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進入現(xiàn)代之破繭成蝶
一
1904年,光緒三十年,那一年全國各地前往河南開封赴會試的舉子,并不知道自己參加的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次科舉考試。
這一年,上海的《教育世界》雜志,有了一位新主編,他就是二十八歲的王國維。王國維十五歲中了秀才,二十歲鄉(xiāng)試落第后,開始接觸新學,再也無意于科舉了。他在羅振玉的資助下去了日本,在東京物理學校留學,后因病回國。
他在日本掌握了兩門外語:英語和日語,學習的是物理和數(shù)學,但他最為傾心的卻是哲學。我們今天對哲學兩字的感覺,偏于凌空蹈虛,但對那一代學人來講,這兩個字,有著巨大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
胡適在《哲學史綱》中這么定義哲學,“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去找根本的解決?!焙髞硭谏虾I炭拼髮W佛學研究會的講話中,覺得“根本”兩字意義欠明,略加修改,“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一個比較可普遍適用的意義?!?/p>
王國維認為,“哲學是教育之母”。教育,也遠非我們今天理解的學校講堂付費課程,而是如何完成新的國民培養(yǎng)。
把人生安放在什么樣的意義根基上,于個人,于國家,從來都是大事,也是關(guān)乎如何穿衣為何吃飯的實事。只是生活在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板塊”中的我們,似乎不必太過急迫地面臨思考和選擇,但二十世紀初的中國人,尤其是讀書人,卻非如此。
數(shù)千年兀自獨立的“中國板塊”與現(xiàn)代和西方狠狠地撞在一起,神州淪陷,山崩海嘯,地火奔涌,生民涂炭。橫渠四句,到了這個時候,前三句也許被這一代的讀書人修改成了“為天地換心”“為生民改命”“變往圣之學”,總還是為了最后那個“開太平”的意愿。
這意愿落到具體的個人性情、生命際遇與復(fù)雜現(xiàn)實中去,溶解在每個人的認知和行動中,顯現(xiàn)出來的樣貌,就千差萬別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的學問,不是書齋里的,故紙堆里的,而是社會的,現(xiàn)實的。
正是經(jīng)由他們,《紅樓夢》完成了形象和身份的轉(zhuǎn)化,進入了現(xiàn)代。
接下去的二三十年,遇上了他們的《紅樓夢》,“有意思”這個層面很少再被談?wù)摿?,“有意義”開始成為這部書的主要存在方式。
從文章發(fā)表的先后論,王國維先生的《紅樓夢評論》在前,其實蔡元培先生的索隱開始得更早。
二
1904年,《紅樓夢評論》在《教育世界》上連載,第二年收入《靜安文集》。在文集中,《紅樓夢評論》前一篇文章是《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后一篇文章是《叔本華與尼采》。
在序言中,二十八歲的王國維,說那段時間,看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不是很明白,看叔本華的書,覺得很好,就迷上了。《紅樓夢評論》也“全在叔氏立腳”,但寫到后面,就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在第四章中提出了“絕大疑問”。
這倒應(yīng)了靜安先生自己的那句話:“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p>
對《紅樓夢評論》的研究和評價,不知道有多少論文,我就不多嘴了。我對靜安先生有著特殊的喜愛——《人間詞話》是我少年時代的枕邊書。
《紅樓夢評論》分為五章,全面闡述了《紅樓夢》意義內(nèi)涵,賦予了這本書全新的價值,其中最為著名、且影響深遠的是“第三種悲劇”說:
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及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gòu)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人物,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遍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
若《紅樓夢》,則正是第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懿,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于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于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愛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于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徹頭徹尾的悲劇”。
雖然《桃花扇》也是悲劇,但與《紅樓夢》比:前者的解脫,是作者強加的設(shè)定,后者則是人物的內(nèi)在追求;前者寫的是家國,后者寫的是人生;前者是政治的,國民的,歷史的,后者則是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按恕都t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價值亦即存乎此?!?/p>
一個與此前完全倒置的價值評價體系產(chǎn)生了——《紅樓夢》完勝。
因著這篇文章,寶玉的“玉”,與“欲”,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從禪門的“悟”到哲學的“人生之解脫”,這一改變,對于《紅樓夢》這部書來說,是一次蛻變——“舊說部”的“繭”裂開,一只“現(xiàn)代的蝴蝶”蠢蠢欲動。
我雖然很愛靜安先生,但高中時看《紅樓夢評論》,就覺得叔本華跟《紅樓夢》不是很搭,只是說不出來由。也許是因為相信了羅素在《西方哲學史》里講叔本華的那些“段子”,還不喜歡他把人生描述成在匱乏與饜足之間“打秋千”——那真的沒什么好活的了。
讓別人去死的叔本華,卻靠著遺產(chǎn)過了一輩子舒服日子,怕死怕得要命——事先囑咐別人,哪怕他被放進棺材里了,都先不要蓋蓋子,說不定還能搶救一下。
靜安先生在二十三年后,自沉昆明湖。
這個別扭存了很多年,后來無意間在《談藝錄》里看到有關(guān)《紅樓夢評論》的內(nèi)容,豁然開朗。錢鐘書目光如炬,話說得也含蓄婉轉(zhuǎn)——若真的按照叔本華的理論,《紅樓夢》該這樣寫:寶玉娶了黛玉,然后磨成一地雞毛,互相厭倦憎惡,這才是悲劇中的悲劇。錢先生說,用豐富如海的小說“佳著”《紅樓夢》,去例證叔本華的“玄諦”——高度抽象的理論,對雙方似乎都不是好事。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我對王國維的熱愛——“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可望,轍跡之可尋?!标愐≡凇鹅o安先生遺書·序》里這么感慨,他歸結(jié)靜安先生一生學術(shù)著作,皆“轉(zhuǎn)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他是關(guān)系于民族盛衰、學術(shù)興廢的大師巨子。
何其幸哉,現(xiàn)代學術(shù)規(guī)范從無到有的過程中,《紅樓夢》成為了王國維的選擇之一。
當然,不只王國維做了這樣的選擇。
2007年,國學網(wǎng)、百度和人民大學國學院聯(lián)合發(fā)起“我心目中的國學大師”的活動,最后評出了十位:王國維、錢鐘書、胡適、魯迅、梁啟超、蔡元培、章太炎、陳寅恪、郭沫若和馮友蘭。
我不知道這個評選的代表性有多大——主辦方公布的數(shù)字是收到了一百二十多萬張選票。對于“國學”這個攝魂怪一般只知道輪廓、看不清長相的存在,也輕易不敢去招惹。這名單上的諸位早就光芒萬丈,并不需要再上給他們這個“尊號”。我之所以對這個名單感興趣,是發(fā)現(xiàn)進入20世紀的《紅樓夢》一路前行,竟然與這十位,都或深或淺地有過“交往”。當然,緣分最深的是胡適之,在他和他的朋友們的幫助下,《紅樓夢》徹底蛻去了舊殼,進入了現(xiàn)代,《紅樓夢》這部書在今天大多數(shù)人眼中的形象輪廓,是他們勾勒的。
三
1919年,民國八年,這個舊歷的乙未年,閏七月,有384天——也許中國人的確需要多一點時間來理解這個多事之秋,再迎接下一個春天……凡是受過九年義務(wù)教育的同學,應(yīng)該對這個紀年前后的世界都有些概念,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沙皇俄國成為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巴黎和會,“五四”運動……
袁世凱“洪憲”稱帝的鬧劇之后,兩年前張勛的辮子軍也只在北京城里折騰了十二天,不會再有誰蠢到要去動“共和”兩個字了吧?溥儀又回到紫禁城里去騎自行車了,孫中山在廣州成為了軍政府的大元帥,北京政府的總統(tǒng)、總理們還在不定時“倒班兒”……
英國皇家天文學會,派出的兩支考察隊,在趕往巴西的索布拉爾和西非的普林西比島的途中,他們要確保在5月29日之前抵達,因為那天南半球中緯度會出現(xiàn)日全食,他們都是去測量太陽背后光線的偏移角度。這一天,太陽正處在易于觀測的畢宿星團——帶隊的天文學家愛丁頓認為,錯過這次機會,可能要等上千年。之所以要派出兩支隊伍,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愛丁頓成功完成了測量任務(wù),經(jīng)過幾個月的數(shù)據(jù)分析,觀測數(shù)據(jù)與愛因斯坦引力方程預(yù)言的太陽引起周圍空間彎曲導致光線偏移的數(shù)據(jù)一致。廣義相對論首次獲得了實證。
4月30日,實用主義哲學家、教育家和心理學家約翰·杜威和夫人,抵達上海。他的中國弟子胡適與陶行知等人“南北統(tǒng)一起來打個公司合辦”,才促成了杜威的中國之行。“南”是江蘇教育會、南京高師,“北”則是北京大學,這兩家是出錢的人,后來加入邀請的團體增加到五家。
胡適將老師的哲學方法概括為“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這句話廣為流傳。杜威在中國逗留了兩年零兩個月,有人統(tǒng)計他完成的78場講座題目,是三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主題:“現(xiàn)代科學、民主與教育”,在知識界和教育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德先生”和“賽先生”成為范圍越來越廣的流行熱詞。
第二年10月,應(yīng)湖南教育會的邀請,杜威去了長沙,時值英國哲學家羅素也在中國,兩大巨擘受邀同時抵達長沙,陪同前去的還有蔡元培、章太炎等國內(nèi)重量級學者,華山論劍一般的學術(shù)講座一共舉辦了40場,內(nèi)容涉及哲學、教育、社會改造、男女平等諸多問題。
中國有很多杰出的頭腦和強有力的心,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為自己的民族尋找著出路——我們需要道理,道理帶來方法,方法指引道路。
不同的道理——有時候我們名之為“主義”——帶來了不同的方法,不同方法指引出了不同的道路。
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這部作者寫來讓人“消愁破悶”“噴飯供酒”“把此一玩”的閑書,被中國最有生命力的文化力量選中,成為言說意義的對象。
這就是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
當然,健將們對《紅樓夢》也有點兒看不上。
遷往北京的《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期上發(fā)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當時胡適還在哥倫比亞大學跟著杜威學習,下半年發(fā)表陳獨秀作為呼應(yīng)的《文學革命論》,“文學革命”的大旗舉起來了。
