嫁當官的早就嫁了,哪里還輪到你。
劉影對從政的人不信任是有原因的。她姐姐就是個官太太,表面上風光,實際上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榮耀和幸福。當初她姐的男人,也就是她的姐夫在鄉(xiāng)下任職,姐姐和姐夫婚后一直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姐姐甚至生孩子時都沒人在身邊照顧。后來姐夫升職了,調回城里了。姐姐以為苦盡甘來,誰知卻被姐夫冷落了。姐夫回城后常以工作繁忙為由夜不歸宿,原來他已經(jīng)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我聽從了劉影,放棄了自己的仕途。劉影農(nóng)校畢業(yè),有容貌,有文憑,有工作,又是城里人,追求她的人如眾星拱月。我知道,有一個家伙現(xiàn)在還對她念念不忘。那就是在縣公安局什么科當科長的肖宏進。我還聽說這個肖宏進眼下正跟老婆鬧離婚。劉影說她當初在我與肖宏進之間作過艱難的選擇,最后還是看中我的人品才委身于我。我一個農(nóng)村后生,能得到劉影的青睞,此生何幸!我對劉影感激不盡,也是命中注定。
我因為求告無門,心力交瘁,打算放棄。我試圖說服父親。我說那塊地算起來也不過幾千塊錢,他們不占也占了,權當破財免災吧。父親不同意。父親聽了我這話竟像不認識似地打量我說,你怎么有這種想法?這不是錢的問題,這關系到我們家的尊嚴和面子的問題。我們這么一讓,他們就會以為我們軟弱可欺,就會得寸進尺。村里人也會認為我們沒濃血,今后誰都可以在我們頭上拉屎拉尿。
父親說得我萬分慚愧,也聽出了他對我極為不滿??伤夏睦镏牢业碾y處呢?我又一次細細地篩了一遍,終于發(fā)現(xiàn)我的同事有個同學在司法局工作,好像我們曾在一起喝過酒。于是我通過同事找到了他的同學。同事的同學告訴我,這事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但打官司也挺麻煩的,要取證,要請律師。即便官司順利,最快也得三五個月,既費時更費力。聽了他這話,我覺得打官司也沒那么簡單,只好打消了對簿公堂的念頭。
晚自習回來,遠遠地看到我們小區(qū)里,家家戶戶的窗簾都透著柔和的光芒,只有我家一片漆黑??磥韯⒂坝植辉诩摇M崎_門,家里冷清清的,完全沒有一點煙火氣息。我不知道劉影又在什么地方打麻將了。劉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迷上了打麻將的?大概是兩年前吧。近段時間更是上了癮,常常在哪里打就在哪里吃,有時打到通宵才呵欠連天地回來。人是會變的,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劉影會變得這樣徹底?,F(xiàn)在的劉影,與過去那個溫柔且善解人意的劉影判若兩人。
當年劉影決定嫁給我承受了許多壓力,他們家人一致反對。劉家人認為,寶貝女兒跟一個鄉(xiāng)下人結婚,且不說門不當戶不對,更主要的是將來的生活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而這些麻煩多半是鄉(xiāng)下親戚帶來的。在他們看來,鄉(xiāng)下人窮親戚多。窮親戚要進城購物、看病、上學、辦事,他們一進城準得把這個家當作旅店,吃吃住住,沒完沒了。說實話,劉影當初不顧一切地非我不嫁,確實需要相當?shù)挠職?。我感激過去的劉影,卻越來越難以忍受現(xiàn)在的劉影。
應該說,我們從戀愛到新婚后的幾年里過得還是很幸福的。雙方有固定的工作,有穩(wěn)定的收入,父母都還硬朗,我們沒什么可操心的。不知不覺間,這個世道仿佛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我猛然發(fā)現(xiàn),富人越來越多了。就說林業(yè)局的張光順吧。張光順原來也是教師一個,后來被招進政府當一段時間的辦事員,后來又到鄉(xiāng)下做了幾年鄉(xiāng)長,那個鄉(xiāng)是有名的窮鄉(xiāng)。窮則思變,他變賣了集體山林,一次次提著巨款往縣里跑,結果就跑來了今天的前程。
