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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怒

2021-08-18 19:52海漄
科幻世界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木文昌日軍

海漄

一、引 子

夜幕緩緩而下,一陣江風吹來,驅(qū)散了南方河谷盆地中難耐的暑熱,周寧精神為之一振,加快了腳步,推著輪椅向游船碼頭走去。

輪椅上的曾祖父已經(jīng)九十二歲高齡了。周寧離家來此地讀大學之前,老人家身子骨還很硬朗,但自從去年跌了一跤之后,便一天不如一天。好在老人一生歷經(jīng)風雨,早已養(yǎng)成了樂觀豁達的性格,骨子里更透著老一輩軍人那種沉毅的堅忍。雖被病痛折磨,卻從不怨天尤人,生怕給兒孫增添丁點兒負擔。因此當老人難得地提出要求,希望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回故鄉(xiāng)看一看時,盡管擔心老人身體,卻沒人忍心反對。老人退休后隨子女在北方生活,闊別故鄉(xiāng)已有數(shù)十年,正好周寧在這兒讀大學,于是他自告奮勇,在長輩們的千叮萬囑中承擔起了陪同照顧老人的重任。

老人癱坐在輪椅中,即使裹著厚厚的毛毯,也能看出他已經(jīng)瘦弱得像一截干枯的樹根。他用力咳了咳,帶起了胸腔的陣陣刺痛,但唯有這樣,才能拼命往肺中擠入一絲兒空氣,讓這副行將就木的軀體勉力運轉(zhuǎn)起來。老人明白,再多的追憶也只是徒勞——自己從未放棄尋找那個人的下落,但幾十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即使當年他逃出生天,如今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冥冥之中,仍有一股力量指引著自己在人生駛?cè)胱詈笠怀讨H回到了這里,正如當年他們相遇一般。這個在記憶中漸漸模糊而又令人魂牽夢繞的小島啊,它是曾經(jīng)浸染鮮血、讓他拼死守護的地方啊。為了遷就自己,搜尋那散落在各處的記憶碎片,周寧白天沒有選擇景區(qū)便捷的觀光小火車,而是花了三個多小時,體貼地推著輪椅帶他在洲上環(huán)行了一圈。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一切已被時間沖刷得物是人非。

帶著些許遺憾,老人和曾孫隨著熙熙攘攘的游客登上了游輪,開始了繞島一周的夜游。游輪開得很穩(wěn),不似少年時在小漁船上的顛簸晃蕩,但仍能聽見江水輕輕拍打船身的“嘩嘩”聲。四周飄散著淡淡的水腥味,一如往昔。是了,唯一沒變的,就是故鄉(xiāng)這靜靜流淌的母親河。此時已進入枯水期,島邊河灘開始漸漸顯露,老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如鯨魚一般沉睡的江心洲,沒放過一寸水岸線,卻沒能發(fā)現(xiàn)當年浩大工程的一絲遺跡。它是否已經(jīng)在超出極限當量的反擊中坍塌?又或是完好無損,只是默默潛伏于江水之下?正想著,游輪駛抵江心洲南端江面,偉人雕像映入眼簾。雕像面朝東南,臨江而立,與江水兩岸璀璨的燈光相得益彰。一束煙花搖曳著升入夜空,緩緩熄滅后又猛地綻放,拉開了這場盛宴的帷幕。片刻后,形態(tài)各異,五彩繽紛的焰火競相升起,熱烈地播撒著夢幻般的光影。雕像、焰火、燈光,水天一線,仿佛融為了一體。老人的眼睛有些濕潤,丁先生,你在哪兒?你能看到嗎?你追尋了一輩子的繁華安寧,我們做到了?。?h3>二、鐵牛戲沙

1938年1月,湘潭縣鐵牛埠碼頭如往常一般圍著群閑聊等活的船夫。彼時南京已經(jīng)失守,日軍溯長江而上,兵鋒直逼武漢。湘潭地處湘中湘江北曲之地,河灣處又有涓水、漣水匯入,北通洞庭,南達兩廣,自唐代以來便是商賈往來繁榮之地。隨著前線戰(zhàn)事吃緊,大批物資在此集散,或支援前線,或撤往后方,他們的生意迎來了一陣畸形的繁榮。與貨物一同往來的人員日趨復雜,但眾船夫閱人無數(shù),早已練就了一雙毒眼,自能從來者的言談舉止、衣著行李上猜測其出手是否大方爽利。今天老周手風不順,飯間牌局上連輸幾把,眼看著一頓好酒泡了湯,便急于找活。因此當一個身著粗布短衣、臉膛黝黑如老農(nóng)的中年人站到他面前時,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在對方并不氣惱,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黑邊眼鏡,語氣平和地問道:“請問此處可是鐵牛埠?”

