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紅柿魔王
A
一清理完抽油煙機里的油污,陳莫就將手上那條沾滿油垢的廚房布丟到垃圾桶里。他脫下廚師帽,朝同伴比了個熟悉的手勢,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又要從后門溜走了。
“莫,你走慢點,記得要回來告訴我哪個隊贏了?!笨ê八?。
“肯定是法國隊,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标惸仡^,朝卡卡眨了一下眼,“要是不對,我就幫你洗一個星期的餐盤?!?/p>
卡卡望著那道逐漸遠(yuǎn)去的高瘦背影無奈地?fù)u了搖頭。他瞥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日歷,日期顯示2000年7月2日。
這天,電視里的體育頻道都在報道歐洲杯決賽,法國隊即將對決意大利隊的事。
陳莫不是第一次偷偷溜出來,他早已摸清老板的出門時間。趁著這時無人監(jiān)督的空當(dāng),他就會輕車熟路地跑到東方街十二號的那家商鋪,圍在游客堆里仰頭緊盯著那臺不大的電視屏幕,和他們一起蹭球賽看。
好巧不巧,平時他常走的那條近道這天卻封起了路。走大路少說要二十分鐘,他正想著該搭誰的便車過去,前方的一伙人就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推搡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踉蹌地撞到了陳莫懷里。
那人的身板瘦瘦小小的,跟陳莫站在一塊兒,襯得她越發(fā)矮小。陳莫剛想拽開她,對方就搶先一步緊抓著他的衣角不放,她的雙手止不住地發(fā)抖,目光里帶著乞求,她半躲到他身后,用英文快速說道:“幫幫我,拜托,我會給你錢的?!?/p>
“你的妹妹剛剛打碎了我們店門口的一尊陶瓷擺件,”為首的人走到陳莫面前,瞄向躲在他身后眼里已經(jīng)起了霧的傅杭詩,對方霎時變了臉色,用葡萄牙語冷聲道,“請你照價賠償八百雷亞爾,這樣我們就不追究她的責(zé)任了。”
“你在污蔑我,明明是你們推了我,所以我才會將那尊擺件……弄碎的。”傅杭詩探出半個頭,正欲理直氣壯地同那伙人對峙,注視到為首那人不善的目光,她的氣焰頓時滅了不少,聲音聽著也有些囁嚅。
陳莫擰著眉觀望了一會兒這場鬧劇,不想卷入無端的是非之中。他將不知所措的傅杭詩推到自己面前,語氣冰冷道:“不好意思,我并不認(rèn)識她,你們之間的事還是你們自己解決比較好?!?/p>
傅杭詩沒想到他會這么說,錯愕地回過頭瞪視他。他雙手插兜,臨走前頗為友善地朝那伙人笑了一下:“對了,給你們一個建議,要教訓(xùn)她的話最好就在這里,外面都是居住區(qū),小心有人說你們擾民。”
對方挑挑眉,朝陳莫豎起大拇指。
B
“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是要賠錢還是要讓我們處置你?”那人說著就要抓起傅杭詩的手臂,“現(xiàn)在可沒人能給你當(dāng)擋箭牌了?!?/p>
話音剛落,一道口哨聲就清晰地傳進(jìn)巷子里。傅杭詩循聲望去,她看到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朝他們走來,跟在警察身后的,分明是剛才那位不肯相救她的陌生少年。
“他們說的是真是假,回去調(diào)監(jiān)控就知道了。如果店鋪處在監(jiān)控死角,那么問問附近的店主就會知道了,畢竟,誰也不想受到高額罰金不是嗎?”陳莫的目光冷峻,指向那伙人,“一個月里這些人總要敲詐行人幾十次,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他們今天必須給我妹妹道歉?!?/p>
半小時后,警察做好筆錄,接受了道歉的傅杭詩一聲不吭地跟在陳莫身后。
直到陳莫停下腳步,她看著面前低著頭的人,好一會兒發(fā)不出聲。
陳莫冷冷地站在臺階上,故意為難她,用中文說:“你跟著我做什么?我又不認(rèn)識你?!?/p>
誰知,原本抿著唇的人忽地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她也用中文回他:“剛才不認(rèn)識,從現(xiàn)在這一秒開始我們就認(rèn)識了?!?/p>
陳莫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他沒放下戒備,敏銳地繼續(xù)審視她,不放過她臉上每一個變幻的表情,他聽她介紹自己:“我叫傅杭詩?!?/p>
“哦,小福?!?/p>
“不是‘福,是‘傅。”見他念錯發(fā)音,傅杭詩急切地糾正他。
幾次下來,陳莫仍“小福小?!钡亟兴餍圆辉偌m正,一蹦一跳地走在他身旁,躊躇了片刻還是問:“你剛剛為什么又折回來?你不是怕惹禍上身,都要走了?”
