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的雙刃劍同時鋒銳地劈向了創(chuàng)作與研究,他既是學者型散文詩人,也是長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評家,在紛繁復雜而偌大無邊的詩壇上,找準了自己的角色定位與創(chuàng)作向度。其作品頻頻見諸國內(nèi)純文學及理論刊物,著有詩集《外物》《假寐者》。二〇一八年,趙目珍先生由北京燕山出版社推出了散文詩精品集《無限頌》。詩人擊壤而歌,致力于古典文學的進化,取其性情相近而精耕,攝其魂魄巧合而細作,并且以一個禮敬者的初心,浸潤時空中的古典與現(xiàn)代、把握生命中的有限與無限、承載存在中的真實與虛無,也匯聚了文化經(jīng)驗、生活經(jīng)驗與詩寫經(jīng)驗的合力,時而釋放出一個詩人心靈的焦灼、深重孤獨的心理能量與難于超逸的心曲隱衷。作者于苦心孤詣又堪可自足的閑情中,忽有與眾不同的“真理”逸出。千秋叩問,循本悟心,而能從古典語境中紛然跳脫,出之以現(xiàn)代詩家的睿智哲思,深切地體現(xiàn)了他對歷史、文化與詩學的多維透視。他的詩風大氣而莊嚴,清正而典雅,遒健而樸茂。作者以他的智性挑戰(zhàn)與可貴探索,有效地建立了散文詩審美的范式、古典藝術(shù)的圭臬與文化價值的標度。本文試圖從散文詩哲學維度談談詩人這部作品的鮮明特點:
一.古典詩美的現(xiàn)代變奏
趙目珍的散文詩,徜徉于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充分展現(xiàn)了它們二者并非混搭而是相互溝通、碰撞與接洽的美,以及古代詩文本傳統(tǒng)意義的存在,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性的存在。在他的散文詩中,詩人源自傳統(tǒng)而指向現(xiàn)在、縮略時空而增益生命,字里行間有著濃厚的古典情懷與獨特的審美意味,實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意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傳統(tǒng)詩美的現(xiàn)代變奏。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的價值,或許不在于散文詩本身,而在于他提供的洞察的視角,一種對于古典與現(xiàn)代關(guān)系審視與洞察的視角。有了這種視角,便可以找到自己“讀古典、看世界”的方式;相信趙目珍式的洞見與感受,也會從數(shù)千年歷史的典籍、文化的綿延、詩歌的秩序中解讀、對照、思考中獲得。
“擊壤,擊壤?!瓘拿恳黄`性的氣象中,我們都照見完整的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從不久違的日出與日落,它與我們有些迥異”、“擊壤,擊壤。歷史的光影變幻難測,但向前的甬道只有一條。/?。 覀兌荚谑穬灾姓覍ぶ鴮儆谧约旱脑~根?!保ā稉羧栏琛罚?,擊壤為“古游戲名”,是帝堯時代投擲類游戲。東漢王充《論衡·藝增篇》即有記載:“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詩人趙目珍則取古意而賦閑情,玩擊壤以寄心志,不是為了擬古而擬古,而是假托古意,冀望它們與魂靈相遇,“在史冊中找到屬于自己的詞根”,從變幻難測的歷史光影中“照見完整的自己”,這就把古意與今魂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章散文詩還通過擊壤游戲?qū)⑶f周夢蝶、桃花源記、淝水之戰(zhàn)、火燒赤壁等許多古典意蘊與歷史事件融于一爐,就像古代的煉金術(shù)家對待礦石那樣,作者用多種組合方法來加以提煉,實現(xiàn)了古典情懷的現(xiàn)代重構(gòu)?!