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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星

2021-08-09 02:15馮昱
南方文學(xué)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天明日光阿爸

馮昱

馮天仙驚魂剛定,饑餓就像一陣風(fēng)猛刮過來,把她的肚皮吹得緊貼后背。她手伸進竹簍里一連努力了五次,才抓住一只田螺。田螺是與紫蘇和八角一同煮的,正散發(fā)出一陣一陣香味。馮天仙的涎水從嘴角淌下來,澆濕了壓在臉下的地禾(旱稻)稈。這簍田螺原本是馮天仙一家的晚餐,現(xiàn)在被她一個人帶了出來。從苦竹底密林中的家里逃出來,剛鉆進這個由樹枝搭成的山寮,她就癱倒在地,身體不停地抖動。開始時她以為是山寮在抖,后來才意識到是自己的身體在抖,她沒有辦法停止。

這種山寮,馮天仙家一共搭了十一個,都是用來躲災(zāi)避難逃命用的,因此都十分隱蔽地分布在山間密林里。居住在崩沖山的過山瑤人,家家戶戶都建有山寮,每戶都有五個以上。這些年來,山寮的最大作用就是逃干賊(土匪)的臨時藏身之所。

吃田螺的時候,馮天仙坐了起來。為了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每嗦一只田螺就數(shù)一下數(shù)。當數(shù)到十六的時候,身體終于停止了抖動。當數(shù)到五十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肚皮已經(jīng)離開了后背。

這天,馮天仙和阿爸馮春銀、阿媽趙妹斢、哥哥馮天明、小妹馮天姑一家人從枯枮坳的山田上早早收工回來,天還沒有全黑,他們就已經(jīng)煮熟了一鍋紅薯和一鍋田螺——那都是白天從山上弄回來的。紅薯和田螺分別盛放在兩個竹箕里。馮天仙和馮天姑分別把它們端到灶面的兩邊,一家人圍坐到灶火前,正準備吃晚飯,就聽到有牛角聲傳過來。牛角聲在整個崩沖峽谷里回響,告訴大家有干(外族人)或是干賊來了。馮天仙隱約聽到有腳步聲,就在對面的山梁上。但馮春銀的耳朵比她的更靈,崩沖山的人們都說馮春銀的耳朵簡直就是獵狗的耳朵。農(nóng)閑時打獵,他打的野豬比崩沖山任何一個同齡男人都多。馮春銀先是打個手勢讓全家人安靜下來,然后豎著耳朵聽了一陣。他瘦削的臉在灶火的映照下顯示出蒼白的顏色,說:“聽這腳步聲,不會少于十個,看來是干賊來了?!?/p>

趙妹斢說:“我們趕快逃吧!”馮天明說:“我不走!我要跟他們拼了!”馮春銀說:“你用什么跟他們拼?”馮天明說:“我們不是有一桿鳥銃嗎?一把鐵砂放進去,一銃可以打死打傷十幾個人?!瘪T春銀說:“他們有步槍,還有手槍。你一銃打完,他們只要有一個沒死,最后死的就是你!”趙妹斢說:“不要爭了,再爭就來不及跑了?!?/p>

馮天明立馬閉了嘴,拿起一個平時裝魚或山蛙的竹簍,把竹箕里的田螺都倒了進去,把簍繩掛到離他最近的馮天仙肩上。馮春銀說:“這次大家要分散來逃,以保全家人不會都被抓!天明你去斑竹沖,天仙你去沖坪仔,天姑你去野蕉底,妹斢你去楓木林,我去葛藤嶺?!彼呎f邊從竹箕里拿起紅薯分給妻子和兒女。紅薯還很燙手,馮天仙和阿媽趕緊放到背著的哈袋(繡花背袋)里。馮天明把紅薯放進網(wǎng)袋,與放火硝的牛角、放鐵砂的竹根筒一起背著。他又從土灶邊扛了那桿鳥銃,拉著馮天仙跑出去,出門后看到阿爸阿媽也緊跟在后面出來了。馮天仙說:“小妹呢?”阿爸說:“她不是出來了嗎?煮吃房(廚房)里沒有人了?!瘪T天明趕緊跑回煮吃房,果然沒看到人,滲房(燒水洗澡和洗東西的房間)里也沒有人,他趕緊跑到大廳,看到馮天姑正面向神臺祈禱,雙手合十,便生氣地說:“你還不快跑,在這等干賊抓嗎?”說完一把推她出門。全家人瞬間消失在夜色之中。

嗦著田螺,馮天仙不知道阿爸阿媽和哥哥小妹有沒有被干賊抓到,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不會被干賊搜到。她只知道爸媽和哥哥最擔(dān)心的就是她和小妹。

崩沖山區(qū)居住的都是過山瑤人。過山瑤人遷到這里也不過幾十年光景。等這片山地所有肥沃泥土上的森林,一片一片地砍下,用火燒過,在火灰上種過地禾、小米、玉米、粟、大薯、木薯、紅薯、芋頭、黃瓜、南瓜、葫蘆等莊稼之后,就得過山遷到其他山地的森林去。但崩沖山區(qū)實在是大,幾十戶過山瑤人家散落其間,就像一把沙子撒落在崩沖河最大最深的潭水里。馮天仙清楚地記得阿爸說過:只要沒有干賊趕我們,那就可以在這崩沖山區(qū)里住上很長時間,就會有砍不完的山林種不完的坡地,一百年都不用再過山。然而,單靠刀耕火種,不管多么努力,瑤人也只能過著勉強果腹的日子,除了少量地禾谷和雜糧,就沒有什么財產(chǎn)可以供干賊搶劫了。干賊看中的主要是女人,所有青壯年女子,都是他們搶劫的對象。

馮天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白天挖了一天紅薯,已經(jīng)很累了?;艔埖靥映鰜?,摸黑跑了那么遠的山路,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摔得再痛也不敢哭出聲,因為任何響動都有可能招來猛獸。就在她幾乎筋疲力盡的時候,才來到這里。她鉆進山寮后,立即關(guān)上那扇用樹枝編織的門。她的身體因為害怕而顫抖,以至于暫時忘記了疲勞。直到她鎮(zhèn)定一些,吃了半簍田螺后,才緩過勁來,漸漸睡著了。

馮天仙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夢里,小妹馮天姑正走在去野蕉底的路上。突然,一只老虎從草叢里跳了出來,把她撲倒在地。老虎一口咬住小妹的喉管。她細瘦的手腳無望地做著垂死掙扎,痙攣著。這讓馮天仙想到從竹筍上捉獲在手的竹象,可憐地伸屈著細細的腿腳。

馮天仙突然覺得那只老虎很是眼熟。阿爸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描述過它的樣子,阿翁(爺爺)生前也無數(shù)次說起過它的模樣。這只老虎與其他老虎不同。這是一只白虎,是崩沖山唯一曾吃過自己家族成員的白虎。

這個夜晚,在馮天仙的夢里,家族的第二個人很可能被老虎吃掉的時候,她驚醒了。為了證明剛才是在做夢,馮天仙把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到嘴里用力咬了一口,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疼痛證實了剛才只是個夢,小妹并沒有被老虎吃掉。阿媽說過,夢與現(xiàn)實是相反的。她心里這才踏實,但不久心里的擔(dān)憂又如林中夜霧突襲而至。

崩沖山的過山瑤人都知道,比老虎更為可怕的是干賊。自有記憶開始,馮天仙記得一清二楚,小時候無論是自己,還是哥哥小妹,只要一哭,阿媽就會說:“別哭,老虎來了!”到后來說得更多的是:“別哭,干賊來了!”無論是他們?nèi)置?,還是其他人家的孩子,只要一聽到這兩句話,都會立馬息聲。

但這兩句話可不是只用來嚇唬小孩的!

