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一下我的人生書架。十歲以前,對我最重要的一本書是《新華字典》;10—20歲對我最重要的一本書是《朦朧詩選》;20—30歲對我最重要的一套書是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30—40歲對我最重要的是老子的《道德經(jīng)》;40—50歲對我最重要的是為學生們看的書,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帶研究生;50—60歲對我最重要的書,我猜測有可能是正在重讀的《紅樓夢》。
首先說《新華字典》,如果沒有《新華字典》,我們走不進浩如煙海的漢字世界。這個答案其實有點兒像抖機靈。
新中國成立前,我們國家的文盲率超過80%,相當一部分文化傳承是靠爺爺奶奶講的故事、戲班子走街串巷的演出、說書人的講讀。因此,新中國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取得了兩個巨大的進步:一是男女平等,二是“深抓猛抓”的掃盲運動,連陳毅都當過掃盲委員會的會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漢語拼音的大力推廣,對掃盲運動起到了繼續(xù)深化的作用。
想想看,一個文盲率曾經(jīng)超過80%的民族,到現(xiàn)在為止,青壯年文盲率已經(jīng)低于2%,國民文盲率已經(jīng)低于5%。這是一個多么巨大的飛躍。只有當文盲越來越少的時候,全民閱讀才成為一種可能。
接下來,到了第二本書《朦朧詩選》。有本書叫《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我的十八歲給了我一個樂隊和一本詩集。那個樂隊曾在1986年5月登上北京工人體育館的舞臺,主唱崔健唱了一首《一無所有》;那本詩集是《朦朧詩選》。一個人年輕的時候遭遇什么,什么就有可能深深地改變你的一生。我很慶幸我在十八歲的時候與它們相逢,由此得到了一種全新的人生態(tài)度,全新的價值觀。
比如“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比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再比如“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直到今天,這一切仍在我內(nèi)心深處。年紀越大,十八歲對我的影響越清晰。
今天我要通過自己的“十八歲之書”反問在座的各位:你的青年時代也有這樣一本書嗎?它塑造你、改變你了嗎?
再來說20—30歲的《曾國藩》。 1993年,我二十五歲,開始做《東方之子》節(jié)目主持人。在我前面,沒有可模仿的對象,因為我們是第一撥新聞主持。面對我要采訪的每一位“東方之子”,自然還是困惑的:我該問什么樣的問題?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剛做了幾個月的《東方之子》主持人,我的制片人時間——他的名字就叫時間——推薦給我一套他自己正在讀的書《曾國藩》,上中下三卷。永遠記得我將最后幾十頁看完的那個下午,舍不得告別,太陽照在我當時住的那間半地下室的墻上,光影不斷變化,直到完全落山。
那個下午為什么令我印象深刻?因為二十五歲的我,讀懂了人性之復雜,從而改變了很多觀念。我不再把人簡單地分為“好人”和“壞人”,書里的每個人似乎都是好中有壞,壞中有好。閱讀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讀懂人性的復雜。當你真的讀懂了,未來的路就好走了。
到了我30—40歲之間,誰說男性沒有更年期?可能我的更年期來得比較早。這個時候,所謂“小有成就”,內(nèi)心卻越來越惶恐:我是誰?什么是成功?成功重要嗎?成功之后又是什么?……這些問題迎面襲來,而且沒有答案。我很慶幸,這個階段我遇到了我的生命之書《道德經(jīng)》。
為什么叫生命之書?我覺得人到了一定的歲數(shù),一定要有一本時常翻閱且常讀常新的書。它可以在你迷茫不已的時候,幫助你答疑解惑;在你歲月靜好的時候,提醒你未雨綢繆。
我幸運地遇到了《道德經(jīng)》,它解決了我的很多問題并在繼續(xù)解決著我的問題。比如,當我在某些事情上“成了”,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驕傲自滿的情緒??墒恰兜赖陆?jīng)》告訴我:最遼闊的水域是江和海,因為它位于低處。海納百川嘛。于是我會突然明白,自己應該從一種“高”的狀態(tài),回歸到一個“低”的位置。