堕]門謝客》出自清代貪夢道人《彭公案》第十一回:“我從此閉門謝客,永不見人。”然而到了趙目珍的詩里卻出現(xiàn)了這樣的句子:“閉門謝客,就是與萬物建立另一種燦爛的關(guān)系。/它內(nèi)美,讓日常與歷史脫離糾纏。/然而相對于自然,它亦非局外。/在這里,有騎鯨者,有御風者?!惫磐駚恚嬲茏屓粘Ec歷史脫離糾纏的又有何人?“推開窗子。面對南山,明月一瀉千里?!蔽山杳髟碌南炊Y方能求心靈的寧靜,古今文人騷客的心境盡皆如此。關(guān)于《山中》這個詩題,唐代詩人王勃、王維等均有所詠,王勃的“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和王維的“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耳熟能詳,出口成誦,而收入《無限頌》集子里的《山中》,還寫到了《離騷》中的美人香草:“這山中的景色,并非來自于夢幻。/是香草美人被現(xiàn)實擊碎,暫時避入了紅塵?!苯?jīng)由作者自然地引申,見情見性,作者朝向古典高度仰望的“山中”,文字背后透露出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我知道,總有一些失勢者,會落草山中。/像往常一樣,他們隱姓埋名。//路,其實就是要走到無人處。/到那時,只剩下一片空虛的內(nèi)心,用來盛納萬境?!痹娙顺两谶@片優(yōu)雅的古典氣氛中,建立了古今詩學聯(lián)系,讓古典審美范式和現(xiàn)代審美范式相互攜手,為理解古代詩歌的現(xiàn)代處境提供了新的路徑。
趙目珍的散文詩,不要說其內(nèi)核與本質(zhì),單是從現(xiàn)象上看,也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古典意蘊,或許,作者受唐代詩人王維詩句啟發(fā)寫《空山》,他的數(shù)十篇散文詩,分別與上古時代的詩歌《卿云歌》、楚辭篇章《漁父》、漢樂府民歌《悲歌》、后漢書中的《云泥》、陶淵明的《感士不遇賦》、唐代李賀的詩《高軒過》、李商隱的詩《所居》、唐宋多位詩人的詩《途中》以及成語“退藏于密”同題,有的雖然不同題卻使人想到它的出處,如看到“深潭”便讓我們想起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看到《秋夜獨坐懷故山》,就想起了李白的《春夜獨坐懷故山》,但他的散文詩篇章絕對不是古詩今譯或古文解讀,也不是對原詩文意象與內(nèi)涵的簡單拆解或解構(gòu),而是真正走向古典與現(xiàn)代的深度融合,致力于古典理想的現(xiàn)代重構(gòu),作者在現(xiàn)代的背景下觀照古典,或者在古典的角度來觀照現(xiàn)代,尤其注重現(xiàn)代人生活經(jīng)驗與文化經(jīng)驗的洗禮與交匯,散文詩因此而具有十分強烈的現(xiàn)代性,也兼?zhèn)淞斯诺浜同F(xiàn)代的美感。“穿越千年時光,穿越洞庭的龍脈,你瑰麗的詩情激活了整個荊楚與瀟湘。/汨羅江源頭的水草,一如你浩然的雄風,也燃燒起最羅曼蒂克的情懷。/可是美人遲暮,香草潔白,你逆行的血管里,悲苦泛濫成災。/沿著一條河流上溯,你鮮紅的血液,拒絕與風狎昵,血染的忠貞從艱苦卓絕的身體里汩汩流出。/我尋你尋到了昆侖山的白水,尋到了名不見經(jīng)傳的高丘。/你的傳說到底從哪里發(fā)源?你的骨骼在荊楚大地上一次又一次倔強地復出”、“安靜些。月光,請你安靜些。聽,楚魂正翻越千山萬水。/讓他靠近些,讓他再靠近些。讓我們安靜地迎接?!