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他的前胸感到灼熱,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反流性食管炎折磨著他。和小青分手的當晚,他的病就發(fā)作了。仿佛那些慣性的感情無處可去,只能變成了胃酸,在他的體內(nèi)翻騰。他墊高了上半身,尤其是枕頭,防止胃酸倒流。但是,那個姿勢像是坐著那種長途大巴上的躺椅,為了節(jié)省空間,每個人都是半臥著的,睡醒之后腰酸背痛。好久沒坐過那種可怕的車了。那是哪一年?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他坐長途大巴去小青的老家找她玩。那會兒,他們剛剛在一起,無憂無慮,激情澎湃,可僅僅兩年后,大學即將畢業(yè),他和小青沒能在廣州找到工作,小青決定回家。
“你回家了,我怎么辦?”他有些茫然,他來這座城市完全出于偶然,而他因為小青,愛上了這里,覺得只要有小青陪著他,他可以在這里一直待下去。
“我家里給我找了一份挺穩(wěn)定的工作。你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難,是不能浪費的?!毙∏嗾f話的時候沒看他,她坐在椅子里,雙腿蜷了起來,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他們吵了起來。他沒想吵的,可是她沒有回答他的關(guān)切,她回答的只是關(guān)于她自己的部分,關(guān)于他的部分,空缺了,仿佛她的選擇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厭惡她這樣,雖然他能夠理解她所說的機會珍貴,但他不能容忍她就這樣直接了當、不加掩飾地說出來。如果她表示了歉意,如果她開始了哭泣,那么,他絕不會開始亂吼亂叫。可是,她沒有,她如此理性,如此冷靜。于是,他只能開始了亂吼亂叫,像一個瘋子。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也開始了亂吼亂叫。兩個人都瘋了,互相詛咒著對方,似乎恨不得將對方撕成碎片。
這個時候,她的舍友回來了,看到他們這樣,嚇得直吐舌頭。沒錯,他是在她的宿舍,他原本來是來幫她一起收拾行李的,可是一切都已變了味道。
她的舍友對他說:“我最煩男生吵架了?!?/p>
他悲憤,卻不能再說些什么,只得就那樣走了,灰溜溜地,像個控制不住脾氣的莽漢。如果那場架繼續(xù)吵下去該多好,要么吵個天翻地覆,此生再也不相見,要么吵到大家精疲力竭,也許反而能夠平心靜氣地說話??上?,都沒有,他們在憤怒激戰(zhàn)的中途被活生生打斷了。
外面正是盛夏,蟬鳴和牛蛙的怒吼加劇了他的煩躁,他能感到汗珠把鬢角弄濕了。他還在生她的氣,但已經(jīng)不再是剛才的那個點了,那個點變得模糊,在這潮濕黏熱的空氣中融化開來,將他整個籠罩了。他還沒走到自己的宿舍樓前,淚水突然就流了下來。他用擦過汗水的手指擦了擦眼睛,眼睛感到了辛辣。淚水分明比汗水更咸,但眼睛還是接受不了汗水。
那是剛剛開始普及手機的年代,他還沒有手機,她倒是有。他做了一個學期的家教,然后在她生日那天,給她送了一部剛剛上市的摩托羅拉手機,而且還是彩屏的。她的笑臉燦爛如花,這個比喻俗套,但他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女人真的可以像花朵一樣盛開。他站在路邊的一個插卡的電話亭前,想到了她曾經(jīng)如花的笑臉,愣怔了很久,最后還是走了?,F(xiàn)在這件事,見面都說不清楚,更何況打電話。
說不清楚的事情,其實是還沒想清楚。他確實沒有想清楚這件事情。這樣說也不準確,小青在家鄉(xiāng)找到了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這件事本身,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假如他和小青只是普通的同學關(guān)系,他會祝福她的。但是,小青是他的女朋友,盡管只談了兩年多,嚴格來說,是兩年零五個月,但這足以引發(fā)他產(chǎn)生太多想不清楚的思緒。比如,她回到了家鄉(xiāng),他該怎么辦呢?他該去她的家鄉(xiāng)找個工作,然后等一切穩(wěn)定了就和她結(jié)婚生子?還是他應(yīng)該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也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他們就此相忘于江湖?忽然,他看了眼周圍熟悉的環(huán)境,聞了聞空氣中熟悉的氣息,留在這座城市,真的不可能嗎?
他投了那么多簡歷出去,參加了那么多場招聘會,可是,心儀的工作一份也沒找到。當然,也不是沒有機會,有些小企業(yè)也對他伸出了橄欖枝,但那種開在小區(qū)居民樓里的小企業(yè)有今天沒明天,一個不留神就失業(yè)了,一同失去的還有尊嚴。他的同學,他認為那些能力不如他的同學,怎么都找到了好的企業(yè),甚至考上了公務(wù)員,他是怎么了?他僅僅是運氣不好,還是能力不濟呢?他覺得自己的能力足以改變世界——如果自己被放置在一個很正確的地方的話。為什么他們看不到這一點,然后把他放在一個很正確的地方呢?