人一旦富了就要享受,于是形形色色的娛樂場所就充斥著縣城的各個角落,連走錯路都會碰上舞廳、發(fā)廊、按摩店、休閑室。我剛到縣城工作的時候,我們這個縣城破破爛爛,灰頭土臉?,F(xiàn)在是街道縱橫,大廈林立,到處流光溢彩。窮人都到哪去了?反正滿大街走著的沒有一個不像有錢人。
劉影的同學因為嫁得好,現(xiàn)在都一個個打扮得像個貴婦人。她們買一件衣服動輒上千塊錢,眼也不眨一下。相比之下,劉影顯得多么寒磣啊。她不敢參加同學聚會,不愿與同事上街。劉影天生麗質,本該養(yǎng)尊處優(yōu),過著被別人羨慕的生活,可命運卻讓她嫁了一個平庸的中學老師。劉影很委屈,不時把怨氣撒向我,她埋怨多了,我也受不了。我說當初我想要改行從政,是你不同意的,現(xiàn)在你反倒怪起我來了。我們開始吵架了。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致一發(fā)不可收。劉影曾多次刻薄地說我算是瞎了眼才嫁給你這個鄉(xiāng)巴佬。其實我也挺同情劉影的,覺得她跟了我這個鄉(xiāng)巴佬夠虧的。我承認劉影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常常自責:是我沒有本事讓這么好的女人過上舒心的生活。我應該對她忍著點兒、讓著點兒。可是當我一看到她那張對我不屑一顧的臉就控制不住情緒,就反唇相譏。后來,我們連吵架的興趣都沒有了。
那個晚上,劉影不知道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一到家就倒在沙發(fā)上,嘔吐不止,那樣子非常難受。我頓生憐香惜玉之心,我為她倒水洗臉,為她擦掉身上的污穢,給她水喝。然后又把她抱上床。當我準備松手時,劉影緊緊抱著我不放,眼角溢出了兩行淚水。我知道,此時劉影需要我的安慰。我喜上心頭,多日的不快一掃而光。那晚我們如同新婚。我甚至帶著哭腔請她原諒。我們都以為危機已過,從此云散日出、光芒萬丈??墒堑诙煨褋?,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我隱隱地預感到我們的婚姻即將走到盡頭。
我向來隨遇而安胸無大志,對自己從來沒抱太大的奢望。一個農(nóng)家子弟,能在縣城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還娶上了城里的媳婦,我認為命運沒有虧待我。多年來我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本本分分地教自己的書。我也知道自己在學校還算是一個稱職的老師,但只要走出校門,就是白癡一個。有人取笑我活得太簡單,太沒質量,我也付之一笑,我早已習慣于過簡單的生活。記得有一次,有個熟人硬拉著我去參加一個飯局。酒桌上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有人介紹了,說這位是李部,這位是楊總,這位是王局,這位是張科。介紹到我時,介紹人一時語塞,他把目光轉向我的熟人。熟人說這是學校的老師。在座的故作謙虛地說老師好啊,老師是靈魂的工程師呢。之后他們就聊起了政界、商界、情場的事來,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當時覺得自己很受辱,發(fā)誓今后再也不參加這種飯局。那以后我就斬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埋頭教書。而今想來,我之所以沒能找到一個能幫上自己的人,也就毫不奇怪了。
自從家里出了這事,我寢食不安,噩夢夜夜來襲。夢得最多的是父親被安家兄弟暴打的情景。我也夢到自己變成一個武藝高超的俠客,一拳打去,安老大滿嘴是血;一掌劈去,安老二腦袋開花;一個掃堂腿掃過去,安老三跌個狗啃泥。他們三個一齊跪地向我求饒。做這樣的夢很快意,可是醒來更加痛苦。以前我不明白農(nóng)村的計劃生育為什么那么難搞,也不明白農(nóng)村人為什么那么重男輕女?,F(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一個家庭生有男孩,人丁興旺,勢力就大,別人就不敢輕意欺侮。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肖宏進。肖宏進?就是當年狂熱地追求過劉影,而今在公安局什么科當了科長的那個家伙嗎?他說他有心幫我,如果我有意的話就到他指定的地點宵夜。我與他素不往來,他今天突然給我打電話,我感到非常奇怪。可我冷靜一想就想到劉影,劉影是不是和肖宏進裹在一起了,這一想,我就嚇了一跳,這是極有可能的事啊?,F(xiàn)在她與我鬧到了這樣的地步,她若要找一個可以安慰自己的人,那個人一定就是肖宏進了。
