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她的三層樓的小木屋蓋在河邊,是先前的獵人蓋的。房子面對草原,背對河流——有點奇怪的朝向。草原的這一片是獅子的王國,國王阿非是她的情人。因為愛情,阿瑤搬進(jìn)了這個無人的小木屋,開始了一月又一月的無盡的等待。
那天傍晚,滿天都是燦爛的霞光。在河邊的灌木叢中,她同阿非相遇了。阿非是一頭精壯的中年獅子,阿瑤是身材勻稱的中年女人。也許是因為他們都已經(jīng)過了胡亂沖動的年齡,在相互遲疑地打量了對方幾秒鐘之后,阿非首先轉(zhuǎn)過身,往河邊去喝水去了。然而阿瑤被震住了。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一頭獅子——幾乎觸手可及。他的美征服了她。她發(fā)狂一般地奔向河邊。在那里,她看見阿非已經(jīng)喝完水,奔向他的營地去了。她坐在地上,對著那背影“啊”了一聲。一瞬間,阿瑤打定了主意,不再回考察隊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她要考察的是她自己。
阿瑤回到考察隊待過一上午的小木屋里。她在廚房里找到了一大堆食品和面粉,還有做菜的橄欖油、鹽,兩個用來挑水的木桶和扁擔(dān)。食品、面粉和油是隊長留下的。阿瑤想,隊長該包藏了多么詭異的心思!
她為自己做了面疙瘩湯,里面放了她采來的野菜。吃完飯收拾好廚房,洗漱完畢她就上樓了。三樓的臥室是她今天早上選定的,現(xiàn)在她仍要待在那里,因為可以從窗口望到很遠(yuǎn)的地方。這個時候外面很黑,只能看到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陰影,大概是那些灌木。草原并不平靜,阿瑤聽到一些奇怪的叫聲,此起彼伏的,并不是獅子叫。視野的盡頭有一點亮光,像是篝火。那個地方應(yīng)是獅群所待的地方,怎么會有篝火?清涼的晚風(fēng)吹來,她想起了阿非那令她神魂顛倒的身影,還有他那鎮(zhèn)定的表情。也許他對她印象不深,但這不是她最想弄清的事?!皭凵弦活^獅子,簡直是匪夷所思!”她對自己說,然后笑了起來。是歡快的笑。
阿瑤在房里走來走去,臉紅心跳地回憶著那一刻。她隔一會兒又到窗口去張望一下。當(dāng)她張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仍是遠(yuǎn)處的那一點小光。莫非有人在守夜?莫非一頭母獅正在臨產(chǎn),需要人的幫助?抑或是一盞長明燈?如果沒有那點光,那地方就只是黑黝黝的叢林。此刻,阿非在一邊休息一邊守衛(wèi)嗎?阿瑤聽見有一只鳥兒飛進(jìn)了房里,它繞了一個圈又從窗口飛出去了。也可能不是鳥兒是蝙蝠。它是大草原派來的探子,想到這種事也令她激動。
夜深了,天空沒有星星,草原也要休息了,所有的騷動都平息下來。阿瑤決定上床去做夢。令她意外的是,她一合上眼就入睡了,一個夢都沒做。
早晨從窗口射進(jìn)來的陽光喚醒了她。她跳起來穿衣,然后下樓,她要去河邊挑水。在廚房里梳完頭,洗完臉,她挑著木桶出發(fā)了。她故意繞到灌木叢那邊,因為心中渴望再次同阿非邂逅。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她只好挑著河水回木屋了。多么美的晨光,為什么獅子們不出游?她一共挑了兩擔(dān)水,都是繞到灌木叢那邊,都落空了。吃了餅干,喝了一罐牛奶,她背上草袋出門了。她要去挖野菜。
她就在木屋附近工作,不敢去獅群所在的地方。因為那是非常危險的。即使在干活,她也不斷地將目光投向東邊的叢林,期盼著阿非從那里走出來。她想,如果他過來了,她就要奔向他,這是一定的,否則還能怎樣?