太翁(曾祖父)馮元旺原本是個干端(外族小孩),是粵北山區(qū)一戶莫姓貧困人家的孩子。因為兄弟姐妹多,親生父母實在沒辦法養(yǎng)活他,就把他賣到了崩沖山。他改隨養(yǎng)父姓馮,取名元旺。養(yǎng)父養(yǎng)母只生了三個女兒。他們把馮元旺養(yǎng)大后,又讓他與大女兒成了親,生下三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二兒子叫馮文府,也就是馮天仙的阿翁。崩沖山的人們都不叫馮元旺的本名,而是叫他的花名翁翹,“翁”是過山瑤人對已婚男人的尊稱,瑤語的“翹”是指脾氣暴烈。這個擁有干骨(漢族血統(tǒng))的翁翹真是膽大包天,長大后竟然敢在崩沖山里開墾水田。瑤人《過山榜》上寫著皇家準令瑤人“逢山任種”,普天下瑤人都過著“吃完一山過一山”的游耕生活,種的都是地禾和各種雜糧,沒有人開墾水田。翁翹成為崩沖山第一個擁有水田的人,雖然只有兩畝多,但對于歷來刀耕火種的過山瑤人來說,這實在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因此也成為一些人嫉恨的對象。有人專門放出謠言,說他是如何如何有錢,以引起干賊的關(guān)注。

阿翁說,那時太翁正坐在牛車上耙田,那天傍晚,旁邊那棵老楓樹上停了十幾只烏鴉,呱呱地叫著,而他只是扯牛繩,讓那頭公黃牛停下來,然后從田基上撿起一個石頭,往樹上的烏鴉狠狠地擲過去。烏鴉都飛了起來,發(fā)出更大的叫聲,不一會兒又都落在楓樹上。

太翁嘴里詛咒著烏鴉,只有朝黃牛撒氣,狠狠地抽了它三竹鞭,黃??癖计饋?,差點把他拖倒在田里。等人和牛都平靜下來,他就用泥巴把自己的兩只耳朵都塞上了,所以干賊來了,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阿翁說:“對了,他是個左撇子。都說左撇子聰明,你太翁真是太聰明了!他用左手扶耙,右手拿著竹鞭子趕牛,身上背著一截黑黑的東西。遠遠看去,連老虎都以為那是一桿銃,都不敢接近他?!?/p>

“你能猜出那是什么嗎?”第一次聽阿翁說到這里時,馮天仙搖了搖頭,說:“那不是銃又是什么呢?”阿翁說:“看看,連你這么聰明的小腦瓜也猜不到吧。背著銃怎么方便耙田呢?那不過是一截斑竹,刮了皮,用鍋灰抹黑了?!?/p>

阿翁說一定是有嫉妒太翁的人通風(fēng)報信,把這些都告訴了干賊。要不干賊怎么知道他背的是假銃呢?他打傷了三個干賊之后,還是被其他干賊抓住了,這次來了很多個干賊,還帶有槍,但干賊沒有用槍,因為死人不值錢。幾個干賊一擁而上,把他撲倒在水田里,壓在他身上。干賊把他綁在那頭黃牛背上,趕著牛帶回北斗山中的干賊巢里,然后傳信到太翁家里,讓人拿銀子來贖。

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銀子。那時,年輕的阿翁三兄弟把腳都走腫了。他們不好意思地敲開崩沖山每一戶人家的木門,很少有人讓他們空手而歸,但距離贖金金額還很遙遠。后來實在沒辦法,只好賣掉太翁置下的水田,還有僅剩的一頭母牛連同小牛,才勉強湊夠銀子,從北斗山下贖回太翁。但太翁還是死了,還沒到家就死了。干賊把一根鐵條釘入了他的腦袋,他死在回家的擔(dān)架上。太翁死是因為他是翁翹,面對窮兇極惡的干賊,他比他們更兇,竟敢威脅干賊:“等我回去了,你們都得死!”干賊哪敢放過他?太翁硬是憋著一口氣,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告訴了兒子們,讓他們都記住仇恨,記住一定要想辦法復(fù)仇,然后才斷了氣。

想到這些,馮天仙渾身又發(fā)起抖來,腦袋像有一根鐵條釘進來那樣痛。山里的夜很涼,她從身下抽出一些地禾稈來蓋在身上。山寮過于簡陋,是用雜樹帶葉的枝杈靠在一棵大楓樹的根部搭成的。這樣做比較隱蔽,不易被發(fā)現(xiàn),但防護力較差,如果有大型動物攻擊,山寮根本保護不了人。好在有月光漏進寮里,像是落進來幾片銀色的樹葉,分別落在她的肚子上、赤裸的左腳上,以及身前身后的一些地方。這些亮光雖然弱,卻是她唯一的安慰。

就在馮天仙準備再睡之時,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她半坐起來,側(cè)著身子,學(xué)阿爸那樣豎耳聽。那聲音開始是悉悉窣窣的,越來越近,她很快就聽清是樹葉被踩的聲音。農(nóng)歷十月的崩沖山久旱未雨,山林中那些落葉干燥無比,這種聲音她很熟悉,而且立刻明白慢慢向她靠近的不是老虎,也不是干賊,是另一種很可怕的動物。

當馮天仙打到第十個哆嗦的時候,它已經(jīng)來到她的山寮外面。借著漏進林里的細碎月光,穿過山寮的縫隙,她隱約看到了它。一股腥臭無比的氣味襲來,讓她先是感到一陣眩暈,繼而反胃。她急忙用手捂住嘴,不讓肚子里那本來就不多的食物吐出來。

