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辦理完住院手續(xù),小林護士把我領(lǐng)到了第六病室?!?7床,”她用清脆悅耳的聲音說,“16床的患者性格有點怪,您可要擔待著點!”我遲疑著點了點頭,主要是對“17床”這個稱呼還不適應。以后醫(yī)護人員就這么喊我了。我往16床那邊瞅——我說的是床鋪,16床緊靠窗臺下的墻根,床頭與墻上的護理設備明顯錯位,白床單皺巴巴的。小林把鐵架子床往這邊拽,我過去幫忙,她嘆口氣說:“這個16床太不聽話了!”床鋪歸位后,她把床單抻了抻,邁著輕盈的步伐離開了病室。
正是午后,初春的陽光從寬敞明亮的窗口照進來,屋子里有點熱。我想拉上窗簾,走到窗前后改變了主意。我把門掩回去,剛躺到床上,一個瘦小的老頭推門進來。老頭剃著光頭,棉衣外邊套著病號服,圓臉上到處是褶子。我下意識地爬起來,他瞪著眼問:“你新來的?”我點了點頭。他又問:“誰動我的床鋪了?”我沒有回答,他走到他的床鋪前踢了床腿一腳?!翱隙ㄊ悄莻€林護士,”他撇著嘴說,“別看她眼睛大,摘了口罩一點兒也不好看!”這話說的,我撲哧一聲樂了。
老頭左腳有點跛,他繞到床頭柜那邊,拉開柜門時打了個飽嗝,看來剛才去吃飯了。他從柜子里拎出一只癟癟的旅行包,拉開拉鏈的動作生硬粗暴。讓我意外的是,他從包里取出來的是一塊長方形的繡花布,他捏著布塊的兩個角抖了抖,好像成心展覽給我看似的。那塊白色的粗布大約三尺見方,用幾種顏色的線鉤了花邊,中間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我一眼就看到那對親昵的、毛茸茸的鴛鴦。他把那塊布折了幾折,鋪到枕頭上,下邊壓著卷起來的被子,脫了鞋四仰八叉躺下來?!拔铱繅Σ拍芩?,還得枕上這塊布?!彼f,更像是自言自語。他老長時間不吭聲,我把眼睛合上了,他突然問我:“你得的什么病,絕癥?”這話說的,如果不是小林給我打過“預防針”,說不準我會發(fā)脾氣的。我不理他,他又說:“你的床鋪上剛死過一個人,你不怕屈死鬼纏身?”我不清楚他說的是真是假?!拔也或_你,”他說,“我得的也是絕癥,夏天做的手術(shù),說不定哪天就犧牲了。”我想告訴他我是一名退休教師,無神論者,不懼鬼神,但終究沒有講。他又是老長時間不吭聲,我又把眼睛合上,沒想到他輕輕吹起了口哨,是信天游的調(diào)子。他吹得真不錯,用抑揚頓挫來形容也不為過吧,我情不自禁默念起對應的歌詞來:“前半夜想你拉不著個燈,后半夜想你翻不轉(zhuǎn)個身……”看樣子老頭是鄉(xiāng)下人,會不會是個羊倌呢?口哨聲戛然而止,他夸張地打起了呼嚕,分明是裝的。
就這樣躺了半個小時,老頭去了趟衛(wèi)生間。他關(guān)門的聲音很重,進了衛(wèi)生間后吊嗓子般咳嗽了兩聲。他拎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門也不關(guān),似笑非笑地問我:“我把你吵醒了?”我說:“我本來就沒有睡著?!蔽覔沃惭嘏榔饋?,他系好褲子坐在了18床上,目前為止18床的床位還空著。他個頭矮,坐到床上后兩腳懸空,晃來晃去的?!澳阗F姓?”他問,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我免貴姓胡,大名胡來旺,認識我的人都叫我胡來?!闭f著咧開嘴笑了,他上邊的一顆門牙掉了。我也做了自我介紹,他問:“你究竟得的什么病,怎么不見你家屬?”我只好說:“孩子在外地,我住院無非割個痔瘡。”“那你老婆呢?”他問,這個“胡來”嘴可真多呀!“那你老婆呢?”我反問他,“你老婆怎么沒來陪護你?”他又笑,笑容卻不比剛才調(diào)皮了。“我一輩子都沒有結(jié)過婚,”他說,“但這并不能說明我沒有老婆,這就看你怎么理解老婆這兩個字,我老婆長得像一朵牡丹花,她可是全中國,不,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他說了一長串話,嘴角掛著白沫,我越發(fā)糊涂了。
老胡——后來我一直這樣叫他——他和我套近乎原來是不希望18床再安排病人?!袄现芪也或_你,我打呼嚕打得地動山搖,有一次把屋頂?shù)睦鲜蠖紘樀玫袅讼聛?,你晚上睡?8床畢竟離我遠一些……老周你想想看,就算你我都不需要陪侍,不需要這張床,誰又知道18床病人得的什么???萬一是新冠肺炎呢?‘生命真可貴,愛情價位高,我們不得不防呀!”老胡這樣講,我又想笑。我說現(xiàn)在哪個醫(yī)院床位都緊張,患者應該遵守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狗屁制度,”老胡從床上跳下來,簡直是跳下來的。他那只跛腳崴了一下,我慌忙扯住他,他揮了下胳膊把我撥拉開。“狗屁制度,”他又說,“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周你必須配合我!”沒等我說什么,他一瘸一拐甩著大步出去了。
我不清楚老胡要干什么,來到門口時他已經(jīng)在樓道中間拐了彎。又走幾步,就聽到了他的叫嚷聲,他去了護理站那邊。老胡說:“你們再不能給18床安排病人了,17床是退休教師,他有嚴重的失眠癥,教師最光榮,醫(yī)生也應該尊重教師!”我有些生氣,老胡憑什么拿我說事,這不是拉仇恨嗎?一個小護士果然說:“17床有什么訴求讓他自己來說?!崩虾f:“知識分子臉皮薄,你們應該尊重知識分子的臉皮?!绷硪粋€護士說:“16床,請你不要無理取鬧,這里是醫(yī)院!”這個聲音聽起來像小林護士,但我不敢肯定。“我怎么無理取鬧了?我是提醒你們尊重人民教師,人民教師為人民?!崩虾穆曇舾吡耍又衣牭阶o士長的聲音,護士長沉穩(wěn)老練:“老胡,你也算熟人了,醫(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矩,如果其他病室空著床位,我們盡量不往18床安排,這樣你滿意了吧?”老胡說:“還是護士長講理,你們應該學著點,要不一輩子當兵?!蹦沁吚祥L時間沒聲音,我匆忙返回病室,感覺像做了一次賊。
老胡回來后我不情愿搭理他,他皮笑肉不笑,雷公嘴丑死了。他幫我出去打了壺開水,想以這種方式賠禮道歉?!袄现?,”他又坐到了18床上,“其實我應該叫你小周,我起碼比你大十歲吧?”我仍舊不理他?!笆沁@樣老周,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前因后果的,有些事情看起來沒道理,其實里邊的道理多著呢,有些人看起來不講理,但他并不一定是壞蛋,說不定還是個重情重義的家伙?!边@話說的,我在鄉(xiāng)下呆過十幾年,鄉(xiāng)下人很少有他這樣饒舌的。“老周你說話呀,不能讓我這張熱臉對著個冷屁股,前幾天我找人算了算,我最多也就活九個月了?!彼謴拇采媳南聛恚也挪还芩麜粫四_呢?!袄现?,我這樣干真有原因,”他繼續(xù)饒舌,“我想留著18床讓米桂蓮住進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團聚了……”
我吃了一驚,老胡的聲音哽咽起來。
二
