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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雜志

2021-07-23 14:15岑燮鈞
短篇小說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雜志女兒文章

◎岑燮鈞

樂彩珍打算寫一篇回憶老黎的文章,是在去報社見了黎百先之后。她覺得自己作為老黎的未亡人,在別人紛紛寫文章紀(jì)念老黎之后,不能無所表示。何況,少年夫妻老來伴,失去了老黎,她心中的痛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也許自己寫過老黎之后,會好受些。但是,當(dāng)她真的提起筆來時,不由又躊躇起來。畢竟,自己從未寫過文章,最多也就寫過幾封信。

她拿過《舜江文藝》,又讀了一遍黎百先的文章。

黎百先是老黎的本家侄子,他叫老黎三爹,在報社里當(dāng)編輯。他們家老屋離樂彩珍家不遠(yuǎn)。當(dāng)年分田到戶,她家也有很大的一塊田。打稻時,黎百先家借到了柴油打稻機(jī),總是來幫樂彩珍家。否則,憑老黎的身子骨,靠一腳一腳踩人工打稻機(jī),沒個十天半月,還真完不成。老黎又是那種磨不開臉的人,哪里去借力?好在,黎百先也一直記著三爹的好,他考大學(xué)時,老黎給他輔導(dǎo)過作文和文言文。所以,老黎過世之后,他也特地寫了一篇文章來紀(jì)念老黎。別人寫的文章,是外面的老黎,樂彩珍總覺得有些“隔”;獨(dú)有黎百先寫的文章,她讀著讀著,覺得老黎好像活過來了一樣。

“你寫你三爹的文章我看到了,讀了好幾遍,我是看一遍,哭一遍。你三爹跟你寫的一模一樣,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再忙再累,他都不肯洗一下碗……”她擦一下眼角,接著說,“這里里外外,都得我操持,他是個書蠹頭,跟他講話,總是一只耳朵進(jìn)一只耳朵出,除了讀書教書,什么都不會,完全是個‘白腳梗’,打稻時,挑著谷擔(dān)子,兩只腳簌簌抖……”

她當(dāng)時是這樣跟黎百先說的。黎百先還給她遞了紙巾,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就趕緊收住。幸虧辦公室里沒有外人,黎百先還一口一個三媽,給她倒茶。她這也是第一次摸到報社來。平時,她很少出門。但每次去女兒家,必經(jīng)過報社,所以覺得很熟悉似的,就大著膽子來了。

她很久沒跟人說老黎了,但往事歷歷在目。像黎百先這樣的文章,說不定自己也能寫出來。

隔了一天,女兒打來電話,她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去報社的事。“媽,你也真是的,人家這么忙,你一個老人家,還坐半天……”“這算什么話,你爸不在了,我去一趟本家侄子處都不行了?”其實(shí),樂彩珍去報社,還有一個由頭。當(dāng)時老黎過世的時候,黎百先送來了花圈和吊禮,可是他沒來吃喪飯,沒拿回禮,她心里過意不去,這次算是去送回禮的。“那你放到二媽那里不就得了?”噎得樂彩珍無話可說。她心想:女兒做了領(lǐng)導(dǎo),在自己這里說話也沒大沒小了!

她心里有點(diǎn)悶悶的,拿了抹布擦灰塵。這屋子是太老了,上面椽子和墊磚都是黑的。幸虧有個閣樓,灰塵都落在閣樓上了。老黎的書桌朝著北窗,他喜歡安靜,把自己隔在后半間。除了伏案寫作的地方干凈些,這不,兩邊堆著的書報雜志上,又蒙了一層細(xì)細(xì)的灰塵。她走過去,擦了這邊,手伸到那邊去時,人也移過去。老黎好像坐著,并沒有移開,“老黎,老黎!”她一個激靈,睜開眼,北窗對面是枯死了的爬山虎,桌上翻開著一本舊雜志,上面有老黎的字跡,墨水有點(diǎn)漫漶開來。她記得剛才自己抹灰塵時,順手翻開了雜志,見邊上有老黎的讀書札記,就坐著看起了雜志,不知怎的,就打起瞌睡來了。