她只認(rèn)識一種叫冰菜的野菜,這草原上到處都生長著它們,昨天她就注意到了。不到兩小時,她的草袋就裝滿了。今天是個陰天,阿瑤喜氣洋洋。她打算去河邊洗野菜,然后她還要在那里等阿非。也許他不會來,但是她要等。
洗完野菜后,她就坐在那片灌木叢里等待。約莫等了一個小時,她起身回木屋去了。還沒走到木屋,便聽到野獸奔跑的聲音,于是又往河邊跑。啊,不是阿非,是兩只豺狗。她垂著頭,失望地回去了。
中午她用細(xì)長的玻璃瓶搟出了面片。又做了一碟冰菜,就著隊長給她留下的牛肉干吃了起來。吃完后,她感到自己的精力無比的飽滿。她離不開草原了。如果糧食吃完了,她打算坐那些考察隊的小船去城里再買些來。
在三樓的臥室里她小小地睡了個午覺。一起來就聽到了各種叫聲,好像是空中的鳥類發(fā)出來的。她站在窗口高聲叫喊:
“阿非!阿非!”
阿非這個名字是考察隊給獅王取的。隊里的每個人都見過他,包括阿瑤。當(dāng)然只是隔著玻璃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那時她還沒領(lǐng)略到獅王神秘的美。
獅王聽不懂人的語言,阿瑤的呼喚沒有回應(yīng)。盡管如此,阿瑤還是沉醉在這種單戀之中。在窗外,一些藍(lán)牛羚跑過去了,它們形色匆匆,仿佛有任務(wù)在身。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陽光正在偏西。阿瑤一邊寫日志一邊等待,她要等到昨天那個時候再去河邊。獅王每天都有繁忙的工作,他被那么多的母獅圍繞,還要保衛(wèi)家園,當(dāng)然不可能記得自己在某個黃昏遇見過一個人。阿瑤想,如果要讓阿非注意自己,她就得接連幾次與他在同一地點相遇。熟悉的氛圍終將復(fù)活他的記憶。寫完日志,又將房子仔細(xì)打掃了一遍,將水瓶里插上野草。坐下來休息時,她感到那個時刻臨近了。朝窗外一看,又是滿天的晚霞,阿瑤的心顫抖起來。
然而她沒能等到他。他換了一個地方喝水嗎?
太陽落下去了,草原上變得陰慘慘的。阿瑤對自己說,幸虧有木屋,她可以從窗口望向他所在的地方。匆匆地吃了簡單的晚飯,洗了個澡,她就上樓了。
窗外又是同樣的景象:一點小光;黑黝黝的叢林。她隱隱地感到長明燈不是為臨產(chǎn)的母獅而亮。那么,是為了什么而亮?她不能到那里去查明真相,因為她是一個人。對于人來說,獅群的領(lǐng)地是很危險的。她回憶起阿非的眼神,那種因為意外而微微有點疑惑的目光。當(dāng)然,獅王是冷靜的,他敢于面對一切。奇怪的是她這個人居然也毫不慌亂,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這就是真愛啊??上О⒎遣恢?。
阿瑤睡到半夜醒來了。走到窗口,她看見那盞長明燈有了變化:先前的小光變成了一大團(tuán)光暈,光暈的正中似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動。她努力想看清那影子,眼睛都看痛了,還是沒能猜出那是什么。獅群的夜生活對于她來說是個謎,很可能獅王阿非夜里是不睡覺的?!岸宜孟袼懒艘粯?!”她大聲責(zé)備自己。她感到長明燈的變化是獅王內(nèi)心的活動所致。
又是一天到來了。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她就來到了河邊。一艘快艇停在岸邊,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是尤烏。他還是那么英俊,兩眼像星光一樣閃爍。
“阿瑤,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什么需求。你看,我?guī)砹耸w麥面條和芝麻香油?!?/p>
“哈,太好了!尤烏,你總是想得這么周到?!卑幟奸_眼笑。
“因為是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啊,我不放心?!?/p>
“謝謝,謝謝。我太喜歡這里了,短時間不會離開?!?/p>
尤烏離開時戀戀不舍地望著阿瑤,直到阿瑤轉(zhuǎn)身離去。
“為什么我一點都不愛尤烏?”她邊走邊想,輕輕地說了出來,“可能是因為他太像我了吧。我總是能猜透他的想法?!卑幱悬c苦惱,因為夢一般的清晨的奇境被美男子尤烏的出現(xiàn)沖破了。
將面條和香油拿進(jìn)廚房后,她在門口坐下。本來她打算今天在屋前屋后栽花,她把種子也拿出來了,但此刻卻又改變了主意。她心里隱隱地不安,似乎生怕錯過了什么。向?qū)γ嫱?,可以看到模糊的母獅們的身影,它們走出了叢林,也許正打算去狩獵。阿非會出來嗎?
