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婷
《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是在民間故事的基礎上進行想象與渲染,一掃以往鬼怪故事詭異陰冷的風格而變得鮮活飽滿、情趣盎然,充滿對人間至情至愛的追尋與歌詠,也飽含落魄文人蒲松齡對社會秩序的低嘆與抗訴。
愛情是人類的一種美好情感。然而,在文學作品中,愛情卻是一個凝聚了歷史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有關“愛情”的文學作品,在宏觀上映照著歷史背景與時代風物,在微觀上則呈現(xiàn)出作者的社會身份與審美情思。
愛情的底色:《聊齋志異》的愛情觀
清代蒲松齡在其著作《聊齋志異》中以“異史氏曰”的方式來評點書中人物的愛情,后人可從其中一窺其愛情觀念,這也是后世探索蒲松齡精神世界的方式。
在狐魅花妖與書生公子的愛情故事中,縱使這些狐魅花妖始終堅貞不渝,故事也并非全是花好月圓的美滿結(jié)局,只因薄情人將真心實意拋擲于落花流水之中。如《畫皮》中的王生因美色而被蠱惑,在發(fā)妻與情人之間輾轉(zhuǎn),將人類情感中的猶疑和掙扎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又如《阿寶》中對垂涎于阿寶美貌卻未曾付出真心與行動的市井眾人的描寫,正是人間凡夫俗子面對美好愛情時吝嗇付出卻一味苛求的真實寫照。蒲松齡從不回避和否認人在面對愛情時的欲望與貪念,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貪嗔癡念,才生發(fā)出《聊齋志異》中各有千秋的愛情故事。
蒲松齡借《嘉平公子》中的鬼女之言,寫盡了多少因欲望而生滅的情感:“君欲得美女子,妾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論焉?”有些相遇,沒有真摯的感情交融,更沒有珍貴的靈魂投契,只是互相貪戀美色和風流。正如幾十年年后曹雪芹《紅樓夢》中警幻仙子對寶玉的警言:“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玻哺栉?,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
當然,蒲松齡對那種“悅?cè)菝?,喜歌舞,調(diào)笑無厭”的愛情棄如敝履,而追求靈魂真正相互唱和的美妙至情。在《畫皮》中,蒲松齡對因美色而喪命的王生極盡諷刺:“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薄度鹪啤分校斎鹪泼踩籼煜蓵r,眾人趨之若鶩,而當瑞云容貌損毀時,賀生卻拒絕再娶,反而因與她詩酒唱和而產(chǎn)生了更加熾熱深切的情感。最終上天恢復了瑞云的美貌,以酬答賀生的真誠愛情。蒲松齡正是借賀生這一形象來表明心跡:“窮踧之士,惟有癡情可獻知己?!?/p>
《聊齋志異》的愛情故事中,男性與女性在主從地位與愛情性格上是迥然不同、相互映射的。作者對于男女兩性的形象塑造也是有所偏倚的,他潛意識地將主體地位與宰制權力賦予男性,卻將更多的愛惜與同情賦予女性。
救助與陪伴是聊齋愛情故事中的重要母題,牽動著男女主角的愛情進展。女性作為鬼魅,對于男性的幫助往往是為其圓滿家室、誕育子嗣,起到一種配屬性的作用。男性對于女性的救助卻往往是改變命運的。如《倩女幽魂》中的寧采臣和聶小倩,女性得到幫助,故能擺脫邪惡力量的控制而重獲新生。
然而,雖然男性角色在社會秩序中的地位高于女性,但在藝術審美中的地位卻遜于女性??傮w而言,男性的藝術形象比較單薄、臉譜化,游走于癡情淳樸與薄情寡義之兩端,遠不如女性群像之豐富。在對待愛情的主動性與執(zhí)著度方面,男性更是遠遜于女性。聊齋愛情中的女性角色只憑傾慕就可以破門而入,勇敢示愛,洋溢著真摯熱烈的生命力。
愛情的雙面:“無我”與“自我”
在《聊齋志異》風采各異的愛情故事里,女性對待愛情的不同方式,展現(xiàn)了她們各自的智慧才情與氣度風貌,也暗喻著她們乃至作者對愛情的思考與精神追求。在這其中,女性角色展現(xiàn)了兩種迥異的愛情姿態(tài)—“無我”與“自我”。
在有些愛情故事中,女性的意志往往堅如磐石,能抵抗一切磨難,卻又可以柔韌如蒲絲,持續(xù)漫漫歲月。她們可以為男性殫精竭慮,只為奉獻自己的滿腔愛意?!痘ü米印分械幕ü米佑星橛诎灿纵?,先是兩次求取醫(yī)經(jīng)救治安幼輿,而后又不惜耗盡自身修為與蛇精殊死搏斗,最終在安幼輿劫后重生時卻獨自“流涕而去”。蒲松齡也不禁贊嘆道:“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終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極,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女性也可以為融入男性的人類生活而放棄自己的妖精天性以迎合人類世界的規(guī)則秩序,繼而慢慢轉(zhuǎn)變成人類社會所認可的、宜室宜家的家庭女性形象。狐妖嬰寧之前生活在山林之中,天真爛漫,常常“笑極不能俯仰”,卻又“狂而不損其媚”。當選擇與愛人生活在人間之后,她為了愛情甘愿接受世俗的規(guī)訓,最后“竟不復笑”,成了一個溫婉內(nèi)斂的深閨婦人。