第二年,《狂人日記》發(fā)表。魯迅說,他是聽命地做起小說來的,那些革命健將們太寂寞了。
寂寞到自導自演“唱雙簧”——他們要打倒“孔家店”,人家不搭理這些說話偏激的后生小子們,那就自己找人穿上孔家老店的“馬甲”,來《新青年》“踢館”,希望博些關(guān)注。
扮演“踢館人”的,正是夾著大皮夾去找魯迅、因為怕狗心怦怦跳的錢玄同,他是《新青年》的編委,要魯迅“吶喊”起來,于是有了那個著名的“鐵屋子”比喻。他就不怎么看得上這部書:
弟以為舊小說中之有價值者不過施耐庵之《水滸》,曹雪芹之《紅樓夢》,吳敬梓之《儒林外史》三書耳。
我以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紅樓》《水滸》,亦非青年所宜讀。吾見青年讀了《紅樓》《水滸》,不知其一為實寫腐敗之家庭,一為實寫兇暴之政府,而乃自命為寶玉、武松,因此專務(wù)狎邪以為情,專務(wù)“拆梢”以為勇者甚多。
這是他發(fā)在《新青年》上的《致陳獨秀》中的話。五四運動學生領(lǐng)袖傅斯年看法與此類似,他在《白話與文學心理的改變》一文中這樣說:
我們固不能說《紅樓夢》《水滸》不是文學,然亦不能成其為真有價值的文學,固不能不承認《紅樓夢》《水滸》的藝術(shù),然亦斷斷乎不能不否認他們的主旨。藝術(shù)外無可取,就是我們應(yīng)當排斥的文學。
他們想要“白話文學”“平民文學”“人的文學”——魯迅的稿子交過來也是明年的事兒了,現(xiàn)在怎么辦呢?他們在《新青年》上討論《紅樓》《水滸》,并不是、至少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評價這些“舊說部”,兩手空空的健將們,只能如此。
那位和錢先生同臺演雙簧的劉半農(nóng),就在同一期的《新青年》上發(fā)了一篇《詩與小說精神之革新》,文中他說:
如吾國曹雪芹、李伯元、吳趼人,英國之狄鏗士、薩克雷、吉柏林、史梯文生,法國之龔枯爾兄弟、莫泊三,美國之歐亨利與馬克吐溫,其心思之細密,觀察力之周至,直能將此世界此社會表面里面所具大小精粗一切事物,悉數(shù)吸至筆端,而造一人類的縮影。
把曹雪芹與狄更斯、莫泊桑、馬克·吐溫等歐美小說家相提并論,因為作品“像”。健將們心中的范本是在十九世紀取得了輝煌成就的歐美現(xiàn)實主義小說,可幾個國人知道這些洋人?他們也只能拿更為人熟知的舊說部來比劃新文學的進深寬窄、大致模樣。
雖然被挑剔嫌棄,好歹被容留了。這些最初在寂寞中奔馳的猛士們,很快將占領(lǐng)中國的文化場域,在他們掀起的毫不留情地掃蕩舊文學的革命風雨中,《紅樓夢》存活了下來。
四
1917年的討論,胡適不在國內(nèi),但意見卻在《新青年》現(xiàn)場。他答的是錢玄同,意見接近劉半農(nóng),認為“吾國第一流的小說”,古人的是“《水滸》《西游》《儒林外史》《紅樓夢》”四部,今人是李伯元、吳趼人。
蔡元培對胡適這個年未而立的小老弟推崇到了“寵溺”的地步,胡適歸國,就被他請到北京大學任教,1919年胡適白話體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序言也是元培先生寫的序。
胡適提出“中國文藝復(fù)興”的三大任務(wù)是:整理國故、研究問題和輸入學理,目的則是要“再造文明”。不知道當時這話聽起來如何,反正胡適擁有了萬千的青年擁躉。
整理國故,就是“把三千年來支離破碎的古學,用科學方法作一番系統(tǒng)的整理”。《中國哲學史大綱》是其一,他還陸續(xù)出了《白話文學史》(上卷)以及關(guān)于《詩經(jīng)》《楚辭》《老子》《墨子》《淮南子》的研究文章。只是按照新文學重新厘定的價值標準,這些原本居于中心的典籍,該挪挪位置了,舞臺中心要讓給那些角落里甚至門外邊的“說部”了。
只是“不厭其煩地指出這些小說的文學價值”,太沒有效率,胡適要給它們“加封”:“我建議我們推崇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對它們做一種合乎科學的方法的批判和研究……這種工作是給予這些小說名著現(xiàn)代學術(shù)榮譽的方式。認定它們也是一項學術(shù)研究的主題,與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史學平起平坐?!?/p>
另外一個目的,則是通過具體的考證,“闡明和傳播由證據(jù)出發(fā)的思想方法”。胡適考證的小說不只《紅樓夢》,只是那些名著似乎沒有《紅樓夢》天然的戲劇性基因,1921年3月27日他完成的《紅樓夢考證》,不僅成為了第一幕的高潮,也為越發(fā)緊張的第二幕埋下了伏筆。
胡適從“著者”和“本子”兩個維度對《紅樓夢》做了考證——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都t樓夢考證》有初稿和改定稿兩個版本,綜合起來胡適的考證成果是:確認了曹雪芹作者身份及其與曹寅的關(guān)系,推演了作者的生卒年以及著書時間,命名了程甲本和程乙本,推論高鶚為后四十回的續(xù)作者,認為這是作者的“自敘傳”,老老實實寫出了“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的“自然主義杰作”。
《紅樓夢考證》還重點批駁了歷來走錯路的索隱一派,首當其沖的就是蔡元培的《紅樓夢索隱》。雖然被胡適罵是“猜笨謎”,元培先生也溫文地寫了辯駁的文章,兩人卻絲毫沒有因此生出嫌隙,就連胡適作為重要證據(jù)的《四松堂集》苦求不得,蔡元培從朋友那里好不容易找到,借來趕著送給他看。
《紅樓夢考證》初稿完成后,當即刊載在1921年5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新版《紅樓夢》的卷首。新版由汪原放點校整理,參照現(xiàn)代出版的書籍版式,采用西式標點,這就是《紅樓夢》傳播史上影響深遠的亞東本。
年底,胡適根據(jù)新出現(xiàn)的證據(jù),修訂了初稿。1922年以后亞東本《紅樓夢》再版、重排,卷首用的都是《紅樓夢考證》的改訂版了。
改訂版增加了一段比較重要的話,就是肯定了“高鶚補的后四十回”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不僅欽佩,還要感謝,“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著那個‘鼓擔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后來無數(shù)團圓的《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學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
亞東本??眹乐敚?印刷質(zhì)量良好,尤其是對現(xiàn)代版式和標點的采用,卷首還有胡適之鄭重而新穎的科學考證,使得讀者在閱讀接受上,乃至在作品內(nèi)容的呈現(xiàn)效果上,跨越了“古代”與“現(xiàn)代”的藩籬。
至此時,《紅樓夢》這部書破繭成蝶,翩翩然飛進了現(xiàn)代中國。
打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報紙,可以看見這樣的話:“自從白話文興盛以來,《紅樓夢》一躍成了文壇上的上客?!?/p>
據(jù)北京高等師范學院1922 年以答卷形式向近千人所作的一次“民意調(diào)查”, 及1923 年孫伏園主編的《京報副刊》所進行的一次名為“青年愛讀書”的社會調(diào)查,《紅樓夢》均名列榜首成為當時青年最喜愛的讀物。
安徽蕪湖,一個讀中學的少年,買到了亞東圖書館新出的帶標點的《紅樓夢》——這顯然不是他此前在家里看過的石印本《金玉緣》了。它看起來如此現(xiàn)代,如此與眾不同,書邊空白,排版的字體、行距、標點,都充滿了新鮮感與美感……他“多次反復(fù)地讀”。后來回憶起來,這部書對于他“學習白話文、認識社會乃至后來成為作家,起了很大作用”。
這位少年,名叫吳組緗。
1980年中國紅樓夢學會成立的時候,他被推舉為會長。
五
胡適,正式定義了“紅”字后面的“學”。
胡適考證過程中,幫助他尋找文獻資料、共同討論的還有兩個學生俞平伯和顧頡剛。1922年,俞平伯完成了《紅樓夢辨》,他與顧頡剛關(guān)于《紅樓夢》的通信,構(gòu)成了其中的重要部分?!靶录t學”一詞,就是顧頡剛在給《紅樓夢辨》寫的序言中提出來的。
不只學人,天下人待《紅樓夢》,也自此不同。
《紅樓夢》與胡適,蘭因前種,故事還在繼續(xù)。
1927年5月,經(jīng)歷了十個月國外旅行的胡適回到上海,一封寄自上海馬霍路德福里390號的信送進了他家的郵箱,信里寫道:
茲啟者,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只存十六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之,當將原書送閱。手此。
即請適之先生道安
胡星垣拜啟
五月二十二日
胡適對這封陌生人的來信不以為意,他當時認為,凡是帶批的《紅樓夢》必然是比較晚后出現(xiàn)的本子。
五六年前,胡適考證《紅樓夢》時,研究了當時所能搜集到的各種《紅樓夢》版本,他發(fā)現(xiàn)除了一部有正書局石印本,也就是帶有戚蓼生序的八十回的版本之外,其他市面上出現(xiàn)的各種版本《紅樓夢》,其底本都源自“乾隆末年程偉元的百二十回全本”,他稱之為“程本”。
程本有兩種,一種是程偉元和高鶚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活字排本,胡適命名為“程甲本”。這是流傳最廣的版本,當時市面所見各種印本大多以程甲本為底本。亞東本的初排本所使用的雙清仙館刻本,就屬于程甲本系統(tǒng)。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春天排印的,被他命名為“程乙本”,胡適自己收藏的那部萃文書屋活字本,就是程乙本。
胡適對“程乙本”的評價較高,認為“程甲本”造成了各本的矛盾錯誤,“這是《紅樓夢》版本史上最不幸的一件事。”但他認為“有總評、夾評、評贊、題詩,將評語抄入正文(第二回)”的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shù)展傳傳抄本之中幸而保存下來的一種”,絕非有正書局老板標榜的那樣是“原本《紅樓夢》”,只是具有一定的參校價值。
那位素未謀面的胡星垣在信里提到的十六回殘本,胡適也就想當然地視其為“無數(shù)展傳傳抄本”中的又一種。那個陌生的“脂硯齋”,胡適以為必然也是妙復(fù)軒、雙清仙館、桐花鳳閣之類的名號。胡適本來就認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陳舊的評點與無聊的索隱一樣不值得重視,也就沒在意。
胡星垣沒有等來胡適之先生的回信,卻在報紙上看到了胡適和徐志摩、梁實秋、丁西林等人在上?;謴?fù)“新月社”以及開辦新月書店的新聞及廣告,胡適被推舉為董事長。胡星垣心存一絲執(zhí)念,把書送到了剛開張的新月書店,拜托書店轉(zhuǎn)交給胡適。
胡適1927年8月寫信給錢玄同,重金買下“海內(nèi)最古的《石頭記》抄本”帶來的歡喜興奮在信紙上雀躍,“近日收到一部乾隆甲戌抄本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只剩十六回,卻是奇遇!批者為曹雪芹本家,與雪芹是好朋友……有許多可貴的資料,可以證明我與平伯、頡剛的主張。此為近來一大喜事,故遠道奉告?!?/p>
他們當時的主張,就是《紅樓夢》為作者的自敘傳——現(xiàn)在老天派了個曹雪芹的摯友親朋,白紙黑字地為他們作證,這不是奇遇是什么?
1928年2月,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在《新月》雜志上發(fā)表,他第一次提出了“脂本”的概念,首次以抄本上所標干支紀年命名此系統(tǒng)的《紅樓夢》版本——這就是鼎鼎大名的“甲戌本”。
脂本現(xiàn)世,引發(fā)的最為重要的后果,是《紅樓夢》這部書自此“斷為兩截”——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罢姹尽迸c“偽本”之爭,自此愈演愈烈。
雖然此前也有裕瑞這樣的“原教旨主義者”,但畢竟是個別人,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程偉元與高鶚,只是干了編輯和出版人的活兒。特別是索隱一派,歷來認為全書一體——本來猜謎就不容易,要是謎面還是兩人寫的,就更沒法兒猜了。
一般讀者眼里的《紅樓夢》,就是程高本給出的《紅樓夢》。痛心黛死釵嫁,為瀟湘館里焚后飄飛的詩稿紙灰兒、白茫茫雪地上賈政眼中遠去的大紅斗篷,灑了一百多年的眼淚,你這會兒告訴他們哭錯了?