出院以后我再沒有和老胡聯(lián)系過,到現(xiàn)在快一年了吧。我當了三十多年中學語文老師,年輕時候也做過文學夢,喜歡發(fā)呆,喜歡幻想,喜歡夜深人靜時仰望星空。我承認,當我現(xiàn)在講述老胡的故事時添加了感情色彩。老胡是個重感情的男人。
老胡還真是個羊倌。老胡五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著他改嫁到其他村莊。但老胡和養(yǎng)父合不來,因為養(yǎng)父與母親也產(chǎn)生了隔閡,他十一歲時跑回爺爺奶奶那邊再不肯回去了。可憐的老胡,幾年后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他開始一個人生活。
這些其實沒什么好講的,我主要是想講一講老胡的愛情。老胡孤苦伶仃,家徒四壁,十四歲上開始放羊。我在鄉(xiāng)下教書時就知道,羊倌大多是窮困潦倒的光棍漢,老胡能有什么愛情呢?倒是有人說三道四,老胡在羊身上找到了他的愛情。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老胡說,他十四歲上就開始戀愛了。我和老胡睡眠都不好,其實他不打呼嚕,我記得那一天我們聊到了凌晨三點。老胡說,他們?yōu)槊坠鹕徏掖乓恢恍◆裳颍衔缢麄冓s著羊群離開村莊前米家人把羊送來,傍晚時分再把羊接回去,接羊的任務就是由米桂蓮完成的?!澳悴恢滥莻€小丫頭多漂亮,”老胡說,“她瓜子臉,杏核眼,紅頭繩扎著兩條小辮,噘起小嘴來那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我一看到她就不會走路了。”我和老胡都側(cè)身躺著,面對著面。樓道里的燈光透過門上的玻璃照進來,我看到了老胡沉醉于往事的樣子。老胡格外關(guān)照米桂蓮家那只小羯羊,連他師傅都看出來了。有一次他在山坡上對著一塊大石頭撒尿,他師傅在他屁股上冷不丁拍了一掌,拍得他尿到了褲襠里。師傅說,你小子的家伙長大了,記住不能讓它犯錯誤。老胡臊得厲害,趕緊把他的家伙藏起來,好像真犯了錯誤似的。
米桂蓮的父親在城里當工人,母親精明干練,老胡當然明白,他不可能把米桂蓮娶進家門。半夜里老胡躺在一盤大炕上胡思亂想,就算倒插門,就算他情愿當牛做馬米家人也不會同意的。又想,如果米桂蓮的身世像他一樣凄苦就好了,如果米桂蓮長得丑陋一些就好了,這樣可以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又想,如果米桂蓮相貌丑陋,他還會著了魔一樣喜歡這個小姑娘嗎?白天在野外放羊還好說,夜晚他覺得他快要瘋掉了。
既然米桂蓮的父親時常不在家,便由母親去挑水,米桂蓮總是挎著一盤井繩跟在后邊。老胡找到了規(guī)律,一大早便挑著水桶磨蹭著往水井那邊走,看到米桂蓮和她母親后他加快步子,他要替米桂蓮的母親從水井里拔水。他使著蠻力,頭也不抬,一口氣把兩桶水從深井里拔起來。米桂蓮的母親向他道謝,他的臉燙得快飛起來了。有一次,他挑著一擔水情不自禁地追上米桂蓮和她母親。他一聲不吭,把水倒進米家的水缸后倉皇而去。自那以后,老胡就開始替米桂蓮家挑水。清早米桂蓮一開院門,就會看到兩桶水放在門前,老胡則褪著手抱著比他還要高的扁擔羞答答地站在一旁。老胡耷拉著腦袋,真像犯了什么錯誤似的。米桂蓮的母親通情達理,他逐漸接受了老胡給她家挑水,她看著老胡可憐,有時會接濟些食物,還把一床舊棉被送給老胡。米桂蓮的母親時常還會表揚老胡幾句,說這孩子老實本分,腿腳勤快,可惜命不好。倒是老胡的本家叔叔嬸嬸們對老胡有了意見,他們平時可沒有少關(guān)照老胡,也沒見老胡給誰家拎過半桶水。一位嬸嬸叉著腰質(zhì)問老胡,老胡嚇得抱頭鼠竄。
變故發(fā)生在老胡十六歲那年。臘月,一戶人家娶媳婦,村里好多人去幫忙。迎親前一天,院子里鬧騰騰的,總管給老胡安排的任務是洗碗。誰都知道事宴上洗碗是一件又臟又累的苦差事,誰家辦婚喪事都會安排老胡洗碗。老胡蹲在窗根下洗得很認真,他毫無怨言。窗玻璃已經(jīng)擦過了,幾個女人覺得沒有擦干凈,貼窗花前還要擦一次。老胡一抬頭看到了米桂蓮,他當然早就看到米桂蓮了,只不過沒有看到擦玻璃的米桂蓮。米桂蓮長高了,她在屋里貼著窗臺站著,一只手握一團報紙,擦幾下,然后便把臉湊近玻璃,嘟起嘴哈一口氣。其實玻璃已經(jīng)擦得相當干凈了,米桂蓮那張臉如此逼真,又近又逼真,讓老胡忘記了洗碗,他簡直看傻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站起來的,又是怎么往窗前挪了兩步。當米桂蓮再次把嘴嘟起來靠近玻璃時,老胡飛快地把他的嘴湊上去,在冰冷的玻璃上吻了一下。老胡簡直瘋了。老胡說:“雖然隔著一層玻璃,但我覺得親到米桂蓮了,她的嘴唇肉嘟嘟的,香噴噴的,我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刷牙洗臉,連飯也不舍得吃。”老胡坐起來舔了舔嘴唇,他又陶醉了。但老胡被人揍扁了,我懷疑他沒有刷牙洗臉是因為躺在炕上動彈不得,他落下個壞名聲,脊梁骨快被人戳斷了。
米桂蓮是二十一歲那年嫁人的。老胡說:“你不知道米桂蓮出嫁那天我多么傷心,我后半夜跑到了村外,想跳進魚塘喂魚。我一只腳已經(jīng)跨進魚塘了,但轉(zhuǎn)念又想,萬一米桂蓮的男人死了呢?那樣的話我還有機會。我脫下鞋扔掉一只,又不想死了?!蔽液屠虾_玩笑:“老胡你不想死是因為魚塘的水太冷吧?”老胡咧著嘴笑了。老胡說:“我那時候就盼著米桂蓮的男人死,我還設想過好幾種辦法,想把那家伙干掉?!蔽艺f:“老胡你心術(shù)不正?!崩虾f:“我確實反省過,如果不是因為我隔著玻璃親了米桂蓮,說不定她會找一個更好的男人。他娘的,那個姓武的男人能比我強多少?”我又笑,老胡又說:“米桂蓮嫁人以后我干什么都沒心勁了,少言寡語的,有一年冬天不知從哪兒跑來一個又癡又傻的女人,好多人動員我把她領(lǐng)回去,對付一個人家,我氣得肺都炸了。結(jié)果我們村的另一個光棍把那個女人領(lǐng)回了家,第二年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他們嘲笑我,胡來啊胡來,你一輩子都在胡來,你連一件正經(jīng)事都沒有辦過。狗屁!他們懂什么,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我問老胡,你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怎么會掌握這么多詞匯,還鴻鵠之志呢?老胡說:“我放羊時候聽收音機呀,收音機里什么沒有?這幾年又用上智能手機,信息更多了。對了老周,咱們兩個加個微信吧?!蔽掖蛄藗€長長的呵欠,老胡的故事只能第二天接著聽了。
三
老胡六十五歲那年,米桂蓮的男人去世了。老胡耐著性子等了三個多月,裝扮一新跑到了米桂蓮家里?!盀槭裁吹热齻€多月呢?”老胡說,“起碼得讓人家過了百天吧,要不我心里有愧。”我又和老胡開玩笑:“起碼應該過三年,老胡你太不像話了!”老胡急了,這是在傍晚時分,他又坐在了18床上,懸空的兩只腳晃來晃去。老胡說:“可我都六十五歲了,我等了四十多年,誰他娘還有耐心繼續(xù)等下去?”