老周回過神來,仔細一瞧,卻見此人身材瘦高,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氣質(zhì)儒雅,一看便知不是忙于生計的販夫走卒。但看他兩手空空,滿面風霜,又絕非逃難至此的富商大賈。老周一時有些拿不準,便試探性地問道:“沒錯,就是這里。先生可需要用船?”

實際上,中年人來到湘潭前已經(jīng)在湘西及兩廣地區(qū)逗留了數(shù)月之久。他名叫丁文昌,早年留學英國,主攻地質(zhì)學和物理學,畢業(yè)后本已在學校內(nèi)謀得了一份教職,恰逢奉天事變①爆發(fā),中日兩國劍拔弩張,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在英留學生群情激憤,他也不愿置身事外,毅然回國。誰知國民政府對日一再妥協(xié)退讓,他空有一腔熱血卻無用武之地。無奈之下,他拾起了老本行,游歷北方數(shù)省,考察山川河流,勘探地質(zhì)礦產(chǎn),一路西行,最終在陜北扎下根來,教書育人。一年多前,在協(xié)助當?shù)卣韼淼膸齑嫖母搴团f檔案時,他偶然發(fā)現(xiàn)一張發(fā)行于1915年9月4日的《大公報》。其中一版刊登的湖南消息中有“天災迭降之湘江”一則,列舉了當時八個縣的水、蝗災,其中“乾城”條在水、雹災害之后,述及:“……又縣屬獅頭山與滬溪縣連界,日前該山忽然炸裂,火焰飛騰四面噴射,附近村莊被其焚燒者五六十家,傷斃人民甚夥,至四點鐘之久始熄。廖知事前往勘查,其噴火口周圍約七方丈成一溫泉深不可測。以上三項均經(jīng)廖知事稟報省使請予給款賑撫矣?!?/p>

從報上描述的現(xiàn)象來看,這場地質(zhì)災害顯然不是尋常的山火或泥石流,更像是一場小規(guī)模的火山噴發(fā)!在災難發(fā)生后,縣知事曾親臨現(xiàn)場并報省府賑撫,也說明報道內(nèi)容并無夸張,確有其事。但這一推論卻明顯有悖于現(xiàn)有的火山理論與科學常識。在英國留學期間,丁文昌就已經(jīng)深入研究了德國人魏格納提出的大陸漂移假說。1925年,英國人喬利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地殼脈動說,用以解釋巖漿的產(chǎn)生。三年后,霍姆斯又建立了地幔對流的模型,試圖模擬其上的地殼運動。丁文昌在這門新興學科中如海綿般吸收著養(yǎng)分,不僅融會貫通,還進一步做出了詳盡的運算和推演,解釋了部分火山的成因。雖然受限于資金及技術(shù)條件,丁文昌沒能拿出令學界信服的證據(jù),但他對自己的理論始終深信不疑。在國內(nèi)的幾年,丁文昌通過野外考察和搜集文獻,大致圈定了東北長白山、山東蓬萊、廣東雷州幾個典型的火山地質(zhì)地貌區(qū),它們均位于設想中的大陸地殼與海洋地殼交界處,正是由地殼之間的碰撞與擠壓形成的。可如果《大公報》記載的發(fā)生在湖南湘西偏遠山區(qū)的那場天災真是火山噴發(fā)的話,他的理論或許就要面臨重大修改了,要知道湖南地處華南腹地,離海洋實在太遠了。多年從事地質(zhì)研究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一場罕見的地質(zhì)災害絕不會孤立發(fā)生,必然有諸多地質(zhì)因素與之關(guān)聯(lián)。于是他順著這條線索開始細細查看1915年前后的資料。果然,其后1917年的《大公報》又相繼記載了兩場分別發(fā)生于湖南南縣和湖南溆浦縣的地震。將這三者聯(lián)系起來,至少可以說明,當時湖南的地殼運動正處于一個相對活躍的時期。從大的方向來說,這一發(fā)現(xiàn)并沒有推翻自己原有的理論,卻預示著地殼運動遠比最初想象的復雜。大陸地殼和海洋地殼內(nèi)部可能并非鐵板一塊,地殼之間的相互運動,同樣也在內(nèi)部時刻發(fā)生著。

