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前將一棟老家的房屋,一半給了她,另一半給了繼女,一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姐妹被系在了一起。相傳鵜鶘以自己的血肉飼育幼鳥,人類用什么維系生命與情感?
她們幾乎是不謀而合。在距離父親老家的最后一個服務(wù)區(qū)劉芷若停了車,母親一下車就進了超市。加完油付過錢,她看見母親從超市出來,手上提著好幾個大塑料袋。劉芷若知道母親買的絕不僅僅是手上的那些。她將車停到空閑的車位上,給母親開門放東西,在她搬運的空當(dāng)走進超市。果然,地上放著兩個小型紙箱,超市的一個女服務(wù)員正在喜氣洋洋地打包。
箱子里都是食品,多數(shù)是紙盒包裝的,也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品牌貨。按母親以往的風(fēng)格,這些東西并不算多,但它們的價錢和數(shù)量傳達著一個精致的信息。母親是有意要在父親家的那群親戚間炫耀一番的。但炫耀又必須有度——既要顯山露水,又要不動聲色,否則看起來就像是低級暴發(fā)戶——近幾年母親做生意賺了點錢,這些父親家里的親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和母親生活了三十多年,有許多事情她們并不合拍,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都是心心相印的。比如這一次,母親堅持要她同自己回老家取回父親的骨灰,她就立刻請了假,并找男友穆北借來了他的那輛本田CR-V,而不是買兩張火車票——她知道,母親會有許多東西需要裝在車里,火車沒辦法滿足她的需求。
其實,取骨灰這件事母親自己就能解決。從前只要有關(guān)父親的事,她都是這么做的。況且,兩年前母親將自己的小公司交給經(jīng)紀人打理,時間像被漂白液浸泡的布料,一下子出現(xiàn)大片空白。她白天看書、澆花,晚上去跳廣場舞,有的是時間。但母親還是堅持要劉芷若同去。她知道母親并不需要陪伴,只要她站在她的身邊,這樣她就可以昂起頭俯視老家那群親戚,仿佛在說,看看我的女兒,看看她!你們這群小人!
穆北提出來陪她同去,她拒絕了。他有點不快,問她為什么。劉芷若說,很復(fù)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劉芷若的父母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離婚。離婚時她剛小學(xué)畢業(yè),正要進入人生的一個新階段?;蛘哒菨撘庾R中那種模糊的、來自新階段的神秘力量,讓她對父母二人的離婚表現(xiàn)出了和年齡不太相符的(至少在他們眼里是如此)寬容。去民政局簽字前一天他們很正式地和她談話,表情凝重又慌亂。兩人互相推托了一番,最后還是由母親開口說他們要離婚了。劉芷若說,好的,那我跟誰?母親愣了一下,繼續(xù)解釋說,爸爸媽媽就算離婚了,我們都還是愛你的。她點點頭說,好的,我到底跟誰?
母親也許做好了她要大哭大鬧的準備,也提前預(yù)備好了許許多多的講稿,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告訴劉芷若,離婚不是她的錯,而是他們彼此不再相愛了。劉芷若的態(tài)度嚇到了她。事后,母親抱著她大哭了一場。她記得母親當(dāng)時的樣子:滿身大汗,身上帶著一股汗酸味兒。父親坐在一旁,頹喪的模樣像是暴雨中一棵瘦弱的樹。晚上,父親吃完飯出了門。母親沒有洗碗,一個人躲在臥室。劉芷若寫完作業(yè)后換了衣服躺在床上,側(cè)頭看見窗外天高風(fēng)靜。金星很亮,亮得有種召喚的意味。月亮上半缺著,但能清楚地看到月海。她想象著月球上的那些平滑的凹地,感覺身后起了浪,而她坐上了一只飄搖的小船。在那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中她漸漸睡著了,直到天亮,中途沒有起夜。
第二天父母去辦了離婚手續(xù)。手續(xù)辦好之后他們?nèi)チ烁浇囊婚g五星酒店吃飯。席間父親母親和和氣氣地坐著,偶爾給對方夾菜,或者點頭微笑。他們陸續(xù)地說起過去的一些事情,像兩個久別重逢的老友。
離婚后父親在鹿城又待了兩年,然后回了老家。劉芷若和父親并不親密,聯(lián)系只建立在電話線之間。她過生日或者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父親會寄來錢或禮物,日常通話一周一次,問問學(xué)習(xí)或者健康。后來聽說父親又結(jié)了婚,娶了一個離婚的且?guī)е⒆拥呐恕T俸髞硭懒恕?/p>
印象中,父親的老家劉芷若只回去過三次。小時候兩歲多去過一次;考上大學(xué)、研究生時又分別回去了一次??忌涎芯可悄旮赣H在祖墳前點燃了長長的鞭炮,一掛又一掛。水紅色的鞭炮屑花瓣一樣落滿了祖先的墳頭,很是喜慶。父親站在墳前,臉色被映照得很紅。那是劉芷若最后一次見到父親。但那一次她沒有見到他的妻子和孩子,父親也沒有提。
父親去世時劉芷若沒能回去,那時她正在準備職稱答辯,具體時間沒有確定,她無法走開。母親代她回了一趟老家。喪事結(jié)束的第二天她就從老家回來了。那兒也是母親的家,但她似乎對那兒沒什么依戀。她回來帶回了父親的遺囑,上面寫著老家的房子劉芷若和他另一個叫作劉艷的女兒一人一半。
將所有的東西搬上了車,劉芷若和母親在休息區(qū)簡單地吃了個飯。已經(jīng)是初冬了,風(fēng)冷而干。她們坐在車上,開著暖氣,仍然能聽見窗外的風(fēng)呼嘯著經(jīng)過平原。田野和樹木都已凋敝。天空灰得像一面積塵的鏡子。云很厚,但看起來不會下雨。母親點了當(dāng)?shù)氐奶厣R湯,是速食的,跟胡辣湯很像。她嘗了一口,說根本不是那個味道,于是又去買了碗泡面。車子里被熱辣的牛肉面味道充盈著,有種令人舒適的暖意。
“等安頓好了,叫那個誰一起吃個飯?!蹦赣H突然說。
她指的是父親的繼女劉艷。劉芷若告訴她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母親說,她怎么說?也沒說什么。劉芷若回想著劉艷在電話那頭說話的聲音,想象著她臉上可能出現(xiàn)的表情。她似乎一直都是老樣子,和劉芷若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她的眼睛很大,看起來總像是吃了一驚。說話時語速很慢,仿佛總沒有睡醒,或者似懂非懂。
母親在父親的喪事上見到劉艷。彼時劉艷的母親也已經(jīng)去世多年。喪事幾乎都是由父親的弟弟、劉芷若的二叔操辦的。劉艷披麻戴孝地站在屋子里,叔叔叫她哭她就哭,叫她跪她就直挺挺地把自己摔在地上,仿佛是故意要把自己弄疼似的。母親臨走前加了她的微信,也把劉芷若的微信留給了她,主要是為了日后方便祭掃。當(dāng)天夜里劉艷就加上了她,附言寫道,姐姐你好,我是劉艷。她回復(fù)道,我叫劉芷若。劉艷發(fā)來羨慕的表情,說你的名字讀起來像一個仙女。
緊接著她發(fā)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劉艷扎了一束馬尾,手里握著一株桃花。她是個瘦弱的女孩?;蛟S是因為瘦的緣故,她的頭大得怪異,像外星人。她看起來很懵懂。但那年劉艷已經(jīng)十九歲了。劉芷若也給她發(fā)去一張照片,劉艷贊她時髦,問劉芷若以后如果去鹿城的話能不能來找劉芷若。那時正值四月,洋紫荊開滿了整個鹿城。劉艷說自己還沒有出門旅游過,想有機會能到鹿城看洋紫荊。劉芷若說,歡迎你來。
劉芷若對母親說:“打電話的時候說還在上工,說會去想辦法和別人調(diào)一下,所以可能會晚,讓我們等一等?!?/p>
母親說:“還在那兒工作?”
“對?!?/p>
“真是作孽,”母親嘆了口氣,“不知道會怎么樣,那小孩看起來挺倔的?!?/p>
劉芷若說:“看情況吧?!?/p>
去年冬天劉艷打電話來問劉芷若借錢,一開始說要借一萬,但說不出借錢的理由。雖然在法律上被劃歸為姐妹,但她們畢竟沒有血緣關(guān)系,劉艷會找她借錢,想必是走投無路。劉芷若說,錢我可以借,給你也沒問題,但你必須告訴我這錢的用途。她那么懵懂的模樣,劉芷若擔(dān)心她被別人騙去搞傳銷。劉艷支吾了半天,最后說借錢是為了給男朋友還債。追債的人已經(jīng)找上門了,樓道里被潑滿了紅油漆。劉艷的聲音帶著哭腔,很瘦弱、很單薄。她說,姐姐,這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求求你借給我。劉芷若說,我不能把這錢借給你,你最好也馬上和這個人分手。劉艷又乞求了一會兒,未果,便向劉芷若表示了感謝,然后把電話掛了。
接下來有幾個月劉艷都沒發(fā)來消息,或許是在生氣。劉芷若想要不干脆就把錢打給她,或者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問,男朋友的事情解決了嗎,和他分手了沒有?但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她不知道讓自己卻步的是什么,可能正是所謂的血緣關(guān)系。如果她們至少有一半的血緣,一切似乎更符合情理。但她和劉艷什么都沒有。她不想被劉艷當(dāng)作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人。
第四個月過去,劉艷突然有一天在深夜來電,說自己懷孕了。如果她沒有記錯,劉艷當(dāng)時剛過了二十歲生日不久。電話中劉艷的聲音變了。那是種令人難以察覺的變化,或許只有不常聽她說話的人才能更敏銳地察覺這一點。她說話的速度依然很慢,但慢得冷漠、漫不經(jīng)心,仿佛她眼下所說的事情不是自己,而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她告訴劉芷若孩子已經(jīng)兩個月了,是男友的。就是那個欠了高利貸的男友。之前的債已經(jīng)還清,但他又欠了新的。她現(xiàn)在在洗頭城里靠給人做腳底按摩來幫忙還債。有個顧客很喜歡她,經(jīng)常私下給她一些小費,還給她買一些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和小零食。后來男友知道了這事,她以為他會和自己大吵一通,但沒想到男友卻很高興。他說,你不是懷孕了嗎?就說是他的,剛好詐他一筆錢。劉艷和他吵起來,我們都沒有發(fā)生關(guān)系,怎么詐?男友詭異地笑著,沒關(guān)系你不會想辦法有關(guān)系嗎?
“除了爸爸,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劉艷說,“我怎么能那么做呢?”
“你喜歡那個男的嗎?”劉芷若問她。
“我說不清楚,”劉艷說,“但我們不是一類人。”
“那你男朋友呢?你愛他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她說好像愛,又好像不愛。其實如果不是賭錢的話,男友對她也很好。劉艷的男友李威是跑運輸?shù)?,跑一次長途回來他會給她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不賭錢。輸了錢他會打人,打完了又摟著劉艷痛哭,發(fā)誓自己再也不會了。這段日子債被逼得緊的時候,男友逼她去找洗頭城的那個男的。劉艷不同意,他就打她。后來逼得急了,劉艷拿了一把刀頂在肚子上,你再這樣我就一刀捅下去,我讓你什么也得不到。
那一段時間里劉艷常常給劉芷若打電話。她總是問,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我的生活為什么還是這樣呢?