自從老黎過世后,她的心總是時不時一緊,好像什么貴重的東西丟了似的。這會兒,一種巨大的虛空籠罩了她,仿佛老屋都變得高大起來,而她自己卻變得越來越小。七七四十九天,離最后一個“七”都已隔了一個多月了。她站起身來,拿起抹布,來到井邊。天色朗朗,陽光充滿了小院,橘子樹依舊發(fā)青,幾盆菊花早已衰敗,她一時竟有些睜不開眼。這時,她發(fā)現(xiàn)院門口的水泥地上,扔著一沓報紙。她剛才依稀聽見鐵門“晃蕩”響了一下,也許就是這響聲,把她驚醒了。她撿起來,一份是《舜江晚報》,一份是什么政協(xié)報,都是送給老黎的。她想,明年怕是沒有了吧。

她轉(zhuǎn)身進(jìn)屋,剛想打開報紙,聽見有人喊她,就轉(zhuǎn)出來,原來是他二媽。他二媽來約她去燒“八寺香”,到八個寺廟去燒香,敲印章,吃素齋,求來世。她倒是讀過一句詩,叫作“他生未卜此生休”,想想,也沒意思,就婉謝了。他二媽說:“你得出去走走,否則要悶出病來的?!彼潞笠换叵耄抢璋傧劝阉笊绲氖乱哺嬖V他媽了?她想,就是要去,也等老黎過了周年。

她不大喜歡跟這些婆婆媽媽去燒香拜佛。為了點(diǎn)上頭香,她們跑得像飛一樣。

到了這個年紀(jì),別的女人都出去念佛了,她也動過心,但老黎不樂意。他說,那我教你讀佛經(jīng),老太婆們念佛,其實(shí)是不懂佛理,你是讀過書,做過老師的,出去念佛,那就把自己等同于那些俗人了。他給她找出一本佛經(jīng),里面有《心經(jīng)》和《金剛經(jīng)》,是中華書局的,難讀的地方,他都注了音,一邊讀一邊給她闡釋佛理。就仿佛多年前,他晚上教她拼音一樣。

其實(shí),她也就斷斷續(xù)續(xù)做過不到一年的代課教師。

她只讀過一年初中,去代課也是人情難卻。因?yàn)橛袀€老師做產(chǎn)去了,校長對老黎說,讓樂彩珍幫個忙。當(dāng)時,正好推行拼音。樂彩珍沒學(xué)過,只能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老黎教她的口訣,她到現(xiàn)在還背得出來:張大嘴巴ɑɑɑ,圓圓嘴巴ooo,扁扁嘴巴eee,牙齒對齊 iii,嘴巴小圓uuu,撅起嘴巴 üüü……

有一晚,兩人在窗前點(diǎn)著煤油燈,輕聲地念拼音,正好一個同事走過來,打趣說:老黎,你這個學(xué)生夠勤奮的……這種事,就像放老電影一樣,總是不由自主地映上心頭。

四十年后,老黎又教她學(xué)佛經(jīng)。兩人都戴著老花鏡,老黎給她講本義,她才如夢初醒。《心經(jīng)》里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以前一直以為這個“色”是“色情”的“色”。因?yàn)橄胂胍彩前。F(xiàn)在人老色衰,什么都沒了。當(dāng)年,他第一次執(zhí)手相看時,還是個青澀的小后生呢,輕觸她的手,就像觸電一樣,臉唰地就紅了,直紅到耳根。可惜,“五蘊(yùn)皆空”,現(xiàn)在老黎已經(jīng)化成了一堆灰,“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他再也聞不到橘子樹的清酸味,聽不到打井水時吊桶的晃蕩聲了。

她在家只念《心經(jīng)》和《金剛經(jīng)》,她不會念老太婆行會時念的什么《太平經(jīng)》《狀元經(jīng)》《車神經(jīng)》。老黎說,那些不是真正的佛經(jīng)。

他二媽走后,她想擦灰塵,又一想,灰塵不是擦過了嗎,抹布剛才井臺邊也洗過了。但她總覺得有一件事還沒做,想了半天,才記起剛才拿了一沓報紙還沒看呢,就坐到沙發(fā)上翻起來。沒想到,這期的《舜江晚報》又有一篇紀(jì)念老黎的文章,作者叫謝玉珍,她不認(rèn)識,但她竟然寫到了參加她們婚禮的事,那是誰呢?讀過之后,她似乎受了一點(diǎn)啟發(fā)。對,那就從她與老黎認(rèn)識開始寫起。