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就要靠實地考察來獲得了。發(fā)生在1915年乾城縣獅頭山的疑似火山噴發(fā)事件距今不過十余年,當?shù)貥O有可能留下了豐富的地質(zhì)遺跡和證據(jù),這對火山乃至整個地質(zhì)學研究都是一個難逢的良機,自己絕不能錯過!可這時丁文昌卻犯了難。陜北根據(jù)地剛剛安定下來,正是百廢待興、需要自己貢獻力量的時候,此時離開如何說得過去?好在根據(jù)地政府遠比國民政府開明,得知他的顧慮后當即表示,讓他從事地質(zhì)學研究才算是人盡其才,若將來能取得成果,同樣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不僅如此,還指示當?shù)赝緸槎∥牟峁┍匾闹С趾蛥f(xié)助。于是他放下心來,滿懷著感激與期待地前往湖南。誰知,當丁文昌歷經(jīng)千辛萬苦來到湘西乾城后才得知,那場災難發(fā)生后,當?shù)孛裆虮?,一伙土匪趁機盤踞獅頭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縣保衛(wèi)團都無可奈何。幾年下來,獅頭山一帶幾乎成為了當?shù)氐慕麉^(qū),丁文昌幾次想冒險進入都未能成功。此外,附近原住山民由于不堪土匪滋擾,多年前便已搬離流散,尋訪當年事件親歷者的計劃亦無果而終。眼見此行目的已無法達到,丁文昌正打算返回陜北之際,日本再次挑起事端,發(fā)動全面入侵。此前,國共兩黨已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聯(lián)合抗日。陜北部隊接受改編后大部奔赴前線,無暇他顧,便通知丁文昌在南方待命,聯(lián)絡當?shù)乜谷樟α康耐瑫r,亦可繼續(xù)其地質(zhì)考察活動。借此機會,丁文昌考察了兩廣的巖溶地貌①。在廣西,他還根據(jù)實地考察的結(jié)果,結(jié)合歷史資料,判斷湘江應源于廣西興安縣近峰嶺,而不是傳統(tǒng)說法中的靈川縣海陽江。這一發(fā)現(xiàn)激起了丁文昌對湘江這條長江支流的興趣,他順江而下,沿途考察,再次進入湖南境內(nèi)。

途經(jīng)湘潭時,丁文昌聽聞當?shù)卮a頭鐵牛埠有一奇景,當?shù)厝朔Q之為“鐵牛戲沙”。說是鐵牛埠河心百米處有一巨石,形似水牛。相傳該石系古人以隕鐵雕琢而成,沉于江中鎮(zhèn)壓水魔,以求一方平安。丁文昌好奇心大起,便一路尋來。

問明丁文昌來意,老周自知生意上門,當即哈哈大笑道:“先生來得好巧!當下正值枯水期,水位極淺,正是觀賞那‘鐵牛戲沙的好時候?!?/p>

丁文昌聽罷深感機會難得,興致更高,便雇了老周駕船前往江心。到了江心之后,只見江水清澈,水面數(shù)米下果然有一巨石,色作灰黑,其上附有青苔,形同毛發(fā)。巨石首尾四蹄俱全,流沙順著江水在四周翻滾不息,確實像極了一頭水牛在江底戲沙漫步。丁文昌借來船篙探入水下輕輕敲擊,隱約傳來金鐵之音,看來鐵牛傳說絕非虛妄,它極有可能就是古人鑄鐵或加工隕鐵留下的產(chǎn)物。

丁文昌看得入迷,老周閑來無事,便輕唱起了當?shù)氐拿裰{:“日觀此寶落江洲,天賜欄桿夜不收,不吃人間常青草,綠水滔滔背上流……”

“落江洲?”丁文昌念叨著抬起頭,這曲民謠正點破了他心中的疑惑。如此巨大的鐵牛,古人是如何從岸上運到江心中來的呢?這一帶水面寬闊,風平浪靜,鐵牛真的是用來鎮(zhèn)壓水魔的嗎?百姓口口相傳的民謠不會說謊,如果鐵牛原本沉江的地點并不是這里,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不知這附近可有什么江心洲或是小島?”丁文昌不禁問道。

“下游十二里,楊梅洲!”老周毫無遲疑,脫口而出。

“下游?”老周的回答讓丁文昌有些措手不及,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如果鐵牛最初沉江的地點在船夫所說的楊梅洲附近,照理說它應該被河水沖向更下游處才對,又怎么會逆流而上,跑到這來呢?

鐵牛戲沙……看著鐵牛身旁泛起翻滾的泥沙,丁文昌腦中靈光一閃,很快想通了此節(jié)——原來道理如此簡單!鐵牛巨大,分量想必不輕,沉入江底后陷入泥沙之中。因為鐵牛的阻攔,水流在其前方減速,形成正面向下、兩側(cè)水平的渦流。正面向下的渦流不斷掏空鐵牛朝向上游方向的泥沙,漸成坑洼;兩側(cè)水平的渦流則因為水流減速,所攜帶的泥沙在鐵牛兩側(cè)和朝向下游的方向不斷淤積,逐步抬高。日積月累,一高一低,鐵牛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低處傾倒,周而復始,便慢慢地挪向了上游!

