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
一、“世內(nèi)世界”與“世外世界”
曹文軒說:“與其將文學(xué)當(dāng)成杠桿、火炬、炸藥去轟毀一個世界,倒不如將文學(xué)當(dāng)成驛站、港灣錨地去構(gòu)筑一個世界?!鄙驈奈脑谧詡髦袑懙溃骸拔易?922年離開湘西,來到都市已六十四年,始終還是個鄉(xiāng)下人。我不慣都市生活,苦苦懷念我的家鄉(xiāng)?!绕涫悄切┩疑钤谝黄鸲甑娜藗?,他們素樸、單純、和平、正直,我對他們懷著不可言說的溫愛?!泵鎸o法解決的身份矛盾,沈從文選擇回到故鄉(xiāng)的文化—湘西世界中去尋找家園。于沈從文而言,家鄉(xiāng)湘西絕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意義,而是他精神的“原鄉(xiāng)”,是他對理想和現(xiàn)實矛盾的投射和反映之地。
沈從文不是奔走的時代吶喊者,當(dāng)然,他也沒有躲進只關(guān)注自己心靈的小屋,而是選擇從文化角度展現(xiàn)生命的美好與力度,在剛?cè)嵯酀纳钪?,找到生命的純粹、真誠。沈從文的作品看似與大時代局勢無關(guān),卻與人類社會的理想構(gòu)建、人與人之間的本真情感、純真的人生形式相關(guān)。他的湘西世界是中國的、鄉(xiāng)土的,也是人類的、永恒的生命形式的企盼。他在紛繁的現(xiàn)實世界中用自己的選擇思考生命、思考現(xiàn)實。
二、“翠翠世界”—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形式
(一)“優(yōu)美與自然的世界”:清水出芙蓉,景語皆情語
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xí)作選·代序》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的形式”。
《邊城》塑造的“世外”湘西世界,在環(huán)境塑造上,首先以一種寧靜、安寧的環(huán)境描寫塑造了一個“天然去雕飾”、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在開篇:“小溪流下去,繞山小岨流……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币簧健⒁凰?、一船,《邊城》用一種看似平和的敘述描寫邊城淡淡的風(fēng)景,凝練簡短的文字清清淡淡,卻似水墨畫般清晰入目,文字優(yōu)美,語言如詩,不用浮華的語言和精心設(shè)計的修辭,“溪水”“山巒”“茶峒”等簡而自然地書寫了美麗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與其他鄉(xiāng)間小說的景物描寫不同,《邊城》采用最簡單的、無修辭手法的語句,描繪湖濱的四季風(fēng)光,游魚竹林、春日桃花、夏日花衣、秋冬瓦房,讓讀者讀來心境沖淡平和,更有一種置身于茶峒,腳踏溪水,鼻嗅花香的親身感,正如沈從文自身所述“自然”之中不失“優(yōu)美”。汪曾祺曾談及《邊城》之感:“讀后的感覺便是小城的生活不像城市里那樣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有的只是靜謐與溫馨?!?/p>
在《邊城》中,景語皆情語,通過對環(huán)境的描述,給我們展現(xiàn)了翠翠的心理活動,增強了人物的真實感。例如祖父向翠翠第一次說父母的身世時,凝重的夜晚和翠翠心中“壓著沉重的東西”對話中,作者轉(zhuǎn)而一筆,轉(zhuǎn)向夜色描寫:“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p>
“皆成為黑色”,黑色,是所有顏色中最為凝重的顏色,而草叢蟲聲的繁雜更像是翠翠和祖父二者心中交織如麻的心理狀態(tài),“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吵鬧”,以擬人化的手法點明了祖孫倆談話的時間,又再次加強了祖孫倆談話的氣氛和心理狀態(tài)。祖父在和翠翠敘說父母凄慘的故事,祖孫二人內(nèi)心是十分凝重的,老船夫不愿翠翠步入女兒的后路,而翠翠對父母的好奇卻也揭開了一個凄慘的故事,在這里,作者用景物描寫把視角轉(zhuǎn)向環(huán)境,看似將凝重的對話氣氛稍加緩和,卻也在另一程度上對人物之外的環(huán)境進行情緒上的渲染。
(二)“健康”的世界
1.花苞初放:溫柔甜美的啟蒙
