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招

1

“這里的輪廓圖案你剪刻錯了，人物的比例會顯得不均勻?！币坏篱e散的聲音在孫靚的頭頂響起。

孫靚抬頭，語氣疏離冷淡：“不用你管。”

姜臣對她這副反應(yīng)早已見怪不怪，他索性坐到位子上拿起刻刀開始一天的練習(xí)。

不多時，便有同學(xué)坐不住，帶著崇拜的目光圍湊到姜臣面前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姜臣，你制板雕刻學(xué)了多久？”

“刻花瓣有什么訣竅嗎？怎么做到線條柔和的？”

“姜臣，姜臣……”

被發(fā)問的人不顯不耐，一如既往地耐心回答他們的問題。直到教剪紙剪刻的鄭師傅來到教室訓(xùn)斥了他們一番，這場七嘴八舌的詢問才算結(jié)束。

孫靚不屑地撇撇嘴，小嘟嚷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p>

也不知這話是不是被坐在前排的姜臣聽到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孫靚，口吻平淡：“實力不算最佳?！彼D了頓，故意加重了語氣，“不過是運氣好了點。”

孫靚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拿起水筆在他潔白的襯衫上亂畫一通。

孫靚從七歲起開始學(xué)剪紙，她是左撇子，一向用左手拿剪刀和刻刀，起初園區(qū)的剪紙興趣班不肯收她，還是在孫父的軟磨硬泡下，興趣班的老師才勉強同意她學(xué)習(xí)。

十七歲時，孫靚憑著一幅《百魚圖》剪紙順利通過剪紙學(xué)校的入學(xué)考試，師從剪紙大師鄭山，一向惜字如金的老師傅看到了孫靚的作品后，一連說了幾句贊美話。

若不是姜臣的出現(xiàn)，孫靚或許會一直獨占第一名。

新學(xué)期伊始，孫靚了解到，揚言不再收新學(xué)徒的鄭師傅竟難得破了例，收了一個新學(xué)生。起初孫靚只認為，是那人從杭州來天津?qū)W剪紙的態(tài)度打動了鄭師傅，但她轉(zhuǎn)念一想，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從千里迢迢的地方趕來求學(xué)，怎么唯獨這人打動了鄭師傅？

隔了幾天，孫靚從同學(xué)那兒聽說，鄭師傅只看了一眼姜臣剪的《駿馬圖》便決定破格讓他入學(xué)。孫靚并不相信這毫無根據(jù)的傳聞，冷哼了句嘲諷話。話音剛落，她才注意到一個剪著板寸頭的少年正用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對方挑了一下眉，默不作聲地坐到她前面。

過了一會兒，像是故意般，那人的一本練習(xí)冊掉落在孫靚的桌角，她幫忙拾起時正好看到了姓名那一欄端正工整地寫著“姜臣”二字。

孫靚頓時僵在原地，好巧不巧地，她發(fā)現(xiàn)姜臣的嘴角揚起，他正用余光打量她。

2

剪紙工序中，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便是剪刻，鄭師傅教導(dǎo)他們，要遵循先輪廓后細節(jié)、先難后易的原則。

“都說工匠技術(shù)在于熟能生巧，這剪紙的手藝也是如此。只有先練好了基本功，后面的技法才能學(xué)到位……”

鄭師傅還未說完后半句話，目光便停留在姜臣剪刻到一半的剪紙上，打量了好一會兒后，他才發(fā)問：“姜臣，你這套色剪紙的技法練了多久？”

姜臣似是想了想：“記不清了?！?/p>

鄭師傅笑著點點頭，很快恢復(fù)了平日里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明明他什么也沒說，孫靚卻覺得這是最好的肯定。

“線條不夠流暢，這塊花邊還得改改?！编崕煾涤滞罂戳艘谎蹖O靚的剪紙，當(dāng)即指出不足。

孫靚聽在耳中，更不是滋味。

等鄭師傅走遠了，姜臣轉(zhuǎn)過頭瞄她一眼，敲了敲她的桌子，漫不經(jīng)心道：“孫同學(xué)，有不懂問題可以隨時來請教我，畢竟，《論語》里都說要學(xué)會不恥下問?！?/p>

