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丹麥作家安徒生創(chuàng)作了不少經(jīng)典的童話,《皇帝的新裝》就是其中之一。這故事挺簡單,說有個皇帝十分愛穿新衣服,愛到什么程度呢?愛到每隔一個小時就要換一套。一個男人都這樣,實在是讓人無語了。所以當時人提起皇帝在哪里,大家都會心地說:“應(yīng)該在更衣間里?!币驗閾Q裝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一種基本生活了。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实鄣倪@個癖好被兩個騙子盯上了,他們覺得這是騙錢的好機會。他們來到了皇城,說會織出世界上色彩和圖案最美麗的布,而且由這種布縫制的衣服還有一個神奇的地方,就是:凡是不稱職的人或者極其愚蠢的人,都看不見這種衣服。
這皇帝一聽就心動了。第一,這正是他理想的神奇的衣服;第二,也正好可用這衣服去檢驗他手下的大臣是否稱職、是否愚蠢。抱著這樣的想法,皇帝付了很多錢給兩個騙子,讓他們趕緊開始制作。
這兩個騙子先是像模像樣地在兩架織布機上忙碌,并要求不斷提供最細的生絲和最好的黃金。其實這些生絲和黃金一點也沒有用在織布上,全被他們放進了自己的腰包里了。
皇帝也算是有心,先后派了兩個他認為稱職而且聰明的大臣去檢查進度。結(jié)果可想而知,因為騙子的織布機上根本就是空的,兩個大臣什么也看不到,但又擔心說看不到就暴露了自己的不稱職和愚蠢,就假模假樣地稱贊了一番。
中間的過程我們先跳過。
皇帝終于穿上了這件“新裝”參加了游行大典,因為脫下了原來的衣服,穿上了騙子口中說的褲子、袍子、外衣,其實這時候的皇帝就是裸體。這皇帝也不是沒有疑惑,因為其實他什么衣服也沒有,但他也擔心被人說成不稱職或者愚蠢,只能迎合騙子,說這衣服真是好看,真是貼身,真是舉世無雙。旁邊的大臣也一個勁地贊美,游行時路邊的人也是眾口一詞地夸獎這衣服如何如何好看。
但正在大家嘖嘖稱贊這衣服好看的時候,突然冒出了一個小孩的聲音:
“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沒有穿啊!”
小孩的爸爸接著說:
“上帝呀,你聽這個天真的聲音?!?/p>
然后這個小孩的聲音就一個接著一個私下傳開了?;实郛斎灰猜牭搅耍伤仓荒軓姄沃接涡薪Y(jié)束。
這個故事肯定是大家熟悉的,我們的問題是:為什么這么一個簡單的騙局,皇帝、大臣、百姓都不敢揭穿,反而要一個小孩子來揭穿呢?而小孩子在發(fā)出天真的聲音之后,為什么又很快得到那么多人的響應(yīng)和支持呢?
簡單來說,這就是赤子之心的魅力,因為它直接講事實,無論多少外圍的裝飾對它都沒有意義;又因為它直接講事實,所以也最真實。對于赤子之心來說,是不是稱職、是不是聰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符不符合事實。
赤子之心最可貴的地方就在真實,它與一般心思的區(qū)別就是不需要任何包裝。
這又讓我想到了在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舉辦的第31屆夏季奧運會,傅園慧的一訪走紅。在參加完女子100米仰泳半決賽后,央視記者采訪了她。當記者告訴她的成績后,她驚訝得難以置信。
記者接著問:
“您這個成績還是有所保留嗎?”
傅園慧回答說:
“那必須沒有啊!我已經(jīng)用了洪荒之力了!”
你看傅園慧的回答,完全出乎記者意料。因為只是半決賽啊,只需要出線就可以,哪有半決賽就用盡全力的?競技項目是需要斗智斗勇的。
記者又問:
“是不是對明天的比賽充滿期待?”
傅園慧答:
“沒有,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啦?!?/p>
一個競技運動員,又是在奧運會這樣的重要場合,居然對決賽沒有期待,這確實有些反常,這樣的回答讓記者也措手不及。記者見到了許多“成熟”的答案,像這樣“幼稚”的回答應(yīng)該是很少遇到的。
顯然傅園慧心目中沒有什么標準答案,而是將自己最真實的想法直接說了出來,再加上她毫無掩飾的肢體動作和臉部表情,迅速獲得了觀眾的喜愛,成了新的網(wǎng)紅。
其實傅園慧為大家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在一個非常講究策略的競技體育中,居然內(nèi)心如此平靜純凈,敢于表達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她迅速成為網(wǎng)紅,也說明大家雖然處在一個復(fù)雜的世界中,但內(nèi)心深處依然保留了對簡單、真實、實在的向往。在這樣的向往中,傅園慧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所以才會一下子被熱捧起來。
這就是“赤子之心”不可替代的魅力。王國維論詞人應(yīng)該具有怎樣的品質(zhì),就特別注重“赤子之心”的問題。他說: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什么叫“赤子之心”呢?赤子就是“嬰兒”,剛出生的小孩子的意思?!俺嘧印币辉~的本義是什么呢?我們可以看兩條材料:一條是孔穎達在《尚書·康誥》的注釋中所說:
子生赤色,故言赤子。