“勞駕,載我去楊梅洲一趟?!辫F牛沉江的謎底馬上就要揭曉,丁文昌急不可耐地喊道。

“好嘞,坐穩(wěn)!”老周爽快地答應一聲,船篙輕輕一點,小船便如離弦之箭一般,劃開江水,直往下游而去。

三、江底洞天

很快,丁文昌便登上了楊梅洲。岸邊有一船廠,正在加緊趕制運糧的小火輪,所用廠房還是當年曾國藩在此操練水軍時留下的營房。丁文昌與船廠學徒攀談后得知,楊梅洲造船歷史悠久,東晉名將陶侃任湘州刺史時便在洲上設有船廠,距今已有一千六百余年了。如此說來,古人在楊梅洲上鑄造鐵牛,便可就地裝船運抵江心,實在是省時省力的最優(yōu)選擇。

楊梅洲并不大,丁文昌常年在野外考察,跋山涉水都不在話下,只花了一個多小時便將洲上逛了個遍。鐵牛如何運到江中已經(jīng)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它的真實用途仍然撲朔迷離。據(jù)丁文昌觀察,洲上的四十余戶人家,主要是船工和漁民,幾乎每家每戶都供有神龕,祭拜水神。這倒也很好理解,他們傍水而居,生生不息皆有賴于湘江滋養(yǎng),但人們既然崇敬水神,水魔一說又是從何而來呢?丁文昌又拜訪了洲上數(shù)位老者,卻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天色漸晚,鐵牛與水魔的傳說一時無從考證,丁文昌便乘船前往江對岸的窯灣。夕陽西下,回望楊梅洲,頗有一番“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致,只是他心中明白,這片寧靜祥和,恐怕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湘江邊的窯灣古鎮(zhèn),依托極佳的地理位置,歷來是湘潭商業(yè)的中心,街邊商號林立,其中的一家米行,便是國共兩黨用于協(xié)調(diào)抗日活動的聯(lián)絡點。值得一提的是,當年“鑒湖女俠”秋瑾也是從窯灣出發(fā),告別夫家,投身革命大潮。丁文昌索性在此住下,一面聯(lián)絡當?shù)厣虝技镔Y運往前線,一面接納從淪陷區(qū)涌入的難民,予以安置。閑暇之余,也不時前往楊梅洲繼續(xù)考察。時間就這樣到了十月,廣州、武漢相繼失陷。面對單兵素質(zhì)極強、裝備精良的日軍,正面戰(zhàn)場與敵后戰(zhàn)場相互呼應,在付出巨大傷亡后終于在湘北岳陽一線擋住了日軍的攻勢,與其對峙于新墻河。在這之后,日軍飛機開始頻頻飛抵長沙、湘潭,大肆轟炸,試圖逼迫抗日軍民屈服。楊梅洲上的船廠被征用于改造水雷艇,自然成為了日軍空襲的重點目標。為保證軍需生產(chǎn),經(jīng)兩黨協(xié)商,丁文昌被委任為船廠負責人。

這天,丁文昌正沿楊梅洲水岸測繪地圖,日軍飛機呼嘯而來,投下數(shù)枚炸彈,大部分落在船廠周邊,一時間硝煙四起。丁文昌見狀連忙沖進船廠,查看是否有人受傷,卻見幾名工人于斷壁殘垣中不慌不忙,照常工作,只是以湘潭土話高聲叫罵,花樣百出,片刻間便把日本人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丁文昌不禁莞爾,日軍空襲,意在制造恐慌,打擊民眾抗戰(zhàn)信心,卻不知中華文明五千年,人民長久以來生于憂患,堅韌頑強已經(jīng)嵌入骨血之中。湘人更是其中的代表,謂之“霸蠻”。這種精神是日本人永遠無法征服的。但塵土散去后,眾人卻傻了眼,只見他們面前的空地上,端端正正插著一顆未爆的炸彈!丁文昌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后退,卻無人肯動。原來,眾人身后擺著一臺機床,還是丁文昌設法從國外購買的,船廠生產(chǎn)的軍需品,離了這臺機床,大半都造不出來。

機床沉重,一時無法搬走,炸彈又隨時可能爆炸,眾人陷入了兩難。丁文昌咬咬牙,不顧身邊人的勸阻,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炸彈。大家圍著他形成了一個半圓,半圓內(nèi)落針可聞。屏氣凝神間,丁文昌輕輕抱起了炸彈。一滴冷汗從額角滴下,丁文昌正要松口氣,卻感覺懷中炸彈隱隱一顫。不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盡全力將炸彈往江中拋去,隨即猛地趴下。炸彈劃出一道弧線,落在河灘上滾入江中。

“轟!”一聲巨響傳來,泥土和著江水被掀起老高,雨點般砸在人們身上。丁文昌離得最近,他分明瞧見,爆炸將河灘炸塌了一塊,下面露出了一個巨大的洞穴,江水呈旋渦狀,正飛快地涌入其中。過了許久,水面漸漸平復,深不見底的洞穴似乎終于被灌滿,只是仍有氣泡不斷冒出。大家聚攏過來,均嘖嘖稱奇,卻無一人知曉它的來歷。議論過后,眾人散去,只留下丁文昌呆立江邊,獨自思索。這個隱藏在楊梅洲下的神秘洞穴從什么時候起就存在了?它是自然形成還是人工挖掘的?會不會和鐵牛鎮(zhèn)壓水魔的傳說有關(guān)?