她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底去。他被她看得不自在,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你個小丫頭懂什么?我那是緩兵之計,總要先消除他們的心理防線?!?/p>
陳莫說這話時并不去看傅杭詩。他的確是獨自走了一段路,中途卻去喊了警察,至于為什么,就連他自己都答不上來。
“我今天本來是要去參加葡萄牙語考級的,要是沒遇到這事,我的考試說不定都通過了。這下好了,重考一次還要交補考費?!备岛荚姅傞_雙手,無奈地說。
聽她這么說,陳莫冷哼了一聲:“你還耽誤了我看歐洲杯的決賽,我都沒找你要損失補償呢?!?/p>
他們并肩走在被夕陽余暉浸滿的圣保羅街頭,天邊的霞光不過隔了幾分鐘就變了顏色。陳莫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座城市的日落美得這么不可思議。
C
晚上九點,陳莫回餐廳返工。
這次,陳莫坦蕩地從正門走進(jìn),卡卡站在后方指向正在擦桌子的老板,接著又指了指陳莫,朝他不斷使眼色。
陳莫會意,討好地走到老板面前,作勢就要拿過老板手里的抹布:“老板,讓我來擦吧。”
華人老板甩開他的手,訓(xùn)斥道:“你還知道回來,這是第幾次了?”
“我今天確實是遇到了點特殊情況。”陳莫辯道。
“行了,別說了?!崩习逡粨]手,不由分說道,“你今天的工錢就不要結(jié)了,就當(dāng)是你翹班一天的懲罰。”
陳莫回到后廚,將堆放在地上的一麻袋土豆搬起,卡卡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莫,別擔(dān)心,他可不敢拿你怎么樣。畢竟,在我們這里,除了你,沒有人會做最正宗的中餐?!?/p>
頭頂上的抽風(fēng)機不斷發(fā)出響聲,陳莫將土豆倒進(jìn)流理臺內(nèi),先是遺憾地嘆了口氣,接著他拍了拍卡卡的肩:“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法國隊贏了。”
“其實還有一個好消息,”陳莫瞥了一眼一旁堆得高高的餐盤,“接下來的一周,它們都將屬于你。”
十點一過,迎來了夜宵高峰期。
陳莫做完一桌的菜就馬上撕掉傳菜單,垃圾桶里陸陸續(xù)續(xù)堆積了許多紙團(tuán)。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剛想把那些紙團(tuán)悉數(shù)撿起,就聽卡卡拍了拍后廚的門,斷斷續(xù)續(xù)地朝他這邊說了幾句。
“什么?”陳莫聽不清,拔高聲音。
卡卡走過來,替他關(guān)了抽油煙機:“三十三號桌那兒出了點狀況,莫,你記得要把那個小麻煩攆走。”
陳莫脫下廚師服,拉了拉汗衫透氣。他搔搔頭皮,試探地問:“不會是特地來找麻煩的吧?”
“小福,怎么是你?”陳莫拉過傅杭詩面前的凳子,坐了過去。
聽到熟悉的聲響,傅杭詩當(dāng)即仰起頭,只是這么一閃而過,卻讓陳莫深刻記住了她抬頭的模樣。
從前他看書時看到“驚鴻一瞥”四字,并不懂這個中文詞匯的具體意思。他輕笑了一下,好在,他現(xiàn)在明白得也不算太晚。
D
傅杭詩將一個玻璃罐子放到桌上,那里面裝滿了飲料瓶的瓶蓋,她挺直脊背坐正,問陳莫:“你是餐廳負(fù)責(zé)人嗎?”