這里的盛夏,總是這么來勢洶洶,各種嘈雜的蟲鳴像在怒吼。這可不是什么大自然的交響樂,這分明是附近駐扎了連夜干活的施工隊。他不想回宿舍,那幾個哥們現(xiàn)在都是單身,有的一直沒找到女朋友,有的已經(jīng)分手了,他們享受著最后的大學集體生活,圍在一起打游戲、看電影、喝酒、吹牛。如果說,他們此前羨慕他有個女朋友,那么現(xiàn)在,他們則要可憐他了。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回去,他們就能立刻嗅出那種傷感的血腥味。也許,他們會陪他喝酒,他一開始會不情不愿,然后,在乙醇的作用下,他會變得亢奮,頻頻主動碰杯,投入這場虛無的狂歡,最終,他會酩酊大醉,在廁所里嘔吐,然后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第二天起來,他會變得極度抑郁,仿佛大病一場。
不能再這樣了。那樣的事情屬于青春,屬于校園,而他即將告別這兩者。尤其是折磨他的問題,屬于青春與校園的對立面。他決定在校園里獨自度過這個漫漫長夜。這個決定讓他有些興奮,因為太不著調(diào),反而特別適合這人生的夾縫時期。他是個好學生,曾為遲到和早退而感到羞澀,大學四年,只有一次逃課,而那一次是因為小青生病了,他來不及請假。他從來沒想過為了自己逃一次課,去哪里走一走玩一玩,哪怕是在宿舍打游戲,或者是賴在床上睡懶覺,這才屬于為自己而逃課。可這樣的逃課,他做不出來,他有負罪感。而為了小青去逃課,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是浪漫的。但他此刻才意識到,他從沒有專門為了浪漫而逃課。照顧一個生病的人,絲毫也談不上浪漫。
他像個雕塑一樣傻站了一會兒,然后開始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所謂的前方,也只是順著道路延伸出去而已,至于去哪里,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去規(guī)劃。校園里的人影越來越少,他走到了體育館的臺階下,坐了下來。體育館和面前的這座小廣場一年前剛剛建好,當時建設(shè)的時候,在這里挖出了一座漢代的墓葬。小青拉著他的手,他們站在人群的后方,使勁向前擠,想親眼目睹奇跡。但他的心底有點兒忐忑,他可不想看見白森森的人骨。等他擠到近前,發(fā)現(xiàn)哪里有什么人骨的蹤影,只有一些黃泥巴包裹著的動物陶俑。實際上,那些形狀太過抽象,所謂動物,也是聽旁邊的同學聊天中說起的,估計是考古系的同學。他看清了一只陶塑的雞,雞嘴過于闊大,雞身過于臃腫,可那是一只雞是確定無疑的。
“雞!”他指著那東西對小青說。
“鴨!”小青說,“那么寬的嘴,怎么可能是雞呢?”
“我覺得那是一只在壞笑的雞?!彼f,他覺得尤其是那個東西的眼睛做得實在好玩,經(jīng)歷了兩千年的黑暗,它重見天日之后抑制不住地在笑。
他把這個意思告訴小青,小青忽然就害怕了,拉著他往回走。
“一點都不好玩,”小青噘著嘴,“咱們學校竟然建在古墓上面,想想都不敢睡覺了,怕做噩夢?!?/p>
“那座古墓里邊,最讓你害怕的是什么?”他望著小青紅潤的臉蛋,在陽光下還能看清上邊透明的汗毛。
“讓我想想,”小青沉吟了一下,“我怕那里邊看不見的東西?!?/p>
“看不見的東西?”
“是啊,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只是一個遺址,那些已經(jīng)不存在的東西,讓我害怕,我不敢細想?!?/p>
“你不如直說,怕僵尸?!彼χf。
“這不是連僵尸都沒有了?這更叫人怕,不是走在夜路上突然出現(xiàn)鬼臉的那種怕,而是一種隱隱在心底深處開始腐蝕的怕。”
他坐在體育館的臺階上,想到了那天兩個人的對話,竟然可以絲毫不差地記起,他感到有些意外。因為那早已經(jīng)沉寂在時間的背面了,要不是今晚坐在這里記憶被突然觸發(fā),那一幕估計永遠都不會再現(xiàn)了——就像永遠不會被發(fā)掘的古墓??蛇@是多么重要的一幕,尤其在這樣孤獨的時刻,他咀嚼著小青說的那句話,才意識到小青要比他認為的更加復(fù)雜。他當時沒有追問她,那種腐蝕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是什么在腐蝕,此刻,他還是想象不出來,但是,他似乎體驗到了她的感受。他的心底感受到了某種奇異的腐蝕。
幽暗的燈光下,穿著制服的保安慢悠悠地走過。保安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沒說,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向前走,直至消失在黑暗中。燈光下忽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蚊蟲在飛舞,仿佛是保安的影子被撕扯了下來,迅速分解成了碎末。
他抬頭望著無盡幽深的夜空,低頭望著古墓的遺址,那遺址的遺址,獨自待在這里,想到這些事情,似乎并不怎么美好。如果他說自己一點也沒有恐懼,那肯定是在自欺欺人。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他開始想念小青了。剛剛吵完架的憤懣,現(xiàn)在早已無影無蹤,在這夜色下,那些美好的記憶重新明亮起來,如果現(xiàn)在有人要剝奪他的這些美好記憶,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痛苦地死去。那簡直與謀殺無異,就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入心臟,熱辣辣的血流從身體中完全噴出。