她想對劉艷說,要想在世上活下去,要不然聰明些,要不然就得狡詐些。但劉艷一項也不占,活下去必然要比常人艱難。但這些話說出來會讓人難堪。劉芷若考慮了一會兒,對劉艷說,如果我是你,我會和這個男人分手,然后把孩子打掉。劉艷在電話那頭顯得很驚恐,說,怎么能打掉呢?他也是個小生命啊。劉芷若說,現(xiàn)在你肚子里的就是個胚胎,還算不上生命。再說,如果這個生命是錯誤的,那不如在出生之前就糾正過來,省得將來受苦。劉艷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很困惑,怎么能這樣呢?這次之后,劉芷若還主動給劉艷打了一次電話,意思差不多,她還年輕,有很多選擇也有很多可能。她告訴劉艷如果她決定這么做,她會給她買票,在鹿城給她找醫(yī)院,等手術(shù)結(jié)束后再幫她在鹿城找一份工作。但劉艷態(tài)度堅決。她莫名惱怒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你難道沒有夢想嗎?為什么要被這種事牽絆住?還是說,你希望生個孩子就能改變什么?別做那種夢了。劉艷沉默許久,說,姐,你不要再說了,我絕對不會那么做的。
后來她們沒有再聯(lián)系。劉芷若偶爾會想起劉艷,去翻翻她的朋友圈,很久沒有更新了,最新一條動態(tài)還是劉艷掛掉自己電話之前發(fā)的。她有些后悔,開始思慮自己是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畢竟懷著孩子的那個人不是她。有時劉芷若也會算算時間?,F(xiàn)在是第幾個月了,如果孩子還在,大概會長成什么樣子。她把那個孩子留下了嗎?
其實這次回家也多少和劉艷相關(guān),更準確地說,是和劉艷手上那半棟父親的房子有關(guān)。那棟房子想必花光了父親的積蓄,因為他唯一的遺產(chǎn)就是那棟房子。那是一處被赭紅色磚墻圍成的院落。房子一側(cè)靠著馬路,緊挨著墻壁的空地上種了幾株單薄的石榴。房子有一種衰敗的氣息,但劉芷若當(dāng)時沒有什么想法,雖然這棟房子有她一半,她心里隱隱覺得那房子和她其實是無關(guān)的。
母親想不通父親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地要回老家蓋一棟房子,他在老家生活的時間明明比在外生活的時間短得多。他的父母也已去世多年,父親在家唯一的一個直系親人就是弟弟,劉芷若的二叔。所以要說葉落歸根,他應(yīng)該死在鹿城。母親給父親辦喪回來對劉芷若說,你爸蓋的那房子,沒法說。好像也正是這房子,母親才確認結(jié)婚的十多年里她沒有真正了解過他,而他也沒有真正了解或者不愿了解他的妻子。后來得知劉芷若和穆北談戀愛,母親沒表示贊成也不反對。她只說了一句,門當(dāng)戶對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不是說兩家經(jīng)濟實力要一樣,而是說你們得有共同的追求或者理想,不然日子會很難過。
她不知道自己和穆北算不算門當(dāng)戶對。穆北的父母都在國外,他自己也是美國國籍,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會兒啃了一段時間的老,最后在父親的支持下開了一間律所,換一個方式啃。第一次請劉芷若吃飯,穆北問她想吃什么。劉芷若說吃生蠔吧。她的意思是兩個人找間大排檔,點幾盤生蠔,不夠的話再加點花甲或蟶子,要幾瓶啤酒。但穆北當(dāng)天來接她則直接遞給她兩張機票,先飛北京,再飛香港。劉芷若問,干什么?穆北說,吃生蠔呀。她感覺一陣暈眩,腦子里下起雪花。后來他們還是去了大排檔,因為她的港澳通行證過期了。在大排檔里穆北吃得很高興,連說好吃,非常喜歡。她不知道他這么說是否出自真心,抑或有紆尊降貴的意思,但想到他是因為她才這么做的,心里涌上來的一股融融暖意讓劉芷若濕了眼眶。
穆北說他喜歡劉芷若精干、有野心,還有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仿佛誰都看不上眼。而她喜歡他身上隨時散發(fā)出來的充滿自信的味道。她相信這種自信不是來源于錢,后來見過穆北的父母后她更確認了這一點。他的父母很支持他們在一起,也不介意她是單親家庭。他們希望兩人能早點結(jié)婚,好讓他們抱孫子。劉芷若有些猶豫了,說,我想等到事業(yè)再穩(wěn)固點兒。
其實他大可以直接跟她求婚,讓她進父親的公司,作為對她事業(yè)心的補償。但穆北沒有這么做。他尊重劉芷若的意思,哪怕知道她口中的穩(wěn)固只是借口。穆北從小在國外長大,家中富有,父母也和睦,人生中幾乎沒遇到過什么挫折。就算是有,也被他那種大大咧咧的樂觀個性給化解了。所以在某些事情上,穆北也許永遠沒辦法與她共情。育兒便是其中一件。
父母離婚后母親帶著劉芷若生活。但實際上,她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外婆、阿姨和舅舅家輾轉(zhuǎn),真正和母親待在一起的時間寥寥可數(shù)。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忘了母親的樣子。有一次,母親倒班回來在外婆家的沙發(fā)上午睡,劉芷若醒來看見她,以為家里來了陌生人。最后母親也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才把劉芷若領(lǐng)回家。但日子沒什么變化,無非是多了把鑰匙,每天多了二十塊餐費。上大學(xué)后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好了些,無緣由的,仿佛過去發(fā)生的那些在某個瞬間突然就不存在了。但她仍然不想生孩子。她知道穆北喜歡孩子,可她仍在偷偷避孕,用盡一切辦法阻止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她經(jīng)歷過了這一切,更沒有把握能給一個孩子他想要的生活。
是二叔打電話給母親的。他之前也來過一次電話,那時父親剛?cè)ナ啦痪?。他說兒子快結(jié)婚了,想給兒子弄個婚房。但看來看去,只有大哥留下的那棟房子合適。反正你們不?;貋?,不如賣給我。二叔說,我找人估價了,那房子值四十萬。侄女的那部分,我一定會補給她,至于另外那個吧,她本來就不是我們劉家人,房子我要拿回來。母親說,那房子她有繼承權(quán),你有什么資格要?二叔在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諂媚,這我自有辦法。母親說,這件事還是等芷若來決定,我已經(jīng)不算你們家人了。事情就這么拖了下來。
這一次和上次不同,是政府要征地,征地的范圍剛好包括劉家的祖墳。這樣一來祖墳必須得遷走。二叔打電話來說趕快把大哥帶走吧,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以后祭掃多不方便。劉芷若和母親都知道他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果然,他順道又提了房子的事。他說的有一定道理,母親說,百年之后我自然是留在鹿城,你父親在老家,清明的時候你兩頭跑,不現(xiàn)實。和他們就此劃清界限也好。最后母親回復(fù)二叔說,芷若的那部分,你們憑良心給,至于其他的事,我們是不會摻和的。二叔說好。
“那孩子怎么可能同意呢,房子拿出來什么都沒了,”母親說,“母親、繼父沒了,再沒了房子就是無家可歸,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區(qū)別?!?/p>
她們吃完午飯,將車子整理停當(dāng),簡單地午休了半小時,快三點時才出發(fā)。劉芷若加快了車速,計劃在四點半左右趕到鎮(zhèn)上。劉艷工作的洗頭城就在那里,她們可以一同吃個晚飯。四點一刻她們到了。天更陰了,天空中聚集著濃厚的云團,看起來像是要下雪。這天剛好有集,劉芷若和母親到的時候,集還沒有散。并不寬敞的道路兩側(cè)擺滿了各類攤點,衣服、書籍、水果、蔬菜,什么都有。集市上音樂四處轟炸,《青春修煉手冊》和《向天再借五百年》混搭著播放,讓人生出恍惚之感。
她們在擁擠的人群和間歇的車流中穿行,費了一些時間才到達賓館。賓館沒地方停車,服務(wù)員說要將車開到政府附近的專門停車場去。劉芷若開好房,安頓了母親便前去停車,順便找找晚上可以吃飯的地方。她將車停好后導(dǎo)了下航,發(fā)現(xiàn)劉艷所在的洗頭城離縣政府不遠,步行大約十五分鐘路程。時間還算早,她決定過去看看。
洗頭城外觀金碧輝煌,西式建筑的外觀;建筑頂端有個霓虹招牌,上面寫著:麗致雅都。劉芷若站在門口往里看了一眼。門內(nèi)有兩排女孩面對面站著,年紀大都和劉艷差不多,身上全穿著繡金絲的紅色旗袍。旗袍的質(zhì)量大約不好,泛著皺褶,輕飄飄的。她沒有進去,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她又在街上溜達了一圈,最后還是回到賓館,在賓館餐廳訂了一個包廂。
晚上七點左右劉艷來了。她穿了一件紫紅色羽絨服,比之前在照片上看的胖多了,看起來像個水蘿卜。劉芷若站起來,招呼劉艷坐下。這時劉艷脫掉了衣服,露出了圓鼓鼓的肚子。不知為何,劉芷若感覺松了口氣。算算日子,應(yīng)該是有七個月了。母親問她,什么時候生呢?劉艷低下頭去:“預(yù)產(chǎn)期在年后?!?/p>
“有沒有找人看看,是男孩女孩?”
劉艷有些不好意思:“是男孩?!?/p>
母親點點頭:“那你對象應(yīng)該挺高興?!?/p>
劉艷看了劉芷若一眼,回答道:“還行吧?!?/p>
她們又客套了一番,問了問彼此的情況,點了幾個菜。因為用餐人數(shù)不多,上菜的速度很快。菜是母親點的,都是硬菜,仿佛要顯示什么。劉芷若坐在母親和劉艷中間,看樣子很不自在。那種不自在就像她坐在穆北和他的父母之間。他的父母詢問她的生活情況,那種認真傾聽的樣子反而有種自比對方優(yōu)越的派頭。現(xiàn)在母親給她的感覺也是如此。她看出劉艷也很不自在。她不時咬住下嘴唇一角,然后伸出舌頭來舔一舔。劉芷若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裂開了。
包廂的氣氛像是有水正在漸漸凝固成冰,而她們?nèi)吮粩D在中間。劉芷若灌了一碗糝湯,身子才漸漸熱起來。母親和劉艷說著話,母親問,劉艷答,很機械,像是那些答案早就準備在她的腦子里似的。這是劉芷若和劉艷的第一次見面,劉艷給她的感覺既不陌生,也不熟悉。她將眼前的劉艷和照片上那個手握桃花的女孩放在一起比較著。照片上那個懵懂的女孩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在的她。怎么形容呢?她的五官仍然在那里,但總讓劉芷若感覺是模糊的。就像剛才進門時,如果不是劉艷首先開口,她一定不會認出她來。
晚飯結(jié)束,她們約好明天上午八點出發(fā)回老家。父親的老家距離縣城還有一百多公里,路不好,開車要近兩小時。母親以累了為由先行上樓,劉芷若和劉艷在賓館大堂里又站了一會兒。天已經(jīng)黑透了。賓館大門用遮風(fēng)簾蓋住,每進來一個人,她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打寒戰(zhàn)。
“你住在哪兒?”劉芷若問,“我開車送你回去?!?/p>
“不遠,走著走著就到了?!?/p>
“風(fēng)太大了,走路容易感冒?!彼f。
劉艷把手插在羽絨服里,沒說話。穿上羽絨服,她的肚子看起來更大了,剛好把她和劉芷若隔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里,不會生分,也不會刻意親密?!霸趺礃樱课宜湍慊厝?。”劉芷若說。劉艷想了想,抬起頭來問她道:“姐,我能和你住一晚上嗎?”
