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德北 圖/ 周欣欣
半年前,我所居住的小區(qū)門口開了一家抻面館,因為湯濃味兒重,我成了那里的???。一般情況都是這樣,中午飯口之前——我早晨吃飯早,所以午飯也會比別人提前一些——我便趕到館子里,在靠窗的一張小桌前坐下;要一碗抻面、一碟牛肉、兩瓶啤酒,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我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的職業(yè),我是一個作家,靠寫小說為生,所以我喜歡坐在這樣的普通館子里,看過往人等的表情,聽他們紛紛攘攘的故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館子里的抻面師傅,他姓白。
在我看來,白師傅是一個樂觀的人,喜歡唱歌和開玩笑。這家抻面館里有一個幫廚和兩個服務員,都是中年女性,大概是在一起工作熟了,彼此沒有忌諱和隔閡。于是,這三個女人就成了白師傅調侃的對象,他時不時地編幾句順口溜,半葷不素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比如,服務員里有一個姓楊的,他就給人家起了一個外號“楊貴妃”,動不動就編排人家:“抻面館里楊貴妃,一天到晚有人追?!?/p>
就是這樣“胡說八道”,卻也烘托了氣氛,讓人歡喜,心情好了,疲勞感也會減去許多。我在這家抻面館吃午飯,基本是從上午十點半吃到下午一點半,客人最多的時候是十二點前后的一個多小時,到了下午一點多,熱鬧的場景便“曲終人散”。這時,抻面館的伙食飯便開始了。面、飯隨意,各取所需,大家都有了片刻的喘息,只有白師傅依舊嘻嘻哈哈。我坐的這張小桌不大,勉勉強強可以擠下四個人,又居角落,放眼可觀全局。日子久了,我和館子里上上下下的人也熟了,時不時地在他們的歡樂中加一點兒“佐料”。知道我是一個作家,白師傅便端個大飯碗坐到我對面來,天南海北地和我聊天兒,嘴里有說不完的故事。
平日里他打趣服務員和幫廚,服務員和幫廚在一起也不饒他,她們總是半真半假地起哄,問他今晚是領“小三”還是“小四”回家?“小五”出門回來沒?萬一“撞車”了怎么辦?每每此時,他都會笑呵呵的,頗為自豪地說:“我的女人我最愛,我愛的女人真不賴,只要我不把心改,我的真愛永存在?!?/p>
仔細打量,白師傅還是很英俊的,棗紅的圓臉龐,因為總有蒸汽熏著,頗顯細嫩,像關老爺?shù)乃芟瘢皇炙嚫邚姷慕橙松狭艘粚佑筒?。一雙大眼睛,眼睫毛極長,鼻正口方,是個周正的模樣。他吃東西也很有特點,一碗飯或一碗面——上面堆了厚厚的小菜,幾瓣大蒜,一瓶啤酒,啤酒是一口即干,然后吃飯,驚天動地的,眨眼之間,酒足飯飽。
服務員總說他有情人,我是真信。我好奇地問他,他也不遮掩,今天給我看一張照片兒,明天給我看一張照片兒,都是手機上美顏拼圖的那種,女人穿戴各異,笑靨如花。
我說:“審美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你喜歡的都是小眼睛的?”
他說:“小眼睛看得準?!?/p>
這是我們之間的玩笑。
今年的“十一”是個特殊的日子,中秋節(jié)和國慶趕一天了,抻面館決定一號放假,二號營業(yè)。九月三十日這天下午吃伙食飯,抻面館的老板特意把我請去了,說是大家一起熱鬧熱鬧,我也沒客氣,提著一瓶白酒赴宴了。酒席上大家依舊嘻嘻哈哈的,一派節(jié)日氣象。知道白師傅是晚上的火車,一號早晨到家,在家十幾個小時,夜車再趕回來,二號正式上班。如此勞頓,一定是想家了。我舉杯祝他一路順風,安抵安歸。我們一起喝了一大口白酒。
傍晚,大家陸續(xù)散了,只有我和老板留了下來。老板是等人修冰箱,我是貪戀桌上的剩酒,二人對坐,把杯閑聊,聊來聊去就聊到了白師傅。
我問老板:“白師傅真有情人嗎?”
老板苦笑一下,說:“他哪有什么情人,他心里只有他女兒了?!?/p>
老板說,他手機里的那些照片,其實都是他的妻子,挺好個女人,可惜病死了。他有一個女兒,剛上小學三年級,白師傅之所以四處打工,就是想多賺點兒錢,讓女兒將來過上好日子。
我說:“我看,他還挺樂觀的?!?/p>
老板說:“你不知道,他對我說過,他只要一閑下來了,就會想他的妻子和女兒。所以他特別愿意當一只鸚鵡,一只金剛鸚鵡?!?/p>
聽罷此言,我徹底沉默。
我突然明白,生活中的許多真相往往讓人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