狗日的肖宏進,他現(xiàn)在是趁人之危,是落井下石啊。
我推開城東茶摟的一個小包間,那里早就坐著一個衣著光鮮的人。此人正是肖宏進!他站起來向我伸出了手。但我沒有向他伸手。我說找我什么事趕緊說吧。肖宏進說你家里的事我都聽說了,也聽說你正為此事煩惱。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說我家的事好像跟你肖大科長沒什么關系吧。肖宏進嘬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知識分子就是玩清高,死要面子,萬事不求人,太不懂這個社會了。就拿你家遇到的這事來說吧,你不求人,事情就辦不了,你要是放下臉皮求人,而且又求對了人,這事還不是小菜一碟?肖宏進如此詆毀我,我卻沒法發(fā)作,因為他說的恰恰擊中我的痛處。我問他是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情。肖宏進毫不隱瞞地說是劉影告訴他的。我猜對了。劉影不知什么時候已跟肖宏進暗中勾搭了。
肖宏進說,你也別怪劉影,劉影并沒有求我什么,我只是覺得我?guī)湍憔偷扔趲土藙⒂啊T僬f了,解決你們家那點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打過去,你家的問題立馬就可以解決。劉影,多好的女人啊。你們的日子過成這個樣子,我也感到痛心。
我回到家,剛好劉影也在。她正要找衣服洗澡。我氣急敗壞地把她按在沙發(fā)上,質問她什么時候跟肖宏進走到一起了。她對我的質問置若罔聞。我說祝賀你呀,還沒離婚就找好下家了。劉影說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累了,不想跟你吵。劉影說罷起身走向衛(wèi)生間。
洗過澡的劉影渾身芳香。她傲慢地走過我的面前,進了臥室。要在往日,我會迫不及待地抱起她,但我此時已沒有這樣的欲望。
我心緒煩亂難以入睡,關了燈,躺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梢婚]上眼,那些不快的事情就紛至沓來,家里的事情一天沒有得到解決,我就一天得不到消停。我該怎么辦呢?我想起了肖宏進的話。如果求助于肖宏進,會是什么代價?肖宏進憑什么幫我,不就是想打劉影的主意嗎?我問自己,如犧牲劉影,換取肖宏進的幫助,我還是不是一個男人?
夜深了,我估計劉影已沉入睡眠。我下意識地推開臥室的門,門沒有反鎖,燈也沒有關。橙黃色的光影使整個臥室多了幾分詭異與曖昧。劉影側身而睡所形成的曲線是那么的飽滿流暢,賞心悅目。我悄悄走近床邊。俯下身端詳著她的面龐。在朦朧的光影下,她的面龐也愈顯嬌媚。我注視著她光潔的額頭,細長的睫毛,豐潤的嘴唇,心潮澎湃。床上的這個女人,曾是我深深愛著的女人嗎?可是這個女人而今在我的眼里已變得那么的陌生和虛幻。是啊,她很可能就不屬于我了,她很可能就要投入肖宏進的懷抱去了。想到這些,我內心又涌起一陣傷感。我真想摟著這個我熟悉的身體,告訴她我愛她,決不離開她。但我不敢,我擔心碰了她,她會惡心我,讓我難堪。
父親又來電話了。父親說安家兄弟這兩天就要升墻了,他們一升墻就更難辦了。父親說安家兄弟太囂張了。父親最后又怯怯地問我在城里找到幫忙的人沒有。我言不由衷地說快了快了,馬上就要有結果了。我除了哄騙他老人家之外還能做什么!我又一次空前地感到自己的無能,我一頭撞死算了。
老實說,我曾想抱著炸藥闖入安家與他們同歸于盡,但我沒有這樣的勇氣,就是這樣做了充其量也只是逞匹夫之勇。再說了,就為了幾個平方米的菜地,搭上一條命,值嗎?何況,我是個獨子,我死了父母怎么辦?要怪只怪我當初聽信劉影而沒有從政,怪這個世道只認權和錢。我一個教書匠,既無權又無錢,哪怕書教得再好,哪怕年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又有何用?