其實(shí),他們的認(rèn)識也很老套,是由大姨做的媒。第一次見面就在大姨家,她把門一掩就出去了,兩人就扭捏地坐著,很是緊張。她記得老黎穿的是一件中山裝,還插著一支鋼筆,人很清瘦。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總是冷場。后來聽見大姨好像要走進(jìn)來的樣子,老黎忽地站起來,紅著臉遞給她一張字條,說,上面是我的名字和我們學(xué)校的地址,有空給我寫信。樂彩珍一見他的字,竟然是用毛筆寫的小楷,寫得跟印刷的一樣,心里頓時生出幾分佩服來。剛說你的字寫得真好,大姨走了進(jìn)來,讓他們?nèi)コ渣c(diǎn)心,她就趕緊藏下了字條。

樂彩珍一邊回憶一邊寫,可是好些字寫不出來,就是寫出來了,也是左看不像,右看不是。句子也是前言不搭后語,心里想得好好的,寫出來就別別扭扭。她畫掉了又寫,寫了又畫掉,光是回憶見面的這段文字,就寫了一個多鐘頭。寫到后來,又動搖了,懷疑自己是否真能寫文章,何況老黎剛過世,回憶自己與老黎談戀愛的事是否妥當(dāng)。但后來一想,我與老黎,是原配夫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古于今,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她忽地想起老黎教她的一個詞:合巹。她很想把這個詞用進(jìn)去,顯得高雅些。

樂彩珍的這篇文章,足足寫了一個禮拜。她是坐在老黎的位置上寫的。她有時恍惚覺得自己就是老黎。老黎退休后,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地讀書寫文章。有時一直不出來,她就叫他出來伸伸腰腿。老黎就抱著手,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到墻角落的花壇里撒泡尿。她以前總說,虧你還是個教書先生,這么不雅。他說,男人又沒什么的,反正只有你一個人,怕啥。她有時恍惚會覺得老黎還站在墻角落里撒尿呢。

在寫文章的那些天里,樂彩珍覺得忙了很多,院子也沒掃,收到的報紙也沒看,最多瀏覽一下副刊,看有沒有寫老黎的文章。她知道不會一直有,但又若有所待似的。她把那些紀(jì)念老黎的文章都剪下來,放在一個抽屜里。每當(dāng)自己寫不下去時,拿出來讀一讀,讀著讀著,似乎又找到感覺了。

文章寫完后,她如釋重負(fù),但另一種虛空又包圍了她。她在寫老黎時,仿佛老黎就在身邊;寫完了老黎,卻又抓不住人了。她把稿子順著整理起來,又倒著再讀讀。稿子有七八頁,涂涂改改的地方很多。她知道自己文理不通,很想請人斧正斧正。以前,送給老黎的書的扉頁上,幾乎每本都寫著“黎老師斧正”。有人來拜訪,小一輩的都稱她師母。她就趕緊倒水上茶,然后退下。他們談的東西,其實(shí)她也懂一些,但人家是來找老黎的,自己插在當(dāng)中,就顯得不得體了。只有一次,有個來人正好是她代課時教過一學(xué)期的學(xué)生,她好一陣興奮,也陪著說話,感覺蠻驕傲的。

她把稿子放在書桌上,早晚拿起看看,一會兒覺得還行,一會兒又覺得不好。

禮拜天的下午,女兒來看她?!皨專氵@幾天在干嗎?”“我能干嗎,念佛唄!”她沒敢說在寫文章,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是孩子們燒飯的媽。他們一家來的時候,她忙忙活活燒一大桌,然后,看著他們美美地吃,最后入座。“媽,爸的一本蓋有印章的書怎么找不到了?”她在井邊洗菜,想讓女兒吃了晚飯再走,聽見女兒叫她,就走進(jìn)去,說:“你爸的東西,我都沒動過?!边@時,女兒發(fā)現(xiàn)了案上的一疊稿子:“媽,這是誰寫的……你寫的?”她笑了笑,看著女兒,有點(diǎn)怪不好意思的。女兒很詫異,“媽,你還會寫文章?”就拿起稿子看起來。“這是什么字?。俊迸畠簬状螁査?,那些字都缺胳膊少腿的。她越發(fā)惴惴不安起來,一直等在旁邊,看女兒的表情,時間久了,又感到有點(diǎn)不自在,就拿起抹布擦擦旁邊的地方?!皨?,虧你寫的,只是有很多錯別字……”“這么多年了,都忘了怎么寫了……”女兒看完后,似乎也受了感染,沉默了會兒,看著她說:“媽,爸爸走了,你是不是很寂寞?”樂彩珍轉(zhuǎn)過頭,鼻子酸了一下,抿了抿嘴說:“也沒什么,就是沒事,找個事做……”“你可以把這個抄在本子里,當(dāng)作日記,下次我給你拿一本好點(diǎn)的筆記本來,免得一張一張的,失散了……”她本來是想讓女兒幫自己一下,看能不能發(fā)表出去。但是,話到嘴口,又說不出來了。