保ā冻辍罚?,詩人穿越千年時光,沿著一條河流即汩羅江上溯,或安靜地迎迓翻越千山萬水的楚魂,讓古典與現(xiàn)代精神傳承與輝映,詩人血脈里流淌的是屈原憂國憂民的情懷;貫穿在文本中的愛國精神、人文傳統(tǒng)真摯深切,楚楚動人,它讓我們明白:究竟什么樣的東西應成為我們堅守的精神品格?伴隨時空的轉(zhuǎn)換與朝代的更迭,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傳統(tǒng)從來就存在于現(xiàn)在之中,這些歷久彌新的愛國精神與古典意蘊在現(xiàn)代語境里生生不息。在《打開陶淵明的十二種方式》中,詩人循著內(nèi)心的聲音,俯仰宇宙,“眷眷往昔”,神馳萬古,不禁為陶淵明“靜心地想一想園林的美好,這喧囂的塵世,早就應該辭去”、種豆南山、采菊東籬等面對復雜人生的歸隱超脫境界、澹泊寧靜的心境與甘愿過樸素的田園生活態(tài)度點贊。
趙目珍先生不僅在這本集子中多次寫到陶淵明,而且在談到散文詩觀時也非常推崇陶淵明。他說:“從當下的視野來考究,散文詩一定同時具有古典性和現(xiàn)代性,也唯有如此,散文詩才能打通過去、當下和未來三個時間之維。當然,真正達到這種體驗高峰的人是極其罕見的。從中國的古典進行追溯,我覺得第一人當推陶淵明,其《歸去來兮辭》可以推為這種體驗的典范之作。陶淵明的生命境界由憂勤轉(zhuǎn)為灑落,是他對作為存在的個體進行自我體認之后的一種回歸。在他的生命意識中,不失此生是一種追求,而縱浪大化才是其隱隱閃爍的精神根柢。他之歸隱,是人性覺醒之后的真我選擇。由人性本真而生衍情感,其詩文的‘游牧一定與本真的情性相通?!稓w去來兮辭》就是對散文詩獨特氣質(zhì)的一次完美呈現(xiàn)?!弊髡咚缘摹肮诺湫院同F(xiàn)代性”,落實在陶淵明身上,打通古今,勝義紛披,其出彩的地方也正是在于將這種現(xiàn)代形式有機地與古典氣氛相融合,尋找今天返樸歸真、淡泊名利、自由自在的“五柳先生”,不啻是懷古,也不是在故紙堆中尋找陶淵明,而是在我們身邊尋找“現(xiàn)代的五柳先生”,遠離世俗,崇尚自然,對簡單而質(zhì)樸的美好生活充滿向往,讓古老的泉源不斷映照出新的現(xiàn)實,流淌出新的思想,從而達到古典與現(xiàn)代的完美融合。
二.有限時空的無限綿延
趙目珍的散文詩,盤桓于有限與無限之間,寓無限于有限之中,是有限時空的無限綿延。作者把這本散文詩的書名叫做《無限頌》,可見他對無限與有限關(guān)系的看重。我們只要搜索一下,就會找到這樣幾行字:有限與無限,是反映物質(zhì)運動在時間和空間上辯證性質(zhì)的一對哲學范疇。有限和無限的關(guān)系是辯證的,是對立的統(tǒng)一。生命的有限與無限,構(gòu)成了人類生命意識的核心。由此我想起了意大利著名浪漫主義詩人賈科莫·萊奧帕爾寫的詩歌《無限》,其中有這樣的句子:“籬笆遮住我的目光/使我難以望盡遙遠的地平線。/我安坐在山崗/從籬笆上眺望無限的空/墜落超脫塵世的寂靜/與無比深沉的安寧”、“我的思緒就這樣/沉落在這無窮無盡的天宇;/在這無限的海洋中沉沒/該是多么甜蜜?!币坏阑h笆隔斷詩人的目光,使他難以望盡遙遠的地平線。然而,這有形的障礙,卻激發(fā)詩人去眺望遙遠的、無垠的空間的愿望,賦予詩人以在“無限的空間”幻想的自由。
再看趙目珍的散文詩《無限頌》:“頂峰總是消除眺望”,這與萊奧帕爾迪的詩歌《無限》“籬笆遮住我的目光”有異曲同工之妙,“遮蔽”也好,“消除眺望”也好,說明目光是有限的,落日余暉、飛鳥也是有限的,因為它們總有那么一天會“腐朽和終結(jié)”,“上有烏鳶,下有螻蟻。最終都逃不過一場空濛的美麗。這是‘有限最致命的隱喻?!边@是由于它們的生命與“空濛的美麗”都是有限的,“必將接替在結(jié)構(gòu)之內(nèi)死亡的必然結(jié)局”,但是有限包含著無限,有限體現(xiàn)著無限,既然“空濛的美麗”是有限的,我們又何不自我超越,在調(diào)和有限與無限的矛盾中求得生存的永恒意義,所以,詩人說“不妨剔除有限時空內(nèi)的虛名,讓一切都無關(guān)指涉,讓‘無限呈荼蘼之勢?!背缴c“空濛的美麗”的有限性,則不妨“剔去有限時空內(nèi)的虛名”,去凈化我們的心靈,追求精神的無限永恒,這便是有限的此岸對彼岸的無限眺望。