那是一條大蛇,隱約可見足有小木桶般粗。馮天仙強迫自己停止哆嗦,屏住呼吸,生怕它嗅到她的氣味——那樣的話,她就會變成它的夜宵,連怎么死的都沒人知道。

馮天仙想起一句話,那是阿翁阿婆和阿爸阿媽經(jīng)常教她三兄妹的話,于是趕緊在心里向家先(祖先)祈禱。不知是家先真的是幫了她,還是自己幸運,讓她遇到的是一條填飽了肚皮的大蛇。她猜想它不久前已經(jīng)吃飽了,因此才對山寮里的她視而不見,或者說暫時對她沒有興趣。它甚至只在她的山寮前停留了一小會,就緩緩地向前爬走了。她嚇得半死,等大蛇過去很久都不敢動,一直熬到天微微發(fā)亮?xí)r,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馮天仙回到家時,阿爸阿媽和哥哥都回來了,只是不見小妹。阿爸阿媽都說眼皮在跳,哥哥說小腿在跳。到了下午仍不見馮天姑回來。馮天明說:“都說腿跳走遠路??磥砦业迷倥芤惶?,去芭蕉底看看吧?!瘪T天仙的眉頭也一直在跳,但她沒有說,怕家人更加擔(dān)心。她對哥哥說:“讓我和你一起去吧?!瘪T天明說:“不行,你們都呆在家里吧!都出去,又出事了怎么辦?我有銃不怕?!?/p>

馮天仙剛熬過了一個長夜,現(xiàn)在又度過一個難熬的下午。馮天明到傍晚終于回來了。馮天仙給他開門,對他說:“我還以為你被老虎叼走了呢?!瘪T天明說:“快閉上你的烏鴉嘴!再說我就用樹脂把你的嘴粘了。”

馮天明進了門后,馮天仙才注意到他背上還馱著一個人,那人穿的是對襟白襯衣。她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妙。因為崩沖山里沒有人穿白衣服。大家穿的衣服都是用黑色的土布做的,講究的在上面繡上五彩的圖案。這是一個山外人。

馮天仙閂好門,跟著哥哥回到屋里。那個山外人躺在土灶邊的禾稈席上,哥哥坐在禾稈席邊喘著粗氣。阿媽正在灶后用葫蘆瓢往鍋里加水,鍋里放了半鍋紅芽芋頭。阿媽不關(guān)心眼前的白衣干,她一心想著沒回家的女兒。她問:“天姑呢?”哥哥說:“被干賊抓走了?!卑终驹趽蔚剩ǚ佩伜驼璋宓扔玫哪炯埽┣?,他的聲音跟著砧板上刀背當當當剁姜的聲音在顫抖:“有誰看到了嗎?”馮天明用手指著那個白衣干,說:“他?!?/p>

白衣干的腦袋靠在禾稈枕頭上,面向灶火。在柴火的映照下,馮天仙看到他蒼白的臉上那兩道濃黑的劍眉和一雙明亮的眼睛。他的臉不時抽動一下,他左手的衣袖上有一大片黑紅的血跡。馮天仙看了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馮春銀說:“這是個干?”馮天明說:“是的。”馮春銀說:“你怎么把干帶回來?”馮天明說:“干就不能帶回來嗎?”馮春銀說:“你看看我們崩沖,有誰帶過干進來的?我們被干和干賊害得還不夠嗎?”馮天明說:“干也分好壞吧,我們太翁不就是干嗎?”馮春銀說:“那是一樣的嗎?你們太翁雖然是個干,可他從小就被賣到我們家,從小就在崩沖長大,從小就變成瑤人了,長大后又和我們瑤人的女兒成了親,還算是干嗎?”

馮天明說:“這個干說他是對我們瑤人好的,他說這次進山來,就是要幫助我們瑤人。他受傷是因為跌進我們設(shè)的老虎圈(陷阱)里。他命大,掉下去時是剛好落在圈的邊上,只有三根竹刀插中了他,一根插進左小腿,一根插進左手胳膊,還有一根把后頸的皮也被刺穿了。如果再往里一點,就死了。我到了野蕉底,沒有找到天姑,那個寮是空的,但她昨天晚上肯定是在寮里過夜的,我在寮里找到了這個?!瘪T天明從身上背著的哈袋里掏出一枚五叉銀戒。趙妹斢一手搶了過去,在灶前蹲下來,把銀戒指放到灶火前看了又看,說:“這是天姑的,這是我給她的?!瘪T天明說:“這個干說他看到天姑是被干賊抓走的?!壁w妹斢說:“他說的是真的嗎?”馮天明說:“我也不確定,你去拿那罐藥酒過來。現(xiàn)在大家都不準出去了?!?/p>

馮春銀說:“我先來問問他?!闭f完就走到禾稈席前,拿一個禾稈墩坐下,用土白話(粵語方言)說:“快說,你真的看到我女兒了?你要是說了實話,我們找藥給你治傷,要是不老實,就把你丟回到老虎圈去!”

“請你們相信我!我姓宋,叫日光,就是陽光的意思。我是來送陽光給瑤人兄弟姐妹的?!边@個干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個干說第一句話就把瑤人稱作兄弟姐妹。這讓馮天明心里一震,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干這樣稱呼瑤人。聽到宋日光聲音干啞,馮天明叫馮天仙從瓦罐里倒了一碗涼茶,那是解暑潤喉的。馮天仙倒了茶,不敢靠外人太近,只是遠遠地伸手,讓阿爸把那碗涼茶遞過去。

宋日光掙扎著要坐起來。馮天明雙手插到他兩腋下面用力一提,宋日光哎喲一聲,終于坐了起來。馮春銀把碗遞給他,宋日光伸出右手接過去,咕嚕咕嚕一下子就把大半碗涼茶喝光了,又把空碗遞過來。馮天明叫馮天仙再倒了一碗,這回馮天仙又向前走了兩步,不用阿爸伸手接茶碗了。宋日光又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了。宋日光喝完第三碗涼茶的時候,馮天仙已經(jīng)站到了和阿爸同樣的位置上,這次她直接從宋日光手中接過空碗。

宋日光說的也是土白話。崩沖山區(qū)位于湘粵桂三省交界處的萌渚嶺深處,周邊山外的方言有三十多種。這里過山瑤人除了講瑤話,一般都會講兩三種以上的干話,主要是廣州白話(粵語)、土白話、西南官話,還有一些人會講客家話。因為每年都得去趕幾趟梅花圩,賣點桐油、竹筍、冬菇、靈芝等山里的土貨,買些鹽巴和布料等必需的生活用品。所以崩沖山的過山瑤人都會說梅花圩用得最多的土白話。

馮天明拿過阿媽手中那罐藥酒。馮春銀用瑤話說:“先別救他,誰敢保證他不是干賊呢?”馮天明說:“不給他止疼,他能好好說話嗎?再說那個老虎圈也是我們家挖的,萬一像他自己說的,他不是干賊呢?”馮春銀說:“不是干賊也是個干?!?/p>

