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一.
陳夏走到班級門口的時候,里面正鬧得不成樣子。她透過窗戶看去,同學們正三三兩兩地聚作一堆,不知道在聊什么,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她緊了緊書包帶子,正準備進門,就聽到有人叫了付洲的名字。
“喂,付洲,你不會真對陳夏有好感吧?”
陳夏猛地頓住了腳步。她稍微朝后撤了撤,借著門框的遮擋看向最里面的少年。
他被平時玩得好的幾個人圍著打趣,隔得太遠,陳夏看不清付洲的表情,卻看到他的鞋尖在用力地碾著地。他的腦袋微微低垂,一直沒有出聲??伤麄儾环胚^他,仍在追問。
許久之后,她聽到那道熟悉的聲音說道:“沒有。”
有人接腔道:“我就說嘛,怎么會有人喜歡陳夏那種……”說話的人夸張地比了個圓的形狀,緊接著他周圍的人都笑開了。而付洲仍站在那里,他稍微偏了偏頭,像是在附和那人說的話。
她方才還抱有期待的心突然重重地落在地上。她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直到身后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還不進去?”
陳夏這才反應過來。許是剛才的事她還沒有消化掉,所以并沒有回頭去看拍她的人是誰。她只是垂下頭,用一如往常慢吞吞的步伐,走進了教室里。
那陣喧鬧聲終于在她進門的那一刻徹底消失,她抬起頭,對眼前的人說道:“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眼前的人便挪了挪腳,他似乎想說什么,但嘴唇動了動,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付洲便眼睜睜地看著陳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面無表情,看不出高興或者不高興。他心里有些發(fā)慌,干脆找了“快上課了”的借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看著前桌的陳夏,又將本子翻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你都聽到了?
他在本子上這樣寫道。
付洲想把本子傳給陳夏,可還沒等他伸出手來,就見班主任走了進來。那個禿成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敲了敲講桌,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收回自己的本子。
因為心里有事,他并沒有聽到講臺上的男人到底說了些什么,直到有個穿便裝的男生拎著包,走到了陳夏的旁邊。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他聽到那個男生問道。
“嗯。”陳夏回應。
他努力手伸著脖子往前看,想看看陳夏的表情,可她始終處在一個讓他看不清的角度。他只覺得心慌,又有一口氣憋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也下不來。
付洲只得拿起本子,撕掉了自己剛剛準備問話的那一頁,重重手寫上了三個字。
——對不起。
二.
然而直到下午,付洲都沒能將那個本子遞給陳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付洲說的話被陳夏聽到了,她下午并沒有來學校。付洲坐在座位上發(fā)呆,只看到前桌空蕩蕩的抽屜。
老師不知道在講什么,他一句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想著怎么去和陳夏道歉。直到陳夏的新同桌叫住他:“聽說你和陳夏住得很近,可以拜托你把這個帶給她嗎?”
付洲接過東西看了一眼,赫然是陳夏的書,為什么會在這個人這里?還沒等他繼續(xù)疑惑下去,那人就已經(jīng)解釋了緣由:“我是轉(zhuǎn)學生,還沒有書,所以陳夏把她的書先借給我了?!?/p>
“這樣?!备吨撄c點頭。他本來就發(fā)愁自己用什么借口去找陳夏,現(xiàn)在對方的拜托幾乎算是瞌睡了給遞了個枕頭。他接過書,隨手翻了翻,這才發(fā)現(xiàn)扉頁貼了一張星空貼紙,但他沒當回事,又將自己寫了“對不起”的紙條夾進書里。
他在下晚自習后去找陳夏。
他們兩家住得近,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還就住在正對門。
付洲特意繞到她家的窗口,那里面亮著溫暖的、橘黃色的燈光,但視線所及之處并沒有人。他的心里莫名有些發(fā)怯,深吸兩口氣,好不容易才給自己壯了膽子去敲她家的門。
可他的手都還沒落到門上,門就猛地被人打開了。他的手晾在半空中,正準備露出一個笑來,就看到陳夏姐姐焦急的神色。她見到門口有人,先是吃驚,緊接著就是慶幸的神色。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就被陳蓉拉住了。
“付洲?你來得正好,夏夏休克了,你帶她去小區(qū)門口,我現(xiàn)在去開車。”
他的心猛地一跳,手上的書掉到了地上。他沒想起來撿,立刻跑到了屋子里去找陳夏。此刻她正躺在沙發(fā)上,身上還穿著沒來得及換下來的校服。她的臉色很差,付洲想叫她兩聲,可嗓子眼里就像卡了什么東西,硬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只得鉚足了勁抱起她就往小區(qū)門口沖。
所幸陳蓉來得及時,在他脫力前將陳夏接到了車上。他放心不下,也跟著上了車。等到人坐穩(wěn)了,這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氣,看向躺在他大腿上的陳夏。她的臉色蒼白,整個人都沒有反應。
他此前對人休克這件事沒什么清晰的概念,直到這會兒才真切地感受到一陣恐慌。他坐在車里,感覺自己都要呼吸困難了。
他努力地吸了兩口氣,像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對不起,對不起,我今天撒謊了,你趕快醒過來,醒過來我就跟你道歉,跟你說實話……”
三.