女兒吃了飯,一直跟別人微信聊天。后來,有人給她一個電話,她說有要緊事,就走了。臨出門時,回頭說:“媽,你出去散散步,我好幾次看見二媽她們在跳舞,現(xiàn)在村口可熱鬧了!”

老黎過世后,她很少出門去。死了男人,大家看她的目光,似乎也有點(diǎn)不一樣。人說,沒了男人,就沒了豪光,果然是這種感覺。

一日,她在村口攤頭買菜時,碰著三叔婆。她是老早做寡婦的,去廟里做過一陣居士,現(xiàn)在是村里念佛老太婆的頭,念一桌什么佛,她常常是發(fā)起人,頭家是她,然后一家家輪。她見了樂彩珍說:“你老頭過世了,周年時要燒很多佛牒,現(xiàn)在可以念起來了!”于是,三叔婆約她也念一桌大佛,她猶豫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回來的路上,她又想去回掉三叔婆,因?yàn)槔侠枋遣辉敢馑兂赡罘鹄咸诺?。可是,轉(zhuǎn)念又一想,自己住在村里,不去念佛又能干什么。如果自己是正式老師的話,那倒可以跟退休協(xié)會一起去玩??墒牵苓叾际侨昧?,你找誰去。

那次念佛回來,她覺得嘴發(fā)苦,頭發(fā)昏,感覺很不好,比當(dāng)年打稻還累。三叔婆、他二媽倒是熟悉的,有的人就很生疏。她們東家媳婦西家婆,都是一張碎碎嘴,雖一直恭維她兒女有出息,到底半是真話半是醋酸,她也聽得出來。她說兒子在省城,一個老婆子說,你又不能跟了去——這算什么話!

樂彩珍記起老黎出殯的那個晚上,兒子陪著睡了一晚。兒子給她說,媽,你跟我走吧,你一個人待在老屋里我不放心。她沒有馬上回答,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等了半晌,才說,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走了,你爸魂兒回來,就沒著落了。她聽見兒子吸了一下鼻子,就說:你不用擔(dān)心媽,畢竟你爸也是七十多歲才走的,媽有心理準(zhǔn)備,媽就是孤單些,時間長了,會習(xí)慣的,你上班去吧。滿了“七”之后,她倒是去省城兒子家住了幾天。媳婦邀請的,也是出于好意,她不能駁了媳婦的面子,人家媳婦也是孝順的。他們上班去后,她幫他們收拾一下灶頭,用清潔球擦洗一下臺面和廚房間的白瓷磚。有些地方,她也不好收拾,媳婦堆放著的,她不好亂動。晚上,一家人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陪著說話,后來孫子要做作業(yè),媳婦就去指導(dǎo)了。她就讓兒子關(guān)了電視,娘倆在另一間房里說了會兒話。過了會兒,媳婦問他一個事兒,他就出去了。她一個人,不知道干啥好。隔了幾天,推說了一下,就回來了。