馮天仙把土灶上的松明拿過來照亮,馮天明給宋日光用藥顯得有些猶豫。在給宋日光往上擼袖子和褲腿的時候,宋日光咬緊了牙沒有吭出聲來。但馮天明給他用藥酒清洗小腿上的傷口時,他還是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聲音很輕。馮天明說:“你忍著點?!瘪T春銀最終還是忍不住過來教兒子如何給宋日光用藥。他對宋日光說:“你進我們瑤山來干什么?你不怕死嗎?”宋日光說:“怕死我就不進來了?!?/p>

趙妹斢不關(guān)心這些,現(xiàn)在她滿心記掛的只有一個人。她說:“你真的見到我們家天姑了?”宋日光說:“我看到他們抓走了一個妹子,穿著你們瑤人的服裝。”趙妹斢說:“在哪看到的?”宋日光說:“除了在你們挖的老虎陷阱里,我還能在哪呢?不過話說回來,這個老虎圈還幫了我。我掉下去,雖然被竹刀刺穿了手腳動彈不得,卻因禍得福,那些用來蓋住陷阱的芒草和樹枝跟著落下來,蓋在我身上,把我藏得好好的。我能看到他們,他們看不見我。他們從旁邊經(jīng)過時,看到這個暴露的陷阱,都嚇得要死,所以都走得很小心,走在前面的用一根木棍探過路才敢走過去。那個妹子就走在中間,雙手被他們用野葛藤反綁著,嘴里塞著一塊布巾,是你們瑤人那種黑布繡花的頭巾。”

聽到這里,趙妹斢瘦小的身子晃了幾下,馮春銀急忙站起來扶了她一把。馮天明說:“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宋日光說:“你救了我,我為什么要騙你們?”馮天仙說:“你怎樣敢認定就是我們家天姑呢?說不定是其他妹子呢?”宋日光說:“我沒說是你們家妹子,我又不認識她!”趙妹斢在丈夫的攙扶下把臉抬起來,說:“不是我們家天姑就好了。”馮天明說:“不管是誰家妹子被抓去,還會好嗎?”

宋日光突然對馮天仙說:“妹子你過來?!瘪T天仙嚇了一跳,說:“你要干嗎?”宋日光說:“你站過來給我看看。”馮天仙說:“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宋日光說:“我覺得你家妹子和被抓的妹子長得很像?!瘪T天明說:“真是嗎?天仙你過去給他看清了。”馮天仙只好從撐凳前往宋日光走了三步。宋日光說:“光線太暗了,你再走近些?!瘪T天仙又向他邁了兩步,滿臉像是松木柴燒出的火苗又紅又燙。

宋日光仔細地端詳了她一會,說:“像,真是像,真是太像了。”阿爸說:“你敢肯定?”宋日光說:“我敢保證,真的像!那個妹子經(jīng)過陷阱邊時,突然停住腳步,她的眼睛往下看,我還以為自己被她發(fā)現(xiàn)了呢。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神情不對,像是想要跳下來。他們也很快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罵她:‘你想找死嗎?現(xiàn)在還沒到你死的時候!說完就把她拽走了。對了,我還看到她兩眉中間有一顆黑痣?!?/p>

馮春銀和馮天明都不說話了。趙妹斢馮天仙母女倆都哭出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馮天明有些煩躁地說:“哭什么哭?哭能把人哭回來嗎?”趙妹斢這才止住了哭,說:“這可怎么辦???”

馮天明說:“我明天就去北斗山,跟他們拼了?!彼稳展庹f:“你一個人拼得過他們嗎?”馮天明說:“拼不過也得拼,我必須要救出天姑!”宋日光說:“就你這樣一個人去?只怕是妹子救不出來,自己把命丟在北斗山上。”

馮天明沉默了許久,說:“其實幾年前我就開始在想一個問題了,我們過山瑤人,這家住在這山上,那戶住在那嶺上,太分散了,難得聚在一起?,F(xiàn)在我就開始試著想辦法讓大家都團結(jié)起來,無論哪家出了什么事,只要聽到牛角號聲,男人都要前來幫忙,共同對付那些禍害我們的干和干賊?!?/p>

宋日光說:“他們聽你的嗎?”馮天明說:“很多人是聽的,因為我太翁翁翹當年花錢請人開了水田后,種的米自己都不怎么舍得吃,經(jīng)常拿來救濟那些快被餓死的人。太翁還從太太翁那學(xué)會了做師翁和醫(yī)藥,是我們崩沖山有名的大師翁和藥師。他雖然脾氣不好,卻是一個好人??珊薜氖撬赖臅r候,才四十三歲?!?/p>

宋日光聽到這里,眼睛似乎亮了些,說:“那是你太翁積下的陰德,到你這一代,還有人聽你們家的嗎?”馮天明說:“我們家的師翁和醫(yī)藥是代代相傳的,阿翁和阿爸都跟太翁、太太翁他們一樣,做了不少好事和救過不少人?!?/p>

馮天明突然就不說話了。他想到自己對這個干還不了解,怎么能對他說這些呢,但為了救天姑,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沉默,任何一線希望都不能放過。眼下只有這個干知道她的消息。

這時宋日光說:“我一定會幫你的,不過需要你的配合?!瘪T天明說:“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宋日光說:“現(xiàn)在,你只能相信我,你們必須相信我,否則就算你組織起全崩沖的男人,也不是土匪的對手,救不了你家妹子。”

馮天仙覺得阿爸的臉色很不好看。自從這個干來到家里,阿爸的臉色就沒有好看過。也難怪,這個干就像是一只報喪的烏鴉,是他帶來了小妹被干賊抓走的壞消息。

第二天天剛亮,馮天仙剛起來,馮天明已經(jīng)在煮吃房里了。睡在煮吃房的宋日光正靜靜地坐在禾稈席上。馮天明不想打擾他,就輕手輕腳地去了滲房,從存著水的杉木桶里舀了一葫蘆瓢冷水,漱完口,又用左手捧水在臉上搓洗了幾下。馮天仙膽子也大了,不再像昨晚那么害怕這個干了,她壯著膽子,開始在土灶前燒火。

馮天明聽到宋日光在煮吃房里說話:“你們怎么這么早就起來?天還沒亮呢?!敝蟪苑亢蜐B房就隔著一道竹片墻,宋日光的聲音毫不費力地穿墻而過。馮天仙不說話。崩沖山的過山瑤女子,從小就被教育不要和干說話,干是比老虎和大蛇還要可怕的東西。馮天明說:“天姑沒救回來,我哪能睡得著呢?”

馮天明舀了一瓢水,拿到煮吃房里,讓宋日光也像他那般洗漱。宋日光用右手搓洗完臉后,感到精神一振,說:“你們家的藥酒還真是厲害,我的傷越來越?jīng)]有那么痛了,從半夜起,一覺睡到天亮?!瘪T天明說:“那是,要不怎么說我太太翁和太翁他們是崩沖有名的草醫(yī)呢。”宋日光說:“你看我這傷,到底要多少天才能治好?”