陳夏被送進了急救室。
他跟陳蓉都等在急救室外面,她坐在凳子上眼神放空,而他焦急地在走廊里踱步。
付洲的心跳得很厲害,悔意也鋪天蓋地地涌上來。他并不清楚陳夏到底是怎么了,陳蓉也沒有具體跟他解釋,他只得將這一切歸咎于自己上午所說的話。
“沒有?!?/p>
沒有對陳夏有好感。
他沒有在別人嘲笑陳夏的時候說出哪怕一句維護她的話,甚至如此堅決地給自己的心意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叉,因為他怕。
陳夏不知道怎么了,在青春期像個氣球,身材迅速地膨脹起來。她個子高,在男生里也不差,足足有一米七八。這樣的身高,胖起來的時候簡直就像一座小山,再加上她沉默寡言,人緣并不好,因此理所當然地成了班里人群嘲的對象,連帶著跟她一起回家的付洲都被一直打趣。
再加上“寫真門”事件,她幾乎被貼上了洪水猛獸細菌病毒的標簽,但凡對她釋放出一點善意的人都會被視作“邪教”,班里人分成了鮮明的兩個梯隊,一邊是“討人喜歡的人”,一邊是陳夏。
在少年的世界里,不好看就是原罪。
于是在這兩個梯隊里,他選擇了大多數(shù)人,放棄了陳夏。
他的腦子里來來回回放的都是上午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和冷冰冰的一句“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陳蓉叫住了他。許是在急救室門口等人的時間太過漫長,陳蓉終于找到了跟人說話的理由。
“付洲,今天謝謝你?!?/p>
她好不容易開了口,卻是這樣一句話。付洲不知道怎么回,張了張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陳夏是怎么了?”
“系統(tǒng)性紅斑狼瘡?!标惾鼗亍K麄€人靠在椅背上,聲音有些飄忽,“好幾年了,難治。她吃激素藥,發(fā)胖得那么厲害,硬是把一個好好的姑娘折磨成現(xiàn)在這樣?!?/p>
付洲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好半晌,才從嗓子眼里擠出干巴的一個“嗯”字。
他們結(jié)束了這段簡短的談話,走廊里再次安靜了起來。付洲走到急救室門前,想透過那扇磨砂玻璃看清楚里面的景象,卻是徒勞。他的手機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動,他將它摸出來,接聽電話。
是他媽媽,問他這天怎么這么晚還不回家,他隨便找了理由搪塞過去。
付洲想在這里再多待一會兒,起碼等到陳夏從急救室里出來,可陳蓉卻注意到了他這邊的情況。
她偏了偏頭,問他:“你媽媽打的電話嗎?你先回去吧,很晚了。”
的確是很晚了。他們晚上十點半下了晚自習,現(xiàn)在已經(jīng)臨近十二點。他抿了抿嘴,點頭:“好。那等夏夏出來,你通知我一下。”
“好?!标惾貞馈?/p>
那天他終究沒能等到陳蓉的通知。他幾乎是睜著眼熬了小半夜,隔一會兒就看一眼自己的手機,可那上面始終沒多一條新的信息、一個新的電話。
他想打給陳蓉,可陳蓉新?lián)Q的電話號碼他還不知道。他想敲陳夏家的門問問她到底怎么樣了,可那盞溫暖的橘黃色的燈一直沒有亮起來,就連學校,陳夏都沒有去。
連續(xù)兩個星期,陳夏的位子上都是空蕩蕩的。他坐在她的位子后面,只覺得自己的心也是空蕩蕩的。
四.