她沒想過讓劉艷留在這兒,尤其沒想過要和她住在同一個房間。但劉艷那種哀求的眼神讓她沒辦法拒絕。她只好新開了間房,發(fā)消息告訴母親今晚她會和劉艷住。母親沒說什么。她們一同走到頂樓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打開門走進去。一股霉味撲面而來。她對劉艷說,你在外頭站一會兒再進去,我去打個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了起來。“小若”,她聽到穆北這么叫她。他們確定關(guān)系后不久他就這么叫她,仿佛她是個很小的女孩,但實際上穆北要比劉芷若小一歲。他在參加飯局,她聽得出來。電話剛被接起的時候有一陣短暫的嘈雜聲,音樂亂哄哄的,人聲中有男有女。但很快那些聲音就漸漸模糊了,像是隔著一個氣球似的。劉芷若想象穆北從某間會所的包廂里走出來,走到走廊上,松開領(lǐng)帶,倚靠在墻上。走廊里的球形燈旋轉(zhuǎn)著,將各色光芒投在他身上。他們只差一歲,但穆北看起來像個大男孩一樣好看,有著令她羨慕的那種笑容。
“我們安頓好了?!?/p>
“住在哪兒?”
“縣城的賓館?!?/p>
“條件好嗎?”
“還可以?!?/p>
她猶豫要不要將劉艷的事告訴他。也許他們可以說一說,雖然穆北可能沒辦法感同身受?!拔乙姷轿颐妹昧?,”劉芷若說,“她叫劉艷,在縣城工作?!彼龥]告訴他是在洗頭城。
“之前沒聽你說你有個妹妹?!蹦卤闭f。
“不是我爸親生的,是繼女,那個老婆帶過來的?!?/p>
“哦……”她感覺穆北頓了一下。“她人怎么樣?”他接著說道。
她轉(zhuǎn)過身向走廊的盡頭看去,劉艷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安恢涝摳f什么,她今天晚上要跟我一起住。”她想了想,說,“她懷孕了?!庇旨恿艘痪洌翱焐??!?/p>
“那要不要給她買點兒什么?”
她心里感謝穆北沒有往下追問。她說:“不用?!焙芸欤犚娨魳仿曄窭艘粯佑康搅俗呃壬?,很快又變成悶悶的聲音,“今天怎么樣?”
“接了個新案子,”穆北說,“家暴。還是女兒來咨詢的,本人沒來。當(dāng)初好像也是因為孩子再嫁的,現(xiàn)在小孩想讓他們離婚?!?/p>
“她自己不想?”
“對,但不能跟你說太詳細,”穆北停頓了片刻,“中國女人是不是都這樣,好像生來就是受難的。”
劉芷若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但說不上來是什么。她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吧。”
很快她聽見有嘈雜的聲音波浪一樣地涌進話筒,有人在遠處喊穆北的名字。穆北應(yīng)了一聲,對劉芷若說,我得走了,我很想你。劉芷若低頭看了看指甲。“我也很想你?!彼f。
她走回房間門口,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劉芷若敲了敲門,即便她有房卡。劉艷穿了睡衣來開門,開了門迎面溢出一股軟綿綿熱騰騰的香皂氣味。劉艷開了窗戶,但房間里的味道仍未散盡。房間很窄,因此,兩張雙人床靠得很近,簡直要挨在一起。劉艷兩腿并攏地坐在沙發(fā)上,有點拘束,可能是想等劉芷若先選。劉芷若選了靠墻的那一張。看得出來,劉艷松了口氣。她攏了攏頭發(fā),走到另一張床前,把被子靠在身后坐著。白色的浴袍被撐開了,下擺往兩邊撇著,肚子就露在了外面。劉艷不好意思地看看劉芷若,把睡衣拽過來拉上。
劉艷原是那么瘦弱的一個女孩,像那時她手上捏著的那束桃花?,F(xiàn)在,她的身子被嬰兒撐出了一條巨大的圓弧,像一座小山似的壓著她。在她身上,劉芷若看不到任何一種與生命共生的美感。她感覺焦慮,感到那團如西瓜一樣的肚子給劉艷帶來的壓力。劉艷見她在看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說:“是不是挺大的?”
劉芷若點點頭。劉艷說:“我也沒吃什么,怎么長這么大呢?”
劉芷若說:“這不是挺好嗎?還沒出生就想著給你省錢,以后肯定很孝順?!?/p>
劉艷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將被子往劉芷若的方向挪了挪,仿佛那樣就能和她靠得更近些。劉芷若關(guān)掉了頂燈,只留下床頭兩盞幽幽的臺燈,這樣說話就舒服許多。半黑中劉艷的呼吸有些粗重,可能孕婦都是如此吧。她們彼此安靜了一會兒,聽對方的呼吸。窗簾被漏進來的風(fēng)鼓出痕跡;也有顫巍巍的光流進來,像是小心翼翼似的。過了一會兒,劉艷爬過來鉆進劉芷若的被窩。單人床對于她和一個孕婦來說太窄了,她們不得不向彼此靠緊些,好避免掉下床去。劉艷在被子里摸索了一會兒,將手擱在劉芷若的手里??此龥]動,她又試探性地握了握,然后抓緊了她。她說:“姐,我一直不敢聯(lián)系你,怕你讓我把孩子打掉?!眲④迫粽f:“你現(xiàn)在是不是后悔了?”劉艷說:“我也不知道?!眲④迫粽f:“其實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該插嘴。”劉艷笑笑說:“有個人管挺好的呀?!彼f著,將頭靠在劉芷若的肩膀上。
劉芷若往邊上挪了挪,她不太習(xí)慣有人和她這樣親近。劉艷身上有種肥皂般融融的香味。她的指尖很涼,枯瘦又粗糙。想是常年給人按摩才會這樣。她的右側(cè)臉頰上有一塊黑影,不知是燈光投下的影子,還是被她的那個男朋友打的。她見劉芷若看她,笑了笑?!皠偛藕湍愦螂娫挼氖悄隳信笥褑??”劉艷問她?!笆堑??!眲⑵G直了直身子,說:“姐,他對你真好,還會打電話問你的情況?!眲④迫魶]告訴她電話是自己打去的,只是附和著她笑了笑。劉艷又向她靠得近了些,說:“真暖啊,這床真舒服?!彼f著,拉過劉芷若的手放在肚皮上,“姐,你摸摸看?!?/p>
是安靜的。但很快,劉芷若感到手心被什么觸了一下,像突然的一個浪頭。她一驚,不自覺地將手縮了回來。劉艷順勢掀開了被子,把秋衣捋到肚子上方,露出褐色的肚皮。她的肚皮很黑、很亮,有一條線從乳房下方穿過肚臍抵達腹部,像是誰把她的肚子剖開又重新縫上了。劉艷快樂地指著肚子說:“你看,你看。”她的肚子有規(guī)律地鼓起來,仿佛心臟就在皮膚下面勃動。劉芷若把手伸過去輕輕覆在她的肚子上,肚子卻突然不動了。她有點尷尬,要抽手回來。劉艷卻握住了她,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撫摸著,“這是姨媽,寶寶別害怕。”
奇妙的是,她的肚子安靜了片刻又重新動了起來。那顫抖是小心翼翼的,是試探的,仿佛是要確認眼前的人是否真的可靠。劉芷若的心跟著顫了顫。接著胃痙攣起來,讓她想吐。她連忙將手從劉艷的肚子上抽了回來,說:“早點睡吧,我有點累了。”劉艷抿著嘴點點頭,從她的床上爬下來,睡到自己床上去了。
劉芷若關(guān)了燈,翻身過去,背對著劉艷。劉艷很快就睡著了。她聽得出來劉艷的呼吸有些滯重,一吸一呼之間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量,仿佛在水里憋得久了,好不容易才浮上來換一口氣。這樣的呼吸和黑夜凝結(jié)在一起,濃得像化不開的黃油。她過得并不好,從她穿的衣服還有她臉上的神情就能看得出來。劉艷的眉間有兩塊小小的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長期皺眉導(dǎo)致的。她能為她做些什么?或者為她的孩子做些什么?
劉艷以為她們此次回來僅僅是為了遷走骨灰。剛才告訴母親劉艷會留下來過夜的時候,母親囑咐劉芷若最好把房子的事先給劉艷透個底,讓她好有點準備。母親說,法律上的姐妹也是姐妹,不能讓你二叔占盡便宜。遷走骨灰想必不是難事——沒什么好執(zhí)著,畢竟劉艷的母親和父親沒有合葬。如果劉艷知道自己已經(jīng)決定把房子的另一半賣給二叔,不知會怎么想?會覺得她是二叔的同謀嗎?
她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才勉強睡著。睡得很輕,總感覺胸口像是壓了什么,上不來氣。醒來時天已發(fā)亮,她看了看時間,還沒到六點。她看見劉艷斜靠在床上,看樣子已經(jīng)醒了一會兒了。劉芷若問她:“不是說孕婦都貪睡嗎,你怎么醒這么早?”劉艷告訴她是懷孕早期才那樣?!暗搅爽F(xiàn)在基本上每天都睡不著,”劉艷說,“睡一會兒就會被憋醒?!?/p>
“那你腳腫嗎?”
“腫啊,你看?!彼騽④迫羯爝^來一只腳,腳背的皮膚繃得發(fā)亮。劉芷若看得心慌,趕緊將頭轉(zhuǎn)了回去。
“其實你不該再去給人按摩了,你男朋友呢?”
“他這幾天出車去河南了,”劉艷說,“他讓我不要做了,但我還是想做,在家里不舒服,可能一個人太無聊了吧?!?/p>
劉艷看著她?;椟S的燈光映在她的瞳孔中,反射出一股新榨芝麻油般的光澤。她的眼睛還是那樣大,大得像是吃了一驚。劉芷若注視著她,漸漸在劉艷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眼睛是該有多純澈才能反射出人影呢?反正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不能。
“你這樣還能走路嗎?”