姜臣深邃狹長的眼睛帶著幾分玩味，孫靚放下刻刀，嗆聲回敬他：“只要功夫深，鐵杵都能磨成針?！?/p>

3

仔細想來，孫靚初識姜臣，還是在那場集結(jié)了全國各地剪紙選手的集訓(xùn)上，也正因這場集訓(xùn)，孫靚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滑鐵盧。

十五歲的孫靚，剪著短到耳側(cè)的頭發(fā)，穿了套寬大的紅色運動服，即使是在對穿衣打扮不甚講究的年紀，她的這番打扮也不免被人嘲笑土氣。領(lǐng)隊老師點名時還把她認成了男生，也不知是誰最先“撲哧”笑出了聲，她埋頭站在原地，臉頰發(fā)燙。

過了許久，她才敢抬頭，這次，她的視線卻和站在前排左側(cè)的一位少年撞到一塊兒去了。望著對方挺拔的眉峰和注視她時似笑非笑的嘴角，孫靚的臉越發(fā)通紅，像極了熟透的番茄。

領(lǐng)隊老師帶他們?nèi)ノ骱鲜占艏埶夭?，彼時的杭州被暑氣包裹著，有些隊員顯然是有備而來，從清涼油、遮陽帽、折疊扇子到電動小風(fēng)扇，解暑的單品一應(yīng)俱全。

孫靚空手走在隊伍后面，汗珠順著發(fā)梢淌下，她只顧著低頭走路，很快便和一個人的后背撞到了一塊兒。

那人回過頭，孫靚和對方俱是一怔，她認出是那位少年，她尷尬地說了聲“嗨”，很不自然地笑起，對方英氣的眉毛擰起，語氣不太好聽：“你怎么這么迷糊？”

孫靚怔了怔，垂下眼，往后退了幾步，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

吃午飯時，不少人結(jié)伴湊了一桌，孫靚獨自坐在窗臺邊的小桌悶聲扒飯，有人端了一碗片川面坐到她對面，懶洋洋地發(fā)問：“小刺猬，中午就吃這么點？”

“我胃口小?！睂O靚回話，聲音極小。

被他看得不自在，孫靚胡亂吃了幾口后便放下筷子。恰好這時有人沖著他們的方向喊道：“姜臣，放著這邊涼快的地方不坐，你跑到太陽底下干嗎？”

孫靚這才后知后覺，他替她擋住了刺眼的光芒，從她的角度望去，他的側(cè)臉像鍍上了一層蒙眬的光。

再次集合時，孫靚的手里被人塞了一頂鴨舌帽，那頂帽子從隊伍前方一路往后傳，帽檐上還用曲別針夾了一張字條：給16號。

16號，是孫靚的參賽號。

上完當(dāng)天晚上的集訓(xùn)課后，孫靚喊住了雙手插兜地走在前面的姜臣，拿著帽子迅速地說了聲：“謝謝。”

姜臣只淡淡一笑，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4

集訓(xùn)后便迎來了剪紙考核，來杭州前，孫靚便聽選拔老師說能被挑中參加集訓(xùn)的學(xué)生，都是頗有實力的種子選手。直到比賽預(yù)賽階段，孫靚才算見識到其他人的實力，從傳統(tǒng)的剪紙手法到新式的剪刻技巧，他們都能精通掌握。

面對即將到來的比賽，孫靚本就不算穩(wěn)操勝券，這下更加沒底了。

孫靚懨懨地趴在桌上出神，練習(xí)到一半的剪紙被人從后面拿過：“小刺猬，你這和平鴿怎么剪得跟一只大鵝似的？”

“眼神不好的話我建議你去掛眼科。還有，不許再叫我小刺猬?！睂O靚瞪他一眼。

“頭發(fā)剪得這么短可不就是小刺猬，還是奓了毛的刺猬?！苯驾p笑，拿起刻刀將孫靚未剪刻完的步驟續(xù)上。

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人，這會兒卻展現(xiàn)出了另一面，孫靚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幅剪紙，明明姜臣只添了些花邊和羽毛，那只和平鴿卻變得惟妙惟肖起來。

姜臣將剪紙往孫靚腦門上一拍：“剪紙，要用心去剪，這樣剪出來的東西才能活靈活現(xiàn)?！?/p>

幾天后的剪紙比賽，孫靚以三分之差輸給姜臣，拿了個二等獎。

比賽前，姜臣還跟他們說了句下馬威的話：“我肯定拿第一。”