小青和他一樣,來自于一個普通的縣城,盡管是不同的省份,但大家一聊起來,居然有那么多相似的東西。比如只有兩條主街,而在主街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都有一家運用了文字神奇搭配規(guī)則的麥肯基。他們每次聊到這個話題,都會哈哈大笑,他們不用去對方的家鄉(xiāng),就知道那是什么樣子的。因此,他們覺得親切,他們既厭棄縣城的嘈雜,又熱愛縣城的熱鬧。他們有時分得清嘈雜和熱鬧,有時也分不大清,但誰會時時刻刻去分清這兩者呢?也許,真分清楚了,反而什么都不剩了。
他們共同的成長經(jīng)歷,讓他們在這座兩千萬人的巨型城市當中變得敏感而好奇。他們每個周末都搭上公共汽車或是地鐵,去看那些高樓大廈。看膩了那樣的混凝土和玻璃幕墻之后,他們還是覺得從前好,木心怎么說的來著,從前慢,從前,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他們還顧不得考慮一生是否只愛眼前這個人的問題,他們只是覺得眼下的時間是永恒的,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懷不屬于他們的舊。他們在網(wǎng)上研究這座城市的名勝古跡,做好功課,然后再親臨其境,感受莫大的滿足。魯迅先生是他倆共同喜愛的作家,先生曾經(jīng)在這座城市生活過一段時間,留下了一些遺跡。他們?yōu)榇藢iT研究了魯迅在這座城市的起居飲食,然后按照一張做好的圖紙,進行了為期兩天的游玩。他們來到魯迅住過的白云樓下,發(fā)現(xiàn)這里盡管破舊,但居然還有人住著,他們從門縫往里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見。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他想起了魯迅的話,輕聲說出了口。
“可魯迅住在這里的時候,聽到鄰居的吵鬧聲,寫下的卻是,人與人之間終究還是隔膜的?!毙∏嗤峦律囝^。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彼那榫w不想從“有關(guān)”跳到“隔膜”里邊,那不太美好。
“這有什么奇怪的,這兩句話看似矛盾,但終究是統(tǒng)一的,這才是魯迅先生嘛?!毙∏酀M臉得意的樣子,“你知道魯迅怎么說這個白云樓的嗎?”不待他回答,她繼續(xù)說:“很闊,然而很熱。”她清脆的笑聲在這里回蕩著,引得行人不斷側(cè)目。
他看到小青背后的墻上寫著兩個很大的字——郵局。那字體很古舊了,讓他不由凝視了一會兒,仿佛有什么信息需要他接受或投遞。后來,他去小青的家鄉(xiāng)玩的時候(他沒敢去她家里),才發(fā)現(xiàn)小青家旁邊也有這樣一座古老的郵局舊址。
小青沒有留意他的表現(xiàn),腳步靈活,像兔子那樣轉(zhuǎn)過身。她穿著粉色的短袖,下面是藍色的牛仔褲,簡簡單單的,但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她指著前面的馬路說:“那里曾經(jīng)是河流,還有個小港,上邊經(jīng)常停泊著十幾只蜑戶的船。魯迅先生經(jīng)常望著那些船發(fā)呆,后來還寫了‘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談笑哭罵,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歡這樣的句子?,F(xiàn)在碼頭都沒有了,短短幾十年,卻是滄海桑田的變化?!?/p>
“你不做導(dǎo)游可惜了?!彼麚u搖頭,覺得小青活潑到了令他覺得陌生的地步,但他愛這樣的她。
“導(dǎo)游才不會跟你說這些?!彼冻隽蓑湴恋男θ?。
他們所學的專業(yè)不是中文,而是行政管理。他們只是熱愛文學。他倆不止一次自嘲,他們這樣的普通人,還設(shè)想著去管理別人?他們應(yīng)該先學著管好自己。管好自己的意思就是,先在社會上吃飽肚子,租得起房子,然后,活下去。
那天,他們玩得很開心。晚餐時分,他們坐在麥當勞里吃著漢堡,聊著天,忘記了時間。等到意識到時間這個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即便立刻趕回學校,也已經(jīng)錯過了宿舍樓的管制時間。宿舍樓的管理阿姨是非常兇的,會把你攔在門外詢問很久。直到你認錯道歉,無地自容,她才會打開門鎖,放你進去。
“那咱們今晚不回了好不好?”他看了看繁華的周圍,“找家旅館住下來?!?/p>
小青沒說話,但臉紅了。
他這才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他也有些羞澀了,他們到現(xiàn)在為止,居然都沒有越過那個界限。他們只是親吻,擁抱,像是一部純潔的愛情電影。但他作為青春勃發(fā)的成年男人,怎么可能沒有激情的涌動呢?奇怪的是,他一次次克制自己,生怕自己的沖動會帶來改變,至于是什么樣的改變,他想不清楚。
“那也沒辦法了呀?!彼П?,喃喃說道。
“只能如此了,”她說,“可是,我們身上沒帶多少錢吧?!?/p>
這倒是提醒了他,他讀大學的時候,父母來送他,住在學校對面巷子深處一家很便宜的酒店里,也得三百元。而他們的口袋里,全部的錢加起來不到兩百元。如果晚餐不吃麥當勞,吃碗粉,也許剛剛好。
“去找找吧,應(yīng)該有便宜些的,我們只是湊合一晚上,忍忍就過去了。”他這樣說的時候,盡量顯得理直氣壯,是因為回不去學校才被迫這樣做的,而不是出自一種渴望。他要把那種渴望隱藏起來。
他們從大街走進了小巷,尋找著廉價的旅館。一家掛著木牌的“招待所”,讓他看到了希望。他牽著她的手走進“招待所”,里邊逼仄陰暗,令人不適,但凡有選擇,他會立刻轉(zhuǎn)身離去。他們的腳步聲讓里邊走出了一位中年婦女,她的架勢和氣息竟然和宿管員一模一樣。她的眼神里全是狐疑,仿佛他倆是兩個賊。
“住宿?!彼吐曊f。
“你倆一起住嗎?”