坐了一會兒,阿瑤聽到屋后傳來奇怪的響聲,便繞到后面去察看。
天哪,居然是尤烏!他沒有離開,他在屋后挖土,他要幫她栽花。
“阿瑤,我放心不下你……你不能試著愛我嗎?”他垂下眼睛說。
“不能。”
“啊,沒關(guān)系。謝謝你告訴我。我要做你的好朋友?!?/p>
“好?!?/p>
阿瑤回到木屋,拿了草袋和小鐵鏟去挖野菜。她覺得尤烏會留在她這里吃飯。她順著熟悉的小道走,很快就采集了足夠的冰菜。然后她就返回去挑水。勞動使她的心情變好了。
當(dāng)她來到屋后叫尤烏去吃飯時,尤烏卻不見了。他的鋤頭扔在挖松了的那塊土壤旁邊。阿瑤心里升起不祥之兆。
“尤烏!尤烏!尤烏……”她聲嘶力竭地喊叫。
沒人回答她,只有風(fēng)。她奔向河邊。
快艇停在河邊,但船上沒有他。她又搜尋了灌木叢,她的瘋狂的眼中出現(xiàn)過獅子的模糊的身影。不, 不是阿非!他只是有點像阿非罷了。
她又趕回木屋,一路上不停地喊叫。
木屋里面也沒有他。突然一個念頭鉆進(jìn)她的腦海:“也許我做好飯,尤烏就回來了。”于是擇冰菜,洗冰菜。這時她聽到有人在輕輕地敲門,于是激動地舒了一口氣,走過去開門。
然而并不是尤烏,是考察隊的一個小孩,麗娜的兒子森。
“瑤阿姨,我看見他了。獅王叼走了他。我喊了又喊?!鄙f。
阿瑤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森,森……”她喘著粗氣說,“怎么回事?你怎么在這里……”
“我是同尤烏叔叔一塊來的,你沒有看見我。我不能回城里去了,因為尤烏叔叔被叼走了,大家要罵我的。嗚嗚嗚……”他大哭起來。
阿瑤鐵青著臉,機械地做飯。她覺得去找獅王是沒用的,而且現(xiàn)在她對森的生命安全也有了責(zé)任。
“森,森!來吃蕎麥面條!”
他倆相對而坐。她覺察到森一邊吃飯一邊偷偷地窺視她。這個狡猾的小家伙,他在想什么?也許尤烏沒有死?
“你覺得尤烏叔叔已經(jīng)死了嗎?”她問他。
森用力搖頭,說不可能,因為他同獅王離開時,他還向他揮手呢。
“向你揮手!”阿瑤吃驚地說,“他是自愿被叼走的嗎?”
“我不知道?!鄙糟卣f。但他很快又激動起來了,提高了嗓門說:“獅王的鬃毛是金紅色的,我看見它們飄起來,真漂亮啊!”
“那么,你想成為獅王的朋友嗎?像尤叔叔那樣?”