但是,回到老屋,還是一個人。她點(diǎn)上一炷香,對著佛經(jīng),念著念著,又打起瞌睡來。

她開始翻老黎的書看。老黎看的都是古書,有點(diǎn)難,她又看不下去。她東翻西翻,在一個放各種證件的抽屜里,翻到了一本作協(xié)通訊錄,上面有會員的名字、電話和通信地址。她就一頁一頁往下看,看到了幾個老黎常說的名字。突然,一個名字跳進(jìn)了她的眼睛,謝玉珍,她馬上想起那篇文章,是不是就是這一個呢?如果是她,那自己作為家屬,得給人家說聲謝謝。但她又躊躇起來,這樣貿(mào)然打電話過去,合適嗎?她猶豫著拿起了話筒,第一次按錯了號碼,被人家沒好氣地掛下了。第二次才打通,聽聲音,感覺跟自己差不多年紀(jì)。兩人很快就對上了頭,原來她是老黎的同學(xué),讀師范時還一起辦過文學(xué)社,工作后與老黎同事過幾年,后來一直在文化館上班。她稱自己老頭子去年也剛過世,能體會得到她的心情。兩人仿佛是一見如故,倒是聊了很久。她說著說著,說到自己也寫了一篇紀(jì)念老黎的文章,對方就鼓勵她投到《舜江日報》去,因?yàn)橥韴髣偘l(fā)過她的文章,早先也有人發(fā)過一篇,恐怕近期不會再發(fā)了。對方很熱情地告訴她一些投稿事宜。她說《舜江日報》的黎百先是本家侄子,對方就說,那肯定能夠發(fā)表出來。

樂彩珍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謄抄了稿子。晚上,又寫了一封短信給黎百先,讓他幫自己修改修改。本來,她想直接去一趟的。但上次女兒說了她,她怪沒意思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上街把信投進(jìn)了郵箱,臨了,還用手指摸了一下郵箱的口子,確信真的投進(jìn)去了才離開。她就等著自己的文章發(fā)表,但又有點(diǎn)擔(dān)心別人說閑話。過了兩天,她去村委會門口看。那里有個宣傳窗,專門貼《舜江日報》和《人民日報》。當(dāng)然是沒有,她笑自己太性急了?;貋砺飞?,她遇到了三叔婆,就給她說,自己不去念佛了,讓她找個人代替吧。她找了個借口,說孩子們不讓啊。她覺得這借口也對,畢竟,兒女都是吃公家飯的人,還是個領(lǐng)導(dǎo),說出去,他媽是個念佛老太婆,多丟面子啊。

她一連等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里,她倒也沒像以前那么孤單了。她又跟謝玉珍打了兩個電話,第一次告訴她自己的文章投出去了,第二次問她文章一般要多久才能發(fā)表出來。同時,也找到了其他寫文章紀(jì)念老黎的人的電話,她也一一表示感謝,說方便時來登門拜訪,當(dāng)面致謝。其實(shí),也只是一句客氣話。她說了這句話后,還覺得自己蠻得體的,沒丟老黎的臉。她心想,不知那些送書給老黎“斧正”的人是否知道老黎已經(jīng)過世,如果能找到他們的電話號碼,倒也可以給他們通個氣。只是不知道他們的書講些什么東西,最好翻一翻,否則,怕是很難搭上話吧。

一天,樂彩珍接到了兒子的電話。兒子對她噓寒問暖了一番,說到最后,她終于聽明白了:“聽姐說,你在寫懷念爸的文章?”

“我本來想讓你姐修改修改,但后來想想,她也忙,就自己寄出去了。”

“姐告訴我了,黎百先把文章傳給姐了……”

“這樣啊,黎百先有沒有說什么時候發(fā)表?”

“那就看姐的意思了……另外……你要去拜訪老爸的那些文友?你這么大年紀(jì)了,別出去了,當(dāng)心迷路……”

“誰說我要出去,我就是一句客氣話……”

“哦,這樣啊……媽,姐告訴你了嗎,她最近要被提拔了,可能到宣傳部去……那你最好別亂打電話,姐怕……”

“她怎么知道我打電話的?”

“有些人本來就是姐的朋友,一天到晚微信聊天的,姐怎么會不知道?”

“這樣啊……”

“媽,你也別悶在家里,要不,你跟二媽她們一起去燒香拜佛,散散心吧……”

“……”

樂彩珍擱下電話,嘴上沒說啥,心里很不舒服。她足足等了半個月,沒想到攪黃這件事的竟是……我一個老太婆,自己想做點(diǎn)事,又沒麻煩你們,礙著你們什么了……我又沒得老年癡呆癥,難道不知道個好歹嗎……我就是個不識字的農(nóng)婦吧,你們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原先,樂彩珍還興沖沖的,每天有個盼頭,現(xiàn)在,一下子蔫了。

她想來想去,還是老黎尊重她。她記得有一年文聯(lián)搞活動吃飯,老黎就帶上了她,逢人就說這是我老妻,我們待會兒要去女兒家,我就帶她來蹭飯了,省得孩子再到家里去接她。大家都說,那是那是。席間,年輕的向她敬酒,都口稱師母。老黎在舜江文壇算是德高望重的,她與有榮焉。