回到住處,丁文昌茶飯不思,埋首于故紙堆中。幾天后,他終于從縣志中找到了相關(guān)記載,說是某年湘江大旱,楊梅洲一帶幾乎可以涉水過河。江底裸露,洲邊出現(xiàn)一大洞,來往百姓皆駐足圍觀,更有膽大者數(shù)人入洞尋寶。誰知,江水突然猛漲,頃刻間便沖走多人,幾名入洞者更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一道士也在圍觀人群中,幸而水性頗佳,大難不死。之后逢人便說洞穴乃水魔府邸,直通陰曹地府,凡人擅闖必遭橫禍,引得江邊百姓深信不疑。古代方志,兼容并包,往往是歷史、民俗、傳說的混合體。此事在縣志中亦未說明確切時間,想來也是作者道聽途說,隨意轉(zhuǎn)述而已。不過這段記載可與鐵牛鎮(zhèn)魔的傳說相互印證,倒有幾分可信?;蛟S,古人正是出于對傳說中居住于洲底洞穴下水魔的恐懼,才鑄造了鐵牛,并將它投入江中,以此在喜怒無常的自然面前求得安慰與寄托。隨著時光流逝,泥沙日積月累,楊梅洲逐漸變大,慢慢掩蓋了只在大旱中才得以出現(xiàn)的洞口。沒想到,當人們已經(jīng)把它徹底遺忘時,它居然又在機緣巧合下重見天日。

楊梅洲旁,滔滔江水,波瀾不興。丁文昌每日往返于窯灣與楊梅洲之間,心情卻日益焦慮。戰(zhàn)局嚴峻,在他的統(tǒng)籌下,湖南所產(chǎn)的大米一船船運往前線,但仍然杯水車薪。沒有充足的武器彈藥,將士們只能靠血肉之軀來阻擋日軍侵略的腳步。自他接管楊梅洲船廠后,經(jīng)過悉心改造,船廠已能生產(chǎn)水雷和炮彈,但在日軍飛機不間斷的轟炸下,產(chǎn)量極為有限,聊勝于無。如何能在不放棄湘江水運便利的同時躲避日軍轟炸,安心生產(chǎn)呢?正當丁文昌對此一籌莫展之際,水面上一串涌起的氣泡讓他腦中靈光乍現(xiàn):從縣志的記載和那天洞口出現(xiàn)的情形來看,楊梅洲下的神秘洞穴想必擁有十分龐大的內(nèi)部空間,如果能將它改造成防空洞,悄無聲息地將軍工設備轉(zhuǎn)移進去,困擾他的難題不就不迎刃而解了嗎!

恢復軍工生產(chǎn)刻不容緩,丁文昌立即著手將計劃付諸實施。好在洞口距離河岸不遠,施工難度還不算太大。測定洞穴方位后,他趁著夜色,組織工人在河岸兩側(cè)同時開工,筑起兩道水泥圍堰。當圍堰合攏后,再使用水泵將水抽干,被圈在其中的洞口便露了出來。又花了一些功夫,洞穴內(nèi)的水也被排空了,速度比預想的還要快。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說明洞穴內(nèi)的空間并不是一直往下,而是在最初向下后又折向水平甚至向上的。這種構(gòu)造對防空洞的建設是極為有利的,直到這時,丁文昌愁眉不展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他舉起事先準備好的火把,檢查了一下安全繩,身先士卒走了進去?;鸢言谄岷诘亩粗兄荒芡断挛⒉蛔愕赖囊黄庥?,雖然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但沒過多久,他還是猝不及防地腳下一空,跌入了未知的深淵。好在丁文昌對此早有準備,腰間安全繩一緊,洞外的助手們已經(jīng)將他拽住。他一面握緊火把,一面騰出另一只手,借力用隨身攜帶的采樣鏟在洞壁上不斷剮蹭,幾經(jīng)搖擺后終于穩(wěn)穩(wěn)地伏在了近乎垂直的洞壁上。觸手所及,洞壁潮濕泥濘,顯然之前一直泡在水中。他揮了揮火把,示意洞口的助手慢慢放下安全繩,配合自己手腳并用,終于在繩索即將用盡之際降到了洞底。