都說驕兵必敗，怎么到他這里就恰恰相反了。孫靚拿著獎狀氣鼓鼓地找到姜臣，語氣泛酸：“希望你每次的比賽都可以這么自信?！?/p>

姜臣掀起眼皮，懶洋洋地盯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只和自己較量?！?/p>

“不過，”他挑了挑眉，“如果競爭方是你，我倒是很樂意多個對手?！?/p>

這話，孫靚并未放在心上。

集訓(xùn)結(jié)束后孫靚便回到天津，姜臣之于她，不過是這個夏天的過客。

5

濱江道聚集了不少店鋪攤販，從賣復(fù)古手鐲到賣木雕飾品的，這條街上陳列了各式各樣的商品。孫靚觀察了幾天后，決定在這里搭起一個臨時的剪紙攤子，為此她還特地研究了好幾個總結(jié)擺攤經(jīng)驗的視頻。

剪紙講究慢工出細活，現(xiàn)場剪刻的時間又有限，但沒讓游客看到剪紙制作過程，顯然吸引不了什么客人。孫靚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先制好剪紙模版，提前剪刻好繁雜的工序，剩下的細枝末節(jié)留著擺攤時弄。

到了中午，原本人流較少的道路兩側(cè)開始有路人好奇駐足，孫靚抓緊時機，拿起一幅剪紙，大聲吆喝道：“大家來看看純手工剪紙，小幅的二十元，大幅的四十元，買回家收藏裝飾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起初只有寥寥幾個人過來觀望，直到孫靚拿起刻刀為大家表演了“雄鷹展翅”的刻法，這才吸引了越來越多圍觀的人，甚至有外國游客同她合影。

有觀眾拿起手機對準(zhǔn)正在剪刻的孫靚拍起了小視頻，免費的宣傳不用白不用，孫靚這般想著，不由得加快了手上剪刻的動作。

沒過幾天，不少人都知道了，每天傍晚濱江道都會有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在售賣手工剪紙。

孫靚的剪紙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原先她只是單純地展示剪紙刻法，現(xiàn)在慢慢變得有炫技的成分了。

“今天我向大家表演‘錦鯉串珠的剪法。”孫靚環(huán)顧了一眼屏氣凝神的觀眾，賣起了關(guān)子，“你們猜，兩條錦鯉相連的部分要怎么……”

孫靚還未說完后半句話，腦子頓時緊繃一片，她看到了氣定神閑地站在人群里望著自己的姜臣。

怕他拆了自己的臺，孫靚朝他甩去一個眼刀，略顯磕絆地說完了余下的話。

被姜臣盯得不自在，賣了一部分剪紙后，孫靚便收了攤。她走到姜臣面前，揚起討好的笑臉：“姜同學(xué)，真是好巧啊?！?/p>

姜臣挑眉，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孫靚從箱子里拿出一袋零食又掏出兩根糖葫蘆放到姜臣手里，故意拿腔拿調(diào)，語氣溫柔：“姜臣?！?/p>

“好好說話。”姜臣一本正經(jīng)地打斷她。

孫靚臉上的笑容一僵，輕咳了下嗓子：“這些東西都送給你吃，你要是都不喜歡，我明天給你買新的?！?/p>

說著，她悄悄掀起眼瞄了下仍舊板著張臉的姜臣，放軟了口氣，同他商量道：“你看，今天這事，你能不能不跟鄭師傅說，就當(dāng)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姜臣將那袋零食還給她，不為所動地擺手拒絕。

孫靚見這方法不管用，便換了新招數(shù)。她一把拽過姜臣的衣袖，忽地癟了嘴，鼻子假意一抽一抽的，眼眶也霎時變得通紅。

她搖晃著姜臣的胳膊說道：“今天是我第一次擺攤，可不容易了，我保證下不為例。答應(yīng)我，別告訴鄭師傅好不好？”

姜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抓了一下額間的頭發(fā)試圖掩飾自己的臉紅，往后退了幾步。

見他仍舊無動于衷，孫靚正想著接下來該怎么辦時，就聽姜臣發(fā)問：“周末不練習(xí)剪紙，跑出來擺攤，說吧，是為什么？”