再比如《道德經(jīng)》告訴我:人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柔軟的,死亡之后就僵硬了;草木在生命旺盛的時候是鮮嫩的,死亡之后就干枯了。因此,強硬是死的信息,柔軟是生的信號?!兜赖陆?jīng)》之所以是“生命之書”,因為它可以不斷地給我答案。
到了40—50歲之間,我無法單獨列出某一本“生命之書”了。在這個階段,我更多的是陪學生看書,引領他們閱讀。也正是在這十年,為學生開書單、領著學生看書的過程中,我越發(fā)感受到了大學校園里的很多問題。
現(xiàn)在中國的閱讀問題不是不讀書,而是原本該讀書的人不怎么讀書了,比如大學生,甚至大學的老師;而原本“不該”讀書的人——最廣泛的普通民眾——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內(nèi)容普及之下開始閱讀文字了,且不說閱讀的內(nèi)容是什么。
我?guī)У难芯可紒碜苑浅:玫膶W校,每屆十一個學生,學制兩年。除了每月要上一天課之外,其余的重要學習內(nèi)容就是按照我給他們開的書單去讀書、寫書評、評書評。每月至少讀三本書,認真看,不能偷懶。這些名校生經(jīng)常為此叫苦不迭。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怎么覺得你們是高中畢業(yè)直接上的研究生呢?”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認為這些大學生在本科階段該有的閱讀訓練沒有完成。
大學老師,尤其是文科老師,除了正常的課堂授課,相當重要的教學內(nèi)容就是引領學生去讀書。如果我們的老師都不怎么讀書了,孩子們怎么會讀書呢?從小學讀到大學乃至讀研究生,其實,受教育的過程就是一個被某種壓力驅(qū)趕著讀書的過程。如果一個人在上學期間沒有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指望他走出校園以后開始愛讀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學階段是要完成基礎的閱讀任務的,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必讀書目。就像我跟我夫人結婚后,兩人打開各自的書箱一看,幾乎大半的書都是一樣的,因為它們是必讀書。
在我們那個年代,不要說尼采、薩特、叔本華等人的作品,像《傅雷家書》、李澤厚的幾部“思想史”和《美的歷程》、代表當時前沿思考的“走向未來叢書”和“走向世界叢書”,等等,我們都是讀過的。那個時代如果不讀書,想談戀愛的可能性都不大。一個男孩聊不了這些,哪個女孩會理你?
最后,50—60歲期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書可能是《紅樓夢》。大學畢業(yè)那一年,我認真地讀過一遍《紅樓夢》,最近是在重讀。
關于重讀,我想多談一點感受。我在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讀《曾國藩》,時隔二十四年又重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事實:書里的大部分細節(jié)我都忘了,就像很多人抱怨自己“看完書記不住”一樣,但讓我欣慰的是,二十多年來,我已經(jīng)是那本書中所呈現(xiàn)的道理和價值觀的踐行者了。它已經(jīng)改變和塑造了我。
《紅樓夢》具有同樣的概念,我在重讀的時候,感受跟原來完全不同?!都t樓夢》的核心不是寶黛之戀,它的核心蘊藏在“葬花”這個細節(jié)之中:看萬紫千紅開遍,轉(zhuǎn)眼間,誰關心落花流水?這是一個生命的大循環(huán),周而復始。紅樓為什么是場夢?到了50—60歲這個年齡,才具備了深讀《紅樓夢》的基底,而且也的確要細讀《紅樓夢》了,這也是生命自身的需要。
通過解讀這樣一份生命書單,梳理了我自己的心靈成長之路。同時與各位朋友分享:讓自己在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有所學,有所悟,從拿得起,到放得下,再到想得開——這是我們讀書的理由。
(本文作者白巖松,著名主持人、記者、作家。本文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新書《對白》,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