這個“錯”,糾得糾不得,這個“真”,認得認不得,我說了不算——似乎誰說了也不算。除非有一摞曹雪芹寫完的稿子奇跡般地降臨人世——至今快一百年過去了,就連胡適那般的“奇遇”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大家不過順著“脂硯齋”這個線索,在這個地球上苦苦搜尋,慢慢找到、辨識可信的,也不過十余種殘卷而已——情節(jié)范圍依舊在前八十回的范圍之內(nèi)。
《紅樓夢》自此之后,正式有了門以其為名的學問——紅學。
《紅樓夢》與紅學,百年姻緣,一言難盡。若這部書能言,說不定也會幽幽地丟出一句“蘭因絮果”。這倒頗似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補遺》中擬想的那種叔本華式的悲?。骸叭艏雅际颊呋蛞栽古冀K;遙聞聲而相思相慕,習進前而漸疏漸厭,花紅初無幾日,月滿不得連宵,好事徒成虛話,含飴還同嚼蠟。”
六
大家的朋友胡適之很有影響力,有追隨他繼續(xù)考證的,也有就著他的考證說一說的。不只《紅樓夢》翻紅成了新文壇的“上客”,就連一二十年前王靜安先生的舊文,也有人開始寫文章進行呼應(yīng)了。
胡適費心費力,所圖者大,有借考證小說重塑學術(shù)、再造文明的愿景。
魯迅論《紅樓夢》的目的,就單純多了。
魯迅先生為這部書留下的只言片語,后來都被人拿來嚼了不知多少遍,還頻頻出現(xiàn)在中學各科考題之中——不只語文,還有政治,經(jīng)過輪番榨汁般的意義汲取之后,都不知道原來這話是什么味道了。
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這本書“正因?qū)憣?,轉(zhuǎn)而新鮮”,倒也可以拿來送給他自己。魯迅對《紅樓夢》的評價,既是學養(yǎng)深厚的研究者的分析,也是一個有著過硬作品、深諳小說創(chuàng)作內(nèi)里乾坤的文學大家的洞見。他目的單純,要去教書,先得寫教案——論《紅樓夢》是講義章節(jié),不過是論清代人情小說一種而已?!吨袊≌f史略》先是油印了發(fā)給學生的,后來才印刷出版。講給學生聽,自然要做持中之論,反而經(jīng)得起撕扯,至今看來也沒什么大的破綻。
魯迅關(guān)于《紅樓夢》有段著名的話:
《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zāi)樂禍,于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掛礙。然而憎人卻不過是愛人者的敗亡的逃路,與寶玉之終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紅樓夢》時的思想,大約也只能如此;即使出于續(xù)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
這段話出自《絳洞花主小引》,是魯迅為廈門大學陳夢韶的話劇劇本《絳洞花主》寫的引言。魯迅研究加上《紅樓夢》研究,這話也早被榨過各種“汁”了,寶玉小時候的這個綽號到底是“花主”還是“花王”,都可以寫好多篇發(fā)在核心期刊上的文章,也算是先生與此書蔭庇后人的功德。
我關(guān)心的重點在“話劇”二字?!都t樓夢》早有了傳奇,有了鼓詞,1924年京劇舞臺上,梅蘭芳在葬花——到了1927年,《紅樓夢》與來自海外的“文明戲”話劇,看上去也蠻搭了。
作為抄本的《紅樓夢》,就漂洋過海去了別國,因此我們后來會在國外發(fā)現(xiàn)脂本。19世紀之后,很多在華的外國人拿這本書來學習漢語?!都t樓夢》的刊印本跟隨那些來到中國又離開中國的人,去往了世界各個地方。俄國人也好,德國人也罷,眼里不過是“用美麗的象形文字寫出的具有神秘東方色彩的中國小說”,并沒有真的進入他們的閱讀。但同處儒家文化圈的日韓與“外人”不同,歷史上漢語是他們的官方語言,他們的讀書人和中國人同時在讀這部書。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被指“抄襲”,魯迅憤憤不已,他在初刊《語絲》第65期(1926年2月8日)、后收入《華蓋集續(xù)編》的《不是信》中,為自己做了如下辯解:“鹽谷氏的書,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我的《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據(jù)它的,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系圖》,也是根據(jù)它的,但不過是大意,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p>
“鹽谷氏的書”,指的是東京大學漢學家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受了委屈的魯迅先生,自有他“獨立的準備”與“不同甚至相反的見解”。提起這段公案,是因為這一斑,足以說明,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新的學術(shù)范式確立之后的共同體成員,不約而同為《紅樓夢》這部書提供了各種穩(wěn)定的意義“棲枝”。
有枝可棲,有巨大的社會空間可以飛舞,《紅樓夢》這部書在進入現(xiàn)代的中國,存活得越發(fā)好了。
對這部書關(guān)愛有加的還有兩位先生,那就是吳宓和陳寅恪。兩位著述豐富,格外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尋來精研。
早年讀過吳宓先生的一些軼事,說吳先生因為昆明一家面館的字號叫作“瀟湘館”,認為唐突了林妹妹,怒而砸店。另外一則是著名的“殺胡適”——《學衡》與《新青年》是打?qū)ε_的,一次聚會上兩人相遇,胡適開玩笑問他:“學衡派最近又有何陰謀?”吳宓回答:“殺胡適?!?/p>
殺倒未必殺,打還是要打的。他就《紅樓夢》說的話,也是指著胡適鼻子說說:“吾不能考證,但亦不畏考證”。不怕,也不信——吳先生認定《紅樓夢》是曹雪芹一個人寫的,程高就是編輯。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覺。
1919年,吳宓先生在哈佛大學中國留學生的學術(shù)聚會上作題為《紅樓夢新談》的演講,當時同在哈佛的陳寅恪先生作《紅樓夢新談題辭》送他:“等是閻浮夢里身,夢中談夢倍酸辛。青天碧海能留命,赤縣黃車更有人?!?/p>
陳先生原詩有注,虞初號黃車使者。西漢的虞初,是中國得到確認的最早的小說家,后人甚至以“虞初”兩個字直接代指“小說”。吳宓笑說陳寅恪是鼓勵他做小說家,他倒也真有寫小說的想法。
吳先生的小說,終究并未寫出來,自己的人生倒活成了一部充滿張力但結(jié)局凄慘的小說,讓人唏噓。
接下去的這個世紀,現(xiàn)代中國的“黃車使者”的確“更有人”,但他們埋頭寫自己的小說的時候,不用抬頭,也能感覺那座越升越高的“紅樓”,投下的影子……
進入現(xiàn)代之云生足下
一
《五燈會元》卷十二,有客問石霜楚圓慈明禪師:“步步登高如何?”師曰:“云生足下?!?/p>
《紅樓夢》這部書,在二十世紀接下去的時間里,開始步步登高。
1934年,民國二十三年,被馮玉祥趕出紫禁城的溥儀,又被日本人哄到了東北,做了偽滿洲帝國的“康德皇帝”;東北三年前被日本人占了,因為“改旗易幟”成就了國民黨北伐統(tǒng)一全國的張學良,退到了關(guān)內(nèi);那位認為“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蔣委員長,一直在圍剿中央蘇區(qū);這一年10月,中國工農(nóng)紅軍開始長征……不幫著大家復(fù)習現(xiàn)代史了,誰都知道,接下去要發(fā)生的是什么。
進入現(xiàn)代的中國,此時并沒有集中且強大的權(quán)力中心,面對割據(jù)地方的軍閥,蔣委員長對這個國家的實際控制能力,甚至比不上那位慈禧老佛爺。戰(zhàn)亂成為了中國人的日常,但人之為人,飯還是要吃,話還是要說——1934年,后來被標志為“小品文雜志年”。
數(shù)量眾多的以發(fā)表小品文為主的雜志紛紛出現(xiàn),后來很多人擬想的又雅又潮的“民國風”,有相當?shù)谋壤瑏碜赃@些文字。這些文字,足以證明從《紅樓》《水滸》這樣“深刻而流麗的白話”里長出來的現(xiàn)代漢語,也可以像文言一樣優(yōu)美典雅,洗練精準。
至于小說,此時已經(jīng)有了巴金的《家》和茅盾的《子夜》。然而更為大眾熟知的小說家應(yīng)該是寫了《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緣》的張恨水,張恨水卻從前兩年開始,不寫風月改寫抗戰(zhàn)了,他這一年離開北平去了西北。這一年,沈從文寫完了《邊城》……
脫離了草創(chuàng)時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戰(zhàn)亂與動蕩中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新桃”來了,很多“舊符”都被替換掉了,《紅樓夢》的命運又該如何呢?
這部書迎來的似乎不是替代者,而是“繼承人”。
“民國《紅樓夢》”,成為了稱譽。有人這樣說《金粉世家》,張恨水是高興的。四年之后,林語堂用英文寫的《京華煙云》也將被人這樣看,林先生也不避諱,直言他本來是想將《紅樓夢》翻成英文,覺得很困難,還不如寫一篇英文小說。他在《我的長篇小說》一文中“招供”:“木蘭似湘云(而加入陳蕓之素雅),莫愁似寶釵,紅玉似黛玉,桂姐似鳳姐而無鳳姐之貪辣,迪人似薛蟠,珊瑚似李紈,寶芬似寶琴,雪蕊似鴛鴦,紫薇似紫鵑,暗香似香菱,喜兒似傻大姐,李姨媽似趙姨娘,阿非則遠勝寶玉……”
唯有巴金先生的《家》被人這么說的時候,他似乎有些不樂意。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明確否認過,當時就有人覺得他說的“時代不同”是在“撇清”:抓著“覺民覺慧”兩個叛逆青年,說“這是《紅樓夢》里沒有的呀”!
后來有研究者扒著兩本書做比對:《家》第21章覺新與梅芬之間的互訴衷腸也不免讓人想到《紅樓夢》第23 回的“寶黛互訴”;《家》第24 章瑞玨與梅芬彼此交心頗類似于《紅樓夢》第45 回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家》第26 章“鳴鳳抗婚”一幕明顯帶有《紅樓夢》第46 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的影子;《家》第29 章覺慧在花園里發(fā)現(xiàn)倩兒為鳴鳳、婉兒燒紙錢更是明顯有著《紅樓夢》第58 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的影子,等等。
這種方法好像在化驗文本“DNA”,足以證實任何一部現(xiàn)代小說里的“紅樓血統(tǒng)”——不管作者承不承認,客觀事實更有說服力。
更何況翻開《巴金全集》,在《家庭的環(huán)境》一文中,他描述了《紅樓夢》自幼就融入了他的日常生活。就在《家》這本書里,收有他自己的一篇文章《關(guān)于〈家〉》,談到小說中一個人物琴的時候說:“到后來,一個類似惜春那樣的結(jié)局,就像一個狹的籠似的把她永遠關(guān)在里面了?!?/p>
利用文本事實,輔以作家的傳記性資料,似乎很客觀,其實很主觀——主觀到抓著石縫間的藤蔓做證據(jù),卻忽略了山一樣差別巨大的事實。
巴金先生所謂“時代不同”,不是做姿態(tài)撇清,是實話實說——他很清楚對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更為本質(zhì)的決定性力量是什么,他很清楚自己寫的東西是什么——那是新物種,和《紅樓夢》完全不同。
小說是話語組成的場域,掌控小說的決定性的力量,是作者的話語選擇。
《家》是“五四”啟蒙話語嘹亮高亢、悲憤卻不失樂觀的獨唱,《紅樓夢》則是低沉含混、意義繁復(fù)的眾生絮語。與這一本質(zhì)力量相比,《家》與《紅樓夢》那些人物和細節(jié)上的相似性變得無足輕重,甚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我舉一個比《家》更為顯豁的例子,來說明這種“化驗DNA”的方法有多么的“不科學”?!都t旗譜》是革命話語敘事。但在《紅旗譜》四十三章中,寫馮登龍去嚴家見嚴萍:
登龍轉(zhuǎn)著脖子看不見嚴萍,睜開大眼睛問:“萍妹子呢?”