實際上,關(guān)于有限與無限的關(guān)系,作者在諸多篇章中均有所涉獵,《擊壤歌》中說:“我們都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外在世界失去了的無限終將被靈魂的無限所取代。”——“外在世界失去了的無限”即言“有限”,取而代之的是“靈魂的無限”——對于一個人來說亦復如是,一個身體在有限之域,另一個維度則是靈魂,精神被塑造成無限,得到一張通往“神域”的入場券,這便是無限,此乃一種超越與永恒的力量使然。再看《孤獨者》中的句子:“為何要感慨時間的無窮變化呢。為何要感慨時間的變化無窮呢?!薄盁o窮變化”即無始無終,是為“無限”;《閉門謝客》寫的是活動空間局限在一間房子里,是謂“有限”,但這里亦非局外,因“有騎鯨者,有御風者”,還可“推開窗子。面對南山,明月一瀉千里”,是謂“無限”,這就體現(xiàn)了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端印分械摹敖畤薪纭笔怯邢蓿拔倚臒o形”是無限?!兑安?,及其肉身》中寫的野草終究會枯萎,或被野火所焚,肉身也會“油盡燈枯”,可謂“有限”,但結(jié)尾一句“從火光中涅槃,最后再重新回至青青的風骨?!蹦鶚勚厣?、生生不息又可謂“無限”,說明物質(zhì)是不滅的、無限的,并且處在永恒的絕對運動之中,物質(zhì)及其運動的永恒性、無限性,也就是物質(zhì)的存在形式即時間持續(xù)和空間廣延的無限性?!恫菽局摹分械摹胺贌?沉淪之后,重又氣聚神凝。不假外求,我有一顆草木之心?!狈贌?、沉淪是“有限”狀態(tài),而“重又氣聚神凝”與“萬物體量無窮,時序沒有止期”,即言無限,在這里,我們得到了這樣的啟示:有限范疇,反映著具體的事物、現(xiàn)象和客體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暫時性、局部性和相對性。無限范疇,反映著客觀實在的物質(zhì)總體的永恒性、普遍性和絕對性?!霸诮?jīng)律論小鎮(zhèn),你當然也不能夠忽略掉佛性。/不信你看,路旁的那一叢芭蕉正張開枯萎的肉身,經(jīng)由秋風,通向圓滿之路。”(《在經(jīng)律論小鎮(zhèn)》),肉身枯萎了,說的是“有限”,通向“圓滿”之路,說的是“無限”,這足以說明,有限和無限的辯證統(tǒng)一,表現(xiàn)在任何一個物質(zhì)客體中。在一定意義上說,每一物質(zhì)客體既是有限的又是無限的,是有限和無限的統(tǒng)一。肉身的萎頓與圓滿即言此意,所以“圓寂”,既圓(無限)又寂(有限)表現(xiàn)在同一個物體之中。生命中的有限與無限,是把無限的永恒之物和有限的人生相對照,于是對生命終極價值的求證就成了詩哲學的使命。
三.虛無存在的真實呈現(xiàn)
趙目珍的散文詩,徘徊于真實與虛無之間,在真實的虛無與虛無的真實上,找到了內(nèi)在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蛘哒f,他真實地面對虛無,面對虛無的世界與真實的生活。而面對虛無,一般人最本能的反應是選擇逃避。但趙目珍不同,他不憚于虛無,并認為那就是生命的真實?!皳羧?,擊壤。萬物本就一理:死生多么自然,消散何其芬芳?!薄拔覀兊男暮妥匀坏某殡x,是建構(gòu)世界的兩大陣營。對意象進行深構(gòu)和消解,我們有著共同的基因。”(《擊壤歌》),他在這里運用了與“虛無”相近的詞“消散”與“消解”,卻以“消散何其芬芳”言說,這就是生命的真實。