他在兩周后,才再一次見到陳夏。
她大病了一場,臉色是肉眼可見的差。付洲想問問她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卻始終找不到跟她搭話的機會。倒是她的那個新同桌殷勤得很,忙前忙后地幫她打水打飯。
付洲憋屈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趴在桌子上睡覺的陳夏,努力地給自己找能同她搭話的理由??蛇€沒等他想出來,陳夏的桌子就“哐啷”一聲響,位置偏了一大片,就連她的書都被帶的掉在了地上。
是玩鬧的同學碰偏了她的桌子。大概是真的不小心,同學迅速道了一句“對不起”就跑了,連地上的東西都沒有撿。而此刻的陳夏卻像是還沒反應過來似的,睜大了一雙因為剛剛睡醒而顯得迷蒙的眼,滿臉愕然。
付洲走下座位,想要躬身幫她撿起掉落的書,卻有一個人先他一步彎下了腰,撿起來了掉在地上的東西。他伸出的手便僵在半空中。
像是為了掩飾尷尬,他收回自己的手摸了摸脖子。他偷偷看向陳夏,卻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兩個人的目光只接觸了一瞬便各自轉(zhuǎn)開,他看到陳夏從他身上移開的目光放在了她對面的人身上。
“謝謝你,言易?!彼@樣說道。
付洲看向已經(jīng)換上了新校服的言易。他長得很帥,剛一來就成了高一四班的新晉“班草”,但不知道為什么,卻對陳夏獻著殷勤。
付洲有種不妙的感覺。
在陳夏的有意躲避和言易的事事包圓下,直到星期三,他都沒能找到可以和陳夏搭話的機會。好不容易才到了體育課,他只覺得自己心里有一團火快要燒起來,必須要靠打籃球揮灑汗水才能澆滅。
可他好不容易揚起的興頭卻被體育老師無情地打破了。
他們距離期末考還有五周,為了專心復習,最后一個月就不上體育課了,這節(jié)課就要用來體測。
女生測八百米,男生跑一千二百米。付洲垂頭喪氣地應了聲開始準備熱身,余光卻瞟到有男生脫掉校服外套,塞給了第二組才開始跑的女生。他靈機一動,看到了遠離女生堆站在一棵柳樹下的陳夏。
于是,他也脫下了自己的校服,走到陳夏面前。她抬眸看他,有光從柳葉的縫隙中照射進來,在她臉上打下一層漂亮的光斑。他突然覺得有些緊張。
付洲沒忍住咽了一口唾沫,猶豫了好幾秒,他終于擠出一個笑來:“那個……我怕跑起來會熱,能拜托你幫我拿一下校服嗎?”
那天的那件事過去之后,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搭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做了虧心事的緣故,他對著陳夏時總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愧疚感。
而陳夏定定地看著他,就那么看了好幾秒,看得他幾乎沒勇氣繼續(xù)站在她面前遞衣服,她才張口。
“夏夏!”可很快就有人將她叫住了。
陳夏說了什么,他沒有聽清,只看到那個轉(zhuǎn)學生言易又一次抱著校服走了過來。
言易已經(jīng)熱身結(jié)束,腦門上有亮晶晶的汗滴,他直接將自己懷里的校服塞給陳夏,又露出一個笑來:“拜托啦!”
“好。”陳夏應聲。言易很快又跑開了,付洲放下自己僵著的手,聽她說道:“抱歉?!?/p>
五.
陳夏拒絕和好。
也可能是他每次找的機會都不對,更可能是卑鄙小人言易從中作梗。總之自從言易來了,原本他陪陳夏做的事情,都換成了言易去做。
他們一起去上體育課,一起去老師辦公室,一起打掃衛(wèi)生一起回家,一起吃飯。
而他的道歉大業(yè)還遙遙無期。
付洲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目光漫無目的地朝前看著。忽然有人過來往言易的抽屜里塞了什么東西,厚厚的一疊。
沒過多久,言易就跟著陳夏回來了。他想出聲告訴言易有人在他的抽屜里放了東西,可還沒等他張開口,言易就先一步在桌洞里摸到了它。
那是一疊紙,上面印了一些人的照片,都是付洲曾經(jīng)看過的。他心里一緊,下意識地看向陳夏。可陳夏只是呆呆地看向言易,似乎在等言易說些什么。
付洲一邊期望言易說些什么,好讓陳夏再也不愿意理他,一邊又希望起碼能有一個人,能夠堅定地站在陳夏這一邊。
他們詭異地僵持著,等言易看完那一沓照片,教室居然也隨著他的動作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等著看戲,可言易不慌不忙的,直翻完最后一頁,才看向陳夏。
從付洲的角度,能夠清晰地看到言易臉上帶的笑。他伸出一只手去摸摸陳夏的腦袋,笑著說道:“不錯嘛,現(xiàn)在模特圖拍得這么好啦?”