老胡這樣說時,我想起多年前讀過的一部小說,叫《霍亂時期的愛情》,小說里那個我記不得名字的外國老頭就是這么干的。我懷疑老胡在收音機里聽過這部小說?!袄虾?,”我問他,“都四十多年了,你還是那么喜歡米桂蓮?”老胡說:“有時候我也覺得挺沒意思的?!彼膬芍荒_不晃了,“米桂蓮不是嫁到了鎮(zhèn)上嗎?四十多年里我見過她三十多次,她一次比一次老,都變成個胖老太婆了?!薄澳悄愕降走€喜歡不喜歡她了?”我追問?!霸趺床幌矚g?”老胡說,“喜歡米桂蓮是我一生的事業(yè)。”
與《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情節(jié)真有點像,天黑以后老胡敲開了米桂蓮家的院門,米桂蓮把他趕走了?!澳憬o我滾!”老胡還沒有開口就碰了一鼻子灰,鐵皮院門咣當一聲合了回來。院門上掛著沒有撕干凈的白紙屑,老胡再次敲門,米桂蓮拉開門潑出一盆洗碗水來。老胡躲閃不及,嶄新的夾克衫和牛仔褲都給澆濕了。但老胡并沒有生氣,他也夠調(diào)皮的,把帶來的一包點心和一包糖果隔墻扔了進去。
“信念是一盞燈,”老胡說,“那時候我可是信心十足啊,米桂蓮遲早會讓我進門的?!蔽覇柪虾骸袄虾隳膩淼淖孕?,這可有點不知廉恥啊!”老胡說:“時代變了,輕舟已過萬重山,老胡不是過去的老胡了,米桂蓮也不是當年的米桂蓮了。”
老胡仔細分析過當時的形勢,他說:“老周你想想看,我十四歲放羊放到六十五歲,還能沒點存款?我攢了三十八萬呢,幾個本家侄兒爭搶著討好我,還不是盯著我的錢?我才不答理他們呢。再說米桂蓮,他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閨女還好,那兩個兒子都在城里打工,拖家拽口,還買了商品房,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米桂蓮攢的那幾個錢給男人看病都花光了?!崩虾f話說多了有點氣喘,他喝了口水繼續(xù)說,“這只是一方面,我們家米桂蓮可不是貪圖我的錢財,她和兩個媳婦都合不來,一個人住在村里,誰還能不害怕孤獨呢?老周你明白,我可是又會說話又會來事的人,還辦不成這點事?”老胡又在吹牛了。
老胡說,他第五次登門米桂蓮就讓他進去了,米桂蓮瞪著眼質(zhì)問他:“胡來旺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說:“他們都叫我胡來,就你米桂蓮叫我胡來旺。”米桂蓮皺了下眉頭,忍不住笑了?!袄现馨±现埽坠鹕徱恍ξ揖椭朗虑槌闪?,關(guān)鍵是我從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她小時候的樣子,就算人老珠黃,米桂蓮打扮打扮還是可以領(lǐng)出去的,那時候我他娘真是心花怒放呀,恨不得馬上抱住她親她一口。”
“然后呢?”我問。我發(fā)現(xiàn)我也有點心花怒放的感覺了。老胡說:“后來還不是水到渠成么?五個月后,我就屁顛屁顛地搬到米桂蓮家里住了,過年時我放了五百塊錢的鞭炮?!薄袄虾闶钦f又過了五個月,你等得及嗎?”“老周啊,好事多磨對不對?這中間還有波折呢,米桂蓮的閨女還好,她那兩個兒子就是兩只攔路虎,有一天傍晚我剛到米桂蓮家,那兩個龜兒子就從城里回來了。他們牛高馬大,火眼圓睜,二話不說,把我揪到院子里就是一頓打,看看我這顆門牙,就是被老大一拳頭砸掉的。我抱著腦袋蹲下來,他們又踢我,老二穿著皮鞋。我咬著牙一聲不吭,更沒有還手,我等米桂蓮跑出來阻攔他們。如果米桂蓮一直不吭聲,我決定以后就不來了,心如死灰呀。我等啊等,他們踢了我一腳又一腳,都把我踹翻了。我嘴里流著血,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在流血。后來米桂蓮從屋里沖出來了,她大聲喊著,你們給我住手,是我讓胡來旺來的!我的天,原來她手里握著一把剪刀,寒光閃閃地揮舞著沖過來了,那兩個龜兒子終于收手了?!?/p>
“老胡你的意思是那兩個龜兒子接受你了?”我給老胡倒了杯水?!袄现馨?,你還是太年輕,哪有那么容易?但我會來事呀,我有錢,錢能解決好多問題是不是?”我點了點頭,老胡笑了笑。這一次,老胡的笑容多少有些無奈:“總之,他們是默許我住到他們家里了,我搬過去以后他們很少再回去,過年時他們倒是回去了,可他們一回去就不讓我在了,我只好回自己家里一個人過年。我從來都不盼著過年?!?/p>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老胡說:“不過無所謂,與我和米桂蓮的幸福生活相比,這點兒委屈算什么?老周我和你說,那三年真是我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候,我胡來旺從小到大什么時候幸福過?我他娘羊也不放了,羊那叫聲聽起來像哭,一只羊叫還好說,幾十只上百只羊一起咩咩地叫你聽聽看?好多時候我覺得羊群是在給我這個可憐人送葬呢。我搬到米桂蓮家后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想吃什么米桂蓮就給我做什么,我讓米桂蓮給我捶背她就給我捶背,我讓她給我抓癢她就給我抓癢,我說米桂蓮你親我一口,她就罵我老不正經(jīng),但她還是笑了,她一笑我就覺得這輩子值了。老周我和你講,我每天都會讓米桂蓮笑夠十次。有一天她死活不笑,她男人剛過三周年,我就攀到她家那棵老杏樹上給她摘杏子,不小心給摔下來了,我這只腳就是那時候摔壞的。我躺了好多天,米桂蓮照顧得我真好,我又覺得這輩子值了。我拉著米桂蓮的手想,我一定要把身體保養(yǎng)好,和米桂蓮好好過日子,我和米桂蓮起碼要活到一百歲。不管我和米桂蓮誰先死,我們都是永別,我們不可能埋到一起的,米桂蓮到陰間后還要和她的男人做伴,我們兩個只是一對露水夫妻。老周我和你講,那時候我就明白為什么《西游記》中那些妖魔鬼怪都想吃唐僧肉了,他們希望幸福生活萬年長!”
老胡接著講:“等我的腳好起來后,我就開始買保健品,前前后后買了兩萬八千塊錢的保健品。米桂蓮不想吃,我就逼著她吃。我說小蓮子啊——和她住到一起后我一直這樣喊她,一喊她小蓮子我精神頭就足了,我說小蓮子啊,這是長生不老藥,我們吃了以后會越活越年輕,你的白頭發(fā)會變黑,身材也會越來越苗條,說不準我還會長個子呢。米桂蓮把藥片一口吞下,捂著嘴又笑了。老周啊,我現(xiàn)在腸子都悔青了,我被衛(wèi)生院那個賣藥的小伙子害得不淺,我和米桂蓮吃保健品吃壞了你知道不?吃了半年保健品,米桂蓮就腦梗了,后來又犯了一次病,廁所都上不了了,后來我又得了胃癌,我他娘恨不得把那小子一刀宰了!”
老胡又蹦到了地上,捂著肚子氣憤地走來走去,那只腳看起來跛得更厲害了。我想勸勸老胡,又不知說什么好??纯词謾C,又到后半夜了。突然間聽到細碎的腳步聲,然后房門被人敲響:“16床和17床,你們安靜點,早點休息?!蔽衣牫鰜硎切×肿o士的聲音,趕忙應了一聲。老胡收住步子,扭頭往房門那邊瞅。小林護士走遠后,老胡氣呼呼地說:“那個小丫頭事可真多,別看她眼睛大,摘了口罩一點兒也不好看!”