另一條是顏師古在注《漢書》時所說:
赤子,言其新生未有眉發(fā),其色赤。
兩人的意思相近,都是說赤子的“赤”是指紅色,剛出生的嬰兒,因為皮膚是紅色的,故稱為赤子,顏師古不過再加上一個還沒有生長眉毛頭發(fā),故紅得更加全面徹底而已。至今南方一帶譬如我的家鄉(xiāng)溧陽還稱調(diào)皮一點的小孩為“小赤佬”,也與赤子的意思相近。
赤子之心,簡單一點說,也可以因此理解為“嬰兒之心”。最早使用“赤子之心”一詞的是孟子?!睹献印るx婁下》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子所說的“大人”主要是指道德人格完善的偉大的人,這樣的人同時應(yīng)該還具有一顆純真、樸實的童心。
按照心理學的解釋,小孩子長到七歲時,大腦就已經(jīng)發(fā)育生長成熟了。這個年齡的小孩子有什么特征呢?王國維援引叔本華之說云:
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
在一般的感受、思想和接受教育方面,其實與一般成年人并沒有很大的差異。赤子之心的可貴就在于它不是一種幼稚的、無知的、淺薄的感情,而是在成熟的思想和感情的基礎(chǔ)上,以一種率真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而已。
我們一讀孟子的這句話,發(fā)現(xiàn)王國維應(yīng)該正是從這里借用過來的,只是把“大人”改為“詞人”而已。
概括一下王國維的意思,主要有以下三點:
第一,擁有赤子之心是優(yōu)秀詞人的標志之一。
第二,李煜是擁有赤子之心的典范。
第三,李煜的生活環(huán)境決定他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詞人,卻難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君王。
對于王國維說詞人應(yīng)該擁有赤子之心,我完全是支持的。以李煜為例來說明詞人應(yīng)具備的基本品格,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李煜正是兼有帝王與詞人的雙重身份。
我們讀李煜(937―978)的詞,確實覺得他表達感情是如此的率直率真。其實自古以來的文學批評家,可以說沒有一個不重視文學的“真實”的,但我們讀很多的作品,往往感覺不到里面的率真。這說明什么呢?說明要把“真”這個字做到極致,不僅是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問題,更是一個作者背后的性情、品格問題?!罢妗笨瓷先ナ且粋€很低的要求,其實是一個極高的要求。而李煜的性情之“真”,恐怕真是驚到了讀者。比如這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很可能是李煜的絕命詞,也就是他寫的最后一首詞。詞由李煜在明月之夜,思念南唐故國而引發(fā)浩瀚無邊的悲情說起。春花秋月、小樓東風、雕欄玉砌都是一種相對的永恒,而往事、故國、朱顏則是一種短暫,由人生短暫與自然永恒的矛盾而加劇了李煜的悲觀厭世人生觀。特別是開頭“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句其實正如唐圭璋所說,表達的是“但求速死”之意。李煜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真是一點遮遮掩掩也沒有,就這樣原原本本全部捧出來,讓讀者完全被他的悲情淋漓所震撼。
在寫這首詞的三年前,也就是宋太祖開寶八年(975),南唐都城金陵被宋軍攻破,李煜只能肉袒投降。什么叫“肉袒”呢?就是脫掉上衣,表示恭敬和惶恐的意思。其實在此之前,李煜一直希望通過對大宋王朝納貢稱臣來維持南唐國的存在,但正如宋太祖在回應(yīng)李煜兩次請求宋王朝退兵時所說:“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钡鹊剿瓮醭阎苓叴笫绿幚淼貌畈欢嗟臅r候,自然就會來收拾南唐了。在政治方面,李煜確實有點“很傻很天真”的感覺。
開寶九年(976)正月,李煜來到汴京(今開封),被宋太祖封為屈辱的“違命侯”,并軟禁了起來。李煜從此郁郁寡歡,用他給金陵舊宮人寫的信來說,就是“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好在他能寫一手好詞,所以被俘后的抑郁之情就被他傾瀉在填詞中,讓我們可以通過他的詞了解他被軟禁期間的心理變化。
宋太祖在開寶九年就去世了,繼位的宋太宗其實對李煜同樣有著一定的防備之心。北宋王铚的《默記》用小說家的筆法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說某一天,宋太宗見到徐鉉,這徐鉉(916-991)本是南唐舊臣,曾在李煜手下?lián)芜^翰林學士、吏部尚書等職,是李煜非常倚重的大臣。
宋太宗對徐鉉說:
“最近見過李煜嗎?”
徐鉉回答說:
“沒有??!沒有陛下的允許,在下怎么敢私下見他呢?”
宋太宗又說:
“你可以去的,就說是朕讓你去見他的。”
徐鉉得了太宗的指示,以前也畢竟與李煜有君臣的名分,就真的去見了李煜。這中間的過程我們就不說了。這徐鉉一見李煜,就要行賓主之禮。
李煜苦笑著說:
“都這時候了,還行什么禮呢?”