教室里沒有人出聲,只有陳夏。她呆呆地看了言易好幾秒,這才輕輕地“嗯”了一聲。這件事被高高地拿起,輕輕地放下。
付洲坐在他們后面,看到言易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付洲猜她是哭了,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什么都沒有做。
他呆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破碎,并且遠離他了。
這就是“寫真門”的始末。
陳夏在姐姐陳蓉的某寶店鋪里做大碼模特,不知道哪天被班上的同學看見了。但凡是她拍的照片,都被打印了一份。某天他們來到學校時,看到的便是遍地散落的陳夏的照片。
照片上的陳夏自信又漂亮,穿著漂亮的衣服,化了妝做了發(fā)型,可在班里的陳夏土里土氣,壯的像座小山。他不知道是誰開了腔,起了一句“陳夏怎么這樣啊”,接下來就是根本沒有著落的一些難的聽話。
然后所有人,都主動或被動地站在了陳夏的對立面,將這個胖女孩釘在了恥辱柱上。
時至今日,付洲寧愿相信這是哪個嫉妒陳夏的人做出的事情。
六.
付洲去找了那個往言易桌洞里塞照片的人,然后和他打了一架。他又去精品店里挑了一盞星空燈,在明信片上認真寫了道歉的話,趕在晚自習下課后去找陳夏。
等他一路小跑趕到車棚的時候,陳夏已經(jīng)走了。她坐在言易的自行車后座上,同言易笑笑鬧鬧。而他沒有叫陳夏。
他的腳步仿佛在地里生了根,艱難得一步都邁不出去了。
他最終只是加快了回家的速度,趕在陳夏到家之前敲開她家的門,然后拜托陳蓉將星空燈和明信片放在陳夏的桌子上。
直到高考前,他都沒能和陳夏當面說出一句“對不起”。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高考之后。
他們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多出來一個無事可做的漫長的暑假。陳蓉敲開了他的門:“付洲,我們要去拍片子,后勤請假了,你方便過來幫一天忙嗎?”這句話說完,陳蓉又怕他不答應似的補上一句,“發(fā)工資的哦?!?/p>
他站在門口,頓了好幾秒才問道:“陳夏去嗎?”
陳蓉便彎起眉眼笑,沖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道:“夏夏肯定要去,她是模特呀?!?/p>
于是付洲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跟著陳蓉出了門。他們開車去,陳蓉做司機,陳夏坐在后座。他站在車門口猶豫了再猶豫,終于將手上的東西一股腦放在了副駕駛座上,而自己去了后座。
陳夏坐在后座的最左邊,而他坐在最右邊。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陳蓉也仿佛沒有調(diào)節(jié)氣氛的打算,只顧著開自己的車。
這股沉悶的氣氛壓得付洲很不舒服,他偷偷偏過臉去看陳夏。比起高中的時候,她瘦了好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能看到她漂亮的下頜線。她的眼睛閉著,眉頭微微皺起,看起來只是閉著眼休息,而沒有睡覺。
付洲咽了口唾沫,這才叫了她一聲:“陳夏,你吃早餐了嗎?”
他沒話找話聊,所幸陳夏還算配合,她搖了搖頭。他心中一喜,立刻伸手從包里摸出一個蜂蜜小面包。
那是他早晨起了個大早,特意跑到老街去買的,小面包的底被烤得焦黃酥脆,上半部分又香香軟軟,是以前陳夏最愛吃的東西。
那時候他們還在老街住,陳夏跟他是青梅竹馬,兩個人形影不離。街邊的老人打趣說他不跟男孩子玩,整天帶著陳夏,是不是想讓陳夏當他的小媳婦。
那時候他的膽子多大呀,每次有人一打趣,他就會響亮地回道:“那當然了!”