嚴萍媽媽說:“在東屋里,去吧,去看看她?!?/p>
嚴萍聽登龍走過來,翻了個身,臉朝著墻把手搭在眼上裝起酣睡。馮登龍不管不顧地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扳嚴萍的手。
嚴萍機靈地躲開說:“年歲大了還這么著,誰習慣?”她伸起胳膊打了個哈欠,翻身坐起來說,“坐到椅子上去?!?/p>
這兩人本是青梅竹馬,只是長大后的嚴萍有了別的心事,喜歡上了在“反割頭稅”大會演講的江濤,要拉開和馮登龍的距離。梁斌筆下的嚴萍雖然向往革命,畢竟是個閨中少女,馮登龍也是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破落地主家少爺,這番小兒女姿態(tài)的描摹藍本,前半截是“寶玉探寶釵”,后半截是“靜日玉生香”,就連那位嚴媽媽的口氣都活像薛姨媽。
如果這能說明《紅旗譜》與《紅樓夢》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那么我們也可以說,現(xiàn)在我們每天吃的雞,就是還活著的恐龍。
古生物學家從霸王龍的骨頭化石上提取到了一些蛋白,與現(xiàn)代禽類的DNA對比,發(fā)現(xiàn)非常相像——事實上,古生物學家真的在利用逆向基因技術(shù)實施“恐龍雞”計劃。但我們在如此微觀的層面上逆推現(xiàn)當代小說的“紅樓血統(tǒng)”,構(gòu)成是雙重遮蔽——尤其是對《紅樓夢》的遮蔽。
即便如此,我也不忍苛責這樣做的研究者,他們只是想反復(fù)論證和確認《紅樓夢》這部書的價值。再說,他們所隸屬的學術(shù)范式建立的“初場景”,就是很多大名鼎鼎的“庖丁”,在里面完美肢解著《紅樓夢》這頭“大?!保此叭缤廖亍?,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的姿態(tài),忍不住要見賢思齊。
《紅樓夢》進入現(xiàn)代之后的生存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越來越吊詭了。
二
回到1934年,德意志第三帝國的那位元首,讓整個歐洲都感到了不安。德法邊境的馬奇諾防線在加緊修建。巴黎,羅德斯丹圖書公司出版了一位年輕的中國留學生的博士論文,用法文寫成的《紅樓夢研究》。
這位27歲的年輕人名叫李辰冬,故鄉(xiāng)在河南濟源,這一年,他憑借著這篇研究《紅樓夢》的論文,獲得了巴黎大學的文學博士學位。
他也在同一年,回到了中國。他將自己的博士論文翻譯、改寫成了系列文章,陸續(xù)在國內(nèi)的雜志上發(fā)表,最后整理成為了書稿。李辰冬在初版及后來在臺灣再版該書的《自序》中,都提到“第一次讀初稿的人”是馮友蘭,若沒有這位河南同鄉(xiāng)的“指示,此書不會有現(xiàn)在的面目”。
《紅樓夢研究》在重慶正中書局出版的時候,是抗日戰(zhàn)爭進行到最為艱難時期的1942年。李辰冬選擇《紅樓夢》作為自己的論文選題,也跟日本侵華有關(guān)。當時東北丟了,遠在巴黎的李辰冬感到“恥辱和苦悶”,他覺得這樣既是對自己的心靈安慰,也想在外國人面前表明“我們也有與你們同樣偉大的作品”。
李辰冬的專業(yè)是“比較文學與文學批評”,他后來在文章里說,《紅樓夢研究》受了泰納的《巴爾扎克論》的影響。他還翻譯了這位法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的這篇文章在中國出版。
李辰冬提到的泰納,就是《藝術(shù)哲學》的作者,一位十九世紀在歐洲產(chǎn)生過廣泛影響的藝術(shù)史學家和美學家。我高中時買的那本綠色封皮的《藝術(shù)哲學》,他的名字被翻譯為丹納。當時也實在是沒看過什么理論書,讀那本書的的印象至今還記得,仿佛走進了熱帶雨林,滿眼繁茂奇異的植物,艷麗的蝴蝶和鳥……
我不知道李辰冬遇到泰納時的感覺如何,但他到巴黎后,法文學得剛剛能讀書的時候,《巴爾扎克論》是引起他的注意和興趣的第一篇論文。在《藝術(shù)哲學》中,這位泰納認為可以放在莎士比亞身邊的一位近代或現(xiàn)代作家,就是巴爾扎克。他認為巴爾扎克的作品“形成了人類社會的百科全書”。
李辰冬的論文,是要解釋《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要在世界文學史上將曹雪芹的《紅樓夢》與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悲劇、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歌德的《浮士德》、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并列。
他不僅批評了歷來的影射附會的“索隱”,也批評了后來的“考證”,他從作者與他的時代、作品人物、文化精神以及敘事藝術(shù)幾個方面對比分析,認為《紅樓夢》在小說藝術(shù)上取得的成就,要優(yōu)于《人間喜劇》和《戰(zhàn)爭與和平》等西方名著。但丁與歌德是主觀派的最高代表,而作為世界文學中客觀主義作家的最偉大的代表者,能和曹雪芹并立的,只有莎士比亞了。
十幾年前,吳宓先生對《紅樓夢》也有過相同思路的判斷——不過他使用的是英國小說理論,比對的是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和薩克雷的《紐卡姆一家》。他在《石頭記評贊》中說:“《石頭記》為一史詩式小說,描寫人生全部,包羅萬象,唯其主題為愛情?!痹凇都t樓夢新談》中,吳先生用的是亞里士多德《詩論》——現(xiàn)在好像大多翻成《詩學》了,認為寶玉是合格的“悲劇主人公”,“《石頭記》人生觀”具有亞里士多德所說的“莊嚴性”。
吳宓和李辰冬都反對胡適等考證一派的“自敘傳”說。自敘傳,在現(xiàn)代小說理論搭建出來的價值評判坐標系中,位階要比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低很多。他們都認為這是對這部偉大作品的誤讀、誤判,嚴重低估了《紅樓夢》的藝術(shù)成就。他們比照不同的西方現(xiàn)代小說理論,條分縷析地列陳曹雪芹卓越的敘事藝術(shù)。真的如同吳宓所言,越看西方那些小說,越會看重《紅樓夢》。
“史詩”“百科全書”這些語匯,開始和《紅樓夢》有關(guān)。
如果胡適給予《紅樓夢》現(xiàn)代學術(shù)榮譽,可以視為一種“加封”的話,顯然此刻有人對“封號”和“位分”都表示不滿了,他們認為需要的是“加冕”。
真正的“加冕”儀式還要等些年頭,但此時的《紅樓夢》,頭上雖無冠冕,卻隱隱已有了不可輕易冒犯的王者之氣。
不然茅盾先生做節(jié)本《紅樓夢》時,也不會再三解釋,甚至用了頗為謙遜的“唐突”兩字。
當初金圣嘆剁了《西廂記》的“狗尾”,不僅不覺唐突,剁完了還指著剁掉的第五出罵寫得如此低級——“真為惡札”,腰斬《水滸》,更沒絲毫的惶恐。即便到了“五四”時期,也不止一人認為《紅樓夢》是需要處理,才適合閱讀。
亞東本《紅樓夢》初版時,除了胡適之的《紅樓夢考證》,還有一篇陳獨秀寫的序言。他認為還是叫《石頭記》好一些,他本來就認為《石頭記》有些“瑣碎可厭”的地方,早在1917年3月,他發(fā)在《新青年》上的《答錢玄同〈文學改良〉》中,就借章太炎之口,對《紅樓夢》做了部分肯定:“章太炎先生,亦薄視小說者也,然亦稱《紅樓夢》善寫人情。夫善寫人情,豈非文字之大本領(lǐng)乎?”
到了受汪原放請托寫新序的時候,更加闡發(fā)了這一點,認為應(yīng)該找個寫小說的高手把《紅樓夢》那些討厭的地方都刪掉,只留下“善寫人情”的部分。
十三年后,茅盾先生敘訂完成了節(jié)本《紅樓夢》。
三
李辰冬在巴黎答辯論文,就曹雪芹為何比肩莎士比亞侃侃而談的時候,在“東方巴黎”上海,茅盾受開明書店老板的請托,開始刪節(jié)《紅樓夢》了。
那是1934年的春天,“左翼作家聯(lián)盟”大旗招展,茅盾是核心成員,文學活動繁忙,有雜志要辦,有外國書要翻譯出版,還要跟“新月派”筆戰(zhàn),茅盾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處在高峰期,《子夜》之后,寫了《春蠶》《秋收》《殘冬》《林家鋪子》等小說,還有一系列的作家論和理論文章,隨筆雜文更多,著名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選編完成并出版。
百忙之中,茅盾先生還是決定“唐突”一下《紅樓夢》。
這不僅讓人好奇,為什么?
在《節(jié)本紅樓夢導言》中,茅盾先生先把陳獨秀的話擋在了前面:
陳獨秀先生曾說:“我嘗以為如有名手將《石頭記》瑣屑的故事盡量刪削,單留下善寫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國近代語的文學作品中代表著作。”(見亞東版《紅樓夢》陳序)在下何敢僭稱“名手”,但對于陳先生這個提議,卻感到興味,不免大著膽子,唐突那《紅樓夢》一遭兒。
除了自己的興趣,茅盾接著在《導言》中還解釋做這個節(jié)本的目的:
研究《紅樓夢》的人很可以去讀原書,但是中學生諸君倘使想從《紅樓夢》學一點文學的技巧,則此部節(jié)本雖然未能盡善,或許還有點用處。
這個節(jié)本,也許該被算作第一部青少版《紅樓夢》。
請托茅盾先生做此事的是開明書店老板張錫琛。張老板和沈先生是老鄉(xiāng),頗有些交情。而開明書店,當時因為出了一些優(yōu)質(zhì)的青少讀物,而為人稱道。特別是1932年推出的初等小學國語課本,葉圣陶撰文,豐子愷繪圖,受到了當時教育界人士的普遍贊譽。八九十年后,移動互聯(lián)時代的那些新媒體,還為發(fā)現(xiàn)了“民國課本有多驚艷”,大驚小怪了一番。他們曝出來的那些課本的照片,就是開明書店出的,繪圖好看煞人,內(nèi)容活潑有趣還不失文學性,“螢火蟲,點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到小河邊,小魚在做夢。飛到樹林里,小鳥睡得濃……”
出版界的金科玉律,第一好賣的就是教材與教輔,再有就是名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版業(yè),也不例外。節(jié)本《紅樓夢》算是兼二者之長了。邀請名家擔綱,向青少年普及文學經(jīng)典,傳授寫作技巧,顯然是張老板在既往成功經(jīng)驗之上的新嘗試。
茅盾自然是名家,而且他精熟《紅樓夢》到可以背誦,張錫琛也是知道的。據(jù)曾在開明書店工作多年的錢君匋在他的《書衣集》中撰文回憶:早年鄭振鐸不信張錫琛對他說的,茅盾可以背誦《紅樓夢》,張錫琛就安排酒局,當眾打賭,鄭振鐸點出回目,茅盾滔滔不絕地背誦而出,大致不錯,眾人皆驚訝且欽佩。
這部節(jié)本《紅樓夢》出版后的銷量如何,我沒有具體考證過,想必是不錯,因為不斷得到再版。到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學林書店還在出,纏枝花卉圖案作底紋,上面有一繡像仕女圖,標明是開明書店的初版,“紅樓夢”三字下面還有“茅盾敘訂”四字。書脊上書名之上有“潔本”兩個小字。現(xiàn)在舊書網(wǎng)上品相完好的一套,標價860元人民幣(可議價),想必存世量相當大,并不是很貴,而1948年的亞東本標價標到了3000元。至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北京寶文堂重印的,50塊錢。內(nèi)地各家出版社也在不斷重印,舊書新書都有,簇新的是2019年出的,配著孫溫的畫,定價239元。
開明書店初版的時候,就把茅盾先生的“節(jié)本”,在封皮上弄成了“潔本”。后來再版,大部分出版商也沒改的意思。“潔本”是種暗示,如同“少兒不宜”是暗示一樣。我只看到2013年華夏出版社倒是放棄了這種擠眉弄眼的暗示,老老實實寫了“節(jié)編本”“茅盾節(jié)編”。而2019年的安徽教育出版社的這個新版,選擇致敬業(yè)界前輩,封皮上赫然寫著“大作家給孩子看的潔本紅樓”,然而搞笑的是,選孫溫的畫做封面,偏偏選了那幅“賈寶玉夢游太虛境”——這一節(jié)明明被大作家給刪去了。
《紅樓夢》的自清潔程度很高,對于今天的家長來說,根本不必擔心這個,你孩子看的二次元動畫,什么“耽美”“腐系”,比這本書還要“污”一些。更多的家長買青少版是為了幫助孩子應(yīng)對進入高考必讀書目的《紅樓夢》,那茅盾先生的這個節(jié)本,對此更是沒有幫助。我看到過高中語文考題里出了湘云的判詞,讓學生判斷說的是哪個人物;給出書中的詩詞,說表現(xiàn)了人物的什么性格——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被茅盾先生刪掉了。
茅盾先生的這個節(jié)本,很少被真正看作青少版《紅樓夢》。
雖然在《導言》中他也提到“中學生諸君”,但彼時的中學生,不是今天的中學生,學“文學的技巧”,不是“寫作文”。茅盾先生之所以愿意刪節(jié)編訂《紅樓夢》,是想從普及的角度,貫徹他秉持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念。
他在《導言》中明確了自己“盡量刪削”的三個標準:
第一,“通靈寶玉”“木石姻緣”“金玉姻緣”“警幻仙境”等等神話,無非是曹雪芹的煙幕彈,而“太虛幻境”里的“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以及“紅樓夢新曲”十二支等等“宿命論”,又是曹雪芹的逋逃藪,放在“寫實精神”頗見濃厚的全書中,很不調(diào)和,論文章亦未見精彩,在下就大膽將它全部割去。