馮天明把葫蘆瓢交給馮天仙拿到滲房里去倒掉臟水,自己又幫宋日光檢查了一遍的傷口,說:“你真是走了狗屎運,兩個傷口都沒有傷到筋骨。”宋日光又說:“那我什么時候才能好?”馮天明說:“七八天吧?!彼稳展庹f:“怎么要這么久?”馮天明說:“久?在你們山外治傷,能有這么快嗎?”宋日光說:“我不能再呆在你們家了。他們肯定會找上門來的?!瘪T天明說:“你要去哪里?你還能去哪里?如果上山幫你采藥來包扎傷口,你會好得快一些?!?/p>

宋日光問:“你們能上山幫我采藥嗎?”馮天明說:“不能。我沒有時間做,也沒有心思做,我現(xiàn)在一心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天姑。你知道嗎?我昨晚一夜沒睡,因為我只要合上眼睛,就會看到天姑被……”

馮天仙看到宋日光的臉拉得有些長了。過了好一會,宋日光才幽幽地說:“你們知道嗎?天姑被土匪劫持,我和你們一樣難過。我老家的村子就離北斗山腳不遠,那里有田垌,只要勤勞耕種,不遇災(zāi)荒,生活也算無憂??墒?,自從北斗山上來了土匪,我們就不得安寧了。我原本也有個漂亮可愛的小妹,剛過十五歲,她就被北斗山的土匪抓走了。”馮天仙啊了一聲,問:“救回來了嗎?”宋日光的雙眼死死地盯著灶火,許久都沒有說話。馮天仙看到他雙眼里有兩簇紅紅的火苗直往外竄,嚇得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再說話。

過了許久,宋日光說:“有煙嗎?”馮天明說:“有的。雖然我們家沒人抽煙,但自從祖上從廣東遷來這崩沖山開始,一直都種有煙葉,種得不多,都是用來招待客人?!闭f完,他從土灶前的泥槽里取出一支黑竹煙斗,又從土灶上方竹樓下吊掛著小竹簍里,取下一包黑不溜秋的東西,解開捆綁在外面的竹篾,打開包裹著的厚樸葉,取出煙絲,裝了滿滿一煙斗,放到灶火中點燃,遞給宋日光。宋日光拿過來狠吸了一口,連連咳了幾聲。馮天明面帶幾分愧色,說:“這煙有些嗆。”

宋日光說:“我不怕嗆!”又狠狠地吸了一口,連連咳了幾聲。馮天仙看到他的雙眼亮亮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嗆出了淚水。宋日光的情緒平復(fù)后,幽幽地說:“家里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們在棺材崖下找到她時,她全身赤裸,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闭f完,他再狠狠地吸了一口,這次他沒有再咳。那些從他嘴里緩緩?fù)鲁鰜淼臒熿F籠罩在臉上,兩顆黃豆般大的淚珠從他眼窩里涌了出來,滾落到禾稈席上。馮天仙瞄了一眼,心立馬就變成了豆腐。

馮天仙說:“你們沒有去救她嗎?”宋日光說:“怎么會不救呢?我爸不讓我去,他自己去了??墒峭练四敲炊?,我爸單槍匹馬,怎么干得過他們呢?不但沒有救回小妹,自己反被土匪抓住,被丟下白虎崖去,也死了?!?/p>

大家都不說話了。

許久之后,宋日光抬起右手,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說:“后來我就參加了地下黨?!?/p>

馮天明說:“什么是地下黨?”宋日光說:“就是不公開的共產(chǎn)黨黨員。”馮天明大吃一驚:“原來你是共產(chǎn)黨。”宋光明說:“是的,中國共產(chǎn)黨是我們窮人的救星?,F(xiàn)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解放了全國大部分地區(qū)。就在上個月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向全世界莊嚴地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只是在我們這些偏遠山區(qū),還有一些地方還沒解放,還有一些散兵游勇和土匪沒肅清,他們相互勾結(jié)在一起,還在禍害人民。這次組織派我到崩沖山來,就是要來幫助大家,剿滅土匪,解放瑤族同胞?!?/p>

馮春銀說:“你說什么?解放我們瑤人?”宋日光說:“對,解放我們瑤族同胞,然后把山場分給大家,從此再也不用過山了。”馮春銀說:“怎樣解放?你們不也和國民黨一樣,是干的部隊嗎?”宋日光說:“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解放軍,是全國各族人民的部隊,我們主張各民族團結(jié)平等?!?/p>

趙妹斢說:“你們說的這些我聽不懂。你說過會幫我們救天姑的,你先說說,你怎么幫我們?”

宋日光說:“我說過我說話算話,只是現(xiàn)在,我需要你們先幫我一把。”馮天明說:“我們已經(jīng)救了你,又幫你治傷了?!彼稳展庹f:“我是有任務(wù)在身的,不能繼續(xù)住在你們這里。你們給我找一個安全點的地方吧。組織這次派我到崩沖山來,一是要團結(jié)起我們廣大瑤族同胞,跟共產(chǎn)黨走;二是要你們協(xié)助我們,把土匪全部剿清。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任務(wù),原本是不能說的,但我覺得你們是值得相信的人。大家都知道,北斗山上原本居住的也是瑤族同胞,被土匪占了以后,逃出來的瑤人都搬進了崩沖山。他們對北斗山最熟悉不過了,我們需要他們的幫助,需要他們給解放軍做向?qū)?。?/p>

馮天明說:“只要能救出小妹,你不用找他們。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跟阿爸上北斗山采藥,我們可以給你們當向?qū)?。”宋日光說:“單是要你們做向?qū)н€不夠,我需要你們發(fā)動崩沖山的所有瑤人協(xié)助我們,一起剿滅敵人?!?/p>

馮春銀說:“那你為什么還要躲?”宋日光說:“這不是躲,這叫轉(zhuǎn)移。敵強我退,敵弱我進。要先保存實力!”