那時候笑他的人更多,說他小孩子不懂事口無遮攔,說他哪里知道娶媳婦是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心底就埋下了名叫陳夏的種子。
陳夏愛吃蜂蜜小面包,他就節(jié)省下所有的零花錢去給她買蜂蜜小面包,不過是小學生的年紀,竟然能忍住其他男孩都去的游戲廳的誘惑,把錢省下來給陳夏花。
可怎么那一天,他偏偏就什么都沒有說出口呢?
怎么那一天,他就突然開始懼怕班里同學因為他喜歡陳夏而嘲笑他了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直到被陳夏的一聲“謝謝”打斷。大概是這個蜂蜜小面包讓她想起來了些什么,她的臉上終于帶了些真誠的笑容。
付洲也松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來。
從這里到拍攝地有一段距離,他們總算是打破了長達一年的僵持,開始聊天。他斟酌再三,到底還是問出了自己實在是在意得不得了的問題。
“陳夏,你和言易很早就認識了嗎?”
七.
陳夏和言易是初中時候認識的。
那時候陳夏剛得病不久,于是留在了老街那邊上初中,順便治病;而言易選擇了一所更好的初中,順便搬了家。
陳夏當時在言易的爸爸那里看病,一個私營診所,她就是在那里認識了言易。她吃中藥,家里不方便熬,后來言易和陳夏混熟了,她就干脆整個周末都待在了言易家的診所里。他看著熱氣蒸騰的砂鍋給她熬藥,她就坐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分給他自己愛吃的小零食。
兩個人就在充斥著濃重藥味的診所里,成了朋友。他見過陳夏所有的面貌,他見過高高瘦瘦的、漂亮的陳夏;見過得知病情崩潰大哭的陳夏;見過撤下長袖遮蓋后皮膚上有著紅色斑點的陳夏;也見過像被打了氣的氣球一樣發(fā)胖的陳夏。
這么長的時間里,足夠他拋卻對美麗皮囊的在意,認真喜歡上陳夏。
陳夏剪掉最后言易說喜歡她的那一段,其他的通通告訴了付洲。
“這樣啊。”他卻表情僵硬,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點。他干笑兩聲,他努力壓抑住自己試探的欲望,可最后還是問出了聲。
“我感覺言易喜歡你呀?!彼室庥昧岁愂鼍?,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而坐在他旁邊的陳夏只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大約是心里的感覺傳達到了身體上,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胃難受起來,發(fā)酸發(fā)痛,他又掩飾似的笑了兩聲,偏過頭去。
他覺得四肢都沒有力氣,就像他沒有力氣改變那個上午他的沉默一樣,他也無法改變現(xiàn)在這樣令人難過的局面。
拍攝在下午兩點開始。
比起一年前,陳夏已經(jīng)瘦了很多,拍的衣服也換了風格。她穿了法式復古風的小裙子,露出自己纖長的脖頸和精致漂亮的鎖骨。
她還穿了高跟鞋,方頭的,有細細的鞋跟。付洲跟在她后面,看她在陳蓉的指揮下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從臺階上跌落下來。
等到拍攝結(jié)束,她已經(jīng)累得夠嗆?,F(xiàn)在正值盛夏,天熱得不得了,因此付洲早早地就準備了冰水和陽傘。陳蓉前腳喊了結(jié)束,他后腳就過去將冰水遞給她,又替她打著傘,盡管已經(jīng)是傍晚,它顯得有些多余。
有難得的涼風溫柔地吹拂過來,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了她小腿上蝴蝶似的紅色斑點。她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想去按住自己的裙子,可腳步一個踉蹌,直直地崴了下去。
所幸付洲反應快,及時拉住了她。可即使這樣,她還是崴了腳。
陳蓉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先走了,此時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他看著陳夏忍痛的臉,忽然彎下腰去抱她。
他將陳夏整個人抱起來,又讓她拿著傘,就像曾經(jīng)她犯病的那個夜晚一樣,他堅定地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向出口。
他聽到懷里的人的聲音。
“謝謝你,付洲?!?/p>
她的聲音那么細、那么小,很快就被風吹散了,可仍讓付洲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他吸了一下鼻子,然后轉(zhuǎn)開話題:“陳夏,你想過以后要做什么嗎?”