有了丁文昌探路,洞外眾人膽氣大增,陸續(xù)又下來數(shù)人,摸黑架設好吊索后,一臺探照燈也被運了進來。當電纜接好,光柱將塵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黑暗驅(qū)散后,所有人都忍不住發(fā)出了驚嘆。丁文昌看著四周,在探照燈強光的照射下,洞穴仿佛幻化成了瘋子梵高筆下扭曲絢爛的星空。所不同的是,它更加壯觀,更加恢宏。千奇百怪的鐘乳石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悄然蘇醒,流光溢彩,美不勝收,星星點點地在連光柱也無法窮盡的幽深隧道內(nèi)盡情生長。毫無疑問,它絕不會是人類文明的作品,而是來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眾人正陶醉在目眩神迷的美景中,背后陡然傳來一聲驚叫?;仡^一看,只見一個同伴跌倒在地,神色緊張,在他腳邊,竟是一具被踢散的白骨。丁文昌身材消瘦,臂力卻不小,一把拉起了被嚇壞的同伴,接著雙手下壓,示意大家不要慌亂。

“大家看,這幅骸骨顏色發(fā)黃,衣服也爛得差不多了,應該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倍∥牟?zhèn)定自若地說道。檢查白骨時,他還一道摸了摸地面和四壁,發(fā)現(xiàn)和洞口處陡降的洞壁不同,這里大體上是干燥的??梢娨驗樘厥獾那龋硕纯诘囊欢瓮?,隧道其他部分并未浸水。而這具骸骨,很可能就是當年縣志記載的尋寶者之一,暴漲的河水封住了洞口,隧道內(nèi)雖未被淹,但在黑暗和饑餓的侵襲下,他最終還是困死在了這里。

為了避免重蹈尋寶者的覆轍,出洞后,丁文昌立即安排人手將圍堰加高加固。事后又運來砂石將這塊人造河灘逐步填平,并在洞口精心布置了偽裝。乍一看,只不過是河水退去,新露出了一片荒灘而已。設備轉(zhuǎn)移進隧道后,船廠便空了下來,但夜間仍是燈火通明。日軍見狀派出飛機狂轟濫炸,殊不知這是丁文昌為轉(zhuǎn)移他們注意力唱的一曲空城計。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生產(chǎn)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一發(fā)發(fā)炮彈,帶著微弱但堅定的希望,如血液中的養(yǎng)分,沿著湘江源源不斷地輸往前線。

四、湘水漁家

隧道改造為防空洞和船廠設備搬遷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丁文昌略微清閑了一些,這才得以抽出精力關(guān)注起洞穴本身來。初步的勘察發(fā)現(xiàn),他們進入的洞口實際上是一處自然塌方產(chǎn)生的天窗,隧道主體則是一個位于楊梅洲江底基巖之下的龐大網(wǎng)絡。目前被用作防空洞的僅僅只是其中一處“大廳”,大廳之后隧道向北繼續(xù)延伸,其中幾條分支已經(jīng)被丁文昌探明,但最大的一條綿延不盡,暫時還不知通往何處。在勘察中,丁文昌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巖架、棲流管、鐘乳、浮渣等原生地貌,巖層中還出現(xiàn)了碳化木的痕跡。所有證據(jù)都指向了一個結(jié)果:這個隱藏在湘江地下的龐大洞穴系統(tǒng),是某次火山噴發(fā)留下的熔巖隧道!丁文昌早前在國內(nèi)幾處火山考察的結(jié)果表明,它們幾乎全部形成于新生代①之后,成因也大致符合他之前的火山理論。但從隧道壁裂縫處觀察到的巖層順序來看,這處熔巖隧道甚至可能形成于中生代②。只是因為年代過于久遠,噴發(fā)產(chǎn)生的火山錐都已經(jīng)風化殆盡了。毫無疑問,它的成因不屬于現(xiàn)有火山理論中的任何一種,地球地質(zhì)演化運動的奧秘,人類還僅僅只是初窺門徑。這么說來,湖南直到現(xiàn)代,在某些特殊時期仍然存在小型的火山活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開始的探索很快以失敗告終。原因無他,江底熔巖隧道主干部分的長度實在遠超想象。于是,丁文昌放棄了淺嘗輒止的行動,在充分準備后組織起了一支由幾名精干人員構(gòu)成的考察小隊。他們配備著先進的照明設備,攜帶了充足的水和食物,在與大部隊交代好應急接應方案后,沿著寬闊的隧道一路向北進發(fā)。隧道洞壁光滑,整體落差很小,這表明當時通過的熔巖流溫度極高,流速也很快,而這也是能形成如此巨大隧道的原因之一。得益于隧道內(nèi)寬敞平坦的環(huán)境,雖然走走停停,沿途還花費了不少時間用于采集樣本,但行進速度還算不錯,在一天一夜的跋涉后,考察隊終于走到了隧道的盡頭。隊員們攜帶著多余的物資以及巖石樣本,負重早已超標。這會兒到達了終點,那根繃緊的弦也放松了下來,一個個累得癱坐在地。只有丁文昌,他挺直著腰桿,仰起頭愣愣地看向上方的洞頂。