陳莫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雙手抱臂,笑著問她:“先說說你要做什么。”
她將罐子推到陳莫面前:“我集齊了一百二十枚瓶蓋,按道理說我可以免費享用一頓餐食。但剛剛有位服務(wù)員告訴我,免費餐不包括夜宵時段,可是你們并沒有特別說明,而且明天這個活動就到期了,我需要一個解釋?!?/p>
原來卡卡說的棘手問題就是這個,陳莫擰了一下鼻尖,晃動那個玻璃罐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過了幾分鐘,他站起身,將菜單放到她面前:“想吃什么自己點?!?/p>
“免費的?!睂ι细岛荚姂岩傻哪抗?,陳莫補充。
“我聽說還會贈送小禮品,是真的嗎?”見他要走,傅杭詩趕忙問道。
陳莫手撐著桌角,仰頭看著來回轉(zhuǎn)動的吊扇,咬牙答道:“當(dāng)然?!?/p>
“莫,你瘋了?!币换氐胶髲N,卡卡就氣急敗壞地朝他嚷道,“誰都知道那個活動不過是老板吸引顧客買飲料的噱頭。那個小姑娘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那么多瓶蓋,你怎么也跟她一樣較真起來?”
卡卡扶額:“現(xiàn)在好了吧,你不僅要倒貼明天的工錢幫她付飯錢,還要臨時找份禮品送給她,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莫,你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就應(yīng)該聽我的,把她直接趕走。”
陳莫無所謂地聳聳肩,將咖喱雞肉飯扣到盤子上,并不理會卡卡的質(zhì)問。
直到餐廳打烊時,有店員才注意到還在門口傅杭詩,他們當(dāng)即去后廚把陳莫喊了出來。一見到陳莫,傅杭詩就朝他伸出手:“禮品呢?”
“你可真固執(zhí)?!标惸獊G給她一個剛洗好,還泛著水珠的蘋果,“還沒準(zhǔn)備好,明天再來找我吧。”
傅杭詩走上前踮起腳,將那個蘋果立到陳莫頭上,看到他不明所以發(fā)愣的模樣,她癡癡地笑了起來:“那就一言為定了?!?/p>
E
這天中午的剩菜剩飯比往常都多,卡卡高興地將那些菜品分給其他人一起吃,趁別人不注意時,他將一只完整的烤魚放到陳莫的飯盒里。
陳莫吃飯時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靜靜地吃。他吃相斯文,配上他俊俏的五官,從遠(yuǎn)處看去,像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
“你在吃什么?”一道好奇的聲音突兀地在他耳邊響起。
傅杭詩探過頭,看到飯盒里混在一起的食物邊角料,再對上陳莫那辨不清思緒的眼睛,頓時后悔起自己的莽撞問話。
陳莫放下筷子,合上飯盒的鐵皮蓋子,把傅杭詩拉出去,指向掛在墻上的一塊木牌:“看到?jīng)]?后廚這兒,顧客止步?!?/p>
傅杭詩朝他狡黠一笑,開口仍是那句:“禮品呢?”
見陳莫蹙起眉頭不答話,她拿手肘碰了一下他,不滿道:“你不會要耍賴不給我吧?”
陳莫走到后廚同人交代了幾句,就帶傅杭詩去了三月二十五街。他們穿過出售各種木雕、皮貨、郵票、硬幣以及名畫的工藝品攤位,沿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往前走。傅杭詩被過往的路人撞到了好幾次,陳莫看不下去,索性抓過她的手,語氣不耐:“走快點,跟丟了可就沒有禮品拿了?!?/p>
陳莫帶傅杭詩去一棟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大樓,他駕輕就熟地穿過暗不見光的過道。傅杭詩害怕得緊拽他的衣角,見他要繼續(xù)爬樓梯,忍不住嘟囔:“那邊不是有電梯——”
“壞了?!?/p>
盡管在黑暗中,她仍能感覺到陳莫幽深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種復(fù)雜的神情。
走到第九層時,她終于忍不住趴在樓梯扶手旁邊喘氣,講話也是一斷一續(xù)的:“休息……一會兒好不好?我……走不動了?!?/p>
有位老先生坐在門口拿著把蒲扇納涼,看到陳莫,朝他點了點頭,開口便是地道的中文:“今天這么早就回來了?”