四
說來有點尷尬,我住院無非是割個痔瘡,沒想到會牽扯到糖尿病。血糖一下子降不下來,手術(shù)只能往后推。老胡是來化療的,但他的白細胞升不起來,也得往后推。小地方的醫(yī)療條件畢竟不能和大城市比。老胡倒也不急著化療,他本來就有更重要的安排。這倒好,我們兩個老頭子聊啊聊的,好像住院就是為了聊天,好像上天特意把老胡的故事賞賜給我似的。退休以后我蠢蠢欲動,我真的想把老胡的故事寫成小說。
按老胡的說法,是保健品阻斷了他和米桂蓮的幸福生活。米桂蓮患病以后,老胡盡心盡力地照顧。老胡攙扶著米桂蓮鍛煉身體,每天給她按摩,每天讓她泡腳。老胡做飯的手藝日漸精湛,他真是心靈手巧啊。有一次,米桂蓮歪著嘴嗚嗚地哭起來,米桂蓮吐字不清,老胡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多半是感激吧。老胡也動情了,差點兒掉淚。老胡說:“小蓮子你別哭呀,你是聽上我吃保健品吃壞的,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我要帶你登一次泰山?!苯Y(jié)果米桂蓮哭得更厲害了。有一次,老胡到衛(wèi)生院給米桂蓮買藥時遇到他的一個本家侄兒,侄兒嘲諷他:“好我的叔,你這是花大價錢跑到別人家里伺候病人去了,這不胡來嗎?”老胡把一包藥摔在侄兒臉上。與侄兒比起來,米桂蓮那兩個兒子倒是對老胡好了些,所謂的好,也就是少了些橫眉冷對吧。老胡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表態(tài):“你們哥倆大放寬心,我會把你媽照顧好。”老胡說這話時甚至感覺這哥倆是他自己的兒子。
問題是老胡也生病了,胃疼。吃藥不管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大夫建議他到城里去檢查。老胡拖呀拖,他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米桂蓮閨女回娘家探望時他一個人跑到了城里。結(jié)果一檢查就檢查出了大問題,用老胡的話說,世界上所有的病都是吃藥吃出來的,都是檢查出來的。老胡后悔去檢查,但后悔也晚了。醫(yī)生建議老胡抓緊手術(shù),但他又拖了兩個月。其間他做過好幾次噩夢,癌細胞像《西游記》里那些青面獠牙的小妖怪,在他的身體里四處流竄?!靶∩徸友?,”有一天晚上他和米桂蓮說,“我得去住院做個小手術(shù),走不了幾天,你在家好好等著我呀!”米桂蓮歪著嘴笑了笑,等她反應過來后又嗚嗚地哭了。老胡也哭了,好多年了,這是他第一次流淚。第二天,米桂蓮的閨女回來了,老胡安頓好閨女,一個人又進了城。老胡走的時候帶上了米桂蓮的那件刺繡,繡著鴛鴦戲水的布塊并不是枕巾,而是白天搭蓋在被子上的一塊苫布。老胡喜歡這塊苫布,看到那兩只親昵的鴛鴦,他到醫(yī)院后就不害怕也不孤單了。
“米桂蓮的閨女對我還不錯,”老胡說,“她叫青珍,喊我叔叔,我住院的時候她還提著牛奶水果來看過我呢?!蔽覇柪虾骸澳阕≡旱臅r候誰陪侍的你?”老胡說:“我花錢雇了個護工,錢真是好東西?!蔽矣謫枺骸澳悄阕鍪中g(shù)誰給你簽的字?”老胡說:“我自己簽呀,因為這點事我還和大夫吵了一架。他們擔心我手術(shù)有什么意外,我說有什么意外我認了,反正沒人給我簽這個字。我寫了保證書他們也不認賬,最后還是青珍來做了個證人,當時我真想喊她一聲閨女呢。老周我和你講,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怕死,可一進手術(shù)室我就怕了,嚇得渾身發(fā)抖,氣都喘不上來了,如果不打麻藥,說不定會嚇死的。”我忍不住笑了,老胡說:“老周你以為我和你開玩笑呀?真是這樣啊,等你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試一試,誰都別吹牛,每個人都害怕死,如果他不害怕死,說明他這輩子白活了?!?/p>
老胡說那次他住了十五天醫(yī)院,手術(shù)后他問大夫癌細胞擴散了沒有,大夫讓他保持“謹慎樂觀”?!爸斏鳂酚^啊老周,這是什么鬼話?他們的意思是,讓我每個月化療一次,我才不理睬他們呢?!蔽覇枺骸袄虾愕囊馑际且郧澳憔蜎]有化療過?”老胡說:“我還化療什么,我快氣死了,出院到現(xiàn)在半年多了,我還沒有見過米桂蓮?!?/p>
出院后老胡打了輛出租車回到鎮(zhèn)上,米桂蓮家卻院門緊閉,黑沉沉的鐵門上掛著個大鎖頭。老胡向米桂蓮的鄰居打聽,原來米桂蓮的兒女們把她接到城里了,再問米桂蓮住到了誰家,鄰居也不清楚。米桂蓮原來用著個手機,自從老胡搬過來就停機了。老胡給青珍打電話,才知道米桂蓮住到大兒子家了,大兒子叫青山。老胡又給青山打電話,青山接起來后嗯了兩聲掛斷了,老胡再怎么打他也不接了。老胡又給米桂蓮的二兒子打電話,他叫青海。老胡告訴青海他從醫(yī)院回來了,青海冷冰冰地說,以后再不要找他母親麻煩了?!斑@他娘什么話?”老胡說,“他還好意思叫青海呢,青海是一個省,他狗屁都不是!他還教訓我呢,他家閨女上大學,我還給過她一萬塊錢呢?!睔饧睌牡睦虾肿卉嚪祷爻抢?,下車的時候他把從醫(yī)院帶回的塑料臉盆扔掉了。他打聽到了青山在哪個小區(qū)住,但不清楚他住在哪棟樓。青山不接他電話,他找物業(yè)也問不出來。他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到傍晚時分總算看到了青山,青山開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回來,他一眼就認出了那輛車。他一瘸一拐跑過去,青山下車后翻了個白眼,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澳莻€龜兒子,”老胡又罵,“我沖他笑他都不理我,我跟著他往前走,他一把把我推倒了,說以后你和我們家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老周你說說這他娘是什么話?”老胡捂著肚子氣呼呼地走來走去,我仿佛看到他當時的落寞。老胡說:“這兩個龜兒子良心讓狗吃了!”