“沒問題?!眲⑵G笑起來。
七點半她們下去吃早餐,隨后退了房。劉芷若開回了車子,又把后座收拾了一下,騰出來給劉艷坐。劉艷上車的動作很伶俐,絲毫不像懷胎七個月的孕婦。見她將脖子縮在羊毛圍巾里,劉芷若把車內(nèi)的暖氣開得大了些。車內(nèi)很快熱了起來。劉艷被發(fā)熱坐墊吸引住,說:“現(xiàn)在坐墊也能發(fā)熱,真是太舒服了?!眲④迫袈牭帽亲影l(fā)酸,將頭轉(zhuǎn)開了。
她們跟著導(dǎo)航往北上省道。路上車少人少,偶爾能看到人開著一輛拖拉機突突駛過。道路兩邊的店鋪灰撲撲的,破舊不堪,可能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母親和劉艷說著一些生養(yǎng)孩子的話題,劉芷若透過后視鏡去觀察劉艷的表情,她很專注,像一個認真聽講的學(xué)生。
因為道路通暢,她們提前了半小時到達父親的老家。進村的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車子也跟著一顛一顛的??斓降臅r候,軋過去一塊大石頭,劉芷若感覺后座的劉艷被騰空顛起來,她叫了一聲,但她的表情看上去沒事。
父親的那棟房子緊靠馬路,她們就把車停在路中央。下車時劉芷若看見了墻角那幾株凋敝的石榴樹。石榴的一部分根裸露在外,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枝干脆得像燃盡的火柴。她頭一次見到父親建造的這棟丑房子。外墻上有一層黃色的塵土,仿佛這房子不是蓋在平原而是蓋在沙漠里。兩只滑稽的石獅看起來像巨型的獅子狗。母親打了個電話,隨后和劉芷若一起從車上往下卸東西。很快,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已經(jīng)掉漆的綠色大門走出來,劉芷若看見二叔,又不太確定,直到那男人上前來和母親打招呼:“大嫂?!?/p>
母親站在原地不動:“給你們帶了點東西?!?/p>
二叔說:“一家人客氣啥嘛?!?/p>
他向母親擠眉弄眼的樣子有那種劉芷若熟悉的、鄉(xiāng)下人的狡黠。二叔向身后的人使了個眼色,幾個人就笑著迎上來將東西往屋子里搬。二叔看見劉芷若,上來招呼了一番。劉艷就站在她身后,他假裝沒有看見。她注意到劉艷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她那在車內(nèi)被暖風(fēng)捂紅的臉漸漸開始發(fā)白。一群人跟在二叔身后喜洋洋地看著,想必是父親的老家親戚。母親也一一招呼過去。隨后,她們?nèi)烁诙迳砗筮M了房子。天井里零碎地擺放著生了銹的農(nóng)具、破爛的木板及自行車,看起來更像個倉庫。房門一推開,迎面撲來一股寒濕的霉味。那是種長期無人居住的味道。二叔把東西放在木制沙發(fā)上,叫兒子去燒水,并招呼她們坐下。屋內(nèi)沒有暖氣,房間里生起了炭盆子。炭有些潮,火一點燃就冒起了一層嗆人的煙。劉艷開始咳嗽。
劉芷若看了母親一眼,她正和二叔說得愉快。從母親臉上的表情,絲毫看不出她對二叔的態(tài)度。她對父親的家人向來沒什么好感,這一點劉芷若也是一樣。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他們一家人都是吸血鬼。在劉芷若的記憶中,從小時候起,家里的親戚就沒有斷過。他們來的目的通常是要錢:買化肥、買飼料、孩子上學(xué)、蓋房子都需要錢,而這些錢的源頭顯然是父親。那些年,他們一家的日子總是過得很緊巴。其實她父母的薪水并不算低,但他們還是沒有積蓄——錢大部分都被親戚們借走(沒有還過),或者被父親偷偷寄回了老家。母親想也許生個孩子會讓父親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他們的小家上來,畢竟他們結(jié)婚六年了都沒有孩子,一切仿佛都沒有底氣。后來就有了劉芷若,但一切都沒有改變。
父親那種從不拒絕的態(tài)度令母親和她都感覺憤怒。劉芷若不知道父親從來無法對老家人說“不”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也許是因為面子,但一個家都快因此散了,還講什么面子呢?或許是因為愧疚——父親的家族之中,只有他一個人考上了中專,后來又進入城市生活,其余的兄弟姊妹都是農(nóng)民。這一點令他深感愧疚。因此,他成了一個對供養(yǎng)他的家庭無條件投降的懦夫。
對于母親的憤怒,父親的態(tài)度則像個局外人。他心不在焉,又像是心神不寧。當(dāng)母親試圖在這類事情上和他大吵一架時,他總是一言不發(fā)。有時候父親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垂著雙手,更多時候則是坐到窗臺上,弓著身子侍弄窗臺上的花花草草。窗臺上的空調(diào)發(fā)動機隆隆作響,母親的聲音就淹沒在那種凝滯、沉重的隆隆聲之中了。
窗臺上的那些植物像父親的愧疚一樣瘋長著,很快就爬滿了整個防盜網(wǎng)。那片窗臺被植物們?nèi)妹懿煌革L(fēng),偶爾有一兩絲陽光趁著縫隙漏進來,在沙發(fā)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影子。父親像樹一樣扎根在窗前,長時間一動不動。有時劉芷若叫他,他就向她擺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仿佛自己面對的是什么極端重要的東西。她注意到,父親那雙有些發(fā)黃渾濁的眼睛漸漸開始變得清澈起來,像一汪山澗溪水。但也許那雙眼睛過于清澈了,像初生的嬰兒,能反射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他瞳孔的顏色也在漸漸變淡,又從棕黑色變成棕色、淺棕色,后來,那瞳孔的顏色淡得像是小麥,仿佛到最后就會變成透明。
除了大片的陰涼,隨之而來的還有蒼蠅、蚊蟲。夏季的雨天,如果忘記關(guān)窗,成群結(jié)隊的大水蟻浪一樣撲進房間,仿佛是災(zāi)難降臨的前奏。房間里到處放著水盆,大水蟻撲進去,在水里翻騰。母親罵個不止,父親則一盆一盆地換水。之后有一天,母親趁著父親下班還沒回到家的空當(dāng),將布滿在防盜網(wǎng)上的藤蔓植物全都扯掉了。窗臺上空空蕩蕩,傍晚時分,陽光熾烈地烤著房間,在地面上騰起浮塵。很長時間了,劉芷若沒見過那么亮的客廳,亮得發(fā)白,而空蕩蕩的窗臺像一個巨大的傷疤。她感覺想吐。
父親回到家之后愣住了,但他什么也沒有說。他搬進客房,除了吃飯洗澡都在里面。時間長了,劉芷若也恍惚起來,仿佛房間里坐著的不是父親,而是一棵長著父親外形的樹。母親把父親的樹拔了,它們就以這樣的方式長在他的身上。再后來他們離了婚,原因是否和這件事有關(guān)她不得而知,他們誰也沒有再提。
父親死后母親仍然和父親的親戚保持著一種奇妙的聯(lián)系,母親總是會假裝不經(jīng)意地向二叔提起一些事,比如劉芷若進了大公司,年薪好幾十萬。母親去國外旅行歸來會帶回一些極便宜的手信,然后囑咐劉芷若成批地給老家寄去。其實她知道母親恨那些人,他們曾在她年輕時用一種不見血的方式毀了她的生活,而現(xiàn)在,這種他們無法企及的狀態(tài)就是母親報復(fù)他們最好的方式。母親從他們羨慕又嫉妒的眼光中獲得快感,就像當(dāng)初一把毀滅掉父親的小花園一樣。
劉芷若看著母親,突然感到一種反胃一般的厭惡感。這種厭惡常常會跳出來,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究竟是什么,但這種感覺難以釋懷。她站了起來,沖劉艷使了個眼色,說:“我想出去走走?!?/p>
她走到大門外,感覺好多了。比起鹿城,這里的空氣干而冷。風(fēng)辣辣地割過人臉,有種不近人情的味道。這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村莊——有田地,有土房,有荷鋤外出的人們。路仍是土路,偶爾有拖拉機快速駛過時馬路上會飛起一陣黃煙。目力所及的地方是成排的磚制小樓,一般是兩到三層,劣質(zhì)的仿別墅設(shè)計,似乎是出自同一個設(shè)計師之手。父親房子對面的馬路上,有一群人圍在一輛三輪車旁,像是在買些什么。
幾分鐘之后劉艷出來了。她見劉芷若看著對面的車子,問她:“姐,你要吃嗎?那是賣馓子的?!眲④迫魡枺骸笆裁词氢套??”劉艷像個孩子似的笑著說:“你等著,我去買?!?/p>
她拿回來一袋麻花樣的東西,遞給劉芷若:“姐,吃點吧,這個很好吃的?!眲④迫粽f:“我怕上火?!眲⑵G說:“你放心,在這兒不會上火的,這和南方天氣不一樣?!?/p>
劉芷若從袋子里抽出了幾根吃著,很香,味道有點像剛出鍋的麻花,但更酥脆。她們就這么站在路邊吃著。風(fēng)更涼了。劉艷將塑料袋套在手上,手揣進口袋里。她開始跺腳。劉芷若擦了擦手,然后將手夾在腋下,深吸了一口氣。冷空氣將她的鼻子刺痛了。她看著縮成一團的劉艷,問她:“你很少回來這兒住嗎?”劉艷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說:“我沒鑰匙?!?/p>
劉芷若問:“怎么會沒鑰匙?”
劉艷笑笑:“鎖被他們換了?!?/p>
“你就這樣算了?”