《邊城》中最讓人動容的便是翠翠的愛情之花的萌芽,翠翠的內(nèi)心從最初的單純到遇見愛情的膽怯、害羞、確認(rèn)、滿足,這一心理變化過程是翠翠這個人物尤為特殊之處,就像一朵花苞,第一次遇見愛情的翠翠就像第一次感受春露的垂臨,嬌羞欲滴,初待開放。
翠翠在初見老二的時候,那場“掌燈誤會”朦朧又單純,翠翠等祖父著急時那句輕輕的“悖時砍腦殼的”“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看似粗魯?shù)脑拝s體現(xiàn)著未經(jīng)世事的女孩兒獨自面對異性時的內(nèi)心驚慌,這種溫柔又懵懂的愛情之花萌芽讓翠翠第一次獨自地撇去依賴的祖父而有了自己的“小秘密”。這時候的翠翠心 里裝下了另一個人,在生理和心理的成長下,開始有了一位女性的特征與想法,開始關(guān)心渡客的“新嫁娘”,讓爺爺為自己唱“娘送女”。此階段的翠翠,不僅有對于愛情的懵懂的美好向往,更在心中生出了復(fù)雜的情緒—不安和忐忑。
這種懵懂是不可捉摸的,翠翠開始編織她愛情的花環(huán),開始體驗?zāi)巧倥呵槌鯄簦热缯f爺爺在給她講完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后,翠翠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夢見自己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卻又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痛苦、寂寞之上又多上了一層不安、煩亂與忐忑,直到后來爺爺給翠翠講了夜晚聽歌的過程,翠翠從歌詞里明白了儺送對自己的情意,文章到最后才寫到翠翠又夢到自己摘了把虎耳草。
2.夢花隕落:美愛曲折后的渴求
翠翠是一個遺腹子,從小與爺爺相依為命。盡管她看起來“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但在渡船上與團總女兒的比照,讓她看到了自己在身份地位、經(jīng)濟條件等各方面的劣勢,翠翠也開始轉(zhuǎn)變。在順順家的吊腳樓上,婦女們議論團總的女兒用碾坊做陪嫁與老二結(jié)親之事時,翠翠心中“不免有點亂”,懵懂單純的翠翠也明白在她與儺送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門當(dāng)戶對”這一古老的婚嫁觀念在“團總的女兒”與“船總兒子”定親一事上得到了最好的說明,這一點翠翠同樣也意識到了,實際身份地位的差異在翠翠心上筑起了一道無形的自卑的城墻,更加豐富了翠翠的情感,在阻礙面前,她無法向儺送傳達(dá)出自己明確的愛情信號,這種阻礙讓翠翠面對儺送和祖父時“曲折”地說話,詞不達(dá)意,而這種有時看起來十分幼稚的“氣話”,實則在為他們之間的情感悲劇埋下了隱患。
同時,此時翠翠不再簡單純粹地向往愛情,翠翠曾就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有過反思,她似乎曾想擺脫那條渡船。她的心境漸漸地不像童稚時期那樣無憂無慮,反而常常會沒由來地感到凄涼與寂寞,原來她“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而小說第八節(jié)寫翠翠卻唱歌戲咒了團總的女兒:“白雞關(guān)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那種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的完美,在翠翠成長過程中漸漸顯露出裂紋了。小說寫到這里,翠翠的情感維度不斷升級,翠翠因愛生妒,不再如往日般單純澄明。
而小說在那個暴雨天里走向了高潮,在經(jīng)歷了祖父去世、愛情未知的變故下,翠翠好像一夜之間成熟起來,情愛兩失的偶然也促使翠翠像一朵湘西世界的“曇花”從含苞待放到蓓蕾初開最終走向隕落。
(三)“不悖乎人性”的世界
1.“孤獨”的塑造