晚上老胡在小旅館住下來,他又給青珍打電話,現(xiàn)在他只能指望青珍了,但青珍也不接他的電話了。老胡又罵青珍,八成是青珍把他的病情告訴了那兩個龜兒子,他們認為老胡來日無多,怕將來惹麻煩呢。但老胡打了幾次電話后青珍接了起來?!笆澹鼻嗾溥€叫老胡叔,那一瞬間他差點掉下淚來?!笆?,我們覺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你和我媽都有病,兩個人在一起怎么生活呢?”老胡一時語塞,讓他說什么好呢?掛斷電話后他又想到了死,但他又覺得不能死,死了就便宜那兩個龜兒子了。即便要死,他也得見米桂蓮一面,善始善終。
老胡冷靜下來,第二天回到了村里。他抖擻精神把屋子清理了一下,他那個侄兒和另外幾個村里人又來嘲笑他?!笆逖?,這是哪陣風把你老人家吹回來了,你看你病了一場,還動了手術(shù),米桂蓮兒子沒把你接到城里?”老胡氣得刀口疼,他提醒自己不能發(fā)脾氣,發(fā)脾氣他就上當了。他說:“我也就回來住幾天,到時候自然到城里。”
過幾天,老胡果然又進城了。老胡和青珍聯(lián)系,他想去看看米桂蓮。他的訴求如此簡單,青珍卻在電話里說:“叔,我倒是沒意見,可我哪能做了我哥的主?”盡管如此,老胡還是來到了城里,他在馬路上等著青珍。老胡看到青珍走來,一瘸一拐地迎上去。他一開口聲音就哽咽了,他問:“青珍,你媽的身體怎么樣?”青珍嘆了口氣。青珍問:“叔,你的身體恢復得好吧?”老胡說:“我的身體沒問題?!崩虾谧约旱亩亲由吓牧艘话驼疲礻幊林?,刀口隱隱發(fā)疼。青珍說:“叔,我真做不了我哥的主,他們哥倆脾氣都不好?!崩虾α诵?。青珍說:“叔,其實我覺得挺對不住你的,但真的沒辦法。”老胡又笑了笑。老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邊裝著他給米桂蓮買的禮物,有槽子糕、奶糖、鮮花餅,還有一瓶鎮(zhèn)上的油坊做的芝麻醬。米桂蓮喜歡吃芝麻醬,無論吃面還是吃米都會挑上一筷子。老胡把塑料袋遞給青珍,讓她轉(zhuǎn)交給她母親,然后他又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鈔票,五千塊錢,青珍卻死活不要了?!笆澹也荒芤愕腻X,你還是留著自己花吧,你看病需要錢?!鼻嗾湔f完急匆匆走了,擔心老胡追上她似的。老胡的眼睛模糊了,他望著青珍的背影,那背影和米桂蓮年輕時候的背影多么相像啊。
我問老胡:“那時候老胡你還有多少錢?”擔心老胡誤解,我也和他笑了笑。老胡說:“住到米桂蓮家后我買了些家具,還有十八萬呢。我忽然就覺得錢沒什么用了,青珍不要我的錢,那兩個龜兒子居然也不要,太不像話了!”老胡長嘆一聲,忽然間唱了起來:“第一次去你家你不在,你爹打了我兩煙袋;第二次去你家你不在,你媽拍了我兩鍋蓋……”
老胡唱得真好,聲音凄婉惆悵,讓我想到一位叫石占民的民歌手,據(jù)說石占民曾經(jīng)也是個羊倌。我又從石占民想到老胡,如果他唱歌的天賦年輕時候就被伯樂發(fā)現(xiàn),他斷然不是現(xiàn)在的命運了。
五
現(xiàn)在,我覺得有必要交代一下老胡的行動計劃了,如果老胡的“計劃”也可以稱之為計劃的話。
老胡一直見不上米桂蓮,他和米桂蓮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通道就是青珍。老胡感覺出來了,青珍也不歡迎自己給她打電話,要不電話遲遲不肯接,要不接起來也支支吾吾的。老胡問青珍米桂蓮的情況,青珍總是說:“還好吧?!被蛘撸熬褪悄菢?。”打電話次數(shù)多了,老胡也覺得挺沒意思的。老胡罵自己賤,他發(fā)過好幾次誓,以后再不給青珍打電話了,管她米桂蓮死活呢。老胡強迫自己回憶年輕時候因為米桂蓮受到的傷害和欺辱,他想把米桂蓮當成仇人、敵人,但他無法遏制對米桂蓮的念想?!澳呐略僖娒坠鹕徱淮?,”老胡說,“見一次我就死心了?!?/p>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上個禮拜。老胡給青珍打電話時又提出了訴求,能不能在青珍去他哥家看望母親時把她母親攙扶到陽臺上,他從院子里遠遠地瞅上一眼。老胡說:“青珍,叔求你了,叔一輩子很少求人,你就看在叔這張老臉的情面上幫叔一次吧?!彪娫捘嵌?,青珍良久無語。老胡說:“青珍啊——”青珍說:“叔,我媽住到我這邊了?!崩虾@得差點兒把手機扔掉。
老胡后來了解到,因為米桂蓮,她那兩個兒媳還吵了一架,那兩個龜兒子差點動了手。米桂蓮的弟弟主持公道,安排兩個兒子輪流伺候母親。鄉(xiāng)下祖宅沒青珍的份,她也就不承擔義務。青珍卻擔心母親遭罪,主動把米桂蓮接到了自己家里。老胡如臨大赦,迫不及待要求去青珍家看望米桂蓮,青珍支吾了兩聲,算是答應了。老胡便到鎮(zhèn)上買了槽子糕、奶糖、鮮花餅,還買了一瓶芝麻醬,他坐著公交剛走到半路上,青珍卻又打來電話:“叔,你還是別來了,不方便?!惫卉囁緳C正摁喇叭,老胡急了:“青珍你說什么,青珍???”
我迫不及待地問老胡:“青珍不是通情達理嗎,她怎么變卦了?”老胡說:“其實不是青珍變卦,是他男人不同意,他男人是賣肉的。”“老胡那你還是沒見上米桂蓮?”“是啊,”老胡說,“我在公交車上一口氣干掉六個槽子糕,差點兒噎死!”
老胡又給青珍打電話,每天都打,后來青珍干脆不接他電話了。但他不死心繼續(xù)打,有天青珍終于接起來了,說:“叔,真的不方便。”老胡央求青珍,青珍說:“叔,我媽的病更嚴重了,我準備讓她住院看看。”
“所以,老胡你就來住院化療了?你想在醫(yī)院見到米桂蓮?你還想讓米桂蓮和你住到同一個病房?”我這樣說,好像破了大案要案似的。但我真覺得有些離譜,我問老胡:“即便米桂蓮住院,你怎么肯定她會住進這家醫(yī)院?”老胡立馬反駁我:“怎么不可能呢?米桂蓮上次看腦梗就住在這家醫(yī)院,況且青珍家就在附近,她家小區(qū)離這里也就兩站地?!蔽艺f:“好吧,就算米桂蓮真來這家醫(yī)院,她患的是腦梗,不可能住到外科病房,更不可能和你住一個屋。”“這個我承認是臨時起意,我看到病房里空著兩張床就想讓米桂蓮住進來,萬一呢?”老胡撓了撓腦袋。我想和老胡說,事情往往就壞在“萬一”上,不切實際的空想容易讓人走火入魔。但我沒有講,我不忍心傷害老胡。
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老胡偷偷把藥扔進了抽水馬桶。老胡裝模作樣的,手掌使勁往嘴巴上一捂,喝一口水,停頓片刻后就進了衛(wèi)生間,然后我便聽到了水流聲。老胡不希望我發(fā)現(xiàn)他扔藥,大約擔心我向護士舉報吧。老胡這么干當然是不想讓白細胞升起來,化療也就三四天,化療結(jié)束后他就沒道理賴在醫(yī)院了。
老胡每天都會往一樓跑幾次,在辦理住院的窗口詢問有沒有一個叫米桂蓮的女人住院。老胡問得人家有點煩了,沒等他開口窗子里就飄出一句話:“沒有一個叫米桂蓮的女人住院!”老胡返回病房后罵罵咧咧的,說現(xiàn)在醫(yī)護人員服務態(tài)度真差勁。剛好小林護士進來整理床鋪,小林拎起老胡那塊繡著鴛鴦的苫布看了看,讓他收起來,老胡不答應。老胡說:“憑什么讓我收起來?”小林說:“16床你應該遵守醫(yī)院的規(guī)章制度?!崩虾f:“誰讓你碰那兩只鴛鴦了?”小林賭氣把苫布摔在床上,眼瞅老胡要發(fā)作,我慌忙摟住他,感覺就像摟著一只痙攣的瘦猴子。
傍晚,老胡和我到醫(yī)院的食堂吃飯。老胡的胃切了多半個,食量小,晚飯喝半碗粥,泡半個饅頭。我勸老胡:“老胡你吃點菜,要不營養(yǎng)跟不上?!崩虾f:“醫(yī)院食堂的菜難吃死了,哪有我家米桂蓮炒得好?”吃完飯,老胡會到街上散步,那天非拉上我不可。傍晚的街道上亂糟糟的,車流輛大,空氣也不好,老胡領(lǐng)著我經(jīng)過兩個路口,轉(zhuǎn)進一道巷子,進了一個叫糧油宿舍的舊小區(qū)。
老胡警惕起來,東瞅西瞭的,我們倆來到一棵大柳樹下,他指著前面一棟樓說:“老周,青珍家就在那二樓?!边@時天色已晚,多數(shù)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燈。我往二樓上瞅,一個女人的身影隱隱約約晃了一下?!扒嗾溥@閨女,不是說好讓她媽住院嘛,今天咋還沒動靜?”老胡嘆了口氣??磥砝虾刻於紩泶蛱角闆r,但他還是會跑到辦理住院的窗口詢問。我又往二樓的窗口瞅,驀然想起自己讀書時暗戀過的一個姑娘,現(xiàn)在她當然也老了。大學畢業(yè)后我分配到鄉(xiāng)下,每個禮拜天下午都會騎著自行車來一趟城里。天黑以后,我也會躲在暗處眺望一個窗口,等待暗戀的人出現(xiàn)。我好像跑了二十多次吧。有一次,我居然呆到夜深人靜。那個窗口的燈光突然間暗下去了,我無法遏制地涌出了眼淚。年輕時候可真傻呀!