她沒有回答。劉艷將手插在兜里,用腳尖撥弄地上的泥土。她偶爾抬頭,目光注視著某個劉芷若無法確定的地方。她順著劉艷目光的方向看去,一條村路直接通到省道上。更遠一些仿佛是一片林子,但她不太確定。這時,劉艷開口問她要不要去看看父親的墳。劉芷若搖搖頭。反正下午肯定會去的,不用多此一舉了。劉艷沖著剛才她們共同看去的方向指著,就在那邊,很近。
她看著那片光禿禿的林子,想象父親就在那一片土地的某處靜靜地躺著。她沒有見過父親的墓碑。據(jù)母親說那是一片家族墓地,也埋了他的祖輩以及同輩的親戚。當(dāng)?shù)卣畬@些家族林地管控并不嚴,所以,父親火化之后得以回到這個地方,在另一個世界中重新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員。她仔細回想,發(fā)現(xiàn)對于父親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淡很淡了。父母離婚的時候劉芷若十一歲,一年之后父親再婚,劉艷與父親相處的時間要比他們長得多。
想到這里,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漫了上來,她說不上來那是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問劉艷:“我爸死的時候什么樣?”還沒等劉艷開口,她又說:“算了?!眲⑵G笑笑。劉芷若注視著她。劉艷和父親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她身上卻有很多地方與父親莫名相似,仿佛父親真正的女兒是劉艷,而不是她劉芷若。
“爸爸對我挺好的,”劉艷突然說,“對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好?!?/p>
她有點煩躁:“哦。”
劉艷趕緊說:“姐,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爸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劉芷若點點頭:“我知道?!?/p>
“其實爸爸總是提起你,”劉艷試探著說,“總說對不起你?!?/p>
“是嗎……”
她們又站了一會兒。天氣發(fā)陰,云層也更厚了。風(fēng)中有水的氣息,劉艷說可能要下雪了。她問劉芷若見過雪嗎?劉芷若點點頭。她記得是第一次回老家的時候。那天剛好去趕集,回來的時候下雪了。她記得父親搭載著她,她坐在后座,手里捏著一串糖葫蘆。路程太長,她昏昏欲睡。她問父親,快到了嗎?父親的聲音像是從遠方傳過來似的,若若別睡,快到家了。
又過了一會兒,母親打來電話,說快要吃飯了。劉艷走了過來,用手挽住了她。她不太自在,想要抽回手,但劉艷將她的胳膊抱得很緊。她看著劉芷若,笑了。這時劉芷若才注意到劉艷有酒窩。只有一個,在臉頰右側(cè)。父親也是如此。
吉時是下午三點。飯后一行人短暫地坐了片刻,等吹鼓隊上門。劉艷因為有孕不被允許同去,二叔說孕婦上墳會壞風(fēng)水。劉芷若本來想爭辯幾句,但看母親沒有要為劉艷說情的意思,也就沒有開口。
一行人由二叔打頭,其次是吹鼓隊、老家的一些親戚,劉芷若和母親走在最末尾。隊伍浩浩蕩蕩,引來不少人圍觀。道路上,不斷地有人遠遠地跟母親打招呼。母親看見揚揚嘴角,或者點頭示意。也有一兩個婦女走近來拉住母親,說一些親熱的話,母親也任由她們拉著,但總是適時地將手抽回來,繼續(xù)跟著隊伍往林地走去。她跟劉芷若耳語,這是誰,那又是誰。劉芷若看看母親。她的臉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光澤,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充滿自信,對于前方的一切有一種肆無忌憚的自信。
到了目的地劉芷若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林地其實并非字面上的意思:寬闊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種著幾棵樹,這時都干枯著。幾座墓碑同樣干枯地立在那些樹枝之間,劉芷若一一讀過去,認出祖父母的名字,接著看到了父親。
父親的墓碑在碑群之中顯得瘦小單薄,碑面顏色不正,顏色介于黑與灰之間,看起來臟兮兮的。墓碑前的空地上,一小束雛菊已經(jīng)凋謝,花瓣被吹散了,只剩下褪色的枝干。應(yīng)該是劉艷放在這兒的,劉芷若想。她想彎腰去把那些花撿起來,但二叔走在前面一腳踢開了。隨后他沖著幾個人招了招手,那些人便扛著鐵鍬走上前來開始挖土。母親在一旁抱著雙臂,眼神很空,沒有任何表情。很快,一副棺材漸漸從泥土當(dāng)中浮了出來。棺木原本的顏色已經(jīng)消失,棺材的四角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二叔點燃了一串鞭炮,隨后,眾人合力把棺木打開。劉芷若向前探了探身子,看見一層水紅色的布上攤著一套西裝,西裝四周散落著灰色的顆粒,想必是父親的骨灰。二叔率領(lǐng)眾人拎著衣服的四角將骨灰抖落到中間,其中一人用骨灰盒在下面接著。隨后,他們用一塊黑布將棺材里剩余的東西都包裹在一起,交給二叔。鞭炮聲再次響了起來,音樂聲也起來了。吹鼓隊在墳坑周圍亢奮地打著轉(zhuǎn)。那音樂似喜似悲,聽起來很怪異。在縹緲的煙霧中劉芷若出了神,她仰頭追隨著看去。那團煙霧縹縹緲緲地升上天空,漸漸和灰色的天空融為一體。
二叔走過來,將骨灰盒放到劉芷若手上,說:“若若,跟你爸說,爸爸我們回家了?!?/p>
她接過骨灰盒。盒子上,松與鶴的圖案雕刻得都很粗糙,看起來很廉價。骨灰盒很輕,劉芷若鬼使神差地掂了掂,只感覺到木頭的重量。母親在她身后哼笑了一聲。她想起來臨出行前母親曾打給二叔兩千塊錢,囑咐他買個好點的骨灰盒。她再次看了看那只簡陋的盒子,有種想哭的沖動。她用幾乎連自己也聽不清的聲音說道:“爸爸,我們回家了。”
吹鼓隊走在前面開道,劉芷若緊跟其后。走了一段,母親突然開口說:“連死人的錢也敢昧,他倒是不怕天打雷劈?!眲④迫魶]有回答。天越發(fā)陰沉,道路在濃厚的灰暗中越陷越深。她望著前方隱蔽在即將降臨的夜色中的道路,感覺父親的身影正在其中隱隱而出。他枯萎在窗臺上,頭發(fā)干硬得像是花盆中缺水的野草。他的嘴唇緩慢地嚅動著,像是在喃喃自語,像是沉浸在某個她和母親永遠也無法抵達的世界之中。房間是寂靜的,仿佛能聽見時間流淌的聲音。父親坐在那兒,窗子打開著,他的身子蜷縮得越來越深,像一棵脫水蔬菜。
回到父親的房子,吹鼓隊停下了音樂。二叔站在門口給他們數(shù)錢,討價還價。劉芷若在門口停下,說:“爸,我們回來了?!比缓蟛抛哌M門去。劉艷看見她,立刻站了起來。客廳正中的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香爐、水果和點心。劉芷若把骨灰盒輕輕放在桌子上,沒等放穩(wěn),二叔就從門外沖了進來。我來我來!他邊說邊搶在前面把香攥在手里,打開了,分散給眾人,但沒有給劉艷。香攥在二叔手中,劉芷若只得把自己的香遞給劉艷,自己再問二叔要。眾人依次上前上香,劉艷是最后一個。她用一手撐著腰,挺著肚子緩慢走上前來。她費力地將香插進爐子,想要鞠一躬,但沒辦法躬下身去。起身時劉芷若看見劉艷的眼睛閃了閃,但她沒有讓那些亮光流淌出來。
一圈香上過,二叔開口時就有些亢奮。他感謝了前來的親戚,將他們打發(fā)走,回到客廳里時他臉上紅得發(fā)亮。他在客廳的主座上坐下,兩手撐著扶手,說:“一會兒我們開個家庭會,王艷,你也參加?!?/p>
劉艷說:“我叫劉艷。”
二叔沒有理她,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母親和劉芷若。她們都知道他的意思。母親說:“既然是家庭會,若若留下吧,我和你大哥離了婚,不算一家人了?!倍逭f:“那不行,你得做個見證?!蹦赣H說:“沒有必要。”說罷徑自走出去。二叔也沒有強留。他自然不會希望母親在場。母親出門后,二叔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劉芷若和劉艷挨著坐在主座對面的沙發(fā)上。沙發(fā)低矮,坐在那兒有種被俯視的感覺。劉芷若感覺不太自在,劉艷顯然也是。她在沙發(fā)上不斷調(diào)換著位置,好一會兒才坐定。
二叔喝了口茶,清清嗓子,說:“今天在座的,基本是自己人,我就有話直說了。王艷,我大哥的房子,希望你交出來?!?/p>
“我叫劉艷,”劉艷絞著手指,“這是爸爸給姐姐和我的房子。”
二叔說:“是你爸嗎?你媽跟我大哥結(jié)婚了嗎?結(jié)婚證拿出來看看。”
劉芷若看了劉艷一眼。她躲避著她,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二叔沒有告訴她們這件事,劉艷也沒有。這讓劉芷若有種被耍弄的感覺。這時她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二叔當(dāng)時給母親打電話時有種謎一樣的自信,原來根源在這兒。
劉艷的母親和父親沒有結(jié)婚,事情的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這件事想必二叔計劃已久。從父親的房子被換鎖、劉艷被變相趕出這個家門開始,他就想盡辦法促成這一切,鍥而不舍地給母親打電話,然后終于等到了遷墳的機會。
劉艷的臉開始發(fā)紅,隨后又轉(zhuǎn)白。情緒全寫在了皮膚上。這種情況下,劉艷有沒有繼承權(quán)劉芷若并不清楚?;蛟S她可以去問問穆北,即便他解決不了,他家的公司也有專門的律師顧問團。劉芷若想了又想,但越想,那種想要幫助劉艷的想法就越淡。她可以幫助她,也有充分的理由不那么做。她沒能找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必須這么做的理由。她們已經(jīng)不是姐妹了。但想想又覺得好笑,僅因為二叔的一句話,她們過去一段時間的關(guān)系就消失殆盡,快得不近人情。但如果劉芷若置之不理,看起來就像是二叔的幫兇。想到這兒,她心里涌上來一種無法言說的厭惡感——她討厭被誤會,尤其是被這樣誤會。
二叔說:“既然你不是劉家人,這房子自然是要收回來的?!?/p>
劉艷小心翼翼地說:“爸爸有遺囑的?!?/p>
“那不頂用,”二叔笑了起來,“有遺囑又怎么樣?立遺囑時只有你一個人在場,誰知道你耍了什么不正經(jīng)手段?”
這句話里隱藏的意思令人作嘔。劉芷若聽得頭發(fā)熱發(fā)漲。為了達到目的,二叔向來不擇手段。她記得有一年二叔到家里借錢,當(dāng)時家里已經(jīng)沒有積蓄,母親沒有應(yīng)允。二叔一家由此住了下來。夏夜里,他們在客廳里打地鋪,用老家話大聲聊天。父親一言不發(fā),母親又拉不下臉出門制止,只得在劉芷若房間里抱著她無聲流淚。后來,母親向舅舅借了二叔所需的錢款,總算把一家人送走。事后父母吵了一架,仍然是母親的獨角戲。她哭著對父親喊,能不能別讓老家的人來了,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你啞巴了嗎,你說句話!父親始終一言不發(fā)。
這句話無論是對劉艷、劉芷若或者父親來說,都是侮辱。但二叔不會在乎這些。或許她應(yīng)該站起來將茶潑到他臉上,告訴他話不是有嘴就可以隨便說的。劉芷若攥緊了手,感到指甲深深扎進肉里。過了一會兒,她松開手,捶了一下椅子,說:“話不好亂說吧?!?/p>
二叔愣了愣,但很快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他帶著些諂媚的語氣對劉芷若說:“我可是為了你,若若。這房子是你爸爸留給你的。我是在幫你要房子。”
“裝什么好人。你給我媽打電話,說的是跟我買,不是幫我要。”劉芷若說,“況且,我說要房子了嗎?”
“那不是都一樣?不幫你要回來,怎么買?”
“這不是買不買的問題,”她有些惱火,“你這么說,讓別人聽起來感覺我和你是一種人?!?/p>
“別人?別人算什么?我們才是一家人。”二叔說著,整個人往椅子上悠閑地仰靠過去。
她條件反射地看了劉艷一眼。劉艷大睜著眼睛,用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看她。多重情緒匯聚在她的眼睛里,像水即將溢出杯子。她咬著下嘴唇,沒有說話。房間里有一種大雨前的憋悶感。劉芷若感覺腦子里亂哄哄的,有一種想要大喊出來的沖動。她只想快點離開。
“我不想跟你廢話,你想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我和你不是一類人,我也不缺這點錢?!彼犚娮约旱穆曇籼岣吡?,“房子我不會賣你,我要回去了?!眲④迫粽酒鹕?。一旁的劉艷仍然低著頭,似乎在想什么,但也許只是出神。她有點惱怒,對劉艷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眲⑵G像是噎住了一樣看著她。她看到她霧蒙蒙的雙眼,那一副懵懂的羔羊般的表情,讓劉芷若想上去給她一個耳光,好讓她清醒清醒。
她走出門,沒搭理叫她的母親,徑自上了車,坐在駕駛座上生悶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氣的究竟是什么,也許氣的是二叔說他們是一家人,這句話把她和他混為一談。他似乎是有意這么做的,仿佛為了告訴劉艷劉芷若不過和他一樣,好讓劉艷對房子盡早死心。也許氣來自毫無緣由的懊惱,她總覺得劉艷會正中二叔下懷。這種憤怒提示著她潛藏在腦子深處的某種感覺,但劉芷若不太確定那究竟是什么。她把暖氣旋鈕左右扭動,車內(nèi)溫度便跟隨著時高時低。劉芷若不耐煩地往后視鏡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二叔已經(jīng)搶先一步從房里走了出來,對站在路旁的母親說著什么。母親的臉上露出那種模式化的笑容。很快,劉艷撐著巨大的肚子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走得搖搖晃晃,看起來像是跛了。這時劉芷若想起來,劉艷的腳從昨天開始就一直腫著。
回去的路上,劉芷若將車子開得飛快。途中遇到一輛拖拉機在前面慢慢行駛,劉芷若猛按喇叭。沒有人說話。劉艷仍然坐在來時的位置。透過后視鏡,劉芷若看到劉艷靠在車窗上,頭隨著車的震動而顛簸。后來她打開了窗子。風(fēng)猛烈地灌進來,母親和劉芷若不約而同地嘶嘶吸氣。劉芷若努力將自己的聲音平靜些:“劉艷,你這樣會感冒的?!彼龔暮笠曠R中看到劉艷也在看自己。劉艷說:“沒關(guān)系,我覺得有點熱。”
劉芷若將母親送回酒店,又到縣政府附近停車。劉艷下了車,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們在車旁站了一會兒。天已黑了大半,劉艷的五官漸漸和夜色融成一體。劉芷若說:“要不到車里去坐吧,外面冷。”劉艷說:“沒關(guān)系?!彼樕蠜]什么表情,面對著劉芷若的沉默,劉艷似乎有種逆來順受的意思,這反而讓劉芷若感覺不自在。她說:“你沒什么想問的嗎?”劉艷說:“沒有?!?/p>
劉芷若有些惱火,說:“我要把房子拿走,你沒什么要說的嗎?”