第二,大觀園眾姊妹結(jié)社吟詩,新年打燈謎,諸如此類“風雅”的故事,在全書中算得最乏味的章回……這一部分風雅勝事,現(xiàn)在也全部刪去。
第三,賈寶玉挨打,是一大段文字,“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又是一大段文字,賈政放外任,門子舞弊,也是一大段文字,可是這幾段文字其實平平,割去了也和全書故事的發(fā)展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就“盡量刪削”了去。
總計前后刪削,約占全書五分之二。既然刪削過了,章回分解就不能依照原樣,所以再一次大膽,重訂章回,并改題了“回目”。
刪掉的,是可以忽略的;留下的,是希望你重視的。這個取舍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產(chǎn)生于茅盾先生一直推崇的文學主張:文學要有寫實精神與社會意義。對于既是小說家也是文藝理論家的茅盾來說,與歷來“瞞”和“騙”的文藝相對立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思想,既體現(xiàn)著文學為人生的思想宗旨,也體現(xiàn)著小說現(xiàn)代化的藝術(shù)要求。
這個節(jié)本在觀念和審美上都有明確的導向性,茅盾先生固然想影響有意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年輕人走向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只怕也想改變閱讀者的審美習慣和價值判斷?!都t樓夢》如同一個放大器,會擴大這一影響。
于是我們有了這本現(xiàn)實主義的節(jié)本《紅樓夢》。
我對各種續(xù)寫《紅樓夢》的人都表示理解,更不要說茅盾先生此舉背后還隱含的良苦用心了。事后說三道四很容易,所以也很廉價?!皻v史局限性”是個充滿文化優(yōu)越感的詞,這個詞隱含著一個假設(shè)的大前提——紀年在后,就意味著局限更少,認知更全面。而這個大前提,是可疑的。
我認為這個節(jié)本只是更為清晰地凸顯了一個大的趨勢:《紅樓夢》進入二十世紀之后,就開始被“現(xiàn)實主義化”。
接下去的日子里,這本書里的“神仙”“幻境”之類的內(nèi)容根本不必刪節(jié),在強大的闡釋力量之下,它們會自動蒸發(fā),作為“現(xiàn)實主義杰作”的《紅樓夢》,將充滿戲劇性地出現(xiàn)在中國人的面前。
四
1954年9月1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距離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過去了五年,新中國的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通過、頒布了第一部憲法,選舉了自己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
同時,山東大學的《文史哲》,這一年的第九期雜志如期面世。三年前創(chuàng)刊的《文史哲》,是新中國創(chuàng)辦最早的高校文科學報和人文社科學術(shù)雜志,可謂開風氣之先。這期雜志,發(fā)表了兩位畢業(yè)校友的文章《關(guān)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
題目中所含的《紅樓夢簡論》是俞平伯先生的文章,俞先生當時已是名家學者了。此文的作者是兩個去年剛畢業(yè)的年輕人李希凡與藍翎,編輯加了一段“編者的話”,非常低調(diào)地表示“主要對于俞平伯先生的論文有所商量,本刊編輯認為這種對于問題展開討論的精神是好的,況且《紅樓夢》這部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因為內(nèi)容豐富,引起人們的誤解也最多。澄清關(guān)于其中某些問題的看法,對于讀者會有幫助”。
這兩個年輕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年春天,他們倆站在中山公園報欄前的念頭一轉(zhuǎn),會成為蝴蝶扇動的翅膀,結(jié)果是《紅樓夢》這部書現(xiàn)代命運的第二幕,轟轟烈烈地上演了。
從1954年10月到1956年6月,全國各大專院校的文科院系、文藝團體、學術(shù)機構(gòu)、民主黨派都在討論《紅樓夢》,報紙刊物發(fā)表的相關(guān)文章有數(shù)百篇,第二年作家出版社選編其中的129篇,出版了近一百萬字的《紅樓夢問題討論集》。
這部書從來沒有被這么“重視”過,想必登到如此高處,一定會有些眩暈。
第二幕真正的“反一號”并不是俞平伯先生,而是第一幕中的男一號,此時并不在場的胡適之。
1955年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了200萬字的《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匯編》,選編的就是這幾個月來發(fā)表的批判文章。
寓居美國的胡適遠遠地關(guān)注著現(xiàn)場相識人物的命運。
曾經(jīng)借過他的甲戌本回去謄抄的“小朋友”周汝昌,完全承繼他的考證道路寫了《紅樓夢新證》,他此時深刻反省自己不懂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有限,成了胡適和俞平伯的“俘虜”,他堅決反對這本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紅樓夢》,被胡適變成了“麻醉青年人的工具”,被俞平伯弄成了“鬧著玩兒的無聊對象”。
胡適給朋友寫信說:“周君此書中有幾處罵我,所以他可以幸免。俞平伯的書,把‘胡適之先生的字樣刪去,有時改成‘某君。他不忍罵我,所以他該受清算。其實我的朋友們罵我,我從不介意?!?/p>
俞平伯先生只是思想受了批判,那兩年生活并沒有受到實質(zhì)性沖擊,大家認定他“政治上與胡適不同”。但俞先生那種釵黛不分伯仲才能“極情場之盛,盡文章之妙”的話不能再拿來說《紅樓夢》了,“麻油拌韭菜,個人心里愛”這樣的話,不只是不合時宜,簡直是極端錯誤的了。
《紅樓夢》開始和一些嶄新的、宏大的話語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其實不只是對《紅樓夢》的言說方式,中國人談?wù)撘磺械脑捳Z方式都徹底改變了。政治話語開始進入到生活的每個縫隙,這種“非常態(tài)”在更大的時間坐標系里看,卻也并不罕見。
史湘云與林黛玉中秋夜聯(lián)句,大觀園里兩個女孩子半夜對著月亮作詩,“玉桂”“金萱”也會跑出來,她們自嘲“替他們頌圣”。寶玉向黛玉剖白心跡:“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今天哪個男生這樣表白一下試試?
不同歷史時空里的人,有著不同的“政治正確”。
因為受到空前的重視,對《紅樓夢》這部書的作者和版本問題的研究也跟著升溫,收獲的除了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和社會歷史批評下的研究成果,還有一些珍貴的關(guān)于作者家世和作品版本的資料,當然,假文物也跟著出了不少。
大概也是從那時起,提及這部書,“史詩”“杰作”“經(jīng)典”“百科全書”等等尊號前面還要有一串長長的金碧輝煌的定語,就像過去皇帝皇后的謚號一般,定語不超過七個字,你都覺得不好意思在后面再跟上“紅樓夢”三個字。
“加冕儀式”,也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了。
那就是1963年紀念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的紀念展覽會。
紀念活動從1962年就開始了,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了《紀念曹雪芹》的紀錄片,越劇電影《紅樓夢》上映,轟動一時,北方昆曲院巡演《晴雯》,周恩來總理親自審核了此劇的劇本與演出,各家出版社除了再版《紅樓夢》,出版程本、脂本的影印本,還出版了與此書或作者相關(guān)的各種資料文獻……
只是曹雪芹究竟在哪一年逝世的,還沒能確定下來。
從1962年春天就開始舉辦座談會、討論會,專家們開始寫爭論文章,“癸未”,“壬午”,還是“甲申”?越鬧越激烈,誰也說服不了誰。一年之后,負責紀念活動的領(lǐng)導同志,看看情況,知道是不會有結(jié)果了。于是,他們決定讓學術(shù)的歸學術(shù),你們繼續(xù)研究——這次紀念活動需要一個確定的卒年,我們“決定”讓曹雪芹逝世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也就是1763年。
1963年8月17日,故宮文華殿,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和故宮博物院聯(lián)合舉辦的“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紀念展覽會”開展。
這次展覽的展品有兩千多件,展覽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關(guān)于曹雪芹的生平及家世,展出的有敦敏的《懋齋詩抄》,敦誠的《四松堂集》,裕瑞的《棗窗閑筆》,以及《遼東曹氏族譜》,康雍兩朝頒發(fā)給曹家祖輩的誥命,曹寅、曹給康熙、雍正的奏折,曹寅的《楝亭詩抄》,等等。第二部分是《紅樓夢》的時代背景,康雍乾時期人民反抗活動的史料,清朝前期文字獄與禁毀書籍資料,科舉制度及科場舞弊的資料,《康熙南巡圖》《乾隆南巡圖》《蘇州災(zāi)民圖》《女四書》《女孝經(jīng)》,紡織業(yè)和鹽業(yè)資料,等等;第三部分是《紅樓夢》這部書的抄本、外文譯本、評論以及相關(guān)的詩詞歌賦、續(xù)書等等。第四部分是同時期的參考服飾、日用器物、園林圖片;第五部分則是以《紅樓夢》為題材的戲劇、電影、曲藝、繪畫、工藝品等等。
兩千多件展品,真正與曹雪芹本人相關(guān)的,嚴格意義上說,沒有一件。
屬于他的只有《紅樓夢》。
但此刻這部書已經(jīng)化身千萬億,端坐蓮花臺,寶相莊嚴,只怕曹雪芹自己都要揉揉眼睛,才能辨認出來。
五
《紅樓夢》進入現(xiàn)代的第一幕中,被大師們勾勒出了基本輪廓,那么在第二幕中,它被雕刻出了清晰的五官與身體的線條。即便幾十年之后,因為時代話語方式的改變,我們還會稍作調(diào)整和修飾,但那些線條已經(jīng)定型了。
在專業(yè)研究者那里,社會歷史批評成為最為主流的方法。而對于普通閱讀者來說,這部書在第一幕中“斷成兩截”,在第二幕中則“分成兩派”,寶釵與黛玉,襲人與晴雯,賈政與寶玉,老婆子們與小丫頭們……
最為重要的是賈寶玉、林黛玉的“叛逆者”形象,在第一幕中還只是眾多標簽中的一個,現(xiàn)在則成為了唯一的烙印。
從物種生存的角度講,《紅樓夢》在絕大多數(shù)古典作品都隱蹤滅跡的“冰河期”,意外地獲得了優(yōu)渥的生存空間。它的出版始終沒有中斷,對《紅樓夢》的校訂、整理工作一直在國家層面的支持下大力推進,即便在“文革”期間也是如此。在同類都成了“毒草”慘遭薅鋤的那段特殊歲月里,這棵搖曳在靈河畔與大觀園里的絳珠仙草,始終都在中國人的閱讀視野之中。
之所以能夠如此,跟《紅樓夢》的一位特殊讀者,當時的國家最高領(lǐng)導人毛澤東,是分不開的。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一些話語廣為流傳,“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是其一。還有就是他在《論十大關(guān)系》中那段:“我國工農(nóng)業(yè)不發(fā)達,科技水平很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之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薄墩撌箨P(guān)系》是他1956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做的報告。
比較有趣的一則逸事,是1973年12月,毛澤東與參加中央軍委會議的人員談話時問:“許世友同志,你現(xiàn)在也看《紅樓夢》了嗎?要看五遍才有發(fā)言權(quán)呢!”
毛主席布置的任務(wù),許世友如何完成?許世友的身邊人想出了辦法,弄出一個五萬字左右的精華本。任務(wù)到了南京大學革委會,革委會交給了中文系,中文系選了年輕的吳新雷老師完成這個任務(wù)。
記者采訪到了吳老師,吳老師回憶:不是改寫,是壓縮,全部用原文,不能用自己的話,主要人物和情節(jié)都要有,他還保留了一兩首詩詞,“花謝花飛飛滿天”也有……他自己幾個月之內(nèi)倒是把《紅樓夢》結(jié)結(jié)實實讀了五遍,不然也串不起來。可惜這個“精華本”沒有留存,吳老師當時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是南京軍區(qū)的政治任務(wù),他笑對記者說,“哪敢偷偷摸摸留底本呢?”