類似的表達不可勝數(shù),如《孤獨者》:“覺醒就像是一道閃電,而命運像虛無一樣真實?!薄苍S在作者的眼里,虛無或是“孤獨者”最后的天堂,“即使是這樣的孤獨也是短暫的。他開始在萬物中奔跑。一切都像是雪一樣的境遇?!庇商摕o到希望,人是什么只是指他過去是什么,將來并未存在,現(xiàn)在“在萬物中奔跑”,是一個聯(lián)系著過去和將來的否定,“雪一樣的境遇”是何種境遇,到了最后,冰消雪散是宿命,實際上還是個虛無。再如:《萬物生·11》:“萬物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被替代,更不能被褻玩。/它們真實,向著虛無的天空禮敬。/它們自在,滿帶著明亮,馳向時間的深海。”何為存在?何謂虛無?著名哲學家薩特認為,存在是“自在的存在”的,如趙目珍詩中所言的“自在”,是存在的真實,而虛無,指的則是作為意識的“自為的存在”。人是處于存在與虛無之間的存在,而萬物,“它們真實,向著虛無的天空禮敬?!币虼?,當我們在《途中》讀到作者的“虛妄。我慶幸又一天即將黑下來。/但那不是靈魂的變質(zhì),而是重新還給我粗野的魂魄。/這個時刻在分割著的世界,只有黑暗讓我變得清醒和安穩(wěn)一些”詩句時,我們?nèi)韵肫鹚_特的存在與虛無論,自在是不依賴于人的意識的存在,萬物就其自身存在的狀態(tài)而言,“處于一團混沌、無差別、朦朧的狀態(tài),它好像是一個漆黑一團的、充實而不動的整體?!保ㄞD(zhuǎn)引自趙敦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新編》第20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這與趙目珍的詩句大抵是一致的,“漆黑一團”與“天黑下來”、“只有黑暗讓我變得清醒和安穩(wěn)一些”,表達的意思庶幾相似,有時存在著夢境的真實性與現(xiàn)實的虛無性,于是我們更理解《悲歌》中寫下的“拋開一切,自此沉睡。/太陽落下后的黑暗之谷,將空無一人。//是的。不應該在群山之中遁跡。/與虛無相互愛撫,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所居》中寫下的“云播下的種子,無非還是在一團虛無中復萌”、《打開陶淵明的十二種方式》寫下的“人生如幻化,終當歸空無”、作者所引用的“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以及《在人間》中寫下的“萬物自在涌動??吹靡姷模床灰姷?,都讓人解除了內(nèi)心的恐懼。/我只想贊美。哪怕用歡愉的雷聲也可以代替”的詩句,萬物自在涌動,所謂“自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薩特語),而虛無也是一種存在,“自為的存在”,虛無存在著,它就在世界中。更加值得提及的是,作者在《十一日談·2》中用詩化的排比句式表達著他對“虛無”精辟的理解:“虛無是春風吹來的真實,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你都無法抗拒。/虛無是對風馬牛不相及的反叛,它讓不可能變得黯然失色。/虛無是大海逆流而回般的反轉(zhuǎn),打破了火焰燃燒與熄滅的二元格局。/虛無是一場瓢潑大雨,它覺醒了自我而又荒誕的悲觀者。//欲得解脫,還是先讓虛無溢滿存在的疆域吧。/當虛無變得燦爛,人世的勞作便也接近尾聲?!碧摕o是自為的,它“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欲得解脫,還是先讓虛無溢滿存在的疆域”,這顯示了詩人徘徊于真實和虛無、存在與虛無之間的反叛、覺醒與超越。