宋日光說,前天十幾個土匪之所以進入崩沖山,就是要追殺他的。這些殘兵,就埋伏在北斗山與崩沖山外交界的叢林里等他經(jīng)過。他們這樣做,就是要阻止解放軍與瑤人同胞們團結(jié)到一起。幸好他早有準備,進山那天成功地逃過他們的追擊,找到一個山寮過了一夜,沒想到第二天上午卻迷路了,還掉進老虎陷阱里。

馮春銀說:“算你走運,在我們崩沖山,掉到老虎圈或野豬圈不死的,還真是少有。”馮天仙說:“等你去躲上幾天,只怕我們家天姑……”話沒說完她就突然收住了嘴。宋日光明白她的話,他了解一些過山瑤的禁忌,比如大清早是不能說那些不吉利的話的。馮春銀說:“我們送你去白水沖吧,干賊最怕去的就是那里,只是……”宋日光說:“只是什么?”馮天明說:“那里有一只吃人的白虎。”

宋日光說:“不怕,我有槍!”馮天明大吃一驚:“什么槍?”宋日光說:“駁殼槍?!瘪T天明又吃一驚:“我昨天在你身上怎么沒找到?”宋日光說:“我把它藏在老虎陷阱下面了?!瘪T天明說:“為什么?”宋日光說:“我怕你見了會把我當成土匪,那樣我就死定了。”馮天明說:“就是有槍,也難保不被老虎吃掉?!彼稳展庹f:“我們不能因為害怕老虎而不轉(zhuǎn)移。你們知道嗎?我多在這里一天,你們就跟著我多一分危險,我不想連累你們!”

馮天明說:“你已經(jīng)連累我們了。地方是有的,我們還有很多個山寮可以用。那只白虎,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人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了,不知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呆在我們家,去山上的寮里,雖然能躲過干賊,但并不很安全,前天晚上天仙沒被大蛇吃掉,算是走運了?!彼稳展庹f:“可是他們來了怎么辦?”馮天明說:“我們在沖口外面有布置,有人在沖口最高的那戶人家守著。從那里可以看到野豬坳,那是進入崩沖山的必經(jīng)之路,有誰經(jīng)過坳口,在他家門口的竹曬樓上都可以看到——除非下大雨或起濃霧,不過那樣的話山外人也不敢進來。你前天經(jīng)過坳口時,難道沒有聽到牛角聲嗎?”

宋日光說:“聽到了。一共兩次,第一次是上到坳口的時候,我開始不知是誰吹的,趕緊下了坳往更深的山里跑。跑了不多久,上到對面的山梁時,又聽到了一陣牛角聲,我就明白了,那一定是土匪追到山坳上了。馮天明說:“因為家家戶戶都要種地,有空的都很少,先前都是由寨里的老人來安排人看的?,F(xiàn)在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年輕人,他們都聽我的,由我來安排?!彼稳展庹f:“看來你真不簡單啊,難怪敢下陷阱救我。”

馮天明說:“這沒有什么的。我們有不同的號聲,大家聽號聲就知道來的有多少人?!彼稳展庹f:“你們怎么分得清是來人是山外人還是自己人?”馮天明說:“這是秘密,如果你真的是我們瑤人的朋友,等到?jīng)]有土匪那一天,我才能告訴你。”宋日光說:“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啊?!?/p>

馮春銀揭開杉木鍋蓋放到撐凳上,又從撐凳上拿了兩只吸飽水的絲瓜囊,包住兩只滾燙的鐵鍋耳朵,雙手使勁一提,就把一鍋芋頭從土灶里提出來,放到灶前的泥地上。趙妹斢從灶面上拿起一碗用生姜和薄荷菜煮的蘸料,馮天仙抓來一把筷子,放在冒著熱氣的芋頭上。

一家人到煮吃房,大家的面色都很難看,各自拿了禾桿墩或小板凳過來,圍著鐵鍋坐下。馮天明把宋日光扶起來坐在禾稈席上。這天的早餐終于開始了。

馮天明拿起一只紅芽芋剝了皮,用一根筷子挑了,卻忘了蘸姜湯醬料,就默默地遞給宋日光。宋日光的臉色也不好看,沒有馬上接過來,對馮天明又說了一次:“看來你們還是不相信我啊?!瘪T天明說:“我把話直說了吧,現(xiàn)在誰幫我們家救回天姑,我們就相信誰。”

宋日光不再說話,把馮天明重新遞來的芋頭接了,也不蘸醬料,就放進嘴里輕輕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慢,每次只咬一小口,到了嘴里還細細地咀嚼過。直到吃完了五個芋頭,他才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說話算話,我一定會幫你救回天姑的!”沒有人回他的話。

當宋日光又吃完一個芋頭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說:“真是香??!我年輕時吃過幾回這種檳榔芋的芋仔,是北斗山上的瑤人同年爺送給我的?!瘪T天明說:“你家還和我們瑤人認過同年?”宋日光說:“是的,我爸認的老同叫鄧元財,他家那時遷來北斗山已經(jīng)住了二十多年了??珊薜氖牵@幫畜生土匪來了,他們還沒來得及遷走,就全家都給土匪害死了。我不想細說經(jīng)過,他們實在是太慘了!自從失去同年爺一家后,我就再也沒有吃過瑤人種的芋頭了?!?/p>

一家人都不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馮天明才說:“我希望你真的說話算數(shù),趕快帶領(lǐng)解放軍到來我們崩沖,我?guī)麄兩媳倍飞桨堰@群畜生全都給殺了!”宋日光說:“你開始相信解放軍了?來,你坐下,就坐在我旁邊?!瘪T天仙看到宋日光的兩眼發(fā)光,就像是早晨從樹林罅隙間投進來的兩道陽光。

馮天明說:“你想干嗎?”宋日光說:“你坐下來,我再跟你說。”馮天明就坐到他左邊的禾稈席上。宋日光抬起左手剛摟了他的肩膀,突然發(fā)出哎呦一聲。馮天明說:“你這手還不能動。等會我上山去幫你采藥回來,包了就會很快好了。”但宋日光的左手并沒有從馮天明的肩膀上挪走。馮天明感到他在用力摟緊自己,知道他在忍著疼痛。宋日光說:“快了。我希望得到你們的幫助,希望瑤人同胞都配合我們。”馮天明說:“只要能殺光土匪,你叫我們怎樣幫忙,怎么配合,我們都會盡力的?!彼稳展庹f:“天明兄弟,我可以叫你兄弟吧?我真是沒有看錯你??!昨天你能發(fā)現(xiàn)陷阱里的我,我就吃了一驚?!?/p>

馮天仙說:“這不是簡單嗎?老虎圈是我們挖的,就算不是我們挖的,我們也能找到你。你知道崩沖的人管我爸的耳朵叫什么嗎?”宋日光說:“叫什么?”馮天仙說:“狗耳朵!是那種追肉狗(獵狗)的耳朵?!瘪T春銀說:“別聽他們說,我經(jīng)常上山找肉(打獵),但我可不是追肉狗!”馮天明說:“我阿爸的耳朵確實是整個崩沖最靈的,我和天仙雖然沒有他厲害,但在整個崩沖山,也是很少有人能比的。昨天,我隔著很遠地方就聽到你在老虎圈里喘氣的聲音,就知道你受傷了,開始還以為是一頭野豬,讓我白高興了一場,等走近一些才知道是人,還以為是干賊呢,本來不想救你?!?/p>