“想,不,不想,我怕死。我才十二歲?!?/p>
不知為什么,阿瑤感到這小孩詭計多端。
吃完飯,阿瑤催森去二樓休息。可是森說他不在這里睡覺,他要到快艇上去睡,那里更安全。阿瑤在心里嘀咕:“真是個自私的小孩?!彼趾脷庥趾眯?。
外面暮色蒼茫,阿瑤陪森去船上,她邊走邊因為傷感而流淚。
“瑤阿姨,你回去吧。我要上船了,我一上船就點好煤氣燈。你要是不放心,下樓就可以看到我的燈,你就會知道我很好?!彼系降卣f。
阿瑤站在河邊,看見森果然在船艙里點亮了燈。這條船真大,獅子也裝得下啊。她想。她轉(zhuǎn)過身,又一次走進(jìn)了灌木叢。
“尤烏,尤烏,你為什么要這樣處罰我啊!”她哭了起來。
她不相信他死了,這里面有些蹊蹺。
回到木屋,她立刻爬上三樓。
對面的那盞長明燈又變得更亮更大了,那光暈的形狀像一頂降落傘,傘里面有個人影在動。阿瑤感到那人影很像尤烏。對,就是他!她熟悉他的那些動作。啊,他還活著!獅王要讓他干什么呢?被封死在動物的黑暗世界里的獅王,也許內(nèi)心并不黑暗?那一天,他不是沒有吃她嗎?也許他因為一瞬間的好奇心忘了吃她。他的確很不一般,所以自己才會這么迷戀他啊。不是就連森……她想不下去了。
她就這樣坐在窗前,緊張地、淚眼朦朧地盯著那盞燈,那一片領(lǐng)地。
“阿非……尤烏……阿非……尤烏……”她輕輕地喚道。
夜深了,她突然記起了森。她放心不下這個小孩。
樓下已經(jīng)有幾分涼意,她一陣陣地發(fā)抖。站在去河邊的路上,她看見了點亮的煤氣燈。奇怪,森立刻走出船艙了。他大聲喊道:
“瑤阿姨,你快來吧!尤烏叔叔給你捎?xùn)|西來了!”
阿瑤的心猛跳起來,也不發(fā)抖了,立刻往河邊跑去。
上了船,她氣喘吁吁地問森:
“東西在哪里?尤叔叔在哪里????你賣什么關(guān)子嘛!”她悖然大怒。
森愁眉苦臉地從他的行軍床的枕頭下面拿出一包東西遞給她。
天哪,是五只光彩奪目的手鐲!南非鉆石!
“我不要。他在哪里?快告訴我!”阿瑤冷冷地說。
“他回不來了,他沒有了!”森又一次大哭起來。
“別哭了!誰給你的這個?”她大喝一聲。
“我不知道?!彼劾餄M是驚恐。
“那你怎么知道是尤叔叔給我的????”
“我在夢里看見戴頭巾的人,他交給我這個,他說是尤叔給你的。他還說了,你是非洲國王的王后。他還說,尤叔已經(jīng)沒有了,要我自己回家?!?/p>
阿瑤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她笑了又笑,止也止不住。森害怕地靠近她,拉住她的手輕輕地喚她:“瑤阿姨!瑤阿姨……”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控制住自己,鐵青著臉對森說:
“拿鉆石手鐲給我?!?/p>
她挽起袖子,將那五只沉甸甸的手鐲都戴在右手臂上,問森:
“像不像?”
森拼命點頭,一個勁地重復(fù)說:
“像,像!太像了!像,像!太像了!”
“你怕死嗎?”她又問森。
“我、我怕。不,”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我不怕!!”