“快!大家把燈全都熄了,快!”他突然喊道。

幾名助手不明所以,只好照做。光源消失,隧道重新陷入了黑暗。但在眼睛漸漸適應之后,大家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絲微弱的亮光,透過洞頂?shù)牧芽p照了進來。這里與地面是相通的!不過,此處到地面顯然還有一段距離,且貫穿洞頂?shù)牧芽p極小,否則也不至于要在完全黑暗的環(huán)境中才能發(fā)現(xiàn)透進來的光線。

那么如何才能確定這條熔巖隧道終點的位置呢?丁文昌靈機一動,很快想到了辦法,休整完畢后便帶領隊伍馬不停蹄地沿原路返回。

再次進入隧道,丁文昌專門雇了十余名挑夫,分為幾組輪番接力,將一大桶裹著厚厚防火石棉的汽油擔了進去。因為上次探洞時已經(jīng)做好了標記,也沒有再帶多余物資,這次走到終點只用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時間。丁文昌事先特制了一個煙囪,上窄下寬,下端留有進氣門,套在桶口,上端則制成鴨嘴狀,卡在洞頂裂縫中。汽油中也被他添加了特殊的化學染料,待他點燃后,火光中便騰起了陣陣鮮紅色且凝而不散的濃煙。它們順著煙囪,大部分灌入了裂縫之中。根據(jù)進洞所花的時間和測定的方向,加上終點洞頂有滲水的跡象,丁文昌懷疑這里就位于湘潭以北、長沙臨近湘江某處的地下。果然,等他回到楊梅洲地面后,長沙方面的同志就傳來了消息,長沙江段的橘子洲,近日不斷有紅煙從地下冒出。顧不得休息,丁文昌又立即乘船前往長沙。在橘子洲北端的一處地縫中,他親眼見到了紅煙徐徐升起的景象。沒想到,地面上一同被湘江滋潤養(yǎng)育的兩座小島,在地下還有著如此神奇的聯(lián)系。這條熔巖隧道,僅以直線長度計,就已經(jīng)超過了四十公里,足矣與世界上最長的熔巖隧道①相媲美!

考慮到隧道或許能在戰(zhàn)爭中充當湘潭與長沙間的秘密補給線,同時也為了方便后續(xù)研究,經(jīng)過勘測后,丁文昌決定將地面與熔巖隧道打通。他先指揮工人順著地縫挖掘了一個“V”型槽,在槽面兩側(cè)沿水平線鉆孔,埋入炸藥。引爆后作業(yè)面大大拓寬,再在新的作業(yè)面上繼續(xù)開挖“V”型槽,繼續(xù)裝藥爆破。如此循環(huán),既加快了施工速度,又最大限度地減輕了爆破對隧道的沖擊,確保了它不會在施工過程中垮塌。

長沙為湖南省會,又是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部②所在地,數(shù)十萬中國軍隊圍繞周邊布防,如一枚釘子般插在日軍攻擊西南大后方的前進道路上。比之湘潭緊張但尚算平靜的市面,這里可謂黑云壓城,連空氣中都透著一股肅殺的氣氛。在自亂陣腳的文夕大火③后,全城一片焦土,十室九空,偌大的橘子洲雖仗著湘江庇佑躲過一劫,卻也只剩下了一戶貧苦漁家。丁文昌的爆破作業(yè)在無人干擾的情況下進展順利,僅僅用了幾天時間就打通了地下的熔巖隧道,接下來只需對其內(nèi)部進行簡單的改造就可以了。在他們進行爆破時,那戶漁民家黑黑瘦瘦、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總在附近好奇地東張西望。隧道改造也算是軍事工程,但對方畢竟只是一個少年,而且聽說他家大人身患重病,臥床不起,丁文昌也實在不忍心驅(qū)趕。直到一天夜里,少年偷偷摸進了工地,被值守的警衛(wèi)抓了個正著。丁文昌聽到外面哭聲,剛戴上眼鏡走出帳篷,少年便掙脫警衛(wèi),“撲通”一聲跪在他跟前,聲淚俱下:“我爹不行了,求你救救他!聽外面的人說,你是有大學問的先生,你一定有辦法!”