宋日光說:“怎么又救了?”馮天明說:“我先問你,干賊路過時你躲著,為什么我經(jīng)過時你卻叫起來,好像快死一樣?!彼稳展庹f:“再不求救,我真的會死,就像老虎或野豬那樣死在里面。”馮天明說:“當你扒開那些樹枝芒草,將臉露出來向上看著我時,我一看你的衣著,就知道你不是我們瑤人,而是一個干,但不像個干賊,所以才救你出來。”

宋日光用半生不熟的瑤話說:“我不是干賊!”馮天仙聽了,又差點忍不住想笑,但看到阿爸像刀子一樣剜過來的目光,便把還沒完全綻開的笑收回了。

吃完早餐,在馮春銀的堅持下,為保險起見,馮天明還是同意把宋日光轉(zhuǎn)移到山寮養(yǎng)幾天傷。他決定不去白虎的老巢白水沖,而是去竹瓦沖。馮春銀帶宋日光先去老虎陷阱取駁殼槍,再從野蕉底轉(zhuǎn)去竹瓦沖。馮天明則先帶著阿媽和小妹一起抄近道去竹瓦沖。馮天明原想自己帶宋日光去取駁殼槍的,但馮春銀堅持要兒子先保護女人安全轉(zhuǎn)移。

馮春銀泡的藥酒治療創(chuàng)傷確實厲害,只消一夜,宋日光就已經(jīng)不需要人背著他走了。馮天明給他用楠竹做了一根拐杖。他在門口的地坪上試了試,就拄著拐杖出發(fā)了。看著他臉上露出的表情,馮天仙知道他在努力忍受傷口的疼痛,不由得心生敬佩。馮春銀扛著獵銃緊跟其后,不時扶他一把。等他們消失在坡下的密林里,馮天明的右眼皮兇狠地跳了幾下,他猶豫了一下,向阿媽和妹妹打了一個走的手勢。

馮天明拿著一把砍山用的柴刀走在前面,馮天仙背著半背籠紅薯走在中間,趙妹斢用網(wǎng)袋背了一些紅芽芋頭,她堅持墊后,一起朝著竹瓦沖走去。兄妹倆心里像崩沖的山溪一樣清澈見底,知道阿媽這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因為崩沖山的過山瑤人都知道:老虎吃人,抓的都是走在最后那個人。

選擇前往竹瓦沖,是因為那里才生長著治傷的新鮮草藥,而且那個山寮是最大最好的:用了五根堅硬的山瓜木豎的柱子,用苦竹密密地扎起的墻,用楠竹做的竹瓦蓋的頂,即使下大雨也不怕。寮里緊貼后面和左右兩邊一共搭了三鋪床,都是用楠竹搭的床架,選用大苦竹鋪著當床板,還墊了地禾稈編織的席子,可以同時容下六個人睡覺。

到了竹瓦沖已是中午,大家坐在在寮里的竹床上歇息了一會,馮天明就叫馮天仙就近找了一些干竹子生火,煨了紅薯和芋頭當午餐。他說:“我的眼皮老是跳,這樣不行,我得去看看阿爸他們?!?/p>

馮天明在山林里一路狂奔,盡量挑最近的小路朝野蕉底趕去。很多地方其實根本就沒有路,有些早前人們踩出來的小徑已被草木占領(lǐng)。他心里著急,無暇顧及阻擋他的草木,光腳踩在那些不高的雜草和小灌木上,顧不上芒草在手腳上鋸出的一條條血線,一直跑到看見父親和宋日光才放下心來。

突然近處傳來一聲槍響。他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二三十個穿草綠色軍服的人舉著步槍包圍了。父子倆不由得面面相覷,就像是被師翁使了法術(shù)那樣,除了眼睛在轉(zhuǎn),身子一動都不敢動。

“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繳槍不殺!請你們立刻放下槍!”那些人中唯一一個拿手槍的人說。

馮天明把手伸向父親的銃頭。他沒想到這是一個危險動作。就在解放軍的兩把槍的槍口指向他,準備扣動扳機時,有個聲音突然叫了起來:“阿爸——阿哥——”

帶著哭聲向馮天明跑去的,是一個穿著黑底繡花過山瑤服裝的女子。馮天明和馮春銀幾乎是同時顫抖著叫出同一個名字:“天姑!”

馮天姑很幸運,干賊還沒來得及把她綁到北斗山,就在崩沖山野豬坳外的叢林里,被張連長帶領(lǐng)的解放軍解救了。綁架她的干賊被解放軍全殲。她在父親的懷里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講述著自己的經(jīng)歷。

聽完馮天姑的哭訴,馮春銀胸口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他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后背,說:“回來就好,你回來一切都好了?!苯夥跑姸家呀?jīng)放下了槍,靜靜地看著他們。

馮春銀說:“好了!好了!”說完拉著女兒站起來,一起走到張連長面前。馮天明也跟了過去。張連長的手槍也已經(jīng)放到腰間的槍套里。馮春銀一下就跪了下去,馮天明和馮天姑也跟著下跪。張連長嚇了一跳,說:“你們這是要干什么?”他說的是北方話,和崩沖的過山瑤人都會說的西南官話差不遠,只是語調(diào)不同,馮春銀和兒女們都能聽懂。馮春銀用西南官話回答張連長:“雖然我們瑤人自古以來見官不下跪,但今天我給你們跪下了,因為你們救了我的女兒?!瘪T天明說:“連長應(yīng)該是個很大的官吧?!睆堖B長說:“我不是什么官,請您快快起來?!?/p>

拄著拐杖的宋日光說:“我們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在我們的部隊里不分官兵,人人平等?!睆堖B長說:“對,我們和全國人民人人平等,和各民族兄弟同胞人人平等,請你們快快起來。”馮春銀說:“感謝你們,你們救了我的女兒天姑,共產(chǎn)黨和解放軍,就是我們家的救星,就是我們瑤人的救星!”張連長不禁發(fā)出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宋日光也跟著笑了起來,和張連長雙雙把父子倆扶起來,接著又把馮春姑拉起來,然后對馮春銀說:“我明白你要表達的是對共產(chǎn)黨和解放軍的謝意,我看不如這么說吧——毛主席、共產(chǎn)黨和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軍隊,是我們窮苦人民的救星。”馮天明雙手一拍,發(fā)出一聲脆響,說:“對,是大救星!”