徐鉉剛剛坐下,李煜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很久??尥炅?,李煜又呆坐一旁,不發(fā)一言。忽然,李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徐鉉說:
“當年‘殺了潘佑、李平兩員大將,我現(xiàn)在連腸子也悔青了啊。若是聽了他們的話,我何至于落到這樣的境地呢。”
李煜是心里藏不住話的人,他后悔‘殺了潘佑、李平,也是真后悔,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因為潘佑與李平不僅對時局的看法有遠見,而且屢次上書建言,他們是北宋對南唐最心存畏懼的兩個人。結(jié)果因為潘佑、李平過于頻繁的上書以及過于激烈的言辭,而被徐鉉等人說是妖言惑眾,故意犯上。李煜也居然聽信了徐鉉等人的話,要抓捕他們,結(jié)果潘佑、李平為了避免屈辱,先后自殺了。李煜“殺”了潘佑、李平,雖然一時平息了朝廷的不同聲音,但最高興的還是宋太祖,他們知道,南唐這是在自毀江山,因為最有策略的兩個人沒有了,南唐也就成了一盤散沙了。
李煜在這個時候說這事,不用說,也包含著對徐鉉的抱怨,因為徐鉉正是當初舉報潘佑、李平兩人的主要人物。徐鉉心中的不滿當然可以想見。另外,李煜也忘了徐鉉雖然是以前的南唐舊臣,但他現(xiàn)在可是宋太宗手下的散騎常侍,這官職雖然也沒有多少實權(quán),但地位尊貴,類似于皇帝顧問一職。
李煜果然單純、沒有心機,真的像個小孩子。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說了他可能很難承擔后果的。
聽李煜說后悔‘殺了潘佑、李平,徐鉉本來就不高興,這等于是直接批評徐鉉。不久,太宗再次召見徐鉉,問起他見李煜的細節(jié)。徐鉉也不敢隱瞞,就把李煜怎么說后悔‘殺了潘佑、李平這樣的話直接告訴了太宗。太宗一聽,當然心知肚明,原來李煜雖然表面上歸順了我大宋王朝,其實一直耿耿于懷。太宗心里因此多了一個“結(jié)”。
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后面。
什么事情呢?李煜畢竟是藝術(shù)氣質(zhì)很濃的人,他的快樂或者悲哀,都只能通過藝術(shù)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他在南唐全盛的時候,幾乎夜夜觀賞“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玉樓春》)的歌舞表演;當南唐被北宋包圍,李煜憂心如焚,茫然失措的時候,他排解情緒的方式也是與臣下酣飲悲歌;而南唐滅亡,李煜出降之時,也是“教坊猶奏別離歌”(《破陣子》)。這個人就是整個泡在藝術(shù)中的人物。
如今雖然在大宋的都城中,待遇也越來越好,但畢竟是在大宋的屋檐下,何況也曾經(jīng)是個俘虜,做人做事的低調(diào)那是必須的。最好像張愛玲所說的,要低調(diào)到仿佛低到塵埃中去一樣。但天真爛漫的李煜哪里會考慮到這么多?或者說,能把一個與政治有關(guān)的事件考慮得十分周密,那其實也就不是李煜了。
據(jù)說導(dǎo)致李煜招來殺身之禍的正是與音樂、填詞有關(guān)。
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七月初七,也就是傳統(tǒng)的七夕節(jié),這一天是李煜的生日。李煜大概感懷身世,再次感受到被生活的嘲弄和生命的無趣,所以就讓身邊的樂工歌妓演奏音樂,并演唱他剛剛填寫的《虞美人》一詞。可能樂工歌妓表演得過于盡興,結(jié)果聲聞于外,宋太宗聽了大發(fā)脾氣,說你李煜,不過是我的階下囚而已,何以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的張狂呢?又把《虞美人》從頭至尾讀了一遍,里面那種對故國的懷念,簡直有卷土重來的念頭。馬令在《南唐書·后主傳》中即說:
計窮勢迫,身為亡虜,猶有故國之思,何大愚之不靈也若此!
批評了李煜在被俘后如此直接地表達“故國之思”,乃是明顯授別人以把柄,簡直是愚蠢到了極致。這當然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說的,但也從反面說明李煜這人確實沒有什么心機,他的單純也到了極致。
于是太宗就以祝賀生日的名義,讓弟弟趙廷美送了一壺御酒過去。這趙廷美因為喜歡詩詞,平時與李煜交往甚多,關(guān)系也很親近。李煜本來就沒什么心機,看到趙廷美送來御酒,當然就沒有多想,咕咚咕咚一口就喝完了。李煜哪里知道太宗在酒里下了一種叫“牽機藥”的東西。牽機藥的核心成分是中藥馬錢子,主體成分與滅老鼠的藥一樣,能破壞神經(jīng)系統(tǒng),喝完以后先是肚子劇痛,繼而身體蜷曲,頭和腳會靠在一起,整個身體就成了一個弓形。所以這個藥是很烈性的,而且死的形狀非常恐怖。
李煜終于還是因為他的天真、不設(shè)防而去世了。他不是說“春花秋月何時了”嗎?現(xiàn)在不用再追問了,因為他自己已經(jīng)“了”了,春花秋月也就不會再刺激到他了,他的如大江奔流的愁情也隨之煙消云散了。
我再多說一句,關(guān)于李煜的死,其實也有“病死”一說,史書中就基本是這樣說的。而我們上面講的這些故事來源于北宋王铚的《默記》一書。這書多根據(jù)傳聞加工而成,屬于筆記小說,《四庫全書總目》就把這書歸為“小說家類”,并特別強調(diào)“不可據(jù)為實錄”,可見與確鑿的史料不同。但我在這里為什么還是在說明是“小說家言”的前提下,引用這些材料?主要是其事可能與事實有一定的出入,但情理與李煜這個人還是相當?shù)奈呛系?。比如說李煜的赤子之心,與這些“傳說”所描述的情況,還是非常一致的。我們在這里并不是作精準的歷史考證,而是來說明李煜與“赤子之心”的關(guān)系問題。
一個天真、單純、樸實的人,具備了一個優(yōu)秀詞人的基本素質(zhì)之一,但要用這種素質(zhì)去當好皇帝,確實是沒有可能。就像清代詞人郭麐所說:“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這兩個身份在性情、學養(yǎng)方面的要求太不相同。作為一個絕代的才子,李煜卻不幸做了君王,難怪要薄命了。
問題是:李煜他真的想當皇帝嗎?