肖宏進又找到我了。他說你就別硬撐了,還是讓我?guī)蛶湍惆?。我問他幫我的條件是什么。他說這事你我心知肚明,你只要跟劉影分手了,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說你休想,我就是不愛劉影了,也不會同她離的。肖宏進勸我別意氣用事,還是找劉影好好談談。我問這是不是劉影的意思。肖宏進說劉影雖然沒明說,但我知道她有這意思。再說了,你們這樣僵下去還有意思嗎?還不如離了大家都解脫。事已至此,我決定跟劉影談談。
我一個人窩在沙發(fā)里,心緒煩亂,茶飯不思。天黑了也不開燈。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我知道那是劉影回來了。劉影開門進來的時候嘴里好像含含糊糊地哼著什么曲子,挺高興的樣子。劉影摁亮了客廳的燈。突然看到屋里還坐著個人也沒有半點兒驚奇。她簡直不把我當作個活物了,這是對我的極端蔑視啊。我強壓住心中的怒火,討好般地問她回來了?她說回不回來好像與你無關吧?我盡量和顏悅色,說難得你今天這么高興,咱們好好談談吧。她反問我,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談的!我說這段時間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我一清二楚。既然你跟我不快樂,既然你早就想離開我這個沒用的男人,那就離開吧,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今天就成全你了,不過我有義務提醒你一句,肖宏進可不是什么好鳥啊。
想不到我這幾句慢悠悠的話讓劉影一下子激動起來。她頓時如舊小說描寫的那樣,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我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了,你說清楚點兒,我雖然對你失望,但我也沒在外面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打牌,我喝酒,那是因為我煩,我不痛快。我反唇相譏道,你就別再演戲了,你們那點兒事,肖宏進都跟我講了。劉影問我肖宏進都講了些什么。
到這時候她還跟我裝,我怒不可遏了。我說劉影,我今天總算看清了你,你原來就是個嫌貧愛富的女人。你早就瞞著我跟你的舊情人肖宏進投懷送抱了。沒什么好說的,君子成人之美,你滾吧,越快越好。劉影渾身顫栗,看得出她氣壞了。她指著我的鼻子半天說不出話,許久,才狠狠的吐出幾個字,好,你可別后悔!
劉影離開沒幾天,肖宏進就打來電話。他說老子今天下午就要到你們那地方去,你要有興趣就跟老子上車,看看風景。肖宏進沒等我回話就掛了電話。我相信這家伙來真的了。
那天下午我坐上了他的車,一路呼嘯著,向我老家的方向狂奔。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我的老家。我們先去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長早在門口恭候著。他見了肖宏進就說,這點兒破事也麻煩到你老兄,真是對不起啊。肖宏進說廢話少說,馬上給老子擺平安老師家的事情,什么時候擺平什么時候吃飯。
派出所所長帶著幾個人來到現(xiàn)場。安家兄弟正在指揮別人砌墻。所長對他們說你們別再砌了,是你們自己拆,還是我們動手?
父親趕來了,鄰居趕來了,差不多整個村子的人都趕來了,他們的到來讓現(xiàn)場氣氛更加緊張。安家三兄弟傻眼了,就像打了霜的樹,木木地站著。在人群中,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父親可興奮了,滿是皺紋的老臉淚水滂沱。他的目光在四處尋找,我知道他是在尋找我。父親終于找到了我,他拉著我的手泣不成聲。他說看來我沒白培養(yǎng)你讀那么多年的書。父親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他天真地以為他的兒子本事大了去,居然能搬動上面的人。
我從沒見過父親這樣高興過。在與安家兄弟曠日持久的土地爭奪戰(zhàn)中,父親終于勝利了,他沒有理由不高興。本來派出所所長已安排了晚餐,但父親堅決要自己請客。父親宰了自家養(yǎng)的一只羊,拿到街上一家店子加工。酒桌上,父親與肖宏進碰杯,與所長碰杯,與在座所有的人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