二〇二〇年國慶節(jié)這天清早,我開了一輛白色的北京現(xiàn)代從步城回崩沖山。穿行在蒼莽的原始次生林里,我的心情無比放松。崩沖山里凡有瑤人居住的地方,如今都通了水泥路,車子可以直接開到馮天明的老家。從步城出發(fā)不到兩個小時,我就已經(jīng)到了苦竹底,把車停在一棟三層的小洋樓前。下車后,我一眼就看到馮天仙和馮天姑,這對分別為八十七歲和八十五歲高齡的老姐妹,特意穿上了黑底繡花的過山瑤女子盛裝,還戴上尖塔形的彩色頭飾,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了十五歲。她們剛剛還坐在門口地坪的木沙發(fā)上,微微瞇縫著眼晴,享受著上午的陽光。擺在她們面前的,是一張杉木板做的桌子。這是過山瑤人家早前最常用的四方桌,主要用來吃飯或供奉祖先。在桌子右側(cè)不遠的地方,正停著一輛紅色的紅旗車,這讓我不免有些吃驚。

我把一盒禮品輕輕地放在桌腳邊,打個手勢示意她們不要動,但老姐妹倆不聽我的,很快就都站了起來。馮天仙說:“來了就好,怎么還這么客氣呢。”我說:“也沒有什么好東西送給兩位阿婆,只是一箱高鈣牛奶,我們瑤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可不能丟啊?!瘪T天姑說:“謝謝你!我們從來就沒有專門補過什么鈣,可是走起山路來,一點都不比很多城里長大的年輕人差!”

一對三十多歲的青年男女從屋里走出來,給我們上了茶,還上了一竹箕紅心紅薯,一竹箕我多年沒吃過的紅芽芋。馮天姑介紹說這是她的孫子和孫媳婦,原本在城里的國企上班,后來有招聘教師到少數(shù)民族山區(qū)教書的,就報名回來了,這樣做也是為了方便照顧她們。

作為從崩沖山走出來的作家,身上流淌著瑤人的熱血,我對前輩的故事總是像當年他們打土匪那樣富有激情。雖然我對她們家族的故事早有耳聞,但這次是專程回來給她們做一個專訪的。我不想做那種很刻意的訪談,因為那樣多少會影響她們的講述。我悄悄把錄音筆放在襯衣口袋里,邊呷著茶,邊剝了紅芽芋吃著,邊和她們聊了起來。

在靜靜流淌的陽光里,在馮天仙姐妹倆的講述中,時間悄然回到公元一九五一年年底,北斗山及其周邊的土匪已經(jīng)全部被解放軍和民兵剿清了。在剿匪過程中,宋日光為救馮天明不幸犧牲。在馮天明的強烈要求下,烈士的遺體最終被允許埋葬在馮天明家對面的山上,這樣也是為了方便崩沖山的瑤人年年祭拜他。

馮天明幫助解放軍剿匪立了功,成為崩沖山第一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瑤人。剿匪結(jié)束后,由他主持了崩沖山的土地改革工作,所有的過山瑤人都分到了山場,還新開了許多水田和梯田。從此,崩沖山的瑤人和中國境內(nèi)其他地方的瑤人一樣,再也不用過山了,終于結(jié)束了“吃完一山過一山”遷徙的苦難歷史。后來,馮天明先后擔(dān)任過的職務(wù)有公社主任、縣陶瓷廠廠長、縣農(nóng)業(yè)局局長。他退休后回到崩沖山安度晚年,在八十五歲那年過世。按照他的遺愿,子孫們把他安葬在宋日光烈士墓的右側(cè)。

馮天仙和馮天姑姐妹倆經(jīng)解放軍識字掃盲后,雙雙被保送到省立民族師范學(xué)校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成為過山瑤第一代小學(xué)教師。馮天仙一直在崩沖小學(xué)任教直至退休。馮天姑后來擔(dān)任過縣民委主任,退休后也回到了崩沖山,陪姐姐一起安度晚年。

我聞到有土雞的香味不時從屋里傳出來,不禁咽了好幾次口水。訪談結(jié)束已是中午,盡管我已經(jīng)忍不住想吃白切土雞了,但還是堅持要在午飯前去祭掃宋日光烈士墓。老姐妹倆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打開車門,要扶她們上車,但她們都不要我扶,她們上車一點困難都沒有。一條水泥路已經(jīng)鋪通到烈士墓前。剛下車我就看到兩個修葺一新的水泥墓穴。我走近前去,看到左邊的墓碑上刻著十五個涂了紅漆的大字:“宋日光烈士 ?過山瑤人民永遠懷念您”,右側(cè)的墓碑上也刻著十五個涂了紅漆的大字:“宋日光同志的親密戰(zhàn)友 ?馮天明同志”。

馮天姑說:“本來有關(guān)部門是要把宋日光烈士遷回到步城的烈士陵園的,但在村委的多次請求下,終于在崩沖保留了下來。水泥路鋪到村里后,有關(guān)部門又撥款把水泥路鋪到墓前,并且修建了這個三百余平方米的水泥地坪?!?/p>

馮天姑說:“我哥馮天明不是烈士,有關(guān)部門原本是要求把他的墓遷走的。但在我的建議之下,最終也保留了下來。因為這兩個在剿匪戰(zhàn)斗中成為親密戰(zhàn)友的人,一個是漢族,一個是瑤族,這是全國各族人民親密團結(jié)的典型和象征。”

我說:“我居然忘記買一個花圈回來了?!瘪T天仙說:“我們崩沖山的瑤人來掃墓,從來不用花圈的。”我和兩位老人在烈士墓前站成一排,默哀完畢,那輛紅色的紅旗戛然停在我們身后。老人的孫子孫媳走下車來,一人一手提了個竹籃,再分別擺放到兩個墓前。孫子從竹籃里拿出兩支蠟燭,孫媳用手護著擋風(fēng),協(xié)助他用打火機點蠟燭,插到兩個新砍的青皮竹筒里,擺放到兩個墓前。他們又點上香,插到兩只青皮竹筒里。我看到竹籃里各放了一只熟的整雞,還有一些糍粑和蘋果。他們又從竹籃里拿出十個陶瓷小杯,分別在兩個墓前各擺了一排五只,從籃里取出一瓶酒,分別給每個瓷杯都倒上。兩位老人雙手合十,孫子孫媳也跟她們一樣,一起對著兩個墳?zāi)垢靼萘巳?。我趕緊隨后跟上,也雙手合十,分別在兩個墓前各拜了三拜。

馮天姑對我說:“我們崩沖山里的瑤人,一直以來都是遵照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按照自己的習(xí)慣來祭奠英靈的?!?/p>

我突然大叫一聲說:“有啦!”

我感到右側(cè)的大腿一陣疼痛,差點流出了眼淚,好一會才弄清,原來是被自己的右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老姐妹倆和孫子孫媳一齊把目光轉(zhuǎn)向我。

馮天仙說:“你喊什么?”

我說:“其實我這次回來,是帶有創(chuàng)作任務(wù)的。明年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一百周年,我要寫一部瑤族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獻給黨的百年誕辰。剛才采訪完你們,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寫的內(nèi)容?,F(xiàn)在題目也有了!”

瑤族,廣西賀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著有中篇小說集《火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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