孫靚咬著牙，想了個借口后，半帶委屈悶聲道：“我想攢錢去看演唱會，被鄭師傅知道的話肯定會說我不務(wù)正業(yè)。”

姜臣愣神了下，失笑道：“你現(xiàn)在不就做著不務(wù)正業(yè)的事？”

“才不是呢……”孫靚當(dāng)即反駁，正欲同他理論一番。

就聽姜臣莞爾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鄭師傅的。”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孫靚得寸進尺道：“那你還得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p>

“說來聽聽看?！苯加鋹偟赝?，像是要把她的把戲全部看穿。

“教我一套色剪紙的方法?！?/p>

還以為是多大的難事，姜臣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她。

孫靚喊他：“姜臣?！彼执亮舜了囊陆牵岩暰€挪到一邊，別扭地說，“我可不是在請教你?！?/p>

“那當(dāng)然?！苯嫉难劢菉A帶著笑意，順著她的話說，“是我自己主動要教你的?！?/p>

6

“套色剪紙和單色、多色的剪法不同，但說到底都是要注意線條的銜接?！闭f著，姜臣拿起剪刻刀給孫靚演示了一下剪刻的技巧，還順道交代了幾句要注意的地方。

孫靚盯著姜臣俊朗的輪廓分了神，她用隨意的口吻說道：“好吧，我承認你比我厲害了那么一點點?！?/p>

孫靚嘆道：“姜臣，你是不是有什么剪紙法寶藏著沒告訴我們啊？”

姜臣放下刻刀，沉默了一會兒才出聲：“剪紙這項技藝，沒有捷徑和訣竅，全靠鍥而不舍的努力?！?/p>

孫靚剛想笑他這話說得少年老成，便有同學(xué)過來喊說鄭師傅找她。

望著不明所以的孫靚，姜臣輕不可聞地皺了下眉，提議說要和她一起去。

一進門，鄭師傅便板著臉開門見山地訓(xùn)斥孫靚：“聽說你這段時間不好好練剪紙，光顧著擺攤糊弄人去了？”

孫靚不由分說地瞪向一旁的姜臣，咬牙切齒道：“誰讓你告密的？”

“跟他可沒什么關(guān)系?！编崕煾颠攘丝诓瑁澳隳羌艏堨偶嫉囊曨l都快傳遍全網(wǎng)了，我就是不想看到都難?！?/p>

孫靚的氣焰登時落了下來，心虛得不敢看鄭師傅嚴肅的面龐。她咬著下唇，緊了緊交疊的雙手，默不作聲地聽鄭師傅繼續(xù)往下說：“在這個造星快捷的時代里，最重要的便是要學(xué)會靜下心。平日里你們總說我要求嚴苛，那你們可曾想過‘梅花香自苦寒來的道理？”

鄭師傅嘆了口氣，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孫靚：“剪紙的剪法要求細膩，從來都是慢工出細活，更要對這門手藝懷有一顆敬畏之心，要是一直照你擺攤的那般敷衍剪刻，這塊招牌，遲早會砸?！?/p>

一番話聽下來，孫靚垂著的頭越發(fā)低了，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罰你回去剪刻一幅《千面蝴蝶》，下周末交給我?！?/p>

原本淡然站在一旁的姜臣倏地睜大眼，《千面蝴蝶》的制作工序繁雜，就是多人合作也需要大半個月時間才能剪刻好，這樣的懲罰，可不是成心為難人？

他走上前，態(tài)度誠懇：“師傅，讓我和她一起挨罰吧，說到底，這件事我多多少少也有責(zé)任?！?/p>

鄭師傅掃他一眼，半晌后點點頭，應(yīng)允道：“可以，不過加你一個的話，這剪紙下周四就得上交?！?/p>

姜臣眉頭蹙起，很快答道：“好。”

7

傍晚的余暉照在他們的校服上，孫靚跟在姜臣身后，語氣頹然：“姜臣，謝謝你?！?/p>

姜臣只“嗯”了一聲。孫靚仰頭看他，小聲道：“其實……你不用跟我一起挨罰的，鄭師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現(xiàn)在說的只是氣話。過幾天他看我沒把剪紙完成，還是會放我一馬的。”

姜臣伸了個懶腰，微展長睫望向一旁的人：“不試試看怎么就知道完成不了呢？”