“模特吧。”
八.
那天之后,付洲就結(jié)束了賦閑在家的日子。
他去找陳蓉要了陳夏不同風格的照片,又找到相熟的人替她做了Casting(??ǎ?,他自愿擔任起她經(jīng)紀人的身份,替她四處投模卡換來面試的機會。
陳夏也很爭氣,從淘寶模特做到雜志模特,最后硬是憑著一張生圖火爆全網(wǎng)。
可就像很久以前,班里有人爆出來她做大碼模特的照片一樣,又有人發(fā)出了她高中時候的丑照。
照片上的胖子看起來又土又丑,甚至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她是整容了。
她爆火的時候,有多少人曾稱贊過她美麗的容顏,現(xiàn)在就有多少人罵她,恨不得將她踩在泥里。
付洲坐在他的工作室里,一邊打電話做公關(guān),一邊又在微信上聯(lián)系陳夏,生怕她想不開會感到難過??伤l(fā)了無數(shù)條消息,陳夏愣是一條都沒有回復。他心急如焚,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要出門找人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直到手機“叮咚”一聲,響了起來。
那是微博特別關(guān)心的推送,原來是陳夏發(fā)了文。她并沒有像他要做的公關(guān)一樣,試圖努力將自己的過去都遮掩掉,而是再坦誠不過地寫了一篇長文。
他從頭看下去,看她說自己得病,說自己曾經(jīng)很胖被人嘲笑,說謝謝她的經(jīng)紀人付洲和她的好朋友言易,在她最艱難的時候支持她、幫助她完成夢想,說她怎樣減肥怎樣治病,最后,她成就了現(xiàn)在的自己。
長文結(jié)尾的地方,她發(fā)了最后一句話,希望所有胖胖的姑娘都不要再因此折磨自己,而是要努力蛻變,成為自己更喜歡的模樣。
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已經(jīng)很久了,他們沒再討論這個話題。他做陳夏的經(jīng)紀人,兩個人既是同事也是朋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自己曾作為她生命中那樣重要的存在的時候,那樣傷害過她。
他不為她說話,不承認自己的喜歡,在別人嘲笑她的時候為了融入大家自己也跟著笑,他將自己完全困在了那個盛夏的上午。
可他沒想到,原來在陳夏的心里,他依然是可以和言易相提并論的,帶給她那樣大的力量的人。
付洲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點下了“轉(zhuǎn)發(fā)”。他想要打電話給陳夏,可撥通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喂”了一聲,緊接著就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
他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哽咽,于是陳夏也假裝不知道。他忽然有種想和陳夏表白的沖動——之前她犯病時,他曾在車上一遍又一遍地說,要是陳夏醒了,他一定把自己所有違心的話都收回去,一定要把自己所有的真心話都說出口。
他已經(jīng)不再畏懼承認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可能在其他人眼中不是那么好的人,也做好了因此被其他人討厭的準備,可他唯一沒做好的,就是看到陳夏和另外一個人牽著手的準備。
原來陳夏早已經(jīng)來了工作室,她就在工作室外面發(fā)出了那篇長文,然后和言易牽著手,走到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他醞釀了無數(shù)遍的話,終于在眼前這一幕里被卡在了嗓子眼。他看到陳夏眉眼彎彎,對他說“謝謝”。
他便露出一個僵硬的笑來,說“不用謝”。他忘了這兩個人是怎么怎么走出去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辦公室的。
他聯(lián)系公關(guān),說準備好的文不用發(fā)了。然后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透過落地窗,看樓下手牽著手離開的兩個人。
雖然已經(jīng)下了樓,但言易仍然沒有松開牽著陳夏的手。她一早就知道,她發(fā)出這篇文以后,付洲也許會說什么。
可沒必要。
他們都將彼此困在那個上午太久了,他應該走出來,她也是。于是她帶來了言易當工具人。
“可,為什么呢?你不是也喜歡他嗎?”言易這樣問道。
“也許吧?!标愊幕卮鸬溃霸?jīng)喜歡過,可這份喜歡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p>
讓遺憾永遠遺憾,讓美好永遠美好,讓他們的時間停留在那無數(shù)個燥熱的下午。別人調(diào)侃他是不是想娶陳夏做小媳婦,他認真回答。這就夠了。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