劉艷搖搖頭:“爸爸的房子,你拿走是應(yīng)該的。”
“你惡心我?”她笑了一聲。
劉艷說:“我是真心的,姐?!?/p>
“那房子有你一半,”劉芷若跺著腳,“遺囑說有你一半,你不要嗎?”
劉艷點了點頭,說道:“我媽和爸爸沒有領(lǐng)證,不要也應(yīng)該的?!?/p>
“你為什么不爭?”
劉艷低下頭:“我不在乎錢,姐,真的不在乎。這是爸爸留給我的,房子在的話,感覺爸爸也在。我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但我真的受不了了,如果我不把房子給他們, 他們就到我上班的地方去鬧, 還說我是……哄騙爸爸簽的遺囑。老板受不了,我就只能走。換了工作,他們還是會來,現(xiàn)在他們不鬧了,是因為我沒辦法回去了?!?/p>
她看著劉艷,像要穿透她似的看著。路燈漸次亮了起來,劉艷的臉也一點一點地變得亮了。她的臉頰上有兩朵紅暈,這讓她看起來很安詳。她想到父親,想到他面對著空無一物的窗臺時的表情。那是種認命的表情,像一個自溺的人,眼看著自己越陷越深,卻沒有意愿招手呼救。有許多個夜晚,劉芷若在夢中看見父親以同樣的表情沉入水中。她獨自在岸邊跑著,邊跑邊叫,喊到嗓子都啞了。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往下沉。他的表情是淡漠的,仿佛他從來沒想為救自己做出任何努力。
劉芷若一把捏住了劉艷的手臂,說:“他鬧的話你也跟他鬧,房子反正是你的,他鬧也沒有用。對待這種人必須強硬,再說了,你現(xiàn)在是孕婦,他敢把你怎么樣?他無賴,你要比他更無賴,懂嗎?你懂嗎?”在她喊叫的瞬間,有一口氣從劉芷若的胸口傾瀉而出,在她臉上拉扯出兩行淚。但她感覺舒服多了。她喘著氣,漸漸回過神來。她注意到有經(jīng)過的路人回頭往她們這兒看。她將目光轉(zhuǎn)向劉艷,劉艷眉頭皺著,目光有些怯。劉芷若趕緊把手松開了。她說:“對不起,我只是著急?!眲⑵G點點頭,說:“我懂的?!?/p>
她去拉劉芷若的手,劉芷若注意到,劉艷的手指多了幾個裂口。她問劉艷:“疼嗎?”劉艷搖搖頭。劉芷若將她的手握了握,說:“你不要聽二叔的,房子你住到什么時候都行,我不會賣的?!眲⑵G點點頭。她用開裂的手摩挲著劉芷若的手,弄得劉芷若心里發(fā)麻。好一會兒她才說:“姐,其實房子我不要也沒關(guān)系的,只要你不把房子賣給二叔。這是爸爸最后留下的東西。其實,你也不用把爸爸的骨灰?guī)ё撸惺裁茨阒苯哟螂娫捊o我就行。”
劉芷若一時無話。那么多年淡薄的聯(lián)系,使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變得像是游絲,并沒有劉艷想的那么重要。也許把父親的骨灰留在這兒才是對的,他一直都想回來。見她沒說話,劉艷又接著說:“以前房子很漂亮,有一些照片,姐,你應(yīng)該看看?!眲④迫酎c點頭。劉艷說:“你多待兩天,回頭我給你找出來?!眲④迫粽f好。離別之前她對劉艷說:“你也等我兩天,我想想辦法,這個事肯定能解決?!眲⑵G笑著抱了抱她,說:“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
劉芷若把劉艷送到洗頭城就往回走。她沒有回賓館,而是在路上隨意走著。這個冬天的縣城和鹿城完全是另外一派景色。時間還沒過八點,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很寥落。道路兩旁的門店雖然開著,但燈光昏暗,店員們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機。相反,在這個時間,鹿城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她順著那條路走下去,想買杯奶茶,但一無所獲,最終在一家冒牌肯德基快餐店里買了一杯檸檬茶。她坐在店里往外看著,打量偶爾從門口經(jīng)過的行人。他們的衣服仍是六七年前的款式,仿佛時間在他們身上凝滯了。這樣的地方對父親而言有什么意義,她無法參透。她想到了劉艷。相比于她,劉艷才更像是父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證據(jù)。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他們在許多細節(jié)上莫名相像。比如臉上的酒窩,比如他們身上那種逆來順受、受難一樣的氣息。
可以想辦法幫幫她。劉艷越說沒關(guān)系,劉芷若想要幫她的想法就越甚。這種感覺和之前剛好相反。她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同情的因素,或許有吧,就如同母親說的,如果沒了房子,劉艷就一無所有了。
劉芷若對法律并不熟悉,但她依稀記得就算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要有遺囑就可以繼承。但她并不確定。劉芷若希望結(jié)果和她想的一樣,這樣對劉艷來說至少有些幫助。二叔說那幢房子值四十萬,按他的為人,想必價錢只會更高。那么,劉艷至少也能拿到二十萬。有了這些錢,她可以不用在洗頭城里繼續(xù)給別人按摩,或許還可以離開那個男朋友,去讀讀書什么的,會有很多可能性。想到這,她給穆北打了電話。這次他是一個人。
“你在做什么?有沒有妨礙你?”她說。
“拜托,” 穆北在電話那頭笑道, “怎么了?”
“我那個妹妹,”她說,“今天我才知道她媽和我爸沒有結(jié)婚。”
“所以呢?”
“我爸在老家有棟房子,生前留了遺囑,說房子留給她一半。我叔叔想要那房子,商量著跟我們買,但是要把她的那一半要回去?!彼f著說著聲音小了,“這種情況,她能繼承我爸的遺產(chǎn)嗎?”
“你對你爸的遺囑有異議嗎?”穆北問。
“什么異議?”
“比如覺得這遺囑是假的,或者你爸是被哄騙著立遺囑的?!?/p>
“那倒沒有。不會的。”
“那她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繼承。你叔叔沒資格干涉?!?/p>
“如果他占著房子呢?”
穆北說:“很簡單啊,起訴,強制執(zhí)行。”
她松了一口氣,應(yīng)道:“那就好?!?/p>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穆北說:“你挺有意思的,遇到這種情況,別人都想著怎么證明遺囑是假的,把那份財產(chǎn)要回來,你倒擔(dān)心財產(chǎn)別人拿不到?!眲④迫翥读算渡?。她確實沒想到這個。二十萬,對許多人來說都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雖然薪水不低,不會為錢犯愁,但如果多了這筆錢,生活在某些方面也會提升一些。也許從她內(nèi)心深處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或者,她更希望看到劉艷從這堆廢墟中爬出來,走到一個新的地方去。
穆北說:“我能理解你。你想讓她擺脫現(xiàn)在的生活。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就因為你身上有一股勁,想要從人群里掙脫出來?!?/p>
她心里涌上來一股暖意: “我是這樣的嗎?”
其實就連劉芷若自己也不明確她想要掙脫的究竟是什么。但在某一個時刻,尤其是夜晚,有什么東西像蛇一樣繞著她的脖頸,讓她幾乎要窒息。她一直都不太明確究竟是哪一環(huán)讓她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她想起劉艷問她的那句話,為什么我的生活里有這么多糾紛呢?相比之下,她比劉艷幸福得多。她的工作無可挑剔。她有一個很好的男友,兩個人說不定會結(jié)婚。劉艷現(xiàn)在二十出頭,在同樣的年紀,劉芷若正在學(xué)校里意氣風(fēng)發(fā)。那些莫名的繞頸之物和劉艷所遭遇的比起來,更像是矯情。劉艷過得很糟,如果她不拉劉艷一把的話,也許她一輩子就會這樣下去,不會再變好了。
她頂著風(fēng)往回走?;氐劫e館時,母親正在和父親的侄女打電話,約好第二天吃飯。這些年,發(fā)生在母親和劉芷若身上的那些事,都是通過這個侄女傳播出去的。劉芷若有點不快??匆娝M來,母親掛了電話,接著問起劉艷的事,劉芷若照實說了。她告訴母親,我問了穆北,他說劉艷有權(quán)繼承。母親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說:“我沒想到你爸沒有再婚。”“所以呢?”母親淡淡地笑著看她:“這房子你想要嗎?”劉芷若盯著母親,沒有說話。她接著說:“想要的話也很容易,有你二叔這種人在,要證明那遺囑是假的應(yīng)該不難?!?/p>
“你覺得那遺囑是假的?”劉芷若說。
母親說:“應(yīng)該不是,但你二叔能有辦法證明那是假的?!?/p>
劉芷若沒有應(yīng)聲。房間里變得安靜了。她沒想到母親會這么說,從一開始母親就想置身事外,但這么做合情合理,沒人可以指責(zé)什么。也許就像穆北說的,想著把房子要回來才是人之常情。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不是圣母。劉芷若也不是。
她看向母親。暖黃的燈光并未融化母親臉上堅硬的棱角。這么多年過去了,時間也沒能讓她臉上的線條柔和些,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硬了。母親見她看著自己,笑了笑。塑料一般的笑容。那種熟悉的惡心感又冒了上來。她心中莫名一陣煩躁。
“怎么樣,你怎么想的?”母親追問道,臉上帶著笑容。
這笑容她再熟悉不過。她想到那個遙遠的夏夜,趁著父親外出,母親爬上了窗臺。她打開窗子,熱風(fēng)像浪一樣潑進了房間。母親穿著拖鞋在并不算長的窗臺上游走,她伸出手,用力扯下窗臺上的那些藤蔓。因為用力過大的關(guān)系,鐵質(zhì)的防盜網(wǎng)發(fā)出悶悶的響聲。她滿頭大汗地從窗臺上爬下來,在沙發(fā)上坐著。她面無表情地坐著,直到父親從外面回來。等父親從外面回來,母親看著父親驚異的眼神,她笑了。那不是高興的笑。那是種難以描述的笑。幸災(zāi)樂禍,報復(fù)的快感,都帶著一種咬緊牙根的惡狠狠。
“你能不能別笑?!眲④迫糨p聲說。
“什么?”
劉芷若深吸了一口氣,說:“你這樣笑很難看、很惡心。對,惡心。你有感情嗎?剝奪別人重要的東西,你覺得很爽是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
“還有,你能不能別總和那個女的打電話。這樣有意思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p>
她胸中的一口氣頂著她,讓她不得不站起來。她想大喊。她想起父親離家時的背影。她想到在無數(shù)個深夜,自己躺在姥姥或者舅舅家的床上,嘴里摩挲著媽媽兩個字,卻始終記不清母親的臉。她想到劉艷手握桃花的那張照片,現(xiàn)在她就如那株桃花一樣,搖搖欲墜。她仿佛看見父親和劉艷共同坐在那條即將沉沒的船上,而她沖著他們大喊,快跳啊,快跳啊!你們?yōu)槭裁床惶。?/p>
她對母親說:“你不懂,你當(dāng)然不懂,也不可能懂。你毀了爸爸的樹,毀了我的童年,現(xiàn)在還要毀掉劉艷。你讓三個人無家可歸,之前怎么說的你忘了嗎?你說,房子沒有了她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區(qū)別?那你現(xiàn)在呢?你現(xiàn)在到底想做什么?”