女性甚至可以為了讓愛人生活美滿而寧愿與愛人相忘于歲月。狐妖小翠為化解愛人他日之思,含笑焚燒了自己僅存的一幅小像,讓愛人元豐無物以寄哀思。辛十四娘為了讓愛人徹底忘掉自己,竟愿意舍棄美貌變得“黯黑如村嫗”?;履铩盀榫盍寂?,可從此別”,在見證愛人的美滿姻緣后,獨自悵然離去。這些愛情故事皆體現(xiàn)了女性在愛情中“無我”的一面。
而在有些愛情故事中,女性又展現(xiàn)了追求“自我”的精神?;ㄑ砗没呐陨L于山河湖野,沒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的束縛,自然也沒有封建閨閣女子的猶豫、懦怯、顧慮和徬徨。菊花妖黃英與弟弟經(jīng)營菊花生意,使得一家人“享用過于世家”,后她與書生馬子才相戀。馬子才在封建男權思想影響下,最初拒絕入贅黃家,“然過數(shù)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在這場愛情與地位的抗爭中,黃英的獨立品格以及她對自我意識的堅持使她突破了傳統(tǒng)社會規(guī)矩的壓制,不僅收獲了圓滿美好的愛情,更獲得了傳統(tǒng)女性一直夢寐以求的平等的家庭地位。
牡丹花妖葛巾因常大用對她相思成病,有感于他的癡情和純樸遂嫁與常大用,常大用卻對葛巾的身世起疑并偷偷調(diào)查。葛巾發(fā)覺后“蹙然變色”,憤怒控訴:“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聚!”又意志決絕地“舉兒遙擲之”,親手扼殺了自己與愛人的愛情結(jié)晶。這種對背叛愛情的嚴厲懲罰以及面對猜疑的悲憤決絕,彰顯出一種明顯異于傳統(tǒng)閨閣女子的情感力量美。葛巾珍視愛情卻沒有沉溺于愛情,她追求純粹的愛情卻又能保有自我。
黃英和葛巾在自己的婚姻中都沒有信奉“夫為妻綱”的傳統(tǒng)規(guī)訓,不會因為感情的牽涉而委曲求全。她們處理婚姻生活的方式,體現(xiàn)出女性特有的聰明才智和剛強骨氣。這種人格與才情上的光輝,超越了她們自身容貌的美麗,煥發(fā)出女性價值的獨特光彩。
愛情的深處:男性凝視與精神追求
一種是為了愛情可以放棄一切甚至是自我的“無我”之愛;一種卻是堅定真我,要求愛人平等坦誠相待的“自我”之愛,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愛情風格,其實是作者蒲松齡心中封建規(guī)訓與精神表達的融合。
當“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凌云壯志,遭遇“遍游滄海,知己還無;屢問青天,回書未有”時,蒲松齡寄情于《聊齋志異》,以花妖狐鬼的溫情與不渝來慰藉自己的悵惘幽思。蒲松林賦予這些女性角色以無盡的美好,但她們的形象特征與思想意識依然是在作者的男性視角中建構的,她們的故事實質(zhì)上是圍繞著男性的理想與意志而展開的愛恨情仇。
同傳統(tǒng)社會運行的方式一致,男性的理想與意志同樣在《聊齋志異》中規(guī)訓著女性的言行與思想。那些“無我”的花妖狐鬼們,最初都是被書生的才情所吸引,這種知己之意與感慕之情抵消了作者懷才不遇的幽憤之情。隨后,花妖狐鬼往往“不羨貴官,不羨紈绔”,只希望“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遣杯”,這種單純真摯的愛情,舒緩了男性群體在封建社會傳統(tǒng)秩序下?lián)渭彝ソ?jīng)濟重擔的社會壓力,為作者所代表的落魄文人群體建構了一處避風港。最后,花妖狐鬼憑著一腔赤誠愛戀,竭盡全力通過法術為抑郁不得志的男性打開通往仕途的大門,從此男性實現(xiàn)了人生層次的躍升,從而完成文人學士的終極理想。
又或者,花妖狐鬼有著不同于人類的任性豁達,她們甘愿以“雙姝”的形式陪伴在男性身邊。如《陳云棲》《嫦娥》《蓮香》《小謝》等故事中的女性,為了愛人往往不計較名分地位。
《聊齋志異》出人意料地將嬌艷容貌、如蘭氣質(zhì)、堅貞不渝、無私奉獻等一系列美好元素,慷慨地賦予妖精鬼怪這些不為正史所容的亞文化角色。她們是孤寂的,雖有璞玉之質(zhì)卻不被世俗欣賞;但她們又是孤傲的,即使不為世俗所接受,但卻可以天真爛漫、縱情灑脫地追尋心中所愛,快意恩仇于世間。這正是文人孤芳自賞的心態(tài)寫照,也是他們?nèi)烁褚庵镜脑娦孕浴?/p>
《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如果只以獵奇之意去讀,難免要感嘆一句“買櫝還珠”。自古以來,正史之中對于愛情諱莫如深,但回避了愛恨情仇的人類歷史失去了人性的溫情意味,少了一分生命的鮮活色彩。而《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百相眾生,開辟出一方愛與美的天地,其中的“無我”之愛是人間生活之中執(zhí)念的俗世理想,“自我”之愛是精神世界之中超拔的人格宣言。
朱雪婷,就讀于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