傅杭詩這才注意到,每層樓走廊的柱子上都雕龍刻鳳,周圍的建筑也是典型的東方設(shè)計,居住在這里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熟悉的亞洲面孔。
一直走到頂層的閣樓,陳莫才面無表情地掏出鑰匙串開了門,陽光灼灼地照到陽臺的那盆仙人掌上,亮得晃眼。
傅杭詩站在門外偷偷打量起陳莫的屋子,小小的一間,看著只有十幾平方米,入口的桌子上堆滿了厚厚的好幾摞書。等陳莫拿著東西出來時,她馬上別過頭,假裝把目光望向前方的花架。
陳莫給傅杭詩的“禮品”是他過年時貼剩下的春聯(lián),他給了她好幾張印有“?!弊值?。她接過,將紅色的春聯(lián)對著陽光照了照:“小氣鬼,你明顯就是在糊弄我。”
陳莫只是深深地看著她,良久,他嘆了口氣,正欲開口辯解,傅杭詩就指向那盆仙人掌:“我要那個,你不許不答應(yīng)?!?/p>
“行行行,”陳莫雙手合十,討?zhàn)埖?,“真是怕了你了?!?/p>
傅杭詩臉上掛著得逞的笑容,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陳莫也不由得跟著她傻愣愣地笑了起來。
F
八月中旬,傅杭詩的周測考試又一次在班上墊底,父母勒令她每天都要到他們工作的大學(xué)溫習(xí)功課。
中午一放學(xué),傅杭詩就不情不愿地抱著練習(xí)冊往辦公樓走去,遠(yuǎn)處的足球場傳來一陣歡呼聲,傅杭詩望向那處,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一群人因為贏了球把一個球員高高架起。
下了臺階,傅杭詩的注意力全在鵝卵路小道上,直到她和人撞到了一塊兒才回過神:“是你?!”
傅杭詩的眸子登時亮了起來,站在她面前的陳莫抱著個足球,細(xì)密的汗珠順著背頭淌至額間。他張了張嘴,忽覺啞然,索性放下足球,有一搭沒一搭地來回踢著。
“原來你是這里的大學(xué)生,你是什么專業(yè)的?”說著,傅杭詩就要去看陳莫掛在脖子上的胸牌。
陳莫后退了幾步,在傅杭詩執(zhí)著目光的注視下,略一沉默后還是說:“通信工程?!?/p>
“沒想到你……”
“沒想到什么?”陳莫挑眉,說出了她心里想的,“以為我就是個餐廳打零工的小工,還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那種?”
陳莫偏過頭,嗤笑了一下。
傅杭詩紅了臉,掩耳盜鈴地?fù)踝?biāo)注在練習(xí)冊封面上的考試成績,正色道:“這……這不是我的作業(yè)本。”
“是嗎?最好是真的?!标惸珠_嘴角,“考不及格不丟人,但說謊可不是個好習(xí)慣。”
傅杭詩噎住一般,忽然沒了聲音。
在大學(xué)城里溫書、背單詞、做計算題漸漸地成了傅杭詩的日常,她和父母抱怨著要結(jié)束這樣的學(xué)習(xí)模式,得到的回復(fù)卻是:“等你的周測成績考到A的時候再說吧。”
父母說給她找來了一個學(xué)生專門監(jiān)督她的功課。得知了這個消息后,傅杭詩懨懨地趴在老式課桌上,有一只橘貓從窗臺外跳了進(jìn)來。她正準(zhǔn)備抱住,那只貓就被人吹了聲口哨趕了出去。
“你的嘴巴噘得都可以掛醬油瓶了。”陳莫拿過她攤放在桌上那張皺巴巴的試卷,“分析出以下化學(xué)物質(zhì)的成分,濃鹽酸經(jīng)過長時間的揮發(fā)變質(zhì)會變成水……”
傅杭詩搶過試卷,賭氣道:“不用你教,我自己會做?!?/p>
“最近足球場在重建,傅老師才派我來監(jiān)督你,”陳莫拉過一把椅子,十指交扣放在膝蓋上,“那正好,我也樂得清閑?!?/p>
陽光照拂到地面上折射出光影暗角,有幾只麻雀停在窗沿縫隙上叫著,外面的草坪上有誦詩社的學(xué)生圍在一起,用葡萄牙語在朗誦古老的詩歌。在這樣愜意的氛圍里,傅杭詩卻始終靜不下心。
反觀一旁的陳莫,眼睛緊閉,慵懶地靠著椅背,那樣子像是睡著了。
G
一連幾周,陳莫“監(jiān)督”傅杭詩學(xué)習(xí)時,不是在閉目養(yǎng)神就是拿著本書兀自看著,并不理會一旁人的小動作。
最后還是傅杭詩先沉不住氣,手撐著下巴,咬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這道題怎么做?教教我?!?/p>
陳莫睜開眼,眸子里帶著幾分探究和得意。他伸了個懶腰,將傅杭詩放在桌上的試卷攤平,看了一眼上面的題目后,擰眉道:“你真是……完美避開了所有正確答案?!?/p>