老胡突然間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示意我往樓門那邊瞅,只見一個胖男人東倒西歪地走到了樓門前,手里好像拎著個酒瓶。男人罵罵咧咧的,開門的動作十分粗暴。樓門砰一聲合回去,老胡說:“老周,那就是青珍的男人?!蔽艺f:“老胡你和他打過交道?”老胡說:“沒有。有一次遠遠地見他和青珍走在一起,還罵青珍呢?!蔽艺f:“你好像有點怕他?”老胡說:“是有點怕,要不我早就跑到青珍家了,人老了啊,膽子就小了?!?/p>
回去的路上,我不知道該和老胡說什么好,快到醫(yī)院門口,老胡問我:“老周,你在醫(yī)院有沒有關(guān)系?”“怎么了?”我遲疑著問,同時把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捋了一遍。我前妻的一個侄女好像是這家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大夫,她叫紅霞,不清楚她還認不認我這個前姑夫?!袄现?,我想讓米桂蓮快點住院,我等不及了,說不定哪天就完蛋了?!崩虾中?,我記得上次他表述這層意思時用的是“犧牲”?!袄虾悴荒芟棺聊?,先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鳖D了頓,我揭穿了老胡扔藥的秘密,希望說服他配合治療,老胡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回到病室后,老胡具體講了他的想法,他想在醫(yī)院找個“關(guān)系”,讓人家給青珍打個電話,說最近醫(yī)院搞促銷,治療腦??梢詢?yōu)惠,好讓米桂蓮盡快住院。當然,“優(yōu)惠”的錢由他來出。老胡把醫(yī)院當成了菜市場,這想法太搞笑了。我一個勁地搖頭,看他有些不高興,就說:“老胡啊老胡,就算有關(guān)系,醫(yī)院的人也不會辦這種事,米桂蓮住不住院,關(guān)鍵是她家里人說了算。”我勸老胡繼續(xù)和青珍溝通,老胡說:“別提青珍了,這次自從我住院以后她就沒接過我的電話……”
六
第二天傍晚,我在糧油小區(qū)門口等到了青珍,青珍疑惑地四處張望,我慌忙向她走過去。“你是青珍吧?”我說。我微笑著打量這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身材瘦弱,穿著藍色的運動衣,沒有化妝,頭發(fā)有些凌亂?!澳愕降赘墒裁吹?,找我有什么事?”青珍皺著眉頭問我,我把退休證拿出來讓青珍看:“青珍,別把我當成壞人,我是一名退休教師。”青珍說:“可您找我有什么事?”我指了指附近一家奶吧說:“我能請你過去喝杯酸奶,聊一聊嗎?”青珍看了看手機,好在她沒有拒絕。
我和青珍來到奶吧的二樓,靠窗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青珍繼續(xù)用懷疑的目光審視我,我直截了當說:“青珍啊,我是胡來旺的朋友,或者說病友,我們倆住在同一個病室?!鼻嗾涞善鹆搜劬Γ骸昂逅肿≡毫耍繃乐貑??”我說:“老胡住院準備化療,手術(shù)以后他一次都沒有化療過?!鼻嗾滢抢履X袋,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長吁。“胡叔他不能怪我,我也是沒辦法呀!”青珍抬起頭來,聲音有些沖動。她直盯盯地望著我,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我說:“青珍啊,老胡從來沒有怪罪過你,老胡一直夸獎你通曉事理,對你母親也孝順,老胡早把你當親閨女看待……”但我還沒有講完,青珍抽泣起來:“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不住胡叔,他對我媽好,對我們也不錯,可我真是沒辦法呀!”
我猜測青珍也是個沒地方訴苦的人,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她就哭哭啼啼訴說了自己的處境。她的男人是個大老粗,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喝醉以后把家里好多物件都摔壞了。她的兒子明年就要高考,但學習成績并不怎么理想。她沒有工作,以前在小區(qū)門口賣手搟面,自從把母親接到家里后就顧不上賣了?!翱晌也荒苎郾牨牽粗赣H受氣呀,”青珍說,“我那兩個哥哥不爭氣,我媽太可憐了……”
我一邊勸慰青珍一邊想,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青珍的男人不在家的時候讓老胡去探望一下米桂蓮,應該不是多大問題吧?青珍仿佛覺察到我的想法,抹了把淚說:“有一件事情我覺得應該講清楚,我不同意胡叔去看望我媽,其實并不是因為我老公?!蔽乙苫蟮赝嗾?,她又說:“就算我老公不同意,等他去賣肉的時候胡叔也可以去呀。”我點了點頭,她嘆了口氣接著說:“其實主要原因是我媽對胡叔有意見,她說話不利索,但別人還能聽懂,她動不動就罵胡叔,說胡叔每天讓她吃毒藥,硬是把她禍害成這樣了,胡叔和她搭伙過日子就是為了報仇。”
青珍的話讓我有些吃驚,我相信一個正在流淚的女人不會說假話,但我還是問青珍:“你媽她真這樣說的?青珍你是不是聽錯了?”青珍說:“我怎么會聽錯?我是覺得我媽腦子也出問題了,可看起來又不像,您想想看,這種情況我怎么能讓胡叔去見我媽?胡叔受傷害不說,我媽情緒會激動的?!?/p>
回醫(yī)院的路上,我仔細回味青珍講過的話,米桂蓮怎么會這樣呢?或許人老了以后就糊涂了,自私了,又糊涂又自私。轉(zhuǎn)念又想,青珍這樣講,莫不是給她拒絕老胡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不讓老胡探望她母親,是怕老胡受到傷害呢。
病室的門半敞著,我進去時老胡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聽到動靜老胡坐了起來,瞪著眼問我:“你跑哪兒去了?”我說:“出去溜達溜達?!崩虾f:“我都不出去溜達了,你溜達什么?”這話說的,我笑了笑。老胡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塑料袋水果,我問他:“有人來看你了?”老胡說:“你嘲笑我,誰會來看我?再說哪有天黑以后看病人的?”說著老胡站起來,從袋子里扯一根香蕉扔給我。我忙說:“我正降血糖呢,不適合吃這個?!崩虾f:“該吃就吃,醫(yī)生的話不能都聽?!?/p>
過了一會兒老胡告訴我,那袋水果是他自己買的,他把水果拎給主治大夫,人家不要,把他推出來了。他又把水果拎到護理站,放下就跑,但小林護士給他拎了回來。老胡這樣干八成是想套近乎,拉關(guān)系吧?“那個林護士,”老胡說,“她又批評了我半天,說我這大年紀了不懂事,說我不配合治療,說我要是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誰都幫不了我。”
我勸慰老胡:“人家林護士說的對,你應該配合治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崩虾α诵φf:“老周啊,那我倒要請教一下你這個人民教師,難道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嗎?像我,就算多活三年兩載,甚至十年八載,你覺得有什么意思?”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老胡說:“人活著就該有個念想,如果連個念想都沒有了,就算家里堆著金山銀山,每天吃著山珍海味,你覺得有什么意思呢?”