1973年12月,那是我出生的時間。
媽媽說,她當時在家里坐月子,在新華書店工作的蘭兒姨給她拿來了一套新出的《紅樓夢》,她就在給我喂奶換尿布的同時,讀完了這套書。
這個故事她講了很多年。我寫到此處,站起身,拉開書柜,拿出那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四冊淡青封皮的《紅樓夢》。翻看封皮,先是1972年的《再版說明》,似乎跟記憶中有些出入,我再看版權(quán)頁,這是1957年版,1979年重印的。
如果媽媽坐月子時讀的是這套書,那躺在她身邊的應(yīng)該是小弟,而不是我。而且我記得小時候自己看的《紅樓夢》,前面還有一長篇關(guān)于曹雪芹的文章,寫著“四大家族”“崩潰”“腐朽”“貴族階級斗爭”之類的話,因為那是對《紅樓夢》和曹雪芹的“第一印象”,我記得非常清楚。旁邊還有一本暗紅色封皮的講書中人物的書,滿篇都是當時語文老師要求我們背的“優(yōu)美詞語”,我還抄了不少,并排還有很多薄薄的小冊子,都是關(guān)于《紅樓夢》的。
那是小學五年級暑假,周口市西潘公街的那個小院,父母一上班,我就從自己住的廂房,溜進后面的三間堂屋,東屋是父母的臥室,西屋是書房,書架上貼著“封條”,爸爸用毛筆寫的大大的黑字:禁止翻閱……
這一切早都消失了。我也沒辦法去找人求證,父母都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千里之外,三十多年之后,我的這個胡桃木的書柜,里面裝的舊書,是用來隔著防塵玻璃看的,輕易不會觸碰。要不是剛才突發(fā)奇想,我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宗我們家的小小的“紅樓迷案”。
我也小小地考證了一番。我確信我的記憶沒有錯。而媽媽的故事很早就開始講,每次都跟控訴我“鬧夜”鬧了整整一百天這一“歷史罪行”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講了很多年。她老人家素來認為我“未必佳”,也不會提前三四十年為我準備下一段“佳話”——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從老家?guī)Щ貋淼倪@套書,不是最初媽媽讀的那套。
現(xiàn)在我當然知道了,我記憶中的那篇文章,是李希凡先生給1973年《紅樓夢》再版寫的前言《曹雪芹與〈紅樓夢〉》;那本暗紅色封皮的書,是蔣和森的《紅樓夢論稿》;那些小冊子,應(yīng)該是1973—1974年全國“評紅”熱潮中即時印刷出版的文集。
這些書在從一地到另一地的搬遷中,會有散失吧。父母買的,加上我自己后來陸續(xù)買的,家里也就不到十套《紅樓夢》,都是很普通的版本。媽媽去世的時候,我燒了一套三冊的集校本《紅樓夢》給她——我想,沒有我在她身邊徹夜啼哭,她自去大觀園里玩兒吧……
媽媽去世的第二年,我鬼使神差去讀了個《紅樓夢》的博士。后來寫論文,別說父母的書——那些帶過來是放在玻璃櫥里的——就是自己買的舊書,碰都不舍得碰。買了新的拿來劃線、折角,原來《紅樓夢》一旦成為研究對象,就從和“他”談戀愛,變成了給“他”做解剖。
盤亙在普通人家、百姓日常中的《紅樓夢》,才是活著的《紅樓夢》——只需被閱讀,不必做闡釋。理解是自己的事,就像人生和生命,別人說不著。
所以啊,這部書——頂后有光猶是幻,云生足下未成仙。
前理解與后真相
一
1987年5月2日,央視版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首播。
這部作品后來成為了很多人心目中最為“經(jīng)典”的一版《紅樓夢》影視改編作品。很長時間,這部劇和央視86版《西游記》一樣,總在重播,尤其是寒暑假期間,從而成為很多“80后”“90后”年輕人的童年記憶。
我提起這部劇,因為這部劇是一個非常集中且典型地體現(xiàn)“前理解”這一概念的例子——它是此前對《紅樓夢》全部“理解”的產(chǎn)物,也是繼續(xù)形成“前理解”的重要力量。
“前理解”是個解釋學的概念,我用在這里借指沒有讀過《紅樓夢》這部小說、憑借文化傳播獲得的對這部小說的認知。
電視劇《紅樓夢》是一個獨立的藝術(shù)作品,如果拿來跟原著做對比,從而形成是否“忠實”的價值判斷,在我看來,對主創(chuàng)們不公平,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科學。所以我做的分析既不涉及高下、也不涉及對錯,只關(guān)乎事實。
這部劇三十六集,劇情設(shè)定,是《紅樓夢》這部書進入現(xiàn)代之后主要闡釋的凝結(jié)與提煉:它是現(xiàn)實主義的;它用一個“自編”的結(jié)尾徹底貫徹了“書分兩段”;凸顯年齡、性別的“清濁”對立及釵黛晴襲的競爭對立,完全遵照“人分兩派”的原則。
這部劇三十多年的傳播,影響巨大?!都t樓夢》在年輕群體中翻紅成為“古風”新寵,跟這部劇的視覺形象也不無關(guān)系。因為劇集體量有限,似乎也沒有太多空間完成相對復(fù)雜的人物塑造,寶黛釵都只剩下了“刻板印象”:黛玉就是“林哭哭 ”兼“林懟懟”,寶釵除了“心機”之外什么都不剩,寶玉則是用孩子氣的陽奉陰違來表達“反抗”……
正如卡爾維諾所說:“經(jīng)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它們帶著以前的解釋的特殊氣氛走向我們,背后拖著它們經(jīng)過文化或多種文化(或只是多種語言和風俗習慣)時留下的足跡?!?/p>
《紅樓夢》走到我們每個人面前的時候,攜帶著它一路走來的這一切。
二
我們今天幾乎不可能完全不帶前理解地遇見這部書了。
也許在幼兒園里,我們會學到這樣的一首兒歌:
紅樓夢,紅樓夢,悲歡故事在傳頌。說說笑笑的劉姥姥,瘋瘋癲癲的王熙鳳。寶釵嫁寶玉,寶玉不愿意,一心要娶林黛玉,大觀園里空歡喜。
這是我從親戚家孩子那里聽到的,不知道作者是誰,但我覺得總結(jié)得很好,尤其是“空歡喜”三個字。我看著蹦蹦跳跳唱著兒歌的小女孩,想著,這也許就是她對《紅樓夢》的第一印象。
接下去,也許她會聽到纏綿悱惻的87版電視劇《紅樓夢》的插曲,也許會看到各種版本的影視作品,甚至會看到和她一樣年紀的小學生學著大人的樣子搬演的紅樓故事;再往后,她會在初中語文書里遇到課文《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知道有種東西叫做“護官符”,高中時再遇到另一篇課文《林黛玉進賈府》,聽見了那句“這個妹妹我見過……”
她甚至還可能通過各種媒體聽到某位老師告訴她,“大觀園是青春王國”;聽到另一位老師告訴她,寧國府的天香樓上,藏著一樁撼動清宮和朝廷的驚天逆案……她也許相信,也許不信,直到她自己打開這部書……
當然,她或者他,也許不會打開這部書,或者打開了,翻翻覺得不好看,又合上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知道寶黛釵,知道大觀園,還是有了對《紅樓夢》這部書的“理解”。
再往后走,她或者他,長大了,即便沒讀過這本書,也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們閱讀或者觀看著自己身邊的現(xiàn)實故事、異域的魔幻故事,他們在次元壁之間穿梭,在時間與星際之間來回旅行,到平行宇宙去置換命運……偶然會看到各種娛樂文化資訊——畢竟以《紅樓夢》在今天的“咖位”——文化位階和知名度,關(guān)于它的任何事情都可能變成新聞:《紅樓夢》又要被拍成電視劇或者電影了,誰會成為林黛玉薛寶釵和賈寶玉?天哪,十二釵要由十二個男人來扮演,這是什么神操作?全網(wǎng)都在罵一家出版社,他們出了本粉色封皮的《紅樓夢》,找了幾個“好妹妹”蹦蹦跳跳唱著歌告訴別人這是“青春版”,然后就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為什么?
他們知道了有一門高大上的學問叫作“紅學”,有一個人數(shù)龐大的群體叫作“紅迷”……他們聽到了很多關(guān)于這部書的傳說和故事,即便沒看過,也知道這部書有點兒特別,特別得有點兒奇怪。
對名著的前理解,可能帶來好奇與期待,也可能帶來對抗與拒絕。
2013年廣西師大出版社在網(wǎng)上發(fā)起了“死活都讀不下去的書”排行榜的投票活動,榜單出爐,前十名分別是:《紅樓夢》《百年孤獨》《三國演義》《追憶似水年華》《瓦爾登湖》《水滸傳》《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西游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尤利西斯》。
四大名著全部在列,《紅樓夢》不僅“戰(zhàn)勝”了自己的三位“同胞兄弟”,竟然還“打敗”了《追憶似水年華》與《尤利西斯》——據(jù)說全世界讀完《尤利西斯》的人不超過35個,也不知道這個人數(shù)是怎么得出來的——榮登榜首。
主辦方稱這個調(diào)查有三千人投票,大多是“90后”和“00后”的年輕人。
2013年廣西師大出版社的調(diào)查票選與1923年《京報副刊》的調(diào)查票選相映成趣,都是千人規(guī)模,都是愿意讀書的年輕人——沒有閱讀習慣也不會參與這樣的投票,選出的“狀元”都是《紅樓夢》這本書。
只是原因恰恰相反。從“青年最愛讀”到年輕人“死活讀不進去”,橫亙著的正是這部書進入現(xiàn)代之后近百年的巨大闡釋。
其實今天喜歡《紅樓夢》這本書的年輕人也很多。我曾經(jīng)受邀去曹雪芹文化中心講“品紅課”,現(xiàn)場聽課的人要通過網(wǎng)上報名,年輕人占多數(shù),而且有的年輕人還身著漢服盛裝出席,仙袂飄飄,讓我也是大開眼界。
喜歡《紅樓夢》,理由千萬,不必多解釋。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死活讀不進去”。每個人的具體際遇、審美趣味、生命感覺不一樣,對一本書,一部作品,哪怕是名著,喜歡或者不喜歡,都是正常的事情,可以理解。
讓我饒有興趣地深入思考這個問題,跟我的兩位朋友有關(guān)——他們都對這部書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反感”。
他們按照今天的標準,應(yīng)該都算“前浪”,不是那么年輕了。一位從事影視創(chuàng)作,一位是資深出版人,讀書是他們的職業(yè)要求,也是他們?nèi)粘I畹幕窘M成部分。前一位表達得很夸張,他下定決心要解決掉自己沒有讀過《紅樓夢》的這個問題——對于一個中國的讀書人來說,這似乎是一種“文化缺陷”,想出來的方案是把一套《紅樓夢》放在廁所里,再也不帶手機進去,強迫自己用兩年的如廁時間,翻完這部書——遺憾的是,兩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翻過前五回。即便他講的只是個“段子”,但這足以充分表達他的閱讀體驗。另外那位出版人,說自己對這部書“無感”——他也強迫自己去讀了,還是沒能讀完。
我因為對這兩位都有相當?shù)牧私猓麄冎幸晃煌瑫r還是油畫作品被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畫家,另外的一位則是西方古典音樂的殿堂級發(fā)燒友,寫過專業(yè)樂評。他們在給我講述各自對這本書的閱讀體驗時,都有一種帶著逆反的困惑——真不理解怎么會有人那么喜歡這書?