“是的,一間房,我們住一起?!?/p>
“你倆結(jié)婚了嗎?結(jié)婚證拿出來,要登記!”
他倆像是被打蒙的猴子一般,愣在了那里。他倆本來就因為囊中羞澀還懷著一種可恥的自卑,現(xiàn)在好了,又來了一次精神層面的羞辱,似乎他倆的關(guān)系有一種非常不道德的成分。小青拽著他的胳膊,迅速離開了那個地方。
“這可怎么辦?”他的聲音如此輕微,像是跟自己說話。
小青沉默著,她臉上的表情倒是平靜的,看不出太多的起伏。小青是個內(nèi)斂的人,他總是猜不透她。她越是這樣,他越是慌張。他想離她近一些,再近一些,而她,似乎一直把自己隱藏在霧中。
這時,走過一個街角,大江就在面前。他們被那種開闊給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向江邊走去。夜晚的大江,他們還是第一次目睹,黑色的水流猶如金屬樣,沉重而深邃,還吸納著整座城市的依稀燈火。
江邊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們并排趴在石欄上,向?qū)Π痘蚴歉h處眺望,仿佛在夜晚的庇護下,會有什么神秘的事物現(xiàn)身。
“好安靜?!毙∏鄧@口氣,“一切都變平靜了?!?/p>
她的雙肘撐在欄桿上,托著腦袋,身體顯得嬌弱瘦小。他情不自禁摟住了她,他去親吻她,她沒有拒絕。在身體的接觸方面,她總是顯得很被動。他也不是那種特別肆無忌憚的人,因此,他們的接觸總是顯得笨拙而機械,缺乏情侶之間應(yīng)有的那種隨意和親密。這一次,在安靜而浩蕩的江邊,夜晚掩護著他們,他們事呢反倒顯得自然了。
“我們回去吧,走回去,怎么樣?”小青說。
“走回去?應(yīng)該還有夜班車的?!?/p>
“我想走回去,我想多看看這兒的夜景?!?/p>
“那我陪你吧?!?/p>
那天晚上,他倆花了兩個小時,走回了學校。后半夜的校園,一個人影都沒有。他送她到宿舍樓前,她說宿管阿姨肯定睡死過去了,她想直接翻欄桿過去。他看了一眼欄桿,倒也不高,男生宿舍那邊經(jīng)常有人翻。他蹲下身來,她踩在他的肩膀上,咯咯笑著,他使勁站起來,她靈巧地跨過那排金屬尖,順著欄桿滑了下去,人就在另一側(cè)了。
“晚安,一個難忘的夜晚?!毙∏囝B皮地微笑著,朝他揮揮手。他目送她走進了宿舍樓,只剩下自己站在黑暗中。
就像此刻一般。
他坐在體育館門前的臺階上,忽然感到了無比的安靜。那可怕的蟲鳴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停歇了。蟲子都要休息了,何況人,他感到了一陣疲倦。尤其是剛才的回憶,讓他處在一種茫然無奈的境地。他站起身來,才感到腿都僵硬了。比這更殘酷的是,站起來比坐著更感到孤獨。因為坐著是一個穩(wěn)定的姿勢,而站著是一種暫時性的狀態(tài),隨時尋求著行動和目標,而他此刻喪失了目標,也難以有行動。他陷入了懊惱之中,自己今天晚上真是自討苦吃。但如果想結(jié)束這種自我流放,也是很簡單的,就像那天晚上一樣,只消翻過那個鐵柵欄,就可以回到宿舍,回到那張狹窄卻溫暖的床上。
但他也沒有那樣做的沖動,即便如此落寞,他還是不想回去。去小樹林看看吧?這個念頭讓他渾身戰(zhàn)栗。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想法,也許是潛藏的恐懼終于以這樣的方式提醒了他。都說小樹林那里曾經(jīng)有人自殺。有些人將那些傳聞?wù)f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他們真的見過似的。今晚,難道不是去驗證的好時刻嗎?他倒不是為了去跟別人吹牛,他只是有一種沖動,反正都已經(jīng)跌落谷底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身體開始啟動了,像是一小陣風,就讓輕盈的帆船開始了航行。他離開了臺階,像船離開了安全的港口。他晃晃悠悠地走著,從遠處看,像是個喝醉酒的人。他夢游一般,真的走到了小樹林的附近。這個地方,白天都罕有人跡,何況月色朦朧的晚上,一種黑暗中的黑暗從樹林深處滲透出來,沖擊著他的視網(wǎng)膜。他的腿開始發(fā)軟,腎上腺素飆升。他呼吸急促,腦子卻異常清醒,困意無影無蹤。
沒出息的家伙!怪不得一事無成!