我點了點頭,承認老胡說得在理,但我還是想勸勸他,他不該往死胡洞里鉆,除了米桂蓮,他還應該有其他“念想”。我斟酌著話該如何講,老胡拽了根香蕉,香蕉還有點青澀,看起來硬邦邦的。幾天間,老胡灰白的頭發(fā)長出來了,胡子也沒有刮,啃起香蕉來像一只又老又瘦的猴子。
這天晚上,我和老胡又聊到很晚,受老胡影響,我也產(chǎn)生了傾訴的欲望。我講述著自己的經(jīng)歷,講到失敗的婚姻,過往的事情次第呈現(xiàn),感覺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袄虾?,”我勸他說,“在感情問題上我們不能鉆牛角尖,一生其實很短,難得糊涂嘛。”老胡說:“老周看你說的,你糊涂什么?就算離了兩次婚,你還有自己的事業(yè),桃李滿天下。”我說:“你也有事業(yè)呀,你養(yǎng)了那么多羊?!崩虾f:“可我養(yǎng)的羊前前后后都被人殺了,被人殺了還有什么事業(yè)?”他頓一頓接著說,“老周,你見過殺羊沒有?羊哭得太恓惶了,有一次殺羊我用膝蓋壓住羊肚子,一刀子捅到羊脖子上,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羊肚子一鼓一鼓的,我聽到羊還在喘氣,真是作孽呀,可養(yǎng)羊本來就是在作孽!還有一次老周你知道不,羊挨了一刀后跑掉了,它在打谷場上轉(zhuǎn)圈,血灑得到處都是,那場面讓你八輩子忘不掉……”
我不希望老胡講這些殘忍的事,我想轉(zhuǎn)彎抹角勸老胡,希望他把他和米桂蓮的感情看得淡一些。但轉(zhuǎn)了好幾道彎我還是不知怎么講?!袄虾蔽艺f,“你唱歌確實有天賦,有沒有想過參加民歌大賽?”我給老胡提供信息,我的一個學生在市委宣傳部工作,他們每年都會組織民歌大賽。我轉(zhuǎn)移了話題,老胡不吭聲了。
老胡開口的時候,卻又和我聊起米桂蓮,他說:“老周啊,你回來以前我躺在床上差點兒想通一個道理,你認為我心心念念惦記著米桂蓮是不是有些犯賤?”我沒有吱聲,總不能承認老胡犯賤吧?老胡接著說:“其實我好多時候也很鄙視自己,我他娘一輩子惦記人家米桂蓮,好像是為了愛情,好像人模狗樣還有點高尚似的,其實不是這么回事?!崩虾緛硪呀?jīng)躺下了,他又坐了起來,又拽了根香蕉,“老周啊,實話跟你講吧,除了米桂蓮,我還有過兩個相好的?!蔽乙沧饋恚虾α诵?,這一次分明像壞笑了。他說:“那兩個相好一個是我們村的,另一個是鄰村的,一個瘦,另一個胖,一個是寡婦,另一個男人常年在外地下礦。我和這兩個女人前前后后加起來相好了五六年,現(xiàn)在你知道我胡來旺也不是那么簡單了吧?”我接茬說:“誰說你老胡簡單了?你長著一肚子花花腸子?!崩虾中Γ瑩狭藫夏X袋,那樣子還真有點可愛。他說:“可他娘的,我心里就是放不下米桂蓮……”
七
第二天午后,小林護士推開我們病室的門,探進來半個腦袋問:“16床,你是不是打聽過一個什么女人住院的事?”我和老胡已經(jīng)躺下了,老胡歪著腦袋問:“關(guān)你什么事?”小林說:“不關(guān)我事,剛才一樓打電話說你打聽的那個女人住院了?!闭f完帶上門走了。老胡愣怔了一瞬,跳下床追出去喊道:“林護士你說什么?林護士你真是個好姑娘——”
我也覺得意外。老胡光著腳一瘸一拐返回來,兩眼的目光亮了。我問老胡:“是不是米桂蓮住院了?”老胡說:“我這就去住院窗口核實一下。”老胡急匆匆披上外套,趿拉上鞋,我勸他說:“你別激動,走慢點?!蔽腋虾隽瞬∈遥瑏淼降入娞莸牡胤?,可電梯總也等不來,老胡就向樓梯口跑去,好在外科在六層。
我說不來為什么沒有跟著老胡下一樓去,他太焦急了,萬一下樓的時候栽倒呢?回到病室后猶豫再三,我撥通了青珍的電話。我發(fā)現(xiàn)握著手機的那只手顫抖,好像十分激動似的,鈴聲響到第五聲才接通電話。我說:“青珍,我是老周啊,就是昨天找你聊天的那個老周?!鼻嗾洹班拧绷艘宦?,我問:“青珍,你媽是不是住院了?”我覺得問得有些唐突,打這個電話本來就唐突,青珍又“嗯”了一聲,便掛斷了電話。我后悔這時候打擾她,如果她母親剛剛住院,她現(xiàn)在正忙著呢。
我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在病室里走來走去。這時候小林護士又進來了,是給我送藥來的。我的血糖已經(jīng)降下去,趨于穩(wěn)定,不出意外的話過一兩天就可以手術(shù)。小林問我:“16床猴急馬慌地干什么去了?”我說:“小林你剛才不是告訴他有個女人住院了嗎?”小林說:“他打聽誰呀,這老頭真是奇怪?!鳖D一頓又問我,“17床你見過16床喝藥嗎?我們都覺得他不正常。”我點了點頭,不忍心揭穿老胡。小林嘆口氣說:“他要這樣,維持不了多久的!”說著摘下了口罩,好像一聲嘆息讓她感覺到呼吸受阻似的。
過了一個多小時,老胡拖著條瘸腿,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他真的是灰頭土臉的,后背上還蹭了一片白灰。老胡坐到床上,彎著腰,耷拉著腦袋,過了起碼有兩分鐘我問他:“米桂蓮住院了嗎?”老胡緩慢地把頭抬起來,眼里好像噙著淚,用疲憊沙啞的聲音說:“老周,你說我是不是居心不良?我總是盼著米桂蓮住院,這下可好,她真的住進來了?!崩虾职涯X袋耷拉下去,出去走了一遭,他的聲音突然就嘶啞了。
隔一會兒再問,我才知道米桂蓮病得不輕,不光嘴歪眼斜,還渾身抽搐,一大早被送到了醫(yī)院,現(xiàn)在還在急診室。老胡打聽到這些后急匆匆往急診室那邊跑,老遠就看到米桂蓮的兩個兒子站在樓道里。老胡來了個急剎車,匆忙背過身去。后來老胡躲到了樓梯口,隔一會兒便探身向那邊張望,難怪他后背上蹭了一大片白。
“其實我也不是怕那兩個龜兒子,我是覺得這時候再不能給米桂蓮添亂了。”老胡又嘆口氣,他突然問我,“老周,你可以幫我去打探一下情況嗎?我這兩條腿現(xiàn)在軟得像面條。”
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轉(zhuǎn)身就走,仿佛用果決的行動來安慰老胡。差不多半個小時后我回來了,老胡焦急地問我:“你打聽到什么情況了?”我說:“老胡你別急,總的來說是好消息,你坐下聽我慢慢講?!蔽腋嬖V老胡,米桂蓮的病情已經(jīng)好轉(zhuǎn),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抽搐了,正常情況明天一早就會轉(zhuǎn)到普通病房。老胡良久無語,我擔心他不相信我的話,又告訴他我是托醫(yī)院的熟人打問的。我說的熟人,就是我前妻的侄女紅霞,為此還鬧了一場誤會,都怪我沒有把話講清楚,紅霞還以為患病的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呢。五六個患者在問診,紅霞脫不開身,給急診那邊打過電話后,問我:“阿姨什么時候來的醫(yī)院,多大年齡了?”我支吾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謝過她準備走時,她拽過身上的包來,取出二百塊錢給我:“姑夫,我還是這樣稱呼您吧,您替我給阿姨買點營養(yǎng)品。”我慌忙推辭,告訴她打問的人是朋友的妻子。她笑了笑,我心里五味雜陳。
我沒有告訴老胡,其實我還到急診那邊走了一遭的。我在樓道里遇到青珍,青珍瞥我一眼,就把頭垂下去了??吹贸鏊幌氪鹄砦?,但我還是問她:“青珍啊,你媽好點了吧?”青珍沒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我又問她:“你哥他們走了?”青珍又瞥我一眼,抬手指了一下,顯得極不耐煩。我笑了笑,覺得自己怪討厭的,沒有再打擾她。往回走的時候我刻意從青珍的兩個哥哥身旁經(jīng)過,哥倆一個叫青山,一個叫青海,我想起來了。他們靠墻蹲著,面色沉郁,那凝重的神情告訴我,他們也許并不像老胡描述的那樣不堪,他們還是愛他們的母親的,世間有幾個兒女不愛自己的父母?躺在急診室的米桂蓮,畢竟有三個兒女在等候和陪伴。
到傍晚時分,我叫老胡去食堂吃飯,老胡卻不肯去。老胡又躺了下來,他全然不顧我的存在,把那塊繡著鴛鴦的苫布蓋在臉上。兩只鴛鴦相互朝對方扭著脖子,它們剛好遮蓋住老胡的臉,伴隨著老胡的呼吸起伏游蕩。我望著那兩只鴛鴦,線頭毛茸茸的,有點脫色了,甚至辨不清原初的顏色了。它們依傍著,游得很吃力,注視久了甚至覺得它們一動不動,讓人不可避免地生出疑慮來。“老胡——,老胡——”我謹慎地喊了兩聲,擔心他再不會回應似的。老胡終于開口:“老周啊你有文化,我想問問你,蒼天到底有眼沒眼?”我又不知道如何回答,蒼天究竟有眼呢還是沒眼?