母親臉上平靜的表情讓她憤怒。她說:“你為什么對我發(fā)火?”
“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一切!你讓我沒了爸爸,也讓我沒有孩子!我也沒有母親!小時候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兒?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要孩子,就因為我不想讓孩子重復(fù)這種生活!”
母親仰起臉,睜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她看見眼淚從母親的眼窩中流下來,經(jīng)過下巴,滴落在她身上。母親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會這么想?!彼f得很平靜,平靜得令人膽怯。過了一會兒,她將目光轉(zhuǎn)向劉芷若,說:“但我從來也不會后悔這么做,你爸爸也一樣。他不能拋下他老家的親戚,所以這種方式對你來說是最好的。我們都看過太多這樣產(chǎn)生的鬧劇了。你將來也會有孩子,到了那時你就會知道,為了孩子,再艱難的選擇也得做。就算將來他恨你?!?/p>
母親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眼淚隨著這一松一弛迅速滾落。她沒有哭出聲音。她坐在那兒,用手抹了一把臉,閉上了眼睛。那種無聲的哭讓人揪心。劉芷若看著她站了一會兒,坐下;又站起來,又坐下。最后,她站起身走到母親床前坐下,用手撫摸著被子。白色的被罩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劉芷若將手伸進被子摸索著,握住了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很熱,溫暖從她的掌心中汩汩而出。劉芷若覺得,她的身子也漸漸暖了。她輕輕撫摸著母親手掌的紋路,感受著歲月在她手上留下的痕跡。她從不知道母親的手這么粗糙,在那些她不在場的歲月中,母親究竟做了什么呢?
母親用手輕輕地回應(yīng)著她,說:“其實我想說的是就算以后你不會回來,還是把房子留下來,賣給劉艷也好,就這么留著也行。就算是幫幫她,畢竟,我們都是你爸爸的遺物啊?!?/p>
劉芷若點了點頭,掀開被子,鉆了進去。她將自己蜷縮在母親身旁,像小時候一樣。她感覺身體正在漸漸張開,有什么正在從母親的身體里流淌出來,進入她的體內(nèi)。母親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關(guān)上了燈。
第二天吃過早飯,劉芷若開車送母親去朋友家,約好下午再接她回來。她回到縣城,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天氣太冷,把她逼回賓館。電視機只能收到當(dāng)?shù)仉娕_,放著幾年前放爛了的電視劇。她給劉艷發(fā)了消息,劉艷沒有回??赡茉谏瞎?,劉芷若沒在意。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夢中看見劉艷坐在一艘船上向她招手。船慢慢往前開著,漸漸有一頭開始傾斜。她大聲喊劉艷的名字,叫她從船上跳下來??焯?,快跳?。⑵G似乎完全沒聽見。她還在沖劉芷若招手,臉上帶著笑容。最后,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船沉了下去。
她驚醒了,打電話給劉艷,沒人接聽。她發(fā)消息讓劉艷忙完了之后給她回電。她又看了一會兒電視,其間接到公司的電話,一直忙到快中午。想到要吃午飯劉芷若才看了一眼手機,上面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當(dāng)?shù)氐?。她回撥過去,電話那頭是一個低沉的男聲:“你是劉艷的姐姐嗎?劉艷出事了,在縣城中心醫(yī)院?!薄俺隽耸裁词拢磕闶钦l?”電話那頭已經(jīng)掛斷了。
劉芷若放下電話,腦子有點蒙。她感覺耳朵發(fā)熱,漸漸地,臉也熱了起來。她拉開窗,一陣風(fēng)撲打在她臉上,讓她不自覺后退了幾步。她回過神,趕緊關(guān)上窗,拿了包跑到縣政府去開車,導(dǎo)航往中心醫(yī)院去。
劉芷若在急診室繞了一圈,沒找到人。她給那個陌生號碼打電話,那頭反倒很冷靜地告訴她劉艷在六樓手術(shù)室。等電梯的人太多,劉芷若拉著安全梯的扶手沖了上去。她推開門,安全通道的門在她身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讓她不自覺身子一震。手術(shù)室前的綠色膠皮地板反射著幽藍的燈光,讓人感覺身子發(fā)冷。幾個人或站或坐地待在手術(shù)室門口。她看見一個佝僂的背影,認出那是二叔。劉芷若快跑兩步,上去問二叔是怎么回事。二叔的臉白著,額頭上不住落下汗來。他將目光轉(zhuǎn)向走廊一側(cè),劉芷若注意到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正靠在墻上,肩膀很寬,將羽絨服撐得緊緊的。那男人看見劉芷若,沒有動,只是抬抬下巴:“你是劉艷姐姐?”劉芷若說:“對?!蹦腥酥逼鹆松碜樱吡诉^來。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男人很高,她剛好達到男人的鎖骨位置,有種被壓迫感。男人翻了翻眼睛,說:“劉艷可能會流產(chǎn)?!薄霸趺磿鳟a(chǎn)呢?”男人抬抬下巴,沖著二叔的方向:“你問他。”
二叔顫著聲音:“你們這是碰瓷!碰瓷!”說罷又轉(zhuǎn)頭沖著劉芷若喊,“若若,你可得相信二叔?。 ?/p>
男人沖過去鎖住二叔的脖子,將二叔頂在走廊的墻上。眾人上前拉架,卻拽不動人。二叔的眼睛向外凸著,臉漸漸紫了。他雙手抻住男人的手,像一只被捕的鳥一樣左右撲騰。男人咬著牙說:“你再說一遍看看。”
劉芷若跑上前,拉住男人的手,說:“這是醫(yī)院,像什么樣子!”
男人斜了她一眼,手松了松。不用想,這就是劉艷的男友。她不知道應(yīng)該對他說些什么,是安慰他,還是向他問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男人似乎也沒什么可說,只是站在那里,雙手緊緊地抱著,一雙眼睛射著寒光。他的眼神和手術(shù)室外的燈光一樣冷。消毒水的味道隱隱從墻縫中滲出來,劉芷若心里發(fā)慌。她站起身,走到手術(shù)室的另一頭,感覺那種陰而寒的臭味終于散去了。劉艷會流產(chǎn)嗎?劉芷若不知道。她想到劉艷說到孩子時的那種喜氣洋洋的表情,想到劉艷將她的手拉過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時她感受到的那種觸動。她為什么要去二叔家?她不是說自己會幫她解決好的嗎?為什么劉艷不等等她呢?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shù)中的紅燈滅掉,醫(yī)生走了出來。“誰是劉艷家屬?”男人和劉芷若同時迎了上去。醫(yī)生說:“大人孩子都沒事,但孩子早產(chǎn),還不到五斤,需要進保溫箱觀察一陣,你們?nèi)マk手續(xù)吧?!蹦腥藛枺骸耙滋煸海俊贬t(yī)生露在口罩之上的眼睛冷得蜇人?!斑@要看孩子的情況了,花十多萬也是有的?!?/p>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一會兒。劉艷的男友像是突然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沖到二叔面前,再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你說怎么辦?”他說得惡狠狠的,語氣仿佛下一刻就能將二叔給嚼碎。“賠錢,我賠錢?!倍鍐≈ぷ痈商枺骸拔屹r錢還不行嗎?”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手術(shù)室的門重新打開了。兩個護士推著移動病床走了出來。劉芷若注意到,劉艷的頭發(fā)是濕的。她沒有醒,但眼睛像是初生的小鳥一樣顫抖著,臉色白得像放壞了的豆腐。劉芷若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很涼。她跟在床邊,一手握住劉艷,一手推著床沿往前走。劉艷的手似乎動了動。她們推著床往前走了一會兒,劉芷若感覺自己的手指被握住了。那感覺,像是嬰兒出于本能地拉住了母親的手。她的眼淚漫了出來。
劉艷沒什么事,護士告訴她,只是麻藥勁還沒過,很快就會醒。劉芷若謝了護士,坐在床前守著劉艷。劉艷的男友一直沒有出現(xiàn)。其間,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在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那畢竟是他們的事,我們還是不要摻和了。那孩子挺可憐的,你給她留點錢吧。
過了快一小時劉艷才醒。她努力地睜開了眼睛??匆妱④迫糇诖睬埃蘖似饋?。一開始只是安靜地流眼淚,接著她開始抽泣,很快就放聲大哭。相鄰病床的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們,然后拉上了簾子。劉芷若聽著她的哭聲,感覺心像是被誰捏在手中反復(fù)揉搓。她心慌得想吐。她撫摸著劉艷的手,像是按摩一樣輕輕搓著。突然,一股酸泛了上來,她的眼睛濕了。
她問劉艷:“你為什么要去找二叔呢?”劉艷依然在抽噎:“是他叫我去的。”劉芷若說:“那你為什么不叫上我呢?”劉艷說:“我想著我自己能解決的,何況李威他出車回來了。這件事……總還得要有個了結(jié)?!眲④迫纛D了一會兒,問劉艷:“那怎么還打起來了呢?”
一開始還好好的。不過也就是像之前那樣,二叔想白白要回房子,劉艷不同意。后來他提出了個折中的方案,五萬元,把房子買下來。劉艷二話沒說就要走,二叔拉了她一把。她沒站穩(wěn),整個人仰著就倒在了地上。劉芷若差點叫起來:“五萬,虧他說得出口!”但她還是努力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劉艷還在哭,但已經(jīng)稍微冷靜一些了。劉芷若用紙巾給她擦了擦臉,說:“你別哭,我看電視上都說,坐月子的時候哭,以后見風(fēng)就會流眼淚?!眲⑵G吸了吸鼻子,勉強笑了笑:“那孩子呢?孩子還好嗎?”
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劉艷孩子已經(jīng)送進了保溫箱,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來。如果情況不好的話,按劉艷和李威的薪水,恐怕根本無法支付保溫箱的費用。也許將父親留下來的房子賣掉是唯一的辦法。二叔推倒了劉艷,因著這件事,他們或許能相對公正地拿到一些錢。她有些愧疚。
她就這么握著劉艷的手靜靜地坐著。她們彼此看著對方,不說一句話。劉芷若輕輕地摩挲著劉艷的手,感受著她手上每一寸粗糙。她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劉艷的照片。她正二十出頭,手里握著一束桃花。那時候的劉艷看起來比桃花瘦弱,但身上帶有一股欣欣向榮的氣息,那感覺就像是一株野草,想要掙扎著從某個地方破土而出。現(xiàn)在,那些光彩已經(jīng)在劉艷的臉上退去,只留下干枯的印痕。她的一雙清澈的眼睛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霧,仿佛她對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懵懂的。又或者,是眼前的這一切已經(jīng)讓她變得麻木了。不知是否麻藥的關(guān)系,劉艷緩慢地眨著眼睛,看起來一副快睡著的模樣。劉艷的手似乎暖了些。她端詳著劉艷的手,如果不做按摩,那會是一雙漂亮的手吧?