他罵著自己,向小樹林繼續(xù)走去。有風吹過,無數(shù)的樹葉開始摩擦,發(fā)出了奇異的聲響。他的步子越來越小,手心濕漉漉的,不由在褲子兩側(cè)擦了擦。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個女聲,從樹林的深處傳來。他汗毛豎立,腦袋里一片空白,真的見鬼了!但他竟然沒有逃跑,腿變軟是個很重要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還是他的心挺住了,他的心是頑固的,對于鬼神之事從來就沒有篤信過。他咬著牙,攥著拳頭。女人的聲音又傳來了,仿佛在忍受痛苦,因此那聲音是壓抑的,但那壓抑又不像是出于自身。他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樹林,朝那個聲音走去,那就像是神話中的塞壬歌聲,吸引著他走向死亡。
他盡可能放輕步伐,像捕獵的野貓那樣無聲無息。只不過,他可不是捕獵者,他的心間被恐懼緊緊纏繞,幻想著一個渾身慘白的女鬼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對他露出可怕的怪笑。但是,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不是鬼臉,而是一對男女的身影,女人被一個巨大的黑影覆蓋著。他只看到了一條腿像樹枝一般在風中晃動著。他的恐慌全無,心中涌上的是一種羞慚。他緩慢后退著,離開了小樹林。還真有這樣做的,他心里想,此前他聽說過這種事,以為都是瞎編的段子,沒想到如今自己親眼目睹了。這件事對他的沖擊很大,他此前的惆悵乃至恐懼,竟然絲毫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對詭異的身影,還有那怪異如樹枝的腿。
孤獨感忽然像原子彈那樣爆發(fā)了,在他的身軀內(nèi)升騰起了蘑菇云。他感到周圍的昏暗不再是虛空的,而變成了粘稠的泥漿,他每走一步,都變得氣喘吁吁。他在泥漿中掙扎著向前走去,走到了宿舍的樓下,然后翻越了鐵柵欄。神奇的是,翻越極為順利,仿佛早已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一般,還沒怎么留意,身體已經(jīng)來到了柵欄的另一側(cè)。他回到宿舍,舍友們早已睡了,黑暗中的呼嚕聲和磨牙聲此起彼伏。
躺在狹小的床上,他的前胸感到灼熱,反流性食管炎突然發(fā)作了。他在黑暗中覺得如此無助,自己仿佛被卡在了時間的這個狹窄管道中。但他并不覺得痛苦,因為他知道,過了今晚,自己一定會滑入到一個開闊的地方,因而今晚是特殊的,他想在這種窒息感的逼迫當中,深入到生存的秘密里邊去。這個秘密關(guān)于小青、關(guān)于畢業(yè)、也關(guān)于那樹林,但同時,這個秘密又與小青、畢業(yè),以及小樹林毫無關(guān)系,正因為如此,這個秘密才是如此誘人和迷人,才是如此令人絕望又令人滿懷希望。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光線已經(jīng)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他要不是太累,早都被晃醒了。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多了,怪不得舍友們都不在,他們已經(jīng)出去吃飯了。他伸了伸懶腰,繼續(xù)躺著,思維和記憶逐漸恢復(fù),昨晚的一切,根本不像是真的,應(yīng)該是一個詭異的夢吧?小青也沒打電話來,如果打了,舍友一定會把他叫醒的。想到這一點,他有些沮喪,隨即,更深的絕望襲來:他需要作好準備了,準備接受以后不再有小青的生活。這個結(jié)論充斥心間的時候,他才意識到,折磨他昨夜一整晚的東西,不是別的,就是這個,他卡在時間的管道里不愿意滑動的根本原因就是這個。他在用一整晚的時間,跟心中的小青告別。小青沒讓他徹底進入她的世界,這是他一直回避,但此刻再也無法回避的事實。
他穿上衣服,剛剛起床,舍友們就回來了。他們在議論著一個什么話題。他們看見他,沒有急著問他昨晚的行蹤,而是急著跟他分享。
“你知道嗎?昨晚校園里發(fā)生大事了!”熊貓盯著他,一雙常年掛著黑眼圈的眼睛閃爍著詭秘的色澤。熊貓是成都人,姓熊,外號就叫熊貓。
“什么事?”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是自己孤獨游蕩的身影。
“校園里發(fā)生了奸殺案!”熊貓說,他看似平靜的表情背后充滿了恐懼。
“天??!”他驚呼起來,脊背發(fā)涼,“在什么地方?”
