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劉禹錫《石頭城》
南京石頭城遺址位于清涼山麓,下臨長江,依山筑城,形勢險要,有“石城虎踞”之稱。公元二二九年東吳孫權(quán)建都建業(yè),筑石頭城,奠下了現(xiàn)代南京城的根基,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城墻下有一礫巖,色赭紅,常年因江水沖刷,風(fēng)化剝落,凹凸不平,形成了一張巨大的面具,南京人把這座城又稱為“鬼臉城”。這張巨型鬼臉,就那么冷冷地懸在峭壁上,潮漲潮落,宋、齊、梁、陳,足足閱盡了十朝興亡。
辛亥革命成功,孫中山先生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定都南京,可是只有九十五天,國都就被北洋軍閥遷到北京去了。要等到國民革命軍北伐,民國十六年打回南京,才又還都。然而十年后,南京卻慘遭日本人屠城,三十萬軍民肝腦涂地,于是南京又被敵偽統(tǒng)治了八年??箲?zhàn)勝利,民國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再次還都,那真是一個舉國歡騰的好日子。紫金山上迤邐而下的中山陵,早已深深地刻在這個千年古都的輿圖上,成為現(xiàn)代南京最偉岸的歷史標(biāo)志。還有,我看就是那些法國梧桐了。南京綠化,為人稱道。其實通往中山陵那條道路上,兩側(cè)的梧桐在民國時代早已栽下,而今樹已合抱,枝葉蔽天,搭成了一條數(shù)里相接的綠陰長廊。前人種樹,后人乘涼。“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p>
我是民國三十七年冬天離開南京的,在中山碼頭上的船,滾滾長江,一別就是三十九年。一九八七再回大陸,上海蘇杭,訪舊有之,更多的是賞心樂事??墒侵胤倒识迹那椴煌?,火車才一進站,眼底江山,已經(jīng)感到滿目凄涼起來。
找到了南京舊居,大悲巷雍園一號的房子依然無恙,連附近的巷陌、比鄰的梅園新村也沒多大的變動。雍園一號的新主人是一位“人大”委員,恐怕已近八十高齡了,老先生十分客氣,請我進去用茶,還談了一些民國時代的往事。
特地去參觀了江東門南京大屠殺紀(jì)念館。西部江東門是當(dāng)年大屠殺的殺戮場之一。紀(jì)念館是一九八五年興建的,設(shè)計別出心裁,像一座巨大的石砌墳場,色調(diào)灰白,十分悲肅。陳列室的櫥窗里枯骨滿布,都是江東門“萬人坑”挖掘出來受難者的遺骸。成百上千的骷髏頭上還有彈痕累累,景象極其恐怖,每一個骷髏似乎都在無聲吶喊,等待伸冤。如此鐵證,日本政府竟仍然企圖篡改歷史。難道日本人至今還不明了,除非他們誠心懺悔,他們的民族靈魂,將永無得到洗滌救贖的一日。
抗戰(zhàn)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我隨了父親登紫金山謁中山陵,春回大地,江山如畫。爬上那三百多級石階,是一種頂禮膜拜的朝圣經(jīng)驗,即便是那樣幼小的年紀(jì),也還體驗得到還都謁陵的莊嚴(yán)意義。三十九年后重登中山陵,又值暮春,那天細(xì)雨霏霏,天色陰霾,因為右足痛風(fēng),一顛一拐,真是舉步維艱。蹭蹬到國父陵前,猛抬頭,看到國父手書“天下為公”四個大字,一陣悲痛,再也按捺不住,流下了幾十年海外飄零的游子淚。想想國父當(dāng)年締造民國的崇高理想,面對著眼前龍蟠虎踞一水中分的大好河山,怎不教人愴然而涕下。
然而閱盡興亡的石頭城仍舊矗立在那里,人世間數(shù)十年的風(fēng)波轉(zhuǎn)折,在這座千年古城的歷史長河中,恐怕也不過是一個隨生隨滅的泡沫罷了。
(摘自《樹猶如此》,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