她很不開心。難怪女兒不給她打電話,敢情嫌她了,還繞著彎子讓弟弟打電話給她,不知這倆孩子背后怎樣嘀咕她呢。孩子們大了之后,都親不起來了?,F(xiàn)在,倒了個兒了,要聽他們的話了。

她也沒心情念佛。打井水時,正好遠(yuǎn)遠(yuǎn)看見三叔婆走來,就當(dāng)作沒看見,關(guān)了院門。她誰也不想見。

她發(fā)了會兒呆,就坐在老黎的位置上,一本一本地翻那些舊雜志,凡是有老黎字跡的,她都戴上老花鏡看一看。漸漸地,她反而讀出滋味來了。這樣過了幾天,書桌上和書柜里的雜志,她都翻了個遍。有時,看老黎說這篇好極,她也讀一讀,似乎真的好極。而早年里的那些雜志,都被老黎擱到閣樓上去了。她忽然有個雄心壯志,就是把閣樓上的那些舊雜志都扔下來整一整,實(shí)在沒用的,也可當(dāng)廢紙賣掉。上面順便也清掃一下,鋪張塑料紙,免得掉下灰塵來。

她用了一整天,就干了打掃的事。她預(yù)先在家具上蓋了報紙,然后拿來梯子,非常小心地爬上去。她知道不能有半點(diǎn)閃失,不能給孩子們添麻煩。上面果然灰塵厚積,她一捆一捆盡可能輕地把那些雜志扔下來,扔滿了床前的一大片地方。這一天,她累得腰酸背痛,就沒打開那些舊雜志。

此后的幾天,她像一個垃圾婆一樣,穿了燒菜時的罩衣,坐在小矮凳上,將那些雜志一捆一捆解開來,拿干抹布撣掉灰塵,再用濕抹布輕擦一下。那些一整年的,她仍一期一期集中羅列在一起。然后,一本本翻看?;顑弘m慢,但她不急。她看著老黎的札記,就仿佛溝通了老黎的在天之靈。有些她還隱約有些印象,老黎曾給她說過。剛結(jié)婚那會兒,她倒是看書不少。老黎退休后,也看過一些。都是因?yàn)殚e了。

她一沓沓翻,一刀刀整。有幾本雜志,她有些弄不清楚,怎么還有別人的字跡,字體娟秀,有時上寫:黎,這篇小說值得一讀。有時上寫:黎哥,你覺得怎樣,可以告訴我嗎?有一本,甚至直接對話,那分明是一個女人,她寫一段,他也寫一段。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呢?她怎么不知道呢?她不免有些急了。她臉發(fā)紅,心發(fā)跳,難道老黎外面還有什么人不成?那太可氣了??措s志年份,那是生了孩子之后。那時,她就住到了老屋里;之前,她一直跟他住寢室的。難道在她離開之后,他有什么不軌之事?那我不是白待他好了嗎?我一輩子本本分分,都沒跟別的男人坐過一條長凳;他倒好,還雜志上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研讀,成紅顏知己了?

她又連著打開了好幾捆雜志,在其中一捆雜志的內(nèi)心里,露出了一捆信件,足足有幾十封,她以前從未看到過。這些信,她先翻了幾封,都是一個人的。她對字跡,跟雜志上對話的那個人很接近,字跡秀氣,顯然是個女人。她手都抖起來,信的內(nèi)容都來不及細(xì)看,但見稱呼有叫“黎哥”的,有“阿哥”的,有沒稱呼只說“你好壞”的……果然,在一封信的頭幾句里看到了這樣的話:“雖然不指望什么,但做個紅顏知己也挺好的……”這……這……這……這真叫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些舊雜志,原來是打掩護(hù)的,沒想到,老黎的一顆心竟藏得這么深!她頹然坐著,已經(jīng)沒心情再往下翻了,腦子像糨糊一樣膠住了。她特別不能忍受的是,這些信件他還舍不得扔掉!你一把火燒掉了,從此洗心革面,不讓我知道,也就罷了;還整整齊齊放得這么好,這么隱蔽,這分明在他心中分量不輕。這個人是誰呢?她翻遍了那些信,署名都是XYZ,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狐貍精,不敢光明正大地寫上自己的大名。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無限膨脹,幾乎要爆炸了。她感覺有熊熊烈火在燃燒起來,要把這些舊雜志都燒起來,連同老屋一起燒掉——把我也燒進(jìn)去吧。

“媽,你這是在干啥!”