在談到散文詩的常道時,趙目珍說:“散文詩有它獨立的精神和氣質(zhì)所在,這種精神和氣質(zhì)根植于人類性情的蕭散以及詩意棲居的理想欲求。說到底,它的出現(xiàn)乃是藝術(shù)之神對汲汲于存在之鏡像的人類心靈感應的一種無限靠近,是一種基于心理同構(gòu)的文學撫慰,是一種原始性的精神款待?!彼纳⑽脑姡缥疑鲜龅摹肮诺湓娒赖默F(xiàn)代變奏”、“有限時空的無限綿延”、“虛無存在的真實呈現(xiàn)”,一言以蔽之,即是如趙目珍所說的“藝術(shù)之神對汲汲于存在之鏡像的人類心靈感應的一種無限靠近。”之所以要“基于心理同構(gòu)的文學撫慰”,是因為他的散文詩中彌漫著許多需要心理撫慰與精神款待的“孤獨”,他所表達的是孤獨的哲學。著名哲學家叔本華說,每個人是孤獨的藝術(shù)家;周國平先生也說,人生因孤獨而豐盛。趙目珍的這本書共有兩輯,第一輯被命名為《孤獨者》,是的,越孤獨,越自由?!肮陋毜娜撕芸炀驼碱I(lǐng)了夜晚。這樣的細節(jié)看起來如此宏大?!保ā豆陋氄摺罚?“這些時日,我只看見,我只聽見,孤獨已成了問題。”(《途中》);“從什么樣的事物中見出本來的面目,就將遺棄這一種事物。/這是本能的妒忌。從此也變得更加孤獨。”(《悲歌·二》);“柔弱之骨可以支撐輕松的喉舌,而借以行世或者寄望恢復舊業(yè),則無法忠實于傲岸的孤獨?!保ā堕W耀的人》);“因為此時的你雖然孤獨,然而卻可以想象與所有的人或者事物在一起。”(《暮晚中》);“孤獨如火,燭照萬古心墟。”(《在伶仃島》),似乎無需再多引證,作者孤獨性情的蕭散與撫慰,是與其詩意棲居的理想欲求相共互生的,在所有的孤獨、所有的焦慮、所有的虛無面前,趙目珍用他的詩歌文本和哲學方式告訴你,自我的力量終會覺醒,孤獨的自己卻很強大。
綜而論之,趙目珍的散文詩,似乎源自一種更古老、更本原的藝術(shù)沖動,而能勇敢地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隨機應變,去蔽破障,在吐故納新的標舉中,攀升著現(xiàn)代詩美新高度。他特別擅長于古意新唱,參贊化育,明心見性,周詳賅博,深入挖掘漢語傳統(tǒng)的豐富詩性,于尋本溯源中注入現(xiàn)時代的神髓,讓過往與當下、有限與無限、存在與虛無相互化合、超越且并列共置于一個時空狀態(tài),進行思想的言說,字里行間,有機地契合著永恒的生命哲學、人文精神與東方智慧。
參考文獻
[1]趙目珍:《無限頌》,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
[2]崔國發(fā):《中國散文詩學散論:一個詩人的藝術(shù)哲學》,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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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趙目珍:《假寐者》,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
[5]彭毅文、張翼:《散文詩文體學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
[6]趙敦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新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作者介紹:崔國發(fā),1964年生,安徽望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詩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兼任湖州師范學院中國散文詩研究中心研究員?,F(xiàn)居銅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