丁文昌被少年緊緊拽住褲腳,暗自苦笑。他常年在野外考察,日曬雨淋,自然懂得一些治療小病小痛的粗淺醫(yī)術(shù),但也只限于此了。想必現(xiàn)在已是深夜,劃船去城里請醫(yī)生肯定來不及了,少年病急亂投醫(yī)之下才找上了自己。丁文昌動了惻隱之心,俯身替少年擦去了眼淚,答應隨他去看看。

少年的家離隧道口很近,走了幾分鐘后,就見到前方一處河灘淺灣邊拴著條破舊的小漁船,旁邊的臺地上有間簡陋的茅草屋。茅草屋的木門沒有鎖,也確實沒有鎖的必要,少年直接推開它,側(cè)身把丁文昌讓了進去。逼仄的屋內(nèi)四處漏風,連家徒四壁都談不上。燈火如豆,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煤油燈映出了蜷縮在稻草堆中的病人。少年輕輕扶起了父親的上半身,帶著希冀的目光看向丁文昌,但丁文昌只瞧了一眼,便明白他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面色蠟黃,枯瘦如柴,偏偏腹部又腫得老高,還伴有發(fā)熱腹瀉的癥狀。很明顯,他染上了在水邊討生活的人中常見的血吸蟲病,如今拖到了晚期,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

“孩子,你家里還有其他人嗎?”丁文昌不敢直視少年的眼睛,柔聲問道。

“我娘生我的時候就死了,家里只有爹和我了。”或許是年紀太小,又或許是不愿面對殘酷的事實,少年似乎沒聽懂丁文昌話中的含義。

“大夫,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撐不了多久了……”男人掙扎著說道。他有些喘不上氣,胸腔像破風箱一樣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但神志還算清醒。

“魚販子說岳陽那邊的漁民都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了,連小孩都不放過。他們馬上就要打過來了,大夫,你行行好,帶我兒子離開這里?!?/p>

男人臨終前的哀求讓丁文昌無法拒絕。見丁文昌點了點頭,他含著笑,慈愛地撫著少年的頭,喃喃道:“阿木,爹不成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眼中的神采漸漸暗淡了下去,最后如風中殘燭般熄滅了。

“爹!”少年撲倒在父親身上,號啕大哭。丁文昌站在一旁,恍惚間竟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離開英國時,他的兒子剛滿四歲。他義無反顧地回國,妻子卻帶著孩子留下了。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接他們回國安頓的愿望也愈發(fā)遙遠了。一晃就是幾年,兒子這會兒也和阿木一般高了吧?

第二天,丁文昌領著阿木,把那條小漁船拆成了木板,釘成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將阿木的父親安葬在茅草屋旁的岸邊。這是阿木的要求。即使?jié)O船是父親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他也不希望父親死后只能以草席裹身。在內(nèi)心深處,這更是一種對命運的抗拒,他想要有一個和父親不一樣的人生。從這以后,丁文昌身后就多了一個“小尾巴”。雖然只答應過帶阿木離開長沙,但丁文昌可憐阿木孤苦,又觸景生情想到了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兒子,也樂得將他留在身邊,抽空還教阿木識字算數(shù)。

1939年立秋之后,僵持了大半年的戰(zhàn)局風云突變。日本第十一集團軍異動頻頻,相繼往贛北、湘北、鄂南方向大肆增兵。待到九月,經(jīng)過激烈爭論,第九戰(zhàn)區(qū)終于作出了日軍即將進攻長沙的判斷,開始集結(jié)備戰(zhàn)。不到半個月后,贛北日軍率先發(fā)難,向西進犯。佯攻過后,湘北日軍集中兵力,越過新墻河向南猛攻。與此同時,鄂南日軍從東邊繞過新墻河、汨羅江防線,企圖配合湘北主攻日軍將此處守軍包圍。丁文昌雖為學者,但對湘北地形頗為熟悉,更具有豐富的土木工程經(jīng)驗,終于在幾番主動請纓下被編入守軍部隊。臨走前,他特意交代助手照顧阿木,如果自己遭遇不測,立即帶阿木離開長沙。

清晨的橘子洲江霧彌漫,丁文昌登上小船,前往部隊報道。

“丁先生,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以陂僮又薜饶?!”漸漸模糊的水岸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人影,他揮著手,拼命喊道。

“放心吧!我說到做到!”丁文昌心中一暖,向阿木告別。

五、超級大炮

等到丁文昌所在的部隊抵達戰(zhàn)場時,駐守湘北的第十五集團軍雖在新墻河南岸陣地暫時抵擋住了日軍的進攻,卻被上村支隊在營田一帶偷襲得手。日軍第六師團于正面猛攻不休,右側(cè)奈良支隊①不斷施壓,加上從營田源源不斷上岸的上村支隊,第十五集團軍左支右絀,數(shù)個軍陷入三面被圍、一面臨水的絕境。為避免遭日軍圍殲,無奈之下,第十五軍所轄各軍開始分批撤退。日軍則充分發(fā)揮其機動性和紀律性的優(yōu)勢,窮追不舍,如附骨之蛆一般甩脫不得。

至長沙近郊,增援部隊終于趕來,遵照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部的指示,就地實行反包圍決戰(zhàn)。其余各部依據(jù)湖南地勢,左倚洞庭湖,右憑幕阜山,以期間新墻河、汨羅江、撈刀河、瀏陽河遲滯