孫靚在他認真的眼神里敗陣下來。

趁著挑選制版工具的間隙，孫靚旁敲側(cè)擊地問姜臣怎么會大老遠地跑到這兒學(xué)剪紙。

姜臣將兩個剪紙模版放到孫靚手里，瞥了一眼她好奇的小眼神，點了點她的額頭，勾起嘴角狡黠一笑：“想知道??？我不告訴你?！?/p>

“小氣鬼，不說就不說。”孫靚不再搭理他，抱著剪紙模板憤憤地往回走。

過了一會兒，姜臣觀察著孫靚的一舉一動，沒忍住碰了碰她的胳膊，兀自開口：“我們?nèi)叶际鞘炙嚾?，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隨父母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待過最長的地方就是西安了，我就是在那兒學(xué)會了剪紙。”

姜臣回答了孫靚方才的問話后，忽然指向一處未剪刻完的區(qū)域說：“你是不是少剪了一塊區(qū)域？”

“怎么可能……”

孫靚一下子彈起來，再低頭一看，果真如此。

姜臣收起剪刻用具：“今天剩下的任務(wù)就給我吧。”他抬手看了一眼表上的時間，拍了下孫靚的腦袋，“小刺猬，走咯，回家去。”

聽到那熟悉的稱呼，孫靚愣神了一下，不自然地問他：“那時候領(lǐng)隊老師把我認成了男生，最先笑出聲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姜臣沒回答這個問題，反倒說起另一件事：“當(dāng)初看集訓(xùn)作品時，我最先被一幅《鯉魚過龍門》吸引，因為——”他拉長了尾音，“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竟然能把鯉魚剪刻成胖頭魚的樣子，于是我便留意了你的名字。”

孫靚佯裝生氣，作勢要拍他。

姜臣躲閃，繼續(xù)往下說：“我第一次見你，其實是在集訓(xùn)集合之前。我看到你一個人留下來，收拾教室里的紙屑和別人留下的垃圾，陽光照在你短短的頭發(fā)上，特別像只刺猬?！?/p>

連著幾日，姜臣都頂著重重的黑眼圈來到教室，儼然未睡醒的模樣讓他看上去有些懶怠。

“今天就要交了，怎么辦，我還沒弄完……”孫靚嘟噥。

姜臣打了個哈欠，拿出一個袋子放到她面前：“喏，別擔(dān)心，我都弄好了。”

孫靚剛想接話，就聽同學(xué)說：“你們注意到了沒，鄭師傅今天居然騎了輛新電動車過來，他終于舍得換了之前那輛用了好些年頭的小紅車?！?/p>

他們?nèi)フ亦崕煾到患艏垥r，就聽見他正和同事說起這事：“昨天我還在家里修改作業(yè)，就接到電動車商家給我打的電話，說我中了五周年老客戶回饋獎，獎品是給我換輛新的車，免費送貨到家。起初我還不信，哪有這么幸運的事……”

想起前幾天放學(xué)，孫靚急匆匆地便往電動車市場的方向跑，再瞥見她努力憋笑的樣子，姜臣越發(fā)困惑起來。

一回到教學(xué)樓，姜臣便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你老實交代，鄭師傅的那輛新電動車是怎么一回事？”

孫靚的目光躲閃，絞著手指措辭了片刻后說：“其實，前段時間我去街上擺攤就是為了能賺到給鄭師傅買新電動車的錢。他一向節(jié)儉，原來的那輛老式車經(jīng)常出故障，電瓶也總是沒電，在路上經(jīng)常耽誤時間，不少人都勸他換，他說什么也不肯?！?/p>

“鄭師傅找你問話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擺攤的原因？”

“以前也有同學(xué)說要眾籌給他換輛新車，被他謝絕了。他這人，不會平白受人恩惠，要是被他知道我擺攤的真相，他準(zhǔn)會先批評我一頓再拒絕。所以我就想到先替他買輛新的電動車，再讓店家配合我演出戲?！睂O靚低著頭交代了事情的過程。