他們不約而同地使用了“自謙”或者“自黑”的修辭方式來表達一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來自文化,也來自性別——《紅樓夢》似乎是“中國傳統(tǒng)的”,《紅樓夢》顯然也是“女性的”。他們都是深諳“政治正確”的當代知識分子,他們把對《紅樓夢》這部書的“傲慢與偏見”,表達成了各自“讓他們覺得自卑的個人問題”。
這是對《紅樓夢》的另一類前理解。
這一類的前理解,其實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浴[秘,微弱,但也影響廣泛且深遠。舉兩個初中小男生的例子,都很好笑。一個是位女性朋友的兒子,學霸型的,突然有一天驚訝地跟他媽媽說:原來曹雪芹是個男的呀?另一個是我家侄子計好好同學,努力型普通學生,嘟噥著說:男生讀什么《紅樓夢》……
三
《紅樓夢》已然是中國的文學正典了,這是個事實,無論你接受還是不接受。
有趣的事情是,在我上面舉的兩朵“前浪”的例子里,除了優(yōu)越感,我還能感覺到一種“冒犯的快感”。這種快感有點兒類似這部書誕生的那個時代,讀它,不去讀經(jīng)史子集,除了本身的樂趣,還意味著特立獨行、潔身自好——至少我不像那些動不動就談道德文章的人那樣沽名釣譽。
從冒犯者的武器,最后成為了被冒犯的對象,《紅樓夢》進入了“現(xiàn)代之后”,這一幕,多了些喜劇色彩。
《紅樓夢》的擁躉,從絕對數(shù)量上來看,很多,至少是以百萬計的。有一些是職業(yè)的或者業(yè)余的“紅學家”,但更多的是“紅迷”。既然成了“家”,這本書就意味著價值實現(xiàn)——不管這個價值是利益的,還是純精神的;既然是“迷”,那么這本書就意味著長期的、持續(xù)的情感投入。因此,“冒犯”這本書,通常會有些后果,嚴重或者不嚴重。
嚴重的,譬如《紅樓夢》翻拍影視落在了期待視野之外,作品摔得稀碎,譬如使用不符合“正典”身份的輕浮不當?shù)某霭鏍I銷手段,當事人都會蒙受不小的經(jīng)濟損失,附贈社會評價降低;不嚴重的,譬如一個寫小說的當代人,坦言《紅樓夢》“毫無現(xiàn)代性”,是“落后的過時的士大夫情調(diào)的舊文學”,頂多是引來另一群人寫幾篇反駁的文章。
這位當代小說家還順帶批評了中國當代作家有“自卑情結(jié)”,這么多年說起來只有一個《紅樓夢》,怎么夠呢?
這話是對著二十一世紀的新媒體新說的,但說的也是一百年前的舊話了。我這里的“新和舊”,不是價值判斷,只是事實判斷。至于中國作家有什么“情結(jié)”,不知道是不是中國作家排著隊一個個躺在這人的診療室里做過心理咨詢,她才這么有把握地做出“診斷”,統(tǒng)一開了藥方,讓大家去拿西方經(jīng)典來治病。不過在觀念的自由市場上,賣什么的都有,什么也都有人買——不喜歡多換幾家,再逛逛,總不能把人家的攤兒踢了,店砸了。
《紅樓夢》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的“參照物”,不是新鮮事兒。一百年前就如此,甚至還沒有一篇真正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誕生之前,參照系先有了。不過最初搭建這個參照系的“五四”一代,對《紅樓夢》是挑剔的,保留的,對未來的中國小說是樂觀的,期待的。三十多年后,中國另一位國民級小說家張愛玲說的話就有些喪氣了:《紅樓夢》是高峰——高峰成了斷崖。后來的圖景大致成了:這座“無稽崖”睥睨著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在四海八荒壘砌的大山小丘,土堆草垛螞蟻窩,樂高積木塔……
這種對比想象簡單幼稚,因此也十分荒唐。固然所有的小說家都和自己的偉大前輩同行之間存在著競爭關(guān)系,但這種競爭不是同場競技,輸贏當下立判,而是新作品作為剛剛誕生的新物種,與已然成為強勢物種的經(jīng)典之間的生存競爭。當然,方生方死的新物種很多,但《紅樓夢》同時期文化物種滅絕的也是千千萬萬,這部書是演化競爭中存活下來的極少數(shù)物種之一呀。
演化沒有方向,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偶然性,時間也并不值得信任——所謂“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只是一種基于當下的天真幻覺。
每個人都是基于自己來想象世界和別人,同樣,每個時代也都是基于自己的時代,來想象歷史與未來。
于是,我們站在此刻,看著這部登上王座的《紅樓夢》,審視著它曾經(jīng)蒙受的委屈和不幸,顛沛流離的童年,飽受歧視和壓迫的少年,艱苦抗爭力爭上游的青年……終于,獲得了萬民擁戴,登上了原本就該屬于它的高貴王座,迎來了它生命中美好的時刻……接下去,就是我們?nèi)绾握鋹邸八保刈o“他”,長治久安,萬世太平,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這篇“王子歷險記”,不是《紅樓夢》的真實經(jīng)歷,是我們想象出來的童話。雖然這篇“童話”描述的也是“史實”,但它的內(nèi)在邏輯,那個建構(gòu)出來的“命”定或者“規(guī)律”定的因果鏈條,是屬于“童話”的——是美好愿景,同時也是價值規(guī)訓。
這也是關(guān)于《紅樓夢》的闡釋之一。
闡釋催生了各種“前理解”,或正,或反——正反比例,沒有經(jīng)過雙盲實驗,我也不敢瞎說,單憑觀察和經(jīng)驗來看,我的判斷不是很樂觀。
想想也合理,“逆反”這件事,是貫穿人一生的基礎(chǔ)心理模式,不只青春期有,更年期也有,就看每個人的認知能力對其克服和超越的程度了。
《紅樓夢》這部書,此時此刻,與關(guān)于它的龐大且蕪雜的各種闡釋共生在一起。這種共生關(guān)系與這本書自身的生命力之間,并沒有直接的正相關(guān)性——用這本書的話說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紅樓夢》與其共生闡釋之間沒有這種關(guān)系;當然,也不單純是負相關(guān)的,如俞平伯先生憂心的那樣——“紅學愈昌,紅樓愈隱”。
這些蕪雜如茂林般的闡釋存在著,是《紅樓夢》在當下這個時期存在度的標志。它的存在度很高,但并不意味著生命力很強——這一刻它活著,活得很好,并不意味著下一刻它不會死去。
篩選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只是要等很久,人類才會察覺得到。演化時間與我們的生命時間,使用的不是一個量級的計量單位。這部書在未來的文明形態(tài)中的生存命運,依然是不確定的。
四
闡釋催生了“前理解”,同時也帶來了“后真相”。
2016年11月22日,牛津詞典宣布他們選出的年度詞是:“后真相”(post-truth)。該詞含義是指客觀事實在影響人們的選擇和決定時降到了次要位置,情感和個人立場成為了更為主要的影響力量。
那一年,英國全民公決,投票確定脫歐。脫歐陣營在鼓動選民時,不惜使用了虛構(gòu)事實大肆宣傳。即便當時就被揭穿了,但他們“奪回控制權(quán)”的口號,依然比“真相”贏得了更多英國人的心。
“后真相”一詞,雖然屬于二十一世紀,描述的也是全媒體時代“真相”對輿論影響的無力,但我們?nèi)祟惡卧谌魏螘r候脫離過操控和被操控、影響和被影響的這一基本處境?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的普及,不過是將這一原本被遮蔽、被掩蓋的“真相”景觀化為了“后真相”。
《紅樓夢》這本書,如今就在后真相的景觀之中。
劉夢溪先生在《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一文中借陳寅恪先生的詩來為此感慨:“遙望長安花霧隔,百年誰覆爛柯棋?”他在引言中說:“所謂真理越辯越明,似乎不適合《紅樓夢》,倒是俞平伯先生說的‘越研究越糊涂,不失孤明先發(fā)之見。”他雖然已經(jīng)在寫這篇文章了,但深知這一百年中扭了許多“死結(jié)”,連連感慨:“吾不知矣,吾不知矣。難言之哉,難言之哉?!?/p>
俞先生的“孤明先發(fā)”,劉先生的“難言之哉”,都是學養(yǎng)帶來的清醒,讓人莞爾,也讓人為之一嘆。只是這樣的一絲清涼微風,抵不過那“滾滾紅塵”。
劉夢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將直接關(guān)于《紅樓夢》作者和版本的研究狀況比作“食盡鳥投林”,因為有效可靠的新資料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曹雪芹是誰的兒子?脂硯齋是什么人?到底是誰寫了續(xù)書?如果我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只能說:不知道。
這也讓人太不甘心了。不甘心到忍不住會相信:哪家王府花園石頭假山的下面,找到了一摞油紙包著的稿子;誰家奶奶的舊書柜里,找到了一個涂滿紅字的抄本……上面都寫著寶黛釵的命運結(jié)局。
文物造假是對知識儲備和文化積累都有相當要求的工作,技術(shù)含量也比較高,但這些不重要——你說我假,我說你瞎,咱就比著嚷嚷,看信你的人多,還是信我的人多。
好吧,新資料不可靠,我就扭頭回看老資料,我比對版本,字斟句酌——研究需要推理,推理要借助合理想象,想象往前半步就成了虛構(gòu)和幻想,幻想的光暈中定睛一看:天哪,這么多年、這么多人竟然是瞎的,這都沒看出來!
你說別人眼瞎,別人說你瘋傻,反正兩邊都是紅口白牙,也就剩下來比試誰牙尖嘴利嘍!
《紅樓夢》呼吸領(lǐng)會著后真相的迷霧。
如果這只是學術(shù)共同體內(nèi)部的爭論,除了證明該學科前途堪憂之外,也不影響什么,憑他們鬧到天上去,外人也管不著。
但關(guān)于《紅樓夢》的后真相,是一場全民參與的公共文化事件。
這就像兩口子干仗,在家里關(guān)起門來打,打得狠了歸警察管,過不成了去民政局去法院。但現(xiàn)在他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撕打”,在社交媒體上互罵,彼此揭發(fā),一個“陰謀”勾出另一個“陰謀”,一個反轉(zhuǎn)接著一個反轉(zhuǎn),全程直播,全民圍觀,私人事件變成了社會景觀——他們企圖影響的就是第三方的情感傾向和價值立場,獲得對自己的支持,給對方施加壓力。
《紅樓夢》此刻的生存環(huán)境,就是這么一個擴大了無數(shù)倍的“問題家庭”。
我們以曹雪芹的著作權(quán)之爭為例,看一下現(xiàn)場。
在國內(nèi)最大的搜索引擎上輸入“《紅樓夢》作者”,你可以得到一千七百多萬條相關(guān)的鏈接,據(jù)相關(guān)研究者統(tǒng)計,被提名參與爭奪著作權(quán)的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三位數(shù)了,橫跨明清兩朝。
有一些人還是把版權(quán)留在了曹家,但作者變成了:曹寅、曹宣、曹宜、曹颙、曹碩、曹頎、曹順、曹顏、曹、曹溶、曹淵、曹驥、曹曰瑋、曹竹村、曹一士、曹天佑……說實話,除了曹寅曹颙曹,是被認定的雪芹先生的祖、父兩輩的親人,那位“天佑”可能是他,之外那些“曹”家英靈,不知是從哪里被驚動出來的,實在讓我后背發(fā)涼。
再有就是要把版權(quán)交給愛新覺羅家的,作者可能是:胤礽、胤禵、弘晳、弘曉、弘皎、弘暟、永琛、永瑢、敦誠、墨香……看見墨香的名字,我倒是笑了,永忠看來是白哭了。
此外還有:批注里的脂硯齋、畸笏叟;洪昇,寫了《長生殿》的那位;冒辟疆,娶了董小宛為她寫了《影梅庵憶語》的那位;吳梅村,寫了《圓圓曲》的那位,據(jù)說書中出現(xiàn)過的“吳玉峰、孔梅溪和賈雨村”,正好暗含了他的名字——我此刻分外想念表情包,因為深刻感到了語言的匱乏與無力。
下面就排名不分先后地列出來一部分吧:錢謙益、錢名世、孔梅溪、方以智、陳洪綬、納蘭性德、高鶚、袁枚、李漁、李過、李鼎、李霰、李綠園、李含章、傅山、石濤、和珅、方苞、魏廷珍、蒲松齡、鄭克塽、瞿麻子、施廷龍、查士標、查繼佐、林云銘、張宜泉、張廷玉、張岱、嚴繩孫、顧景星、謝三曼、薛香玉、朱文震、朱慈烺、朱本鉉、朱由梿……至于祖孫三代、姐妹七人的不同“創(chuàng)作集體”,就恕不詳列了。
這每個名字后面都跟著系統(tǒng)的文章和專著,跟著大大小小的遍布全國各地的研討會和媒體宣傳,跟著數(shù)不清的筆墨官司與口誅筆伐……進了王宮的《紅樓夢》這時候又成了個可憐的“娃”——比做身世不明的孤兒更慘的,是自己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數(shù)不清好心的叔叔阿姨,吃飽了撐的,天天拉著你去認領(lǐng)莫名其妙的“爹媽”——你估計很難有和小伙伴愉快玩耍的正常社交生活啦。
作者問題只是《紅樓夢》遇到的諸多問題中遠不是最復(fù)雜的一個。版本問題,續(xù)書問題,續(xù)書作者問題……拎出來哪個都是千頭萬緒的亂麻,碰一下都成了機關(guān)消息亂動的銅網(wǎng)陣,萬箭齊發(fā),沒人出得來。
這還沒涉及新索隱、新考證以及集二者于一身的“探佚”——探索那些失去的“八十回之后”的情節(jié)。索隱、考證、探佚在新世紀每一派都門楣光大、人丁興旺、生產(chǎn)力強大,書內(nèi)書外的故事或者分別講或者一起講,個個講得風生水起,波瀾壯闊。
當年跟著《紅樓夢》混得也頗為風光的一眾續(xù)書,被胡適之和他的朋友們,一棍子悶倒,再也沒機會出來招搖了,只能混在古籍資料的冷宮里,偶爾碰到寫論文的老師或者學生,拉著人家的袖子說一說盛衰了。但新的續(xù)書依舊層出不窮,有的出自京城名家之手,有的出自西南某城不為人知的年輕女子之手……
天女散花,天羅地網(wǎng),誰一頭撞進來,都懵。
五
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和《紅樓夢》發(fā)生關(guān)系,我都表示理解和尊重。
那是你個人的選擇——選“有意義”也好,你以此安放情感,實現(xiàn)某種價值;選“有意思”也行,娛樂自己、打發(fā)時間,甚至只是博眼球求關(guān)注,都沒問題。
有人可以直播如何神速吃光一盆麻辣小龍蝦,就有人可以向別人講述史湘云嫁給了曹雪芹,薛寶釵等的是賈雨村……
圍繞這部書產(chǎn)生的龐雜闡釋,一方面讓《紅樓夢》高居殿堂,于是人們就遠觀、仰視,當然也可能是質(zhì)疑;另一方面當眾扯頭發(fā)打架的“問題家庭”,也讓《紅樓夢》多少被正常人“歧視”、疏遠,或者鄙夷、嘲笑。
不少真心關(guān)懷《紅樓夢》這部書的人,覺得它的生存環(huán)境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其實卻滋生了很多病毒和細菌,有著巨大的健康隱患,他們呼吁解決一下這個“過度”“過多”闡釋造成的“環(huán)境衛(wèi)生問題”。
我認為這個問題無法解決,也不需要解決。你總不能劃個圈兒集中“消殺”吧?就算要消殺,誰來定這個“度”和“量”?只要不違背法律道德、公序良俗,又憑什么判斷這個人說的話就是“益生菌”,那個人說的話就是“病毒”?