“就在小樹林。”
他的耳膜被一聲奇異的噪音刺痛,但那聲音不是來自于外邊,而是來自于身體內(nèi)部的某個地方。他的咽喉忽然失去了作用,與意識中心斷開了聯(lián)系,他說不出話來。就連呼吸的功能也似乎要丟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吸氣,防止自己窒息而暈倒。
“你怎么了?你沒事吧?”熊貓被他的表情嚇到了,連連驚叫著。他看到熊貓的臉像是卡通一般,表情夸張而生硬。
“沒事,沒事……昨天晚上什么時候?”他抱著最后的一絲希望問。
“不知道,聽一個被叫去詢問的哥們說,據(jù)推測,時間應(yīng)該是后半夜三四點的樣子?!毙茇埗⒅鄄€一直沒有眨動,說完之后繼續(xù)凝視著他。
他再次說不出話來,即便他睜著眼睛,幽暗的小樹林,樹枝一樣的腿還是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而出,他的上腹忽然感到胃液的燒灼,咽喉痙攣起來,他跑進了衛(wèi)生間,發(fā)出了令人心悸的干嘔聲,但只嘔出了幾口酸水。他打開水龍頭,用雙手捧著水,將臉反復(fù)埋在其中,嘴巴里也吸進了不少水,終于,他被水嗆到了,忍不住咳嗽起來,眼淚也順著眼角跟水珠一起流了下來。
熊貓和另外兩個舍友都圍著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們就恢復(fù)了插科打諢的天性。他們跟他一起生活了四年,相信他的為人。
還沒等他回答,他們就笑了起來。
“不過,你昨晚到底去哪了?我半夜起來撒尿,你還沒回來,我看了下表,那會兒都凌晨一點半了。”這個舍友的外號叫“小頭”,顧名思義,他的腦袋非常小,像是壓縮過一般。
“昨晚,我真的去小樹林了。”他看著他們的臉,實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啊,真的?”他們臉色煞白,驚呼起來,“難道真的是你干的?”
“怎么可能!”他大聲否認,然后囁嚅著說:“但我確實去了小樹林,我想檢驗下那些關(guān)于鬼的傳聞,我不知道我看見的是不是……”他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你看見什么了?”這回說話的是“二師兄”,他很胖,這個外號毫無懸念地屬于他。
他看見什么了?那詭異的畫面是真實的嗎?他像是被獵人逼到了絕境的動物,即將放棄抵抗,或是準備進行最后一擊。
這時,電話鈴?fù)蝗豁懥耍茇埥悠鹆穗娫?,聽了一句話后,就把電話遞給了他。
不是小青的聲音,而是一個低沉的男聲,讓他現(xiàn)在去保衛(wèi)處一趟。那口氣不容置疑,他來不及詢問什么,對方就已經(jīng)掛斷了。
周圍的幾位舍友看上去像是石雕一般,神情比化石還要僵硬。
“不是我們說的,”小頭喃喃道,“你也看到了,我們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
“你到底看見什么了?”二師兄不依不饒,繼續(xù)追問,仿佛保衛(wèi)科提前派來的專員。
他大吼一聲,眼淚模糊了視線。他的雙腳已經(jīng)主動向保衛(wèi)科走去,他那奇怪的樣子像是投案自首的罪犯。
被罪犯傷害的人,命運自然受到了劇烈改變。但是對于目擊者來說,他的命運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改變,而且這種改變是不為人所知的,是隱秘難解的,終于讓他不能再與普通人在終極問題的看法上達成共識。
關(guān)于這點,他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會明白,但那個時候,似乎已經(jīng)有點兒晚了。
他在保衛(wèi)科沒有遭遇嚴厲的逼問。他到的時候,幾名警察和保安正等在那兒,他們讓他坐下,對他的態(tài)度嚴肅卻溫和。他覺得他們對他沒有摻雜絲毫質(zhì)疑,他們只是希望他把自己所看到的信息講得越詳細越好。他每講幾句話,都被無數(shù)個問題打斷,他一一解釋后,才能繼續(xù)。
他花了幾個小時才回答完他們的問題,他感到了筋疲力盡??伤麄円荒樖匕涯抗廪D(zhuǎn)向了別處。最后他說,他能不能問兩個問題,就兩個。他指出兩根手指。
“你問?!币粋€滿臉褶皺的老警察說,此前,他沒說過幾句話。
他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會這么快找到他。潛臺詞是如果他都被發(fā)現(xiàn)了,那么兇手怎么還沒被發(fā)現(xiàn)?第二個問題是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潛臺詞是怎么沒帶他去案發(fā)現(xiàn)場問詢?
“你是個好孩子,不需要知道這兩個問題,你可以回去了。”老警察吸了口煙,“以后沒事可別大半夜瞎溜達了,危險?!?/p>
他完全不記得上一次自己被叫做孩子是什么時候了。在母親眼里,他都是個成年人了。而眼下,大學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可他依然被稱作孩子。他心里涌現(xiàn)了一絲溫暖,他得承認,他還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喘了口氣,終于從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當中脫身而出。至少,在那個瞬間,他是無比真誠地懷著這樣的慶幸。他走在校園的小徑上,終于跟昨晚中斷的思緒接續(xù)上了,那就是他和小青的問題。他在這短短十幾個小時的時間里經(jīng)歷了這么多,實際上就是在逃避罷了?,F(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處可逃,他必須要面對了。
他走到電話亭,給小青打電話。
“喂,你好?!?/p>
小青的聲音很溫柔,比記憶中的更加溫柔,他貪婪地把這聲音存儲進大腦的最深處。
“小青,是我?!彼麌肃橹f,想聽聽她有什么反應(yīng)。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她的口氣立刻變得很不友好了,剛才的溫柔也不見了。
“昨晚我在外邊一個人散心,你出來吧,我們好好聊聊?!?/p>
小青說:“你知不知道,你昨晚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我昨晚的什么事情呀?”