姜臣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輕聲說了句：“傻瓜?！?/p>

8

秋去冬來，剪紙學(xué)校迎來了下半年的例行考試。按規(guī)定，考試成績最高的人，可以代表學(xué)校參加全國剪紙比賽。

本年度的考試內(nèi)容和以往都不同，剪紙師傅出的題目只有短短一句：“請以‘以大化小，以小化大為題，剪刻手法可自由發(fā)揮?！?/p>

三個小時很快過去，收起他們的剪刻制版后考核結(jié)果也隨之出來。孫靚和姜臣正為了一處燈籠的剪刻要不要線條銜接而爭執(zhí)，鄭師傅便將他們都叫了出去。

“這次的考試，你們都拿了第一?！睂ι纤麄凅@詫的神情，鄭師傅繼續(xù)說，“學(xué)校為此去多申請了個名額，好好練，希望你們能贏得全國賽場，去鹿特丹參加國際剪紙賽?！?/p>

鄭師傅明顯對他們給予了厚望，比起孫靚的歡喜，姜臣斂起神色，看著心事重重。

孫靚碰了碰姜臣的胳膊問他怎么了。

“你忘了，參加全國賽的名額，一個市只有一個。這也意味著，除去其他學(xué)校的參賽人，我們還是競爭對手。”

“這有什么，我們公平競爭吧，誰也不許耍小花招?！睂O靚朝他眨了眨，“如果我輸給你了，也不丟人?！?/p>

姜臣的眸子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小刺猬，你要記得，如果你輸給我，那不算輸，更不叫失敗?！?/p>

孫靚聽得微微一愣。

次年四月底，便是全國賽剪紙作品的上交時間。

從選題材到定剪法，這段時間里孫靚和姜臣的作品都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剪刻修改，和注重剪紙全貌的鄭師傅不同，指導(dǎo)他們參加比賽的老師更在意細節(jié)上的處理。

直到將參賽作品上交，他們這段時間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才算放松。

“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靜候佳音。不管結(jié)果如何，你們都不要過度自滿或者氣惱?！崩蠋煂λ麄冋f。

入圍全國剪紙首輪比賽的名單在六月中旬公布，彼時他們剛結(jié)束高考，夏天伴隨著陣陣蟬鳴聲悄然到來，姜臣找到孫靚時，就見她正面無表情地往河邊丟石子。

姜臣湊近，撞見孫靚眼中的濕意，他逗弄她：“小刺猬，誰惹你生氣啦？”

“姜臣?！蓖酝碾S意不同，孫靚這聲叫得鄭重而疏離，“我們坦誠一點不行嗎？說好了公平競爭，你卻在背地里弄了半天的小動作。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這人這么心胸狹隘。”

姜臣聞言，身體頃刻間繃緊了，他問道：“你在說什么？”

“這次的入圍名單里，你的名字靠得那么前，你的參賽作品叫《雀鳥報喜圖》，可這明明是我的作品名字。我找了很久都沒有看到我的名字……”孫靚臉上寫滿了挫敗和失落，她帶著哭腔繼續(xù)說，“比賽作品又是你交上去的，拿著我的作品去參加比賽這事，不要告訴我你不知情。”

姜臣張了張嘴，有些啞然。

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在孫靚眼中無異于間接承認，她冷冷地看了姜臣好一會兒，似是對他感到無比失望。

孫靚苦笑了一下，想起鄭師傅早前說過的那句：“不要輸不起，只要贏得光明正大，那么輸家便也輸?shù)锰固故幨?。?/p>

長久的沉默后，孫靚對他說：“沒有讓人心服口服的贏，這樣的競爭，毫無意義?！?/p>

黃昏的光暈照在少年的側(cè)臉上，他沒有出聲，只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人離去。他不懂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想到孫靚紅著眼眶質(zhì)問他時的樣子，他原本銳利的目光變得越發(fā)暗淡。

9

孫靚隨團隊來到西安時天色尚早，小助理執(zhí)意要讓她把帶來的手工作品送到福利院：“包包的設(shè)計素材可以慢慢找，正巧今天是六一，我們不是也早跟院長聯(lián)系好了。”

孫靚點頭，索性把手工作品先找出，她沒有注意到小助理暗暗比了個“成功”的手勢。

“小姜老師、小姜老師，我們想看你再剪一次糖葫蘆串?！币惶みM福利院教室，幾道童稚的聲音便傳到孫靚耳中。

孫靚的步伐停滯在原地，坐在矮凳上的人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燈影照得他的側(cè)臉明明滅滅，孫靚的心跳驟然加快，她躲閃進一旁的墻邊，她準(zhǔn)備迅速溜走，他便從教室里走出，嗓音聽著有些低沉：“孫靚?！?/p>