蝴蝶蒼蠅齊飛,也比空氣中彌散著殺蟲劑和消毒水要好一些。更為重要的是,《紅樓夢》沒有那么脆弱,它又不是林姑娘錦囊中的花瓣兒,怕被臟的臭的玷污了。它從來都是在真實的復(fù)雜社會現(xiàn)實中存活的。
李敬澤先生在《芹脂之盟——那幾個偉大讀者》一文中,謔言“從清末民國一直到2020年,談?wù)f《紅樓》,一直是中老年文人的廣場舞”。
這是一個頗有意味的比喻。
敬澤先生這句不無自我指涉的嘲謔,與前面提到的俞平伯先生與劉夢溪先生的嘆息,是同樣的清醒。
《紅樓夢》置身“后真相廣場”,周遭是以它為名、個中人樂在其中、旁觀者百感交集的無休無止的大型廣場舞。
“廣場舞”是當下的景觀。但想一下,形成這道景觀的人群:少年時在操場上跳“忠字舞”;年輕時拎著四個喇叭的錄音機,在草地上跳“迪斯科”;世紀之交,他們在中國大小城市的舞廳或公園里跳著“國標”交誼舞;退休了,他們開始在小區(qū)空地和社區(qū)廣場上,跳廣場舞……
有人覺得吵,抱怨擾民,有人嘲笑“l(fā)ow”,有人覺得是新“國潮”,全世界都有人跟著跳,有人覺得這是人間煙火氣,是如你所愿的盛世圖景,是最美不過的夕陽紅……
“廣場舞”無法解決,也不需要被解決。
擾民會招來警察,社區(qū)會限定時間,會有人放藏獒來搗亂,會有籃球少年來搶地盤,被人嫌棄了,他們自己會戴著藍牙耳機“無聲地”舞動四肢,還可以去買有心的企業(yè)專門為其生產(chǎn)的定向音響……也許它會隨著這代人的消失而消失,也許會因為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改變……
它自生,它自滅。
我并不為《紅樓夢》這部書過分擔憂。與我有限的生命時間和微弱的文化能量相比,它顯然是更為強大的存在,它給我庇護,驅(qū)使我為它工作,但我不會妄想去“拯救”它——我以自我為尺度,很可能設(shè)計的“拯救方案”無比愚蠢。
如果說這部書教會了我什么,那最重要的就是讓我認識到了世界的復(fù)雜性與自己的有限性。人只能以自我為尺度,雖然這把尺子長短不一,但對世界的廣袤復(fù)雜與自己這把尺子的長度終究有限能足夠清醒,至少不會讓自己變成一個滿懷傲慢淺見的“妄人”。
《紅樓夢》作為在演化中已經(jīng)取得了非凡成功的文化物種,我想它會繼續(xù)求生,頑強地穿越下一次更為殘酷的淘汰篩選,繼續(xù)生存下去。
一個文化物種的存活度,取決于它占據(jù)在世之人的生命時間與意識空間的額度。這個額度跟人數(shù)有關(guān),基數(shù)越大,人數(shù)越多,它的存活度就越高。但同時,這個額度還如同財富積累在社會中的運動一樣,受控于“帕累托原則”——也就是關(guān)鍵少數(shù)原則。它必須占據(jù)那些“關(guān)鍵少數(shù)人”的生命時間與意識空間,才能更為持久和更為大幅度地提升自己的存活度。
《紅樓夢》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做得還不錯。
那么未來呢?
《紅樓夢》憑借已取得的生存優(yōu)勢,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面向未來的“推廣”名額。2017版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也就是別人口中的“新課標”,對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閱讀有了更高的要求,在“必讀書目”中比例大概占到了一半,《紅樓夢》名列其中。我出于個人利害關(guān)系,向從事高中語文教學的專家老師請教,這個“必讀”到底意味著什么——是必考嗎?《紅樓夢》怎么考?!
我發(fā)現(xiàn)一旦變成了“學生家長”,面對高考,立刻喪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與判斷能力——高考語文是考那幾十篇課文嗎?
專家耐心給我解釋,這些“必讀”書目,包括課文本身,是完成語文學習任務(wù)的“載體”,不能簡單理解為考試內(nèi)容。課標要求的任務(wù)是培養(yǎng)閱讀的興趣與習慣,提高閱讀能力,拓寬視野,領(lǐng)略人類社會氣象和文化,提高文字表達能力和思想文化修養(yǎng),豐富精神世界。
這些看似抽象的要求,最后會轉(zhuǎn)化、落實為非常具體的課程和考題。這個過程充滿技術(shù)含量和多重考量。聽完之后,我至少冷靜下來,恢復(fù)了思考能力。
學校教育的本質(zhì)是培養(yǎng)新的社會共同體成員。
高考的本質(zhì)是選拔,從而完成不均衡的高等教育資源的分配。
而文學閱讀,是人完成自我建構(gòu)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路徑。
這三者的外延并不完全重合,但因著新課標,《紅樓夢》這部書將三種力量都匯聚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前兩項,多少還帶有某種程度的“強制性”。
我不得不驚嘆《紅樓夢》本事大,運氣好,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福兮禍所伏。
2019年初,我在一個月內(nèi)接到了三家出版社和書商的邀約,都是要出“中學生版《紅樓夢》”,簡單說就是刪節(jié)本,兩家要求刪到十幾萬字,最過分的那家要求五萬字——我忍不住笑問:真的是給今天的中學生讀的?不是“政治任務(wù)”?聽完了解釋才明白,《紅樓夢》刪節(jié)文只是書的一部分,他們策劃的是讓中學生“一書在手,四大名著全都有”。
三家我都拒絕了,理由是做不到。這倒也是實話,茅盾先生那樣的“圣手”刪完還有四五十萬字,我也變不成割草機啊?當然,我也不愿意做。
不愿意,倒不是因為對《紅樓夢》有那種“原教旨主義”的“潔癖”。恰恰相反,出版名著青少版,是一件有意義、可以說是功德無量的事情,但同時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成功的例子也不是很多。十九世紀初,瑪麗·蘭姆與查爾斯·蘭姆姐弟改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算是一個。但我認為《紅樓夢》出青少版,是一件事倍功半、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四大名著曾經(jīng)有過一套連環(huán)畫,好像還在不斷再版重印,那個足以讓年紀小的孩子了解故事了。這個莫名其妙不上不下的“中學生版”,讓我這個如此不愿意誅心的人,都忍不住以“小人之心”揣測此舉所圖為何了。
但是我知道,這些“中學生版”一定會出,我不做,自然有別人來做——其實此前已經(jīng)有不少類似的“學生版”了,如果以后看到更多,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紅樓夢》這部書,借了人家的力,面向未來“強勢推廣”的同時,也給自己召來了一場規(guī)?;摹氨┝﹃U釋”。刪節(jié)文本是最強的一種闡釋——而且這回刪節(jié)的大原則,是揣摩一種關(guān)乎萬千少年前途的選拔性考試的命題用意。
真是天道輪回,《紅樓夢》活著活著,竟然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六
我們看當下,往往用的是放大鏡,問題就會顯得特別多?;赝^去,忍不住會加一道濾鏡,難免帶著柔光。與此同時,我們又懷揣著“進步”的確信,面對過去,充滿了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所以,每個人活著的時代,都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對于《紅樓夢》來說,似乎它經(jīng)歷的每個時代都是如此。
我忍不住會憂慮時,想一想這部小說一路演化而來,存活至今的經(jīng)歷,我就會放下憂慮,升起信心。我想想它進入我生命時間的姿態(tài)與方式——1985年的我,讀著1973年的出版物,同樣附著了強大的闡釋外力,但又如何呢?最后,小說,掙脫了一切闡釋。
也許可以用一種更為輕松也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面對“闡釋”,甚至是“過度闡釋”。我曾經(jīng)感慨《紅樓夢》承受了太多的“闡釋暴力”,但平心想一想,人類歷史上,哪部“經(jīng)”和“典”,又不是這樣的命運呢?我在前面曾經(jīng)用過一個比喻,闡釋是刀,庖甲乙丙丁都來解《紅樓夢》這頭牛。有意思的是,上一幕是這頭牛如土委地,下一幕骨肉聯(lián)結(jié),這牛原地打滾,又滿血復(fù)活了。
經(jīng)典生命力的強大就在于,它不會輕易被任何一種闡釋終結(jié)。
好的闡釋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那些對著它說的瘋話傻話了——最后都會變成旁人聽一聽的笑話。笑話聽一聽,也沒什么大礙吧?
我并不想此刻望天打卦,算一算《紅樓夢》這部書下一步的命運,究竟如何。說相信下一代人會更好地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遺產(chǎn),這話近乎諂媚——拍“后浪”的馬屁,“后浪”不僅不領(lǐng)情,還會看不起你。
《紅樓夢》并不是一份現(xiàn)成的遺產(chǎn),“傳統(tǒng)”也不是一根接力棒,可以直接轉(zhuǎn)交,它更像是一張“任務(wù)卡”。沒有它,玩家完成不了挑戰(zhàn);但有了它,挑戰(zhàn)還是要玩家自己來完成。
至于《紅樓夢》呢,每一代人都是它接到的“任務(wù)卡”??纯此@一路開掛,從倔強青銅打到了榮耀王者——任務(wù)沒有結(jié)束,生存游戲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