“就那件事?!?/p>
他憤怒了:“你不會是懷疑我殺人了吧?”
“我知道人肯定不是你殺的,但你現(xiàn)在成了殺人嫌疑犯了。”
“胡說!”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證人,不是殺人嫌疑犯!”
周圍好幾個人迅速轉(zhuǎn)頭向他看來,他把頭探進了電話亭小小的空間里。
他沉默著,有種被侮辱的悲憤之感。
過了會兒,小青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為什么不直接回宿舍?”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宿舍。明知故問。”
這次輪到小青沉默了。他也不開口。兩個人陷在一個虛擬的時空內(nèi)部。這個時空極為脆弱,接下來的任何話語,都會讓它發(fā)生永久性的破碎。
“我昨晚想了很久,你出來,我們好好聊聊吧。”
“我們沒必要再談了,”小青嘆了口氣,似乎無論他說什么,她都要在這里狙擊他,“我的意見已經(jīng)跟你都說清楚了,我們沒有未來的。就這樣自然分開吧。我不想當著你的面哭?!?/p>
他原本什么也沒想好,他那樣說只是為了見見她,他想她了。但沒想到她直接將他們的感情送上了斷頭臺。她最后的那句話,讓他的心幾乎要碎掉了。她是愛他的,確定無疑,無需探詢。他脫口而出:
“小青,我想好了,我跟你回你家鄉(xiāng)發(fā)展好不好,我可以在那里找個工作,然后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p>
過日子,這樣的話,第一次從他的嘴里跳出來,它一定來自于某部電視連續(xù)劇。說完之后,他羞愧地想。但他覺得自己鼓足勇氣說出這點是無比真誠的。
“你,你開什么玩笑!”小青被他的話驚到了。
“我是認真的?!?/p>
“你胡說什么呢!”
小青突然憤怒了!這股憤怒也超越了小青自己的預(yù)料,她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她的語句變得凌亂,但大意逐漸清晰了。如果說,她獨自回去,還有種回家的感覺,可以掩飾一下失敗,那么,帶著他回家則會變成一種真正的失敗,她不知道那些親戚鄰里會說出怎么可怕的話來。還過什么日子,那樣的日子是屈辱的日子。
他原本還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可實際上自己的犧牲只是一種失敗和屈辱,他的心立刻感到了刺痛,那刺痛在迅速沖殺、擴大。憤怒也在蓄積,即將要爆發(fā),他想要狠狠地回擊她,就像他們曾經(jīng)吵架時那樣。
“但是,我也不允許你回你的小縣城去,你就要留在這座城市里!”小青哽咽了,隨即喊道,“你聽見了嗎?你記住我的話!我們不能讓別人看扁了?!?/p>
“小青……”他發(fā)出了夢囈般的聲音。
“還有,那個事情,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說你看到了什么,那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被你看到了,我心里其實也是非常非常不好受的,你要努力忘了那件事?!?/p>
“那件事情,究竟怎么了?我看到的是……”
“女孩子遇到了這樣可怕的慘事,你怎么還能說‘怎么了這樣的話呢?”
“肢解……”他腦海里的那條蒼白的腿,那條腿在承受著世界上最可怕的傷害。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跟你說這些,無疑太殘酷了?!毙∏嗥綇?fù)了語氣,“你昨晚的事情,我是有責任的,要不是我們吵架,你也不會……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不由任何人控制。我們……分手吧?!?/p>
他還想說些什么,作為最后的掙扎,但是,小青沒有給他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他的電話聽筒里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嘟嘟嘟”,那機械而絕望的無限循環(huán)音符。
畢業(yè)前的最后幾天,他像機器人一樣麻木,他無數(shù)次想要回到自己的小縣城,那個和小青的家鄉(xiāng)相似的地方。父母多次來電話,問他的打算,他都忍住想要回去的沖動。他告訴他們,他在這里找到工作了。父親釋然了,對他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們都好著呢,你用不著操心?!蹦赣H說:“啥時候上班?上班前有時間就回來住一段吧?!?/p>
“一畢業(yè)就要去上班了,沒時間回來了?!彼纳ひ舻统粒蟹N哇哇大哭的沖動。
“孩子,你沒事吧?”母親似乎聽出了些什么。
他竟然忍不住哭了起來。
“沒事,沒事,我沒事?!彼吙捱呎f,“我就是看見有人殺人了,但我實際上什么都沒看見……”
電話那邊傳來了母親急促的喘息聲,像是哮喘的呼嘯聲。他稍微冷靜了些,說:“其實我真的什么都沒看見,但后來聽人說,那里出了命案……”
父母決定買火車票,過來看他,任他怎么阻止,都無濟于事。但奇跡發(fā)生了,他突然接到了一家大公司的電話,讓他當天下午就去面試。他匆匆忙忙趕去,不抱任何希望。但第二天,他們便通知他可以上班了,越快越好。因此,當父母在第三天到達的時候,他確實擁有了一份讓他可以留在這座城市的工作。他沒有欺騙他們。他跟父母坐在三百元一晚的酒店里,長時間相顧無言。父親說,我們來就是怕你留下心理陰影,這樣的事情太可怕了,跟這樣的事情沾點關(guān)系都讓人無法接受。他說,比起那個受害的女孩,他這點陰影算什么呢?他這樣說的時候,思緒卻總是在小青身上。他曾經(jīng)對母親講過自己和小青的事情,輕描淡寫,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只說他們是要好的朋友。