李煜是李璟的第六子,按照嫡長子繼位的傳統(tǒng),根本就輪不到李煜。而且像李煜這樣的個性和性情,應(yīng)該也不可能眼巴巴地盯著皇帝的位置。但李煜天生一副帝王相,他“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豐額就是說腦門寬大,這樣的人氣象也比較正大,駢齒就是指嘴里多長了一副比較整齊的齙牙。本來一個兩個齙牙突在外面也不好看,但要是長了一排齙牙,倒也顯得異人異相。古人一直認為這是圣人之相的一個標志,據(jù)說帝嚳(黃帝的曾孫,堯的父親)、周武王、孔子也都長有駢齒。而“重瞳”也是一種很特殊的體相,一般人一只眼睛里只有一個瞳仁,而重瞳是指長了兩個瞳仁,像歷史上的舜、項羽據(jù)說也是長有重瞳的。這三種帝王相,擁有其中一種,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而李煜居然擁有三項,難怪被欽定為太子的李璟長子李弘冀放心不下,處處提防著他。而李煜雖有帝王相,卻無帝王心。為了防止大哥猜忌,他干脆把全部心思放在文學、藝術(shù)和宗教上面。
但真是世事弄人,沒想到李弘冀?jīng)]等到繼位就死了,而李煜前面幾個哥哥也早就亡故,這樣一直在逃避皇位、排行老六的李煜居然被歷史陰差陽錯推上了皇帝的位置。我們常說,歷史有時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想想李煜登上君王的過程,還真是這樣。
一個詞中之帝,卻當上了人中之帝。李煜顯然沒有為此做好充分準備,而當上皇帝之后,他恐怕也無法全心投入到治國中去,文學與藝術(shù)對李煜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從王國維對李煜“赤子之心”的描述來看,李煜其實正屬于王國維所說的“主觀之詩人”。王國維曾經(jīng)這樣說: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 《水滸傳》 《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王國維把詩人,也就是文學家,分為兩類:主觀之詩人與客觀之詩人。這種劃分的依據(jù)是什么呢?文學雖然千變?nèi)f化,但不外乎反映外在的世界和內(nèi)在的思想和情感。反映外在的世界主要通過描述一個一個的事件來展示世界的豐富和復(fù)雜,所以敘事就是這一類文學的基本特征,也就被稱為敘事文學。而反映內(nèi)在的思想和情感,就不一定去描寫一個一個的事件,可以比較直接地去表達,所以這類文學也就被稱為抒情文學。王國維的“客觀之詩人”與“主觀之詩人”,就基本上是根據(jù)敘事文學與抒情文學的類型不同而劃分的。
敘事文學如我們熟知的《水滸傳》《紅樓夢》,不僅跨越很長的歷史時段,而且涉及政治、軍事、外交、商業(yè)等眾多領(lǐng)域,如果沒有廣博的知識和豐富的閱歷,是不可能把歷史、事件寫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尤其是要從深厚的閱世中鍛煉出眼界,從紛繁復(fù)雜的事件當中理清頭緒,準確判斷,談何容易呢?《水滸傳》《紅樓夢》的作者施耐庵、曹雪芹(關(guān)于作者,還有一定的爭議)本身就是經(jīng)歷豐富、眼光銳利之人,所以才能寫出這樣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
《水滸傳》里演繹的其實是個現(xiàn)實大江湖,各種人生哲學在這里交會、碰撞,從而產(chǎn)生種種為人處世的生存哲學。譬如林沖在被逼上梁山之前,簡直是淋漓盡致地詮釋了“忍”的人生哲學。
林沖出身槍棒師家庭,擔任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這官職雖不能說卑微,但也實在算不上高級,這意味著以收斂性情為特點的忍的哲學就是必備的了。故事要從林沖陪著夫人到岳廟進香說起。林沖因為看魯智深打拳入迷而與夫人分開了,當他后來回去找夫人時,正看到有人放肆地調(diào)戲夫人。林沖剛要上去教訓一下對方,卻發(fā)現(xiàn)此人不是別人,而是大名鼎鼎也可以說是臭名昭著的高衙內(nèi),只能強自壓住怒火。這是第一次忍。但林沖與高衙內(nèi)的矛盾由此形成。
林沖為什么見到高衙內(nèi),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呢?我們看《水滸傳》的描寫:
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diào)戲良人妻子,當?shù)煤巫铮 鼻〈氯驎r,認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內(nèi)。
什么叫“螟蛉”呢?其實就是義子,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干兒子。《詩經(jīng)·小雅·小宛》有“螟蛉有子,蜾蠃負之”之句。螟蛉是一種小蟲,外表綠色。蜾蠃也就是我們說的胡蜂,屬于寄生蜂的一種,腰細是它的形體特色。這兩句話怎么理解呢?古人因為動物學知識非常有限,認為蜾蠃有雄無雌,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蜾蠃沒有辦法按照一般的動物那樣進行交配,繁殖后代,只能把螟蛉捕捉來作為義子來撫養(yǎng)?!对娊?jīng)》“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就基本上體現(xiàn)了這種觀念。
但這種觀念真的對嗎?其實也不用等到現(xiàn)在來考證。據(jù)說南北朝時候的醫(yī)學名家陶弘景就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問題。他首先對蜾蠃有雄無雌產(chǎn)生了懷疑,所以就準備實地調(diào)查。他在詳細勘察之后,找到了蜾蠃的藏身之地,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蜾蠃雌雄都有,但蜾蠃產(chǎn)卵的過程確實比較特殊,它們把螟蛉捉回來后,先用有毒的尾針把它們刺傷,然后將卵產(chǎn)在螟蛉身上,從螟蛉身上吸收營養(yǎng)。這么說來,螟蛉并不能說是義子,而只是蜾蠃產(chǎn)子的工具和食物而已。
我們回到高俅與高衙內(nèi)的關(guān)系上來。有人說,高俅為什么深受宋徽宗賞識?主要是踢得一腳好球,會踢球也許是高俅的一個特長,高俅的名字,似乎也暗合了球藝甚高的意思——這當然是我隨意聯(lián)想了。但光靠會踢球,也不可能有這么高的地位。根據(jù)南宋王明清的《揮麈后錄》所說:
高俅者,本東坡先生小史,草札頗工。
“小史”也就是書童,“草札頗工”,也就是文章寫得挺好的意思。據(jù)說蘇軾后來因工作變動,不止一次向別人推薦高俅,可見這高俅也確實有才華,不是平庸之人;否則,按蘇軾這人的脾氣,哪里會隨便推薦人呢?再加上高俅的運氣也特別好,在宋徽宗還是端王的時候,高俅就因為別人的介紹而結(jié)識了,并且深受賞識。后來宋徽宗當了皇帝,高俅也就順勢而上了。我們看《揮麈錄》上怎么說:
逾月,王登寶位。上優(yōu)寵之,眷渥其甚厚。
認識端王一個多月,端王就變成了宋徽宗,這高俅的運氣也實在是好到擋也擋不住了?!皟?yōu)寵”“眷渥”意思相近,都是寵愛、照顧、優(yōu)待的意思。后來高俅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都是因為有這個作為基礎(chǔ)。
這高俅雖然紅極一時,但也有難言之隱。什么難言之隱呢?因為高俅雖然發(fā)跡了,但沒有兒子。后來終于把自己原來的叔伯弟兄,也就是這個高衙內(nèi),做了他的干兒子。這輩分有點亂,但他們自己不在乎,我們也就不好多說了。這高衙內(nèi)是游手好閑之人,專門愛干霸占、調(diào)戲良家女子這類事,所以民間稱他為“花花太歲”。因為這個背景,林沖自然有點怵了。不是有句老話:“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绷譀_心里透亮的。
所以,林沖的“忍”在當時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問題是“忍”有沒有用呢?