“你不怕也是徒勞。你得待在船上,等著回去報信?!?/p>
阿瑤怎么也沒想到從木屋樓上望去離得并不遠(yuǎn)的獅群領(lǐng)地竟是如此的遙遠(yuǎn)。那是一條筆直的小路,她黎明時分出發(fā),已經(jīng)走了整整一天,現(xiàn)在太陽已落下去了。她烙的那些餅都快吃完了,水壺里的水也快喝光了??粗h(yuǎn)方那模模糊糊的樹林,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走不到,便就地休息。她還在背包里塞了一個小枕頭呢,像鬼使神差一般。在出發(fā)前,她在三樓最后一次向那地方望去,發(fā)現(xiàn)長明燈已經(jīng)滅了。她感到自己的心臟抽搐了幾下,很疼。
她是去找尤烏遺體的。她想,總還會留下頭蓋骨或是腿骨、盆骨之類吧,她學(xué)過解剖學(xué)。在昏頭昏腦中,她覺得,如果獅王阿非連她也吃掉,她也情愿。她的這種邪惡的激情會不會中止于一場殺戮之中?在極度疲勞時,她會咬牙將右臂上的手鐲高舉起來,她希望鉆石的光芒抵達(dá)獅王的眼中?,F(xiàn)在星星又出來了,她卻還沒有睡意。奇怪的是,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來時,木屋的燈光依然在前方閃爍。草原上的距離真是難以預(yù)測啊。當(dāng)她此刻再回憶獅王看她的眼神時,她突然一下感到了那冷冷的眼神中的一絲厭倦。原來是這樣啊,她萬念俱灰,坐在了地上??墒沁^了一會兒,僅僅一會兒,激情又高漲起來。她站起來,高舉鉆石手鐲,在空中劃了幾個圈,然后繼續(xù)往前走??磥斫褚故亲卟坏搅?,走到哪算哪吧。
就在她耗盡了全部氣力,打算在路邊的草叢中躺下來時,前方忽然出現(xiàn)了六只獅子的身影。它們的眼睛閃亮著。是阿非和他的母獅們,大家一字兒排開,停在原地不動。阿瑤立刻興奮起來,忘記了疲勞。
阿非過來了,挨近了她。她聞到了獸皮的味兒,她的手觸到了那些白天里看起來那么美麗的鬃毛。她身不由己地坐了下來,于是阿非用鼻子嗅了嗅她的臉。阿瑤閉上了眼,她覺得自己很快要死了,她像耳語一般地說:“阿——非?!闭f完后她居然變得很鎮(zhèn)定了。她睜開了眼,但阿非已不在眼前——六只獅子正向前方奔跑,她聞到了灰塵的氣味。她感到獅群已經(jīng)接納了自己。可是它們是她的仇人啊。她躺在草叢里,這是真正的精疲力竭。她睡著了。
她醒來時天剛亮,她記起了森,立刻驚跳起來。
她盡自己所有力氣奔跑著,只聽見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吹過。
終于到了河邊。森不在河里,那快艇已經(jīng)開走了,也許是麗娜將兒子接走了。阿瑤松了一口氣。汗?jié)竦囊路N著她的背,她打著冷噤。她得馬上回家。
進(jìn)屋前她又到屋后看了一下。那把鋤頭仍然躺在挖松了的土壤里。她將鋤頭撿進(jìn)屋內(nèi)。她本想坐下來哭,可發(fā)現(xiàn)自己已流不出眼淚了。她的身體又燃燒起來。她換了衣服,爬上三樓。窗外陽光普照大地,草原上傳來各種鳥叫。叢林那里有幾只獅子的身影出現(xiàn),好像是母獅,它們都不是阿非。她低下頭,將手臂上的手鐲褪下來細(xì)看。多么美麗的鉆石啊!這光芒應(yīng)該是來自尤烏那顆熱烈的心吧。為什么她還是一點都不愛他?就因為她不愛他,他對她失去了信心,才走進(jìn)了獅群。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永遠(yuǎn)記住他?!吧倒?,尤烏,你傻啊?!彼磸?fù)念叨,喉嚨里發(fā)干。她將五只手鐲用原來的蠟紙包好,收進(jìn)抽屜,從心底感到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有寧靜的生活了。一切都已亂套,只因河邊那次半分鐘的邂逅。
白天里,她像機器人一樣在屋里走動,腦袋里轟轟作響。她洗了個冷水澡,胡亂吃了幾個煎餅,就上樓了。她放下窗簾躺在床上不動,但全身還是如同火燒。她是一個人,不是獅子,阿非不愛她。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強調(diào)這個事實。
第二天……
第三天……
第五天……
十天后,她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她開始將木屋當(dāng)成她的家。她要熟悉草原的氣候,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她要在日曬雨淋中讓自己的皮膚變得粗糙。除了種花,她還要在木屋的周圍種些糧食和蔬菜。當(dāng)然,她最想做的,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黃昏時去河邊的灌木叢里等待阿非。她知道阿非還可以活好些年,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同他相遇。她,終于熬出來了。有時有考察隊來到小木屋,給她捎來一些日常用品。有時她自己坐考察隊的船去城里買些吃的喝的。她的需求很低。
阿非很少來她的木屋這邊,迄今為止,他僅僅來過兩次。也就是說,除了那個第一次,后來他只來過一次。后面這一次他大概停留了不到一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