等我吃完飯回來時,老胡起床了。老胡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他又讓我和紅霞打問米桂蓮的情況,我婉轉(zhuǎn)地拒絕了?!袄虾?,要不我去急診那邊幫你看看吧?”我擔心老胡不高興,語氣近乎于討好他?!八懔耍崩虾f,“無非再等一晚上,好事多磨吧?!崩虾叫l(wèi)生間洗了把臉,一邊擦臉一邊從衛(wèi)生間出來,問我:“附近有沒有澡塘子,我想洗個澡?”我不清楚附近有沒有澡塘子,對他說:“不行的話你打兩盆水,就在衛(wèi)生間對付著洗洗吧?!崩虾f:“我還想出去買個剃須刀?!蔽一琶Π炎约旱碾妱犹觏毜赌贸鰜硖杲o他。老胡說:“你不怕我有傳染病嗎?”我說:“不怕。”老胡說:“你真是個好人哪,第一眼瞅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p>
老胡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洗漱一番,胡子也刮了。屋子里真是熱,他穿著背心褲衩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由不得皺起了眉頭。我并非驚訝老胡的舉止,是驚訝他穿著白背心紅褲衩。老胡太瘦了,又瘦又小,皮包骨頭,恐怕連八十斤都不到。老胡刮了胡子,鐵青的臉好像小了一圈,好像年輕了,又似乎不像,總之讓人覺得有些怪誕,甚至讓人有些驚悚。
“老周,你看看我的刀口?!崩虾χ?,把白背心撩起來,在肚子上拍了拍。他哪有什么肚子,肋骨隔著肚皮滾動。
八
好吧,現(xiàn)在我該講一下疫情了。那天晚上我和老胡幾乎沒有合眼,不光老胡講述他的故事,我也敞開了心扉。好多年了,我還沒有和別人如此暢快地聊過自己。我們并沒有感到困倦,天剛放亮就起床了。老胡沒有帶換洗的襯衣,我讓老胡穿上我的襯衣,快把膝蓋苫住了。老胡卷起襯衣的袖口,又套上棉衣,昨天晚上他用毛巾把棉衣的面子擦了一遍,看起來清爽干凈。老胡說:“老周啊,我怎么感覺像是去相親呢?”我說:“就當去相親吧。”我建議老胡吃點早餐,他拽根香蕉啃了起來。昨天晚上他就吃了兩根香蕉,剩余的香蕉皮都發(fā)黑了。
就在這當兒,小林急匆匆跑了進來,用異常嚴厲的口吻說:“16床,17床,從現(xiàn)在起你們不能離開病區(qū),別人也不能來探視,聽清楚沒有?”我和老胡疑惑地望著小林,小林加重語氣說,“疫情,疫情你們明白不?你們難道沒有看新聞?”沒等我們說什么,小林又急匆匆跑出去了。
我和老胡忙著打開手機。關(guān)于新冠肺炎疫情,我們早有耳聞,醫(yī)院大廳門前也在宣傳,進出大廳還增添了測體溫的環(huán)節(jié),但感覺形勢并不嚴重,總覺得疫情是人流密集的大城市的事,沒想到會波及到我們這里,一夜之間形勢便嚴峻起來。我和老胡到病室外看,其他病室也有人出來了。樓道口拉了條紅繩,旁邊擺兩張桌子,全副武裝的兩個護士坐在桌旁把守,平添了幾分緊張情緒。“我的天,”老胡說,“這是蒼天在和我胡來旺開玩笑嗎?”老胡的聲音顫抖著,瞬間又變得嘶啞了。
我勸老胡稍安勿躁。我給紅霞打電話,現(xiàn)在好像顧不上臉皮了。米桂蓮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神經(jīng)內(nèi)科病房,就在這幢樓的九層。我囑咐紅霞:“那個叫米桂蓮的阿姨,你多關(guān)照著點呀。”等我掛斷電話,老胡望著我說:“老周,你真是好人哪!”
我給青珍也打了個電話,現(xiàn)在只有青珍在醫(yī)院陪護米桂蓮,我告訴她有什么事可以找紅霞大夫,我已經(jīng)和她打過招呼了。青珍說:“謝謝您啊,我在醫(yī)院一個熟人也沒有。”說著抽泣起來。
老胡煩躁得厲害,勸都勸不住。他嘗試著要離開病區(qū),被兩個鐵面無私的護士阻攔,竟和人家吵了起來。小林護士對我和老胡有監(jiān)管責任,她跑過來訓斥老胡,老胡手舞足蹈地叫嚷:“我也沒有得肺炎,我要去看病人,你們憑什么關(guān)我禁閉?”我好歹把老胡拉扯回病室,小林跟進來繼續(xù)訓斥,老胡氣急敗壞地說:“林護士你摘了口罩一點兒也不漂亮?!毙×炙ど祥T走了。
這種狀況下,我只好對老胡嚴厲一些了,我說:“老胡你如果再這樣鬧,神仙都幫不了你了,你能不能冷靜點?事在人為,你和米桂蓮總會見面的?!崩虾傻搅舜采?,背對著我,再不肯說話。
我去找小林護士,代老胡向她道歉。小林護士先還沉著臉,等我給她講了老胡和米桂蓮的故事后,她烏亮的大眼睛瞪了起來。我知道,如果她摘去口罩,那將是滿臉的驚訝。小林直言快語,我眼瞅著她的眼圈紅了,旁邊另外兩個小護士的眼圈也紅了。小林說:“16床啊——”
就在這天晚上,小林她們幫助老胡完成了他的心愿。那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到現(xiàn)在我清晰還記得當時的情景,記得小林把防護服遞過去時老胡的錯愕。小林說:“16床,你這是逼著我們違反規(guī)定,逼著我們犯錯誤呢?!闭f著小林笑了,盡管她戴著口罩,但我知道她笑得十分甜美。
老胡穿戴好防護服,那奇怪的服裝又肥又大,令老胡的樣子有些滑稽。小林和另外一個護士帶他出去,我站在病室門口目送他們通過兩人把守的樓道口,向電梯走去?!袄虾?,”我想喊,“祝你順利啊!”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老胡回來了。老胡脫去防護服,小林把它收走了。我注意到老胡落寞的神情,謹慎地問他:“你見到米桂蓮了?”老胡點了點頭。我又問:“你這身打扮,米桂蓮認出你來沒有?”我多少帶點玩笑的口吻,希望氣氛能輕松一些,但老胡什么也沒有說,轉(zhuǎn)身躺到了床上,也許他太疲倦了。
雖然疫情來了,但我的手術(shù)并沒有推后,第二天八點半,我走進了手術(shù)室。大夫給我打麻藥的時候,我突然間有點緊張,盡管做的是一個小小的手術(shù)。
等我回到病室時,老胡已經(jīng)走了。小林護士告訴我,老胡死活要出院,誰都攔不住。我問小林老胡去看望米桂蓮時發(fā)生了什么,小林說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樓道里等著。
我急忙給老胡打電話,但老胡不接,打幾次他都不接。我想到了青珍,想給她打個電話,但猶豫再三還是作罷。出院后我又聯(lián)系過老胡幾次,老胡還是不接我電話,發(fā)微信也不回。我想告訴老胡,他走的時候把那塊鴛鴦苫布落下了,我希望有一天能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