劉艷回握著她的手。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在她們的雙手之間流淌著,手漸漸就暖了。劉艷剛開口想要說什么,李威推門從外面走了進來。她沒有再開口。劉芷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沒看到二叔。不知道他們是達成了共識還是別的什么。李威冷冷地看著劉芷若,沒打招呼。劉艷拉了拉他的手,說:“這是我姐姐?!崩钔豁?。劉芷若坐得有些尷尬,于是站了起來。劉艷沖她笑笑,說:“姐,你回去吧,我沒事,再說李威在這兒?!彼c點頭,那我明天來看你。劉艷說:“不用,你挺忙的,回頭我好了給你打電話好嗎?”劉芷若看著李威的冷臉,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確實很忙。母親接到幾個周邊縣市朋友的邀請,劉芷若每天開車接送。再加上公司新來了一個項目,劉芷若只得每天將電腦帶在身邊。這期間母親向她問起劉艷的事,兩人商量好給她一萬塊錢,名義上是給孩子的紅包,希望多少能讓她的生活在短時間內(nèi)好過一點兒??臻e的時候她給劉艷打過電話。孩子還沒有好轉(zhuǎn),也許還要在保溫箱里待上個把星期。她問劉艷:“錢還夠嗎?要不我先給你打一點兒?!眲⑵G說:“姐,你放心吧,都解決了?!眲④迫粝雴査X是怎么解決的,劉艷避開話題,只是讓她放心。
她沒太多的時間擔(dān)心劉艷。新項目進展不佳,她幾乎每天都窩在賓館里,發(fā)無數(shù)封郵件,打無數(shù)個電話,每天都是工作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停一停。夜晚,劉芷若無法入睡的時候會想到劉艷的孩子。劉艷給她發(fā)過幾張孩子在保溫箱里的照片。他看起來太小了。也許是因為早產(chǎn)的緣故,他皮膚很黑,臉總是皺著,像是為什么發(fā)愁。她看著那些貼在孩子身上的管子,感到害怕。他那么小就需要面對這樣的世界,以后他的生活會幸福嗎?
再接到劉艷電話已經(jīng)是三天后了,那時候她剛吃完午飯。午后,天氣晴朗了些,天空藍得像是流淌的顏料,她從來沒在冬天看到這樣清澈的天空。
劉艷打來電話,說她就在賓館樓下。劉芷若趕緊套了大衣跑到樓下去。劉艷仍然穿著第一天見面時的那件紫紅色羽絨服,羽絨服肚子的位置仍然保持著一條曲線。劉艷坐在沙發(fā)上,臉上有兩團凍傷般的紅暈。劉芷若問她:“你怎么出來了?”劉艷說:“沒什么事,出來透透氣。”她皺了皺眉頭,對劉艷說:“你這樣到處跑行嗎?別人生完了孩子都在家里待一個月。”劉艷笑笑:“哪那么嬌氣。”
她說想帶劉芷若到一個地方去看看。她沒說是什么地方,只告訴劉芷若她會帶路。她們一起去取了車,沿著河行駛了一陣,然后拐彎進入國道。道路上有幾個裹得像饅頭一樣的人,脖子縮在羽絨服里。大多數(shù)時候,路兩側(cè)只有高大干枯的樹干。在這些樹木的映照下,遠方的天空顯得明澈高遠。劉芷若在劉艷的指揮下向左或者向右轉(zhuǎn)彎。這種無目的行駛讓她感覺很好。從后視鏡可以看到,道路兩旁的植物在不斷后退,路面在她們身后延展而去。劉艷打開了電臺。音樂響了,是一首熟悉卻又不知道名字的民謠,歌手的聲音很溫柔,像春日里的一陣暖風(fēng)。
劉芷若注意到劉艷閉上了眼睛。她們彼此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很享受現(xiàn)在這種沒話可說卻并不尷尬的自在。一小時后她們在道路盡頭轉(zhuǎn)彎,向一個村莊駛進去。劉艷指揮著她在村衛(wèi)生所附近停了車。下車后,兩人沿著田埂徒步前行。劉艷走在前面,劉芷若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劉芷若看見一片白色漸漸地從地面上浮了起來。劉艷回過頭,笑著對她說:“姐,你看,快到了?!?/p>
漸漸地,她看見了一條河。河面上空無一物,岸邊的防護措施很簡陋。幾只鴨子在河邊徘徊,也許是附近人家放養(yǎng)的。河對面是一小片樹林。有風(fēng)吹過去,僅剩的幾棵還有葉子的樹木隨風(fēng)輕輕晃動。如果是夏天,想必會是一片好景色。劉艷靠近她,指著對岸對她說:“姐,你看見那片樹林了嗎?”她點點頭。劉艷說:“那都是爸爸種的,爸爸每年都幫你種一棵樹。他說看到這些樹慢慢長大,就好像看到你一樣。”
她想起了父親。漸漸地,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她看見眼前有一片綠色如藤蔓一樣慢慢地爬滿她的視野。父親坐在陽臺上一動不動,像是長在了那里。藤蔓像水銀一樣從窗臺上流淌下來,流到父親身上。它們像苔蘚一樣密密麻麻地沒過了父親的腳踝,沒過他的膝蓋,浪一樣淹沒了他。等浪潮退去,她看見父親漸漸長成了一棵樹。
有一些東西在她的腦中漸漸變得清晰了。這么多年來父親離開的原因,母親對父親的冷漠,還有那些說不上究竟是什么的繞頸之物。這些東西漸漸匯聚在一起,成為一個圓。她站在那個圓的中心上。
“姐,你把房子賣了吧?!眲⑵G轉(zhuǎn)過頭來看她,說,“我已經(jīng)把爸爸的房子賣給二叔了?!眲④迫酎c點頭,賣了多少錢?劉艷抿了抿嘴。她說,李威跟我一起去的,他還叫了幾個人。劉芷若笑了,劉艷也笑了?!八氖f?!眲⑵G補充道。她頓了頓,“其實,那天摔倒是李威推了我一把。事先我們商量好的,他想詐點錢,我想快點把這件事了結(jié)?!闭f罷,劉艷沖她笑了笑。
劉芷若張了張嘴,但沒有說話。許多話在她胸口浮起又被她漸漸按下。她原本想告訴劉艷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幫她找一份工作。以劉芷若的人脈再加上穆北家的人脈,給劉艷找一份工作根本不是問題。如果劉艷想的話,她也可以幫她聯(lián)系學(xué)校,從自考本科開始慢慢讀上去。但是看起來這一切似乎都不再需要了。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問過劉艷的問題,難道你沒有夢想嗎?電話那頭的劉艷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說,我的夢想就是當(dāng)媽媽。你們的夢想很光鮮,但我的夢想就是做媽媽。難道做媽媽就不能是夢想嗎?她記得當(dāng)時她的反應(yīng)。劉芷若愣住了,她不知道從何開口?,F(xiàn)在她明白了。
劉艷向劉芷若靠近了些,用手挽著她的手臂。她聽見劉艷在嘶嘶吸氣。她們靠在一起。河心吹來的一陣風(fēng)暖暖地覆蓋在劉芷若臉上,讓她有一種春天提早來臨的錯覺。劉艷的手在顫抖。她吸了吸鼻子,說:“現(xiàn)在我真害怕,如果孩子活不下來了呢?”劉芷若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劉艷的頭。過了好一會兒,劉艷從劉芷若的肩膀上抬起頭來,說:“我決定和李威分手了。我給了他十萬。我一個人也能把孩子養(yǎng)大?!钡@句話她說得很輕,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劉芷若沒有回答。不遠處,她看見河岸的鴨子向她們搖搖晃晃地走來,它們沒有下水,只是在岸邊嬉戲著。劉芷若問劉艷:“鴨子冬天也下水的嗎?”劉艷說:“下的,只要河水不結(jié)冰?!?/p>
劉艷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知道有一種動物嗎?嘴巴特別大,吃魚的?!?/p>
“鸕鶿吧?南方都養(yǎng)鸕鶿來捉魚?!?/p>
劉艷說:“看字的寫法好像不是那樣發(fā)音的?!彼^劉芷若的手,在她的掌心寫下了兩個字?!芭?,是鵜鶘?!眲④迫粽f,“這種鳥好像國外才有?!?/p>
“聽說這種鳥如果沒有東西喂孩子,就把自己身上的肉啄下來?!?/p>
劉芷若說:“是嗎?”
劉艷說:“你覺得我會是個好媽媽嗎?”
她注意到,劉艷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某些模糊的線條在她的臉上漸漸清晰又變得堅硬。劉芷若發(fā)現(xiàn),在她心中有些被淹沒的東西正在浮上水面。曾經(jīng)那種被沒頂?shù)目只磐蝗幌Я恕K斐鍪秩?,將劉艷的手握住了。她說:“會的,你現(xiàn)在就是?!?/p>
原載《廣西文學(xué)》2021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李路平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韌性與突圍
徐小雅
迄今我寫過最長的中篇小說,就是這篇《傷心鵜鶘之歌》了。兩萬八千余字,這樣的篇幅對于中篇小說而言并不算長。小說在創(chuàng)作之初很順利,一句偶得的、令人興奮的開頭,動筆之后故事流淌而來,仿佛它已經(jīng)等待了我多時。但小說進行到一半時,意料之外的困難開始逐步浮出水面,小說也因此停滯。我放下它,開始為一些計劃要寫的小說寫提綱,記錄突然沖入腦中的句子或想法。但這些都沒有消磨掉小說中的角色——三位與母親身份相關(guān)的人:一個已是母親,一個剛成為母親,一個則對母親一角猶疑不定,甚至千方百計試圖阻止生命的到來。每個人身上都有無法言說的隱痛,但毫無例外的,她們都選擇了獨自承擔(dān),仿佛自己生來就注定受難。
后來我無意中看到一個介紹鵜鶘的帖子。這種鳥我在網(wǎng)頁上看到過多次,通常來自一些搞笑圖片——鵜鶘吃鴿子,鵜鶘吃貓,鵜鶘吃狗,甚至試圖將牛吃進嘴里。這種動物生來一張大嘴,長相喜感,但在宗教中卻被奉為圣鳥。這其中的真實原因我沒有考證過,比較可靠的一個說法是,鵜鶘在通過食囊喂養(yǎng)幼鳥時看起來像是撕裂自己的胸口,用鮮血哺育孩子。因此,鵜鶘也成了宗教中舍身忘我的象征。而這一切,實際上是一個沉重的誤會。被賦予了精神象征的鵜鶘與被賦予了偉大母職的女性一樣,在無形之中,也會背上某種道德的枷鎖。
女人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母親。在成為母親的道路上,她們將面臨著無數(shù)的挑戰(zhàn)和困境。面臨著多重絕境,她們有時會將渺茫的希望寄托于孕育之上。而伴隨孕育而來的究竟是出路還是新的困境,或許兼而有之;就像小說中的劉艷,她以極其危險的方式企圖為新的生命換來一個更好的前途,但對她自身而言,是否能在可能到來的新一輪困境中突圍,則需要讀者見仁見智了。
不過我對此是抱有希望的。中國人最為外人稱道的品質(zhì)之一就是韌性,而這種品格似乎在女性身上尤甚。這樣的韌性催生了許多壯舉,也激勵著每個平凡人的人生。這樣的品格或許就是漫長人生道路上的一束永不熄滅的燈火,即便前方與未來無法預(yù)知,它也將引導(dǎo)著人們逐步在困境中突圍。
徐小雅,女,1987年生于廣西南寧,上海交通大學(xué)在讀博士生。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寫小說與評論。
作品散見于《鐘山》《當(dāng)代文壇》《青年文學(xué)》《山花》《雨花》《廣西文學(xué)》等,
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出版有個人小說集《少女與泰坦尼克》《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