沈從文在《邊城》中寫道:“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不可描述的單純寂寞里過去?!贝浯渥杂赘改鸽p亡,雖然有外公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但是并不能真正理解她作為一個青春少女的情懷。她“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鄉(xiāng)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沒有人能體會一個思春少女的感情,所以她感到“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這種花季少女的懵懂,祖父不能懂,邊城里也沒有人能體會翠翠的感受,“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沒有人能告訴她要孤獨地等到什么時候,這種“凄涼”和孤獨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悖人性”地豐富了翠翠這個人物形象。
對于天保來說,天保喜歡翠翠,他不知道翠翠喜歡儺送,儺送也喜歡翠翠。在不知情中踏入了愛情的糾葛中。最后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希望,只能孤獨地離開傷心之地。最后死于意外,也許正是他孤獨的歸宿。儺送也可以說孤獨地追求著愛情,和哥哥的“決斗”,夜半唱情歌,卻并不為心上人所知。最后也孤獨地出走,不知漂泊到什么地方。
2.情義交織,聚散兩難
讀《邊城》,感覺似茶峒的山風(fēng)撲面而來,讓人清新爽朗而又莫名傷感。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必定不會是完美無缺的世外桃源。在翠翠與天保和儺送三個人的關(guān)系中,天保和儺送幾乎同時愛上翠翠,兄弟之情與愛情交織于間,成為兄弟倆相約為翠翠唱歌來爭取翠翠的愛的直接原因,也成為翠翠愛情之花凋零的隱因。天保知道自己沒有希望時駕船下河,卻死于非命。按照美好愛情的結(jié)局,原本三個人的情愛糾葛,天保的退出在事理上成全了原本就相愛的儺送和翠翠,但“義”與“愛”的矛盾交織卻讓天保之死變成最大的轉(zhuǎn)折,儺送下河去找天保的尸體而生死未卜,最后造成了他和翠翠的愛情悲劇。
當(dāng)然,在閱讀《邊城》中,理解作者對于“不悖乎人性”的悲劇塑造,不僅止于翠翠與儺送的愛情結(jié)局、翠翠父母殉情悲劇、兄弟之間“義理”的情感交織、天保死于險灘激流、老船夫的離去與“白塔”的坍塌……這些發(fā)生在善良人之間的、彌天蓋地、無處不在卻無以逃避的悲劇讓人品到淡淡的憂傷,卻又覺得一切皆在情理之中,不與人性相悖。
三、“城內(nèi)—城外”世界:《邊城》現(xiàn)實意義
(一)時回《邊城》—為“高等人”造一面鏡子
沈從文重視文學(xué)的社會功利作用,但與大多數(shù)作家、批評家不同,沈從文沒有呼吁社會改革,沒有呼吁階級解放,更沒有想通過文學(xué)的形式從根本上改變國民,從而完成理想社會的建構(gòu),他不以時代的奔走者和吶喊者自居,但通過他《邊城》般另一世界的塑造反襯出現(xiàn)實都市生活中不堪的一面。沈從文用《邊城》美麗哀婉的筆調(diào)有意塑造一個與現(xiàn)實社會完全對立的,但已逝去的具有自然素樸人性的理想世界,《邊城》中“碾坊”與“渡船”的對立、城鄉(xiāng)對立、田園牧歌與現(xiàn)實社會的對立等,甚至對于娼妓,沈從文都認(rèn)為比城里人還要可信。沈從文以“鄉(xiāng)下人”“俗”的視角和“舊”的審美來塑造一個湘西世界,而這種早就被“文明社會”所拋棄的“過去”卻又恰巧是人性里最原始、最本真又最珍貴的品質(zhì),“反其道而行之”的世外桃源,更像是一面現(xiàn)實生活中的鏡子,不用刻意批判,當(dāng)現(xiàn)實面對它時,一切形態(tài)便會原形畢露。
(二)反觀當(dāng)下:“康巴漢子”“茶峒女孩”—純凈人性的本性向往
《邊城》塑造的世外桃源般的湘西世界和令人神往的“翠翠”“儺送”等人物純真的形象,之于現(xiàn)在,也是一面時代發(fā)展和人們精神反思的鏡子,2020年11月丁真的爆火也極其相似,丁真一人一白馬一山川的野蠻生長,翠翠一人一狗一祖父的陪伴成長;翠翠連見到陌生人都會“害羞和逃避”,丁真面對鏡頭害羞的自然笑容……而翠翠和丁真共同吸引著我們,不是丁真世界里的雪山、草原、冰川、寺廟、白塔,或者是翠翠世界里的酉水、端午、白塔,而是他們身上有如一塊純真、樸實和豐饒的黑土地,上面結(jié)滿了人性最本源的真善美,以及在現(xiàn)實生活十分“昂貴”的純真和爛漫。身處“流水線”般的生活方式使大多人沒了精神,沒了靈魂。丁真和翠翠的出現(xiàn)就像是鳴鐘一般敲醒奔波在人潮中的人們,尋找忙碌外純真的自我。
如果說丁真的世界無疑像一針安慰劑,打在焦慮不安的都市人體內(nèi),無比舒服,那么《邊城》這部經(jīng)典之作更像是時代的鏡子,于個人,明鑒自我,于社會,反照現(xiàn)實,呼喚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