“錯誤的跟頭栽多了,才能摸索出正確的路?!备岛荚娔樕下冻鲇懞玫男θ?,“而且也說明,我還有很大的進(jìn)步的空間?!?/p>
陳莫微愣了一下,搖頭無奈地笑了。教室里一時間只剩翻書聲,他拿簽字筆替她圈畫出重點,又定下規(guī)矩:“下次再考D的話,你得幫我一個忙;當(dāng)然,名次前進(jìn)的話也會有獎勵的?!?/p>
“獎勵什么?”傅杭詩湊到他面前,神色不掩期待。
“秘密。”
又一次周測,傅杭詩難得進(jìn)步了好幾個名次。她跑到餐廳準(zhǔn)備去找陳莫要獎勵,卡卡卻告訴她:“莫今天一大早就去桑托斯港幫人搬運運輸貨物了,估計得等到晚上才能回來?!?/p>
桑托斯港附近堆滿了集裝箱,傅杭詩到這兒時夜幕已至。她沿著坡道一步一步往港口的方向走去。
前方傳來工人推諉吵架的聲音,一群人圍在一起不知道正在交涉什么,七嘴八舌的吵嚷聲讓傅杭詩吃了一驚。她站在人群后方,看到一個戴著安全帽的男人指向后方,語氣憤怒:“他就是個小偷,我看還是報警算了,搜身的事也交給他們來就好?!?/p>
還有一個人試圖掰開那人攏成拳頭的手:“別狡辯了,戒指一定就在他手里?!?/p>
傅杭詩擠進(jìn)人堆,看到了被那伙人圍簇著訓(xùn)話的陳莫,汗珠滲在他挺拔的鼻尖上,面對那些人的質(zhì)疑,他始終一言不發(fā)。
“不,阿莫才不是小偷,”傅杭詩急起來,踮起腳同那些人爭論,“你們沒有證據(jù)就不要隨便冤枉人?!?/p>
“小姑娘,少管閑事。”
輪渡負(fù)責(zé)人怕這場鬧劇爭執(zhí)不下,叫人拿來檢測儀,沿著海港周邊悉數(shù)檢查那枚丟失戒指的蹤跡。一個小時后他們在平地上找到了戒指,而陳莫恰好在這時攤開原本緊攥著的手,那只手空空如也,扣押著陳莫的巴西青年臉色頓時冷了幾分。
結(jié)了工錢后,陳莫拿過衣服外套,朝傅杭詩招手,很輕很溫柔地叫她:“小福?!?/p>
彼時的夜景美不勝收,港口旁的水面波光粼粼。傅杭詩走到陳莫面前,馬尾辮一晃一晃的,她打量著他淡漠的面容,問他:“剛才那些人為什么要那樣對你?”
“他們想訛錢。”陳莫沒解釋太多,對上她的視線,“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傅杭詩這才想起正事,從書包里掏出周測成績單,獻(xiàn)寶似的拿到他面前:“我來找你要獎勵?!?/p>
陳莫失笑,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太妃糖放到她手里。她追上他,像一只無尾熊一樣纏著他:“小氣鬼,你不能這樣耍賴?!?/p>
陳莫最后卸下掛在鑰匙串上的一只木雕小熊送給她,木雕上面布滿了劃痕。見她不情不愿地收下,他起了逗弄她的心,索性編造了一個故事:“這是我剛來圣保羅時,用攢下來的打工錢買的木塊,自己雕刻的?!?/p>
陳莫又避重就輕地說起自己學(xué)木雕時遇到的趣事,說著說著,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腳下的步子頓了頓,而后又說:“下次做個新的給你?!?/p>
傅杭詩咧嘴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我就要這個。”
H
傅杭詩大學(xué)時和陳莫選了同一個專業(yè),通信工程。
從她上大學(xué)起,陳莫變得越發(fā)忙碌起來。他辭去了在餐廳的工作,對于他的去向,卡卡總是欲言又止,被傅杭詩問得急了,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莫在籌備公司,現(xiàn)在還在融資階段?!?/p>
按著卡卡給的地址,傅杭詩很快找到陳莫公司所處的位置。
那是一個用廢舊廠房圍起的辦公區(qū),里面混雜了數(shù)百家初創(chuàng)公司,牛皮紙板散亂堆了一地。傅杭詩在最里側(cè)的隔道找到了陳莫。他拿著手機,同那頭的人大聲爭執(zhí)。
看到她后,陳莫迅速斷了通話,勉強挪了個空位給她坐,他沒有問她怎么會過來,只是有些無助地揉了一下額頭。桌子上放了厚厚的一沓文件,她抽了一張空白的紙頁,拿馬克筆畫了個大大的笑臉,趁陳莫不注意時,她將那張紙貼到他后背,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不見她的蹤影了。
往后的日子里,傅杭詩時常來找他,他的公司逐漸步入正軌,許多零碎的事情都要親力親為地完成。他常常錯過飯點才吃飯,常常等別的公司里的人都走了他才想起,傅杭詩給他帶盒飯時總說:“就是機器人也要充電了才能工作,沒有什么東西是無堅不摧的好不好?”