我看還真是沒什么用。
為了幫助高衙內(nèi)霸占林沖妻子,高俅更是親自出馬,他設(shè)計了圈套,讓林沖誤入白虎堂,結(jié)果被判充軍滄州。林沖當然知道這父子的卑劣用心,但他無力對抗,也只有忍。
在去滄州的路上,兩個押送的人因為私下接受了銀兩,要在野豬林殺死林沖,幸虧魯智深施以援手,但當魯智深要將這兩個押送人員滅口的時候,林沖考慮到種種現(xiàn)實情況,依舊忍了下來。
等等等等。
可以說在被逼上梁山之前,林沖一直在忍。這種忍至少使林沖在艱難的處境中暫時穩(wěn)定了下來。而這種忍正是從“閱世”中來的,這種忍已經(jīng)完全不是“赤子之心”,而是在復(fù)雜社會中的一種生存策略。施耐庵要是不懂得這點,他能這樣寫嗎?肯定不能。要寫出林沖的這一特點,也必然要對人性、對江湖處世藝術(shù)有深入的了解,才有可能寫出的。所以王國維說如小說這類敘事文學,需要作者具有深廣的閱歷和敏銳的判斷力?,F(xiàn)在想想,真是這么回事的。
從王國維將李煜與施耐庵、曹雪芹進行比較來看,所謂“赤子之心”,其實希望作者不要過多地介入到復(fù)雜的社會中去,要保持與社會的距離,盡量守護天性,這樣才能在詞中體現(xiàn)出別樣的藝術(shù)魅力。因為一個人剛來到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原本是懵懂無知的,一切的嬉笑怒罵都是出于天性,而天性因為真實而美好。
由閱世淺帶來真性情,這就是王國維關(guān)于赤子之心的內(nèi)在邏輯。我突然想起明代李贄說過的一段話: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于其內(nèi)而童心失。
人都是從兒童過來的,童心代表了我們最初對這世界的認知。這個“初心”怎么能丟掉呢?童心怎么能不好好保護呢?追尋童心被丟失的原因,就是因為隨著我們從童年一天一天長大,我們聽到見到遇到許多外面的東西,這些東西逐漸進入到我們內(nèi)心,從而遮掩了最純粹的童心,導(dǎo)致我們找不到童心了。李贄其實與王國維一樣,也是希望能與現(xiàn)實保持足夠的距離,從而讓晶瑩的童心得到精心的保護。
不過,閱世淺不等于讀書少,只是有的人書讀多了,童心也就不見了。有的人讀書,正是為了守護好童心的,因為童心中有最真最美也是最本質(zhì)的東西。
李煜讀書的勤奮也是非常有名的。徐炫在為李煜寫的墓志銘中,說李煜“精究六經(jīng),旁綜百氏”。意思是說,李煜不僅對儒家的“六經(jīng)”(詩、書、禮、易、樂、春秋)做過精深的研究,而且對諸子百家的著作都有過廣泛涉獵。這說明,除了社會知識和社會經(jīng)驗,李煜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是極為突出的。但這種精深的文化修養(yǎng),如果失去了赤子之心,就容易把文學、藝術(shù)引向虛偽、做作一路,也等于失去了文學最為重要的真實的特點。而且讀書多,正是用來保護童心的。李贄對此說得十分清楚,他說:
……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之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義理而反障之也。
多讀書,多識義理,應(yīng)該更能體會童心的珍貴。李煜應(yīng)該就屬于這種讀書人的典型。
但我們不要忘了,李煜是一代之帝王,把一代帝王與一般作家對比,這樣的結(jié)論客觀嗎?如果把帝王與帝王相比,是不是更能體現(xiàn)出李煜無可替代的“赤子之心”呢?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看王國維下面一節(jié)話,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尼采謂:一切文字,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簡單來說,這段話至少包括下面三層意思:
第一,“以血書者”的文字才是文學的最高境界。
第二,李后主與宋徽宗兩人是“以血書者”的代表。
第三,在詞的境界上,李后主表現(xiàn)的是生命的落空,宋徽宗表現(xiàn)的是身份的落差。
如果說,前面主觀、客觀之詩人是從作家的類型角度來說的,這里則將帝王與帝王相比,來說明有無赤子之心與詞境大小的關(guān)系。所謂“以血書者”,其實就是用“赤子之心”來書寫的文字,因為真實而震撼,因為純樸而涵蓋了廣闊的情感。這比因為過多地沾染了世俗功名的情感要更具有情感的力量。