“兇手還沒抓到嗎?”母親問。
“還沒有?!?/p>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罪犯逃不掉的?!备赣H說了一句任何人在此刻都會說的話。
“對了,跟你要好的那個女同學呢?”母親也是不經(jīng)意的樣子。
“哦,她呀,她要回老家,在那邊找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這樣啊,女孩子穩(wěn)定點好?!备赣H又說了一句任何人在此刻都會說的話。
“在大城市不容易,你要是覺得不習慣,也回來,我和你爸在縣城里也能給你找個穩(wěn)定點的工作。”母親說了一句任何父母在此刻都會說的話,“咱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那是很開心的。”
“好的,我知道,你們永遠是我的大后方?!彼a充了一句,“我會努力的。”然后,他們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看著酒店陳舊的設(shè)施,想著小青應(yīng)該也不會喜歡。
父母臨走的時候,說有個禮物要送給他。他們神神秘秘的,掏出了一個袋子,他打開一看,竟然是一部手機。黑白屏幕的西門子手機。他瞬間被感動到哽咽。父母專門來看他,他沒有感動,而因為這部手機,他感動了。父母的愛還能如此細膩,這超出了他的預(yù)期。
“現(xiàn)在年輕人都流行用手機,我們想你在大城市,工作上肯定也需要……”父親的話很樸實,臉上的皺紋如同受潮的紙巾,說話的時候還在微微顫抖。
他將父母送上了火車,他們要在上邊搖晃一天一夜,才能回到那個小縣城。他拿出手機,給小青發(fā)了個信息,告訴她,這是自己的手機號,以后多聯(lián)系,此外,他在這里找到工作了。
沒多久,小青給他回了個很簡單的信息:
“祝賀!”
跟他的期待不一樣,跟他的判斷卻是一樣的。他本不想回復(fù)的,但還是忍不住回了句“謝謝”。這一次,什么回信也沒有了。從此,他們沒有再聯(lián)系過。
十五年后,他作為部門經(jīng)理被派去某地出差,他一看,這個某地竟然是小青的家鄉(xiāng)。他問別人,我們?yōu)槭裁匆ミ@個地方呢,那里只是一個小縣城罷了。人家搖搖手,說那里不是小縣城了,被旁邊的城市合并,成為一個區(qū)了,房價猛漲。他們現(xiàn)在要去好好考察,抓住這個地方的發(fā)展機遇。
他把酒店選在了小青家附近。他還記得那個地方,雖然他從來沒有走進去,但小青反復(fù)指給他看,那里就是她家。他知道自己不會去聯(lián)系她的,甚至不希望碰見她,但他還是希望能離她近一些。他記得小青家附近有家老郵局,他沒看到,詢問路人,才知道擴建城市的時候被拆掉了。他若有所失,不知為何。
幾天后,新聞?wù)f一種冠狀病毒開始傳播,公司那邊專門打電話詢問他這邊的情況。他天天都去外邊散步,并無什么異常發(fā)現(xiàn),便回答說沒事。他這里確實沒事,可是,第二天,很多座城市都宣布封城,包括公司總部所在地。他回不去了,只能暫時滯留在這里。時間一天天過去,酒店單調(diào)的居住環(huán)境讓他越來越難忍受,但他還是沒有去聯(lián)系小青。他有幾次躲在街邊的咖啡廳里,他試圖透過玻璃,安全地看見小青。但是,小青從未出現(xiàn)過,仿佛她根本沒在這里生活。也許,小青當年騙了他,根本就沒回家鄉(xiāng),而是去了別的什么地方,甚至就沒有真的離開。他自嘲地想。
他看看手機,宿舍群里彈出了一則新聞:十五年前的校園奸殺案告破。他的身體晃了一下,整個人開始顫抖。手指笨拙地點開新聞:在對病毒核酸大規(guī)模檢測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名男子的DNA與當年小樹林留下的生物證據(jù)完全吻合。最令人震驚的是,這個兇犯一直生活在校園旁邊,從未逃離,并且已成家立業(yè),擁有一份正常的工作。配圖中盡管對兇犯的臉部進行了模糊處理,但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個臃腫發(fā)福的普通中年人。
好久沒聯(lián)系的舍友,熊貓、小頭和二師兄,在群里開始議論起來,還不斷用“@”招呼他。他卻什么也不想說。手機短信響了,他的心底掠過戰(zhàn)栗。點開,是另外的同學,祝賀他解脫了。解脫了嗎?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本身就是錯的,這個問題本身就是黑洞。他點開通訊錄,找到了小青的號碼。他這才意識到,十五年了,這個號碼應(yīng)該早就作廢了。也是,她早已離開,沒必要再保留那個號碼。但是,他還是對著那個號碼盯視了許久,他甚至把手機屏幕舉起來,在空中揮動著,像是天線在尋找著信號。結(jié)果,還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他向窗外望去,人們都戴著口罩,步履匆匆。她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正滯留在一個離她最近也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