她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努力,他夾了一塊排骨開玩笑般說:“因為我在跟一個人下棋,我想贏了這場棋局?!?/p>
次年夏天,一檔創(chuàng)業(yè)節(jié)目在電視臺創(chuàng)下高收視率,拍攝團(tuán)隊邀請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創(chuàng)業(yè)者來挑戰(zhàn)。陳莫和另外三個挑戰(zhàn)者分在了最后一組,中場休息時,有一位工作人員走過來告訴陳莫:“有一個觀眾從你上場時一直在鼓掌,把手都拍紅了。”
陳莫順著工作人員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傅杭詩扎著高高的丸子頭,站在觀眾席上高高舉著燈牌,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把燈牌揮了揮,燈牌的上方用葡萄牙語寫著“Boa?Sorte”,下方則是只有他才看得懂的中文翻譯“祝你好運”。
前幾天他騙她說,下周要去里約熱內(nèi)盧看足球賽,而她也滿不在乎地回應(yīng)他。
陳莫失笑,想起母親從前告訴他——這世上有千般種萬般種人,如果能遇到掛念著你的人,哪怕只有一個,也是最大的幸運了。
最后一期節(jié)目結(jié)束,陳莫作為獲勝者拿到了最終的創(chuàng)業(yè)獎金。拿到支票時,陳莫抹了一把有些濕漉的臉頰,對傅杭詩一遍遍地說:“小福,小福,你真是我的福星?!?/p>
對上陳莫灼灼的目光,傅杭詩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在燈光的映襯下,她看到他的眼睛亮如滿天星。
I
陳莫的公司連續(xù)幾個月都遇到了許多棘手的問題。他先是發(fā)現(xiàn)自己電腦內(nèi)的數(shù)據(jù)被人悉數(shù)拷貝走,接著是其他資料的遷移,公司的大部分資金全部轉(zhuǎn)入一支空頭基金,精明如他,很快察覺到不對勁。
他一下子就找出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
傅杭詩找到陳莫時,他靜默地凝望著遠(yuǎn)處色彩漸變的日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亮著屏的電腦顯示了一組組數(shù)據(jù)庫恢復(fù)的郵件往來記錄,傅杭詩倏地慌了神。
“小福,”陳莫忽然回頭遞給她一只全新的木雕小熊,“喜歡嗎?”