李煜用最后的生命換來的《虞美人》,我們剛才做了分析,那真是用最淳樸的語言去感嘆生命的脆弱和無力,生命的短暫與自然的永恒,其實很多的詞人也考慮,甚至也滿懷著悲情。但你看晏殊《浣溪沙》在認清“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自然現(xiàn)象之后,他不過是“小園香徑獨徘徊”,他在徘徊思索之后是想通了然后放下了,還是想不通被痛苦籠罩?我們不知道,因為晏殊把他的思考結(jié)論沒放到作品里,所以晏殊這么寫,最多是給我們一種理性的感動和一種想象的空間。而李煜就不同了,他覺得生命無趣,就要問“春花秋月何時了”,他沉浸在悲情中,就把自己整體拋入洶涌的江水之中,沒有一點回旋的余地。這真像一個小孩子,率真而任性,簡直像透明人一樣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而宋徽宗呢?宋徽宗原名趙佶(1082—1135),是宋神宗的第十一個兒子。你說都已經(jīng)排到第十一個了,本來哪里有什么希望當皇帝呢?估計他也沒有過這個夢想。但宋哲宗去世后,因為沒有子嗣,所以作為弟弟的趙佶就繼位當了皇帝。這其中當然還有一些斗爭,比如小趙佶一歲的弟弟趙似也曾是候選人之一,但因為趙似小時候害了嚴重的眼疾,嚴重到什么地步呢?一只眼睛瞎掉了,這就有點麻煩了,畢竟是一國之君,形象上的基本要求還是要的。皇太后與大臣們議來議去,機會最終落到了趙佶的頭上。當然最關(guān)鍵的原因是向太后——也就是神宗皇帝的皇后,傾向于讓趙佶繼位。
關(guān)于趙佶的出生,其實就與李煜有著神秘的關(guān)系了。據(jù)說在趙佶出生前,他的父親,也就是宋神宗看到秘書省收藏的李煜畫像,對李煜的“人物儼雅,再三嘆訝”,也就是十分贊賞、驚嘆李煜的大雅氣象。然后不久,趙佶就出生了,宋神宗還因此做了一個夢,說是“生時夢李主來謁,所以文采風流,過李主百倍”。夢到李煜來拜見宋神宗,所以趙佶也就繼承了李煜的文采風流,甚至水平遠過李煜。簡直是把趙佶看成是李煜的托生轉(zhuǎn)世,這當然是竭力渲染趙佶作為帝王的不凡身世。但實事求是地說,趙佶與李煜確實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說趙佶身上有李煜的影子,并不為過。但要說他的文采超過李煜百倍,估計也就是過過嘴癮了。
與李煜的性格經(jīng)歷真是十分相似,他們都愛好詩詞書畫,藝術(shù)修養(yǎng)深厚,但都被歷史推到了帝王的位置,當然他們同樣在帝王任上碌碌無為。李煜就不說了,宋徽宗當上皇帝,心思也不在治國理政方面。他整天干什么呢?就是流連忘返于藝術(shù)與聲色之中。政治上重用蔡京等一幫奸臣,結(jié)果國內(nèi)怨聲載道,導(dǎo)致方臘、宋江起義;外患也日重一日,最終被金兵端了老巢汴京(今開封)。最后與兒子宋欽宗(趙桓)以及皇后、嬪妃、宮女及王室眷屬等數(shù)千人,被金兵押送著一路北上。為了斷絕他們復(fù)國的念想,金兵一直把他們押送到了五國城,也就是現(xiàn)在黑龍江省依蘭縣。元代脫脫撰《宋史·徽宗紀》就曾經(jīng)感慨地說:
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這話真是取宋徽宗心肝的劊子手?!爸T事皆能”的人卻被命運安排在一個自己缺乏才華的位置上。命運弄人看來是真的。史家的感慨是沉痛的,但眼力也是非常精準的。
一個帝王瞬間淪落為階下囚,那感覺肯定是崩潰的。再加上在三年多遙遠的押送途中,受盡了金兵種種屈辱,備嘗種種生活艱辛,對故國的思念和對身世的感懷,肯定就空前強烈了。這宋徽宗雖然名字叫“佶”,什么叫“佶”呢?就是“健壯”的意思,但再健壯的身體,也經(jīng)不住精神、身體的雙重折磨,終于在被俘八年后黯然去世了。
被王國維認為與李煜詞風相近的《燕山亭》一詞,就作于被押送至東北的路途上。我們先來看這首詞:
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
這詞一開始極力描寫杏花的精致與美麗,花瓣像精心剪裁過的白色絲綢,花瓣層層疊疊,上面均勻地分布著淡淡的紅色,像染了一層胭脂似的。樣子好看,香味飄溢。視覺和嗅覺都令人陶醉,連天上的仙女也自愧不如。到這里為止,把這杏花描寫得簡直是人間第一花,美到連仙女也羞愧得抬不起頭。
有人就說了,你作為一個亡國之君,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去這么細致地描寫杏花,與后面的情感很不協(xié)調(diào)。其實在我看來,這正是趙佶的高明之處,他寫杏花的美,寫得這么美艷,這么芳香,目的是為了突出如此美的景象卻因為暮春風雨,而很快凋零,這種美的生命的凋零才更使人感到痛心。一塊磚頭摔碎了,也許無所謂;但一塊寶玉摔碎了,就會很心疼。我感覺,宋徽宗他就是要寫出一塊寶玉被摔碎了的感覺。
從下闋來看,杏花這種從極盛到極衰的變化,正是趙佶用來自況經(jīng)歷的。艷若天仙的杏花,其實正比喻當年統(tǒng)治大宋王朝時候的輝煌。杏花的“易得凋零”,也是象征了他從皇帝淪為階下囚的轉(zhuǎn)變。所以下闋就寫“離恨重重”了,你看這也呼應(yīng)上闋“輕疊數(shù)重”的感覺的。這個“離恨重重”,既有因空間上距離“故宮”——也就是汴京城的“天遙地遠,萬水千山”所造成的地理障礙,在東北與中原之間,確實相隔著重重疊疊的山和水,燕子雖可飛去,但卻不會傳達人的情感;更有從以前的偶爾夢見到現(xiàn)在的無夢可到的心理上的強大折磨。所以,趙佶的離恨至少包括兩重意思:地理上遠離故宮之恨;心理上無法夢見故宮之恨。
由上面簡要的分析,我們可以大概明白:王國維為什么要說宋徽宗與李煜在“以血書者”上神韻相似了。我大致歸納一下,原因有二:
第一,兩人都眷懷故國。李煜說“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深深懷念以前的南唐王朝;趙佶說“知他故宮何處”,心心念念在北宋時的輝煌。他們都一時放不下曾經(jīng)統(tǒng)治的國家,這種情懷非常相似。