“嗨……真是好巧啊?！睂O靚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手心里已然出汗。

時隔多年，在孫靚眼中，他仍是人群中最亮眼的一抹光。

姜臣不是第一次來福利院做義工，他通常教古詩、算術(shù)和剪紙，孫靚站在臺下聽他和孩子們說起從前代表中國去鹿特丹參加剪紙比賽的事。

一旁的小助理帶著崇拜的目光說姜臣在剪紙圈內(nèi)名氣頗大，想到他這些年或許一直春風(fēng)得意，孫靚的神情暗了幾分，獨自往另一間的休息室走去。

破舊的木桌被收拾得很干凈，待孫靚一走進，赫然看到桌上放著的一幅剪紙框畫，她認出，是當(dāng)年她和姜臣一起完成的那幅《千面蝴蝶》。

一陣腳步聲響起，孫靚回過頭去，兩人的目光偶然相撞，她率先移開視線，只是一晃神，那幅剪紙框畫便掉落在了地上。

“我馬上收拾……”孫靚朝姜臣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剛要彎下腰撿碎玻璃，姜臣就拽住了她的手腕，“放著讓我來吧。”

“聽說你后來在鹿特丹拿下了剪紙手工比賽的金牌，恭喜你?！?/p>

不同于她開口便是劍拔弩張的氣焰，姜臣面色平靜，從抽屜里掏出一個本子遞給孫靚，她認出，是鄭師傅從前給他們上課時總會帶的那本教案。本子的扉頁上還用瘦金體寫了《浮生六記》的一句話：“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shù)，得失難量?！?/p>

鄭師傅告訴他們，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不必過分計較得失，更不要因此而耿耿于懷。

“鄭師傅沒跟我去鹿特丹，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我的最后一場比賽?！苯寄闷饞甙巡ＡР陹呷ィ瑢⑦^去的事情全盤托出，“鄭師傅那時生了一場大病，他的家人帶他去洛杉磯接受治療，臨走前他把我叫去，我才看到他獨自收藏了你原本要拿去參賽的作品?！?/p>

孫靚皺眉，聽姜臣繼續(xù)說：“鄭師傅卻說，那是你上交的作業(yè)，他打算留個念想。不過由于時間匆忙，我并未細問?！?/p>

直到比賽完，姜臣回國后才查清了原因，原來，整理參賽作品的老師沒注意，將孫靚原本要交給鄭師傅的作業(yè)送了上去。而當(dāng)年遞交上去的表格，因為比賽主辦方的疏忽，在審核階段將孫靚的作品名字錯打成了姜臣的。而孫靚的那副剪紙作品，因為被判定為與參賽主題無關(guān)，在第一輪選拔的時候便被刷了下來。

“那你怎么留到現(xiàn)在才說？”孫靚問道。

“那也得某個小刺猬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啊?！苯夹α讼?，控訴道，“為了和我劃清界限，你退出班級群，獨自選了其他的設(shè)計專業(yè)，不再學(xué)剪紙，在我的生活里銷聲匿跡?！?/p>

沒等他說完，小助理便叩了叩門，沖著孫靚喊道：“小姜老師買了糖炒栗子，要吃嗎？”

姜臣幫她接過那袋板栗，朝她緩緩走近：“也得感謝小助理的幫忙，要不是你的手工作坊還算有名……”

孫靚雙手交疊糾正他：“是很有名好不好？”

“最近網(wǎng)上不是流行什么秋日限定，”姜臣剝了一顆板栗，頓了頓道，“孫靚，你知不知道，秋日限定不僅有糖炒板栗，還有你?！?/p>

姜臣還記得和鄭師傅的最后一次促膝長談，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地上，鄭師傅坐在輪椅上目視前方：“那丫頭倔，更帶著傲氣，你若喜歡人家，就別猶猶豫豫的。人的一生統(tǒng)共也就那么些時間，誤會就像條繩子，總是可以慢慢解開的，別讓自己留下遺憾?！?/p>

“其實不止秋季，你還是四季量販?！苯佳a充道。

孫靚抬頭看他彎了彎眼睛，好像回到了從前他教她剪紙時的午后，他在她耳畔說：“小刺猬，別哭鼻子，我教你?！?/p>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