她愣了一下,回頭看見女兒站在門口。

“你的文章,黎百先給你發(fā)出來了,也了了你的一樁心愿!”女兒從挎包里拿出一份報紙來。

樂彩珍沒有站起來,女兒感到有些異樣:

“媽,你怎么了?”

“沒什么……”樂彩珍站起來,人好像一時三刻倒了形。

“媽,你……”她發(fā)現(xiàn)了一地的信件。

“你看看,你爸做的好事,他瞞了我一輩子!”

……

她病倒了。而令她更感悲涼的是,無論女兒還是兒子,都這樣勸她:只要爸活著時待你好就行,誰年輕時沒個心上人呢,爸都只剩一堆骨灰了……媽,你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緊的!為這事,兒子還特地從省城趕來陪她,勸她。他們都覺得父親并沒辜負(fù)她,她也不爭辯。要是在平日,她也會這么覺得??墒沁@會兒,他做過的事,樁樁件件重又匯聚到一起,讓她覺得這個男人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子。

她想起來了,那些年他總是很晚回家,動不動就說是值周,一回來,也不抱孩子,讓他洗個碗,他當(dāng)作沒聽見,任她一個人忙到深夜……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個燒飯婆,一個農(nóng)婦。就是退休后,也是吃好飯,碗放水槽,從來不洗的,還說什么“君子遠(yuǎn)庖廚”。老了,她也不想跟他斗氣,念叨幾句,他還嫌煩,一甩門,自個兒散心去了……不想則罷了,一想真是滿肚子氣。說什么舉案齊眉,總是女人家吃虧。這些年,在孩子們的心里,他爸是個學(xué)者,是個文人,而自己就是一個老媽子!

她就這樣躺了幾天,在心里不斷翻舊賬。孩子們雖沒有直說,但那意思是顯而易見的:你都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對這么一件像出土文物一樣發(fā)掘出來的父親的情感外遇,還不止不休,有意思嗎?又不是小姑娘,還矯情個啥啊!可她到底還是個女人,難道年紀(jì)大了,連女人都不是了?她記得,有次女兒發(fā)現(xiàn)女婿跟人有曖昧之情時,那個作呀,十天半月都不消停。為了彌合他們,她還特地去給他們燒了一個禮拜的飯??墒牵瑯拥氖?,換到別人身上,她就沒有切膚之痛了?

她一下子感覺空蕩蕩的,因?yàn)楹⒆觽儼涯切┡f雜志什么的都搬掉了。

她收拾沙發(fā)時,發(fā)現(xiàn)了登有自己文章的報紙。女兒當(dāng)時隨手一放,她一直沒心情看。要是換到現(xiàn)在,她肯定不會再寫了。她讀了一下,刪掉了一些,有的改動,已不是她原來的意思。她本來直話直說的地方,被修飾掉了,弄得兩人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她不知道這是誰的意思,估計是女兒讓黎百先往好里改了。但畢竟是自己的文章,敝帚自珍,她沒打算扔掉。她拉開抽屜放進(jìn)去時,那些剪下來的紀(jì)念文章又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翻了一下,對著“謝玉珍”三個字,忽地打了一個激靈,XYZ不就是這三個字的首字母嗎?對,就是她!她感覺自己太可笑了,還和她打了好幾次電話——跟這樣的女人有什么好說的!哼,還說什么自己也死了老頭,可她不去紀(jì)念自己的老頭,卻來紀(jì)念我的老頭,這算什么!

她終于忍不住,撥了電話號碼,對方“喂”了一聲,她的心一驚,又忽地沒了底氣。她拿著話筒待了一會兒,任對方“喂喂”著,然后默默地掛下了電話。也許只是巧合,不一定就是謝玉珍,沒憑沒據(jù)地,怎好去質(zhì)問人家?但是,如果不是巧合,她當(dāng)年來參加婚禮,是已有了私情,還是后來才……

這時,她聽見有人站在院門口問:“他三媽,人在嗎?”她走出去,是他二媽來了。原來三叔婆找的人今天死了老娘,明天就沒法來念佛了,讓她再辛苦一下,過來代那人一天,那人會出工錢的。

她竟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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