傅杭詩點點頭,接過那只小熊木雕時,抖動的手還是出賣了她內(nèi)心的不安。
“那就好好保管著吧,有的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傅杭詩低垂著頭,不知該怎么回答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陳莫笑了一下,先是娓娓道來那些被他埋在心底的事,講起自己幼時的事,從小時候的夢想是當(dāng)個足球運動員,說到父母時常吵架,最后索性選擇分開。接著他又自顧自地說起在酷暑的天氣里在雨林摘堅果;學(xué)葡語時遇到的挫折;再到和母親一次又一次的搬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最后輾轉(zhuǎn)到圣保羅。
“我跟他說,我會努力做出有所成就,哪怕這點成就在他看來是非常渺小的。我們打了一個賭,如果我輸了,以后就聽從他的一切安排?!标惸钗豢跉?,“我想他來找你時一定給了你無數(shù)個誘人的條件,又或者他會拿傅老師的工作做籌碼,這是他經(jīng)常做的事?!?/p>
傅杭詩知道,陳莫口中的“他”,指的是他的父親。
“我的年紀(jì)逐漸大了,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回到我身邊。哪怕用上的方法會被他猜忌,我也愿意,請你們能夠體諒我作為父親的心?!?/p>
傅杭詩的神情落寞無比,她想到陳莫父親最初說過的話,到底吐不出一個字。
晚風(fēng)吹拂著陳莫的臉頰,說到最后,他自嘲地笑了:“小福,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最不后悔的交易,那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積蓄,換回和你初次見面的那一天?!?/p>
陳莫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胸膛不斷起伏著,沉默了一瞬后,才繼續(xù)說:“那么到時候,我們就再也不要認(rèn)識了?!?/p>
J
陳莫離開圣保羅的那天,這座城市的陽光仍舊耀眼無比。
汽車駛向機場的途中,陳莫一路都恍恍惚惚,處在半夢半醒中,他伸出手擋住晃眼的光線。司機透過車內(nèi)后視鏡瞧見他憔悴的臉,貼心地提醒他:“還有四十多分鐘才會到呢,你可以先睡一覺?!?/p>
見陳莫笑笑不答,司機又問他是不是第一次來圣保羅,是來旅游還是出差。
“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在這里,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标惸鸱撬鶈?。
經(jīng)過保利斯塔大街時,有一群背包客從人行道走過,陳莫枕著手倚靠在車座上,忽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眉梢里都掛著笑。
卡卡在這時打來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喊了下他的名字:“莫。”
“在飛往舊金山之前,你要見見她嗎?”
“有什么好見的呢?是要我看著她,接著再冷嘲熱諷一番嗎?”陳莫眼神黯然,語氣弱了些,“那樣的話,可不值得?!?/p>
卡卡欲言又止。
街上的藤本月季正值花期,繁花枝葉擁簇成一大片花墻,在陽光下更生出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這樣的美景,在陳莫眼里,卻成了一根根無形的刺。過往的場景一幕幕地在他腦海里交錯閃過,他讓印象最深的,卻是和傅杭詩初識那一年的最后一個周末。
那天他剛通宵趕完論文,在去餐廳工作的途中,卻被她不由分說地纏著一起去逛陶制品工藝城。
他們閑逛到保利斯塔大街,陳莫仰起頭,看飛機飛過留下的尾跡云。交叉路口的柑橘樹結(jié)滿了果子,有碎葉掉到傅杭詩的頭上,他伸手替她摘下。
傅杭詩從衣服口袋里抓出一大把太妃糖放到他手上,她又拿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鏡頭對著他,鼓著臉指揮他:“你別總是板著臉,快點配合我,笑一下。”
陳莫眼里全然是她氣惱的樣子,緊抿的嘴角這才微微翹起,看著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模樣。傅杭詩看不下去,走上前扯起他的嘴角,念叨著:“陳莫,陳莫,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冷漠好了。”
機場的廣播不斷播放著航班信息,陳莫坐在機場大廳里望著過往的人,手機鈴聲恰好響起,是陌生的號碼。他一接起,那頭就傳來仿佛近在咫尺的聲音:“陳莫?!?/p>
陳莫握著手機的手有一瞬間的停滯。他屏住呼吸,傅杭詩的語調(diào)帶著決絕的意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好的交易,那么我也愿意用我所有的積蓄,換你余生所求皆所得?!?/p>
寬闊大廳內(nèi)的行人一時間令他有些眼花繚亂,他飛快地走到落地窗旁,試圖找到傅杭詩的身影。
暮色已至,夕陽的光芒映在平地上像是覆了一層層金粉,陳莫有些悲愴地仰起頭,忽然想反悔和父親的約定。
他只想和他的心上人,沿著圣保羅一眼望不到頭的街道一路走下去,不止這一刻,他想要和她長長久久地一直走下去。
原來愛一個人,真的可以不計較一切。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傅杭詩握著手機,無聲地望著他,黑色的襯衣穿在他身上更顯挺拔頎長。她閉上眼睛,眼淚卻不斷地落下。
直到陳莫淡出她的視線,她才半蹲下身悲慟地痛哭。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夢。醒來了,她的意中人還會笑著對她說:“小福,你看,今天的日落比昨天還美。”
——陳莫,祝你往后,一生無憂,順?biāo)彀矊帯?/p>
這個世界大得看不見盡頭,有的人,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的錯過。
今生今世,于你我而言,最好的結(jié)局不過是,你忘了我,而我再也不見你。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