第二,兩人都愁對現(xiàn)實。李煜說“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著重說“愁”;趙佶說“愁苦”“凄涼”“離恨”,把愁情說得細膩而強烈。
而根據(jù)兩人當時的地位,類似這樣的抒情是很危險的。一個戰(zhàn)勝國對一個戰(zhàn)敗國,最大的忌諱是戰(zhàn)敗國有復(fù)國之念,而李煜和趙佶在詞里面,還真的毫無忌諱地表達出這種深切的故國之思。這從一個角度也說明,這兩人都不怎么通世故,不懂得韜晦之術(shù),等于把自己的想法赤裸裸地告訴給了對方?!罢妗笔钦媪?,但真的太危險,后果有可能太殘酷。況周頤說:
“真”字是詞骨,若此詞及后主之作,皆以“真”勝者。
我們現(xiàn)在不用考慮一首詞與生命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可以來靜靜地欣賞作品中的真情流露,但在他們當時,稍通世故的人,肯定不會這么說,因為說了可是有掉腦袋的危險的。李煜與趙佶的特殊性就在這里,他們把心里想的便直接寫到了紙上,中間不經(jīng)過一個遮遮掩掩的過程,所以他們的對手也就因此“證據(jù)確鑿”了。
這么說來,王國維把李煜與趙佶兩人放在一起,認為他們都因為擁有赤子之心,所以在作品中將自己的情感傾瀉而出,這種看法是有道理的。
但王國維顯然看得更深遠。為什么這么說呢?大家有沒有注意到,王國維在說了李煜與趙佶詞風相似之后,接著就是說他們兩人的不同之處了?他覺得李煜與趙佶的詞境明顯有大小的不同,這里的大小不僅指作品內(nèi)涵的深淺,更指兩人思想境界的高低。
簡單來說,他們兩人雖然都是針對從帝王到囚犯的身份變化來抒情,但趙佶無法忘懷的是身份的落差,而李煜則由此看出生命的無常。趙佶說來說去說自己,李煜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人類的普遍性的命運。
趙佶說自己的身世之感,詞里面寫得很明白了。他想回到故宮,不過因為相距遙遠而回不去,想讓燕子帶去自己對故宮的思念,但燕子哪里能通人語通人心呢?最后沒有辦法,只能寄望夢中回去,可以往偶爾還能夢見,現(xiàn)在根本連夢都沒有。所以,雖然趙佶說自己對故宮“怎不思量”,但現(xiàn)實和夢境都注定了故宮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趙佶的悲情就在這里:他一點也放不下,但又一點也沒辦法。
李煜也想故國,但面對“朱顏改”的自己,他想得更多的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自然永恒與人生短暫的矛盾呢?這個矛盾有辦法解決嗎?若沒有辦法解決,人靠什么信念生存下去呢?你看,李煜他像個哲學家,他考慮的問題非常開闊深遠。李煜也悲情,悲到連春花秋月都不想見,悲到仿佛把自己投進洶涌奔騰的大江之中。但他的悲情不僅僅限于個人命運的變化,而是說到了蕓蕓眾生難以把握的命運,抒情的力度一下子就增加了許多。
王國維說這就好像佛教教主釋迦牟尼和基督教教主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帶著宗教的意義。這個評價當然就不是一般的高,而是很高很高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比如佛教,我們世間都講輪回,而佛教主張通過修行回歸本心自性。什么叫本心自性呢?就是人天性所賦予的原始和本能的情感。佛教要求放下世間的功名利祿、七情六欲,把世間一切都看成是假象,都是虛幻的。把假的放下,真的才會出現(xiàn)。如果人人能做到這一點,人人也就能成佛了。佛經(jīng)里是這么說的: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渡盡,方證菩提。
我們讀這樣的句子,就能明白佛教“普度眾生”的宏愿了。作為佛教的始祖,釋迦牟尼希望能帶領(lǐng)人類脫離人間苦海,到達圓滿而光明的境界。釋迦牟尼的擔當精神一向被佛教徒盛相推崇。
關(guān)于釋迦牟尼,有句很經(jīng)典的話,幾乎是家喻戶曉。那就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边@句話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據(jù)說釋迦牟尼尚在修行時,有一次坐船外出,與五百個商人同行,而船上有一個毛賊,為了竊取商人的財物,而動了殺心,這一切當然逃脫不了佛陀的眼睛和感覺。佛陀就開始琢磨,怎么才能最合理最有效地平息這場可能的血案呢?如果直接勸說毛賊別動殺心,毛賊肯定聽不進去。如果把有毛賊要殺商人的消息透露給商人,大家一聯(lián)手,毛賊肯定在劫難逃,一命嗚呼。如果不把這消息告訴商人,肯定有商人要命喪毛賊手下。
佛陀就這么想來想去,想了很久,也沒有兩全之策。最后佛陀決定自己動手殺了毛賊,因為殺一毛賊而救五百商人,相對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佛陀深知這毛賊如果殺五百商人,肯定要墮無間地獄。這“無間地獄”的意思,就是在地獄受到的刑罰不間斷地進行,是佛教所謂八大地獄中最苦的一個,在地獄的最底層,只有窮兇極惡之人,才會被打入無間地獄。而一旦入了無間地獄,就“受苦無間”,很難解脫,而備嘗種種痛苦了,譬如被大火猛燒等。所以佛陀殺毛賊,其實是讓自己來下地獄,以免毛賊再受地獄之苦?!拔也蝗氲鬲z,誰入地獄”也因此具有了大慈大悲的佛法精神。
這是釋迦牟尼“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的生動例子。
而基督呢?作為基督教的始祖,耶穌基督自稱是上帝的兒子,他以肉身來到人世,目的是履行救世主的職責,為人類贖罪,他要求教徒愛上帝,愛人如己。
耶穌一直聲稱自己是上帝的兒子,對蕓蕓眾生有著極大的影響力,而這種影響力被認為觸犯了法律的尊嚴,一些宗教領(lǐng)袖因此要求政府處死耶穌。但羅馬政府審訊了幾次,都沒有發(fā)現(xiàn)耶穌觸犯法律的證據(jù)。那怎么辦呢?最后就以其學說對政府具有潛在的威脅為理由,還是下令處決耶穌。
以耶穌的智慧,他當然完全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局,所以雖然名義上是被處決,其實也是他的一種主動選擇。在耶穌的心里,如果以自己一人之死,能替眾生贖罪,也是值得的。所以他才會異常平靜地走上刑場,坦然地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很顯然耶穌的擔當精神才是其不畏死亡的原因所在。有傳說三天后耶穌復(fù)活了——這也證明耶穌確實是上帝的兒子,先在以色列南北兩省走動了四十多天,后來又回到耶路撒冷,并最終從耶路撒冷升到了天國。
從上面的例子來看,無論是佛教還是基督教,也無論是釋迦牟尼還是耶穌,他們都把目光放在彼岸,人間的一切只是用來修行、贖罪,然后在彼岸的世界享受永久的光明。
說了上面的故事,我們要追問了:王國維說李煜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是不是有些拔高呢?畢竟李煜只是一國之君,不是宗教教主。但宗教大多以回歸人之本心自性為宗旨,李煜至死也葆有一顆晶瑩剔透的赤子之心。在純粹、樸實、包容等方面,也確實帶有一種宗教情懷。而趙佶呢?他在詞里面其實不大關(guān)注身外的世界,他的痛苦都是因自身遭遇而起,又回歸到自己身上。也就是我們剛才說的,說來說去說自己。李煜呢?他從自己說起,可是他從自己一人,延伸到古今以來的蕓蕓眾生,他發(fā)現(xiàn)人生的短暫與自然的永恒是任何人難以超脫的。他的悲情那么大,那么洶涌,那么磅礴,也正是因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悲情,而是人類共同的悲情。
這么說來,王國維說趙佶詞境偏小,李煜詞境開闊,真是別具眼力的。
但王國維是不是也有說得過于絕對的地方呢?我覺得還是有的。比如把李煜的“赤子之心”歸于“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就顯得結(jié)論簡單了。其實古來帝王的成長經(jīng)歷大多類似,這宋徽宗也是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但何以與李煜有如此的不同?所以,赤子之心乃是天賦所在,環(huán)境只具備次要的意義,而天性才是最根本的,王國維好像沒有充分注意到這一點。
如果我們把“赤子之心”的意思簡單概括一下的話,主要有以下四點:
第一,真實是基礎(chǔ)。嬰兒還不是會撒謊的年齡,他餓了就會哭,飽了就會笑,一切都出于最真實的情感。
第二,純凈是底蘊。大凡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對人世的功名利祿都沒有什么概念,所以在復(fù)雜的人世間,他們因為“閱世淺”會顯得單純而幼稚。
第三,自然是特色。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在藝術(shù)上的表現(xiàn),也往往是不加掩飾,自然流露,他們的作品也因此帶著自然的韻味。
第四,博大是內(nèi)涵。為什么說“赤子之心”的內(nèi)涵博大呢?因為其情感沒有被世俗之心所遮蔽,所以它呈現(xiàn)出來的是原初的開放狀態(tài)。我們平時的喜怒哀樂,往往不一定出于本心,有時是因為“需要”而刻意表現(xiàn)出來,這樣的情感其實是狹窄的,被局限的。而赤子之心因為不受任何的限制,所以具有一種特別的“張力”,也就是情感的彈性。
在王國維看來,做個一流的詞人,看似簡單,其實很不簡單的。
綜上所述,我們說了王國維分析李煜詞的“赤子之心”的具體內(nèi)涵,我們這才知道赤子之心在一流文學家和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中的特殊地位。但一流文學家并不止李煜一個人,譬如還有清代的納蘭性德。那么納蘭與李煜之間究竟有怎樣的不同呢?一流的文學家是不是下筆就一定成經(jīng)典呢?如果不是,那還需要什么條件呢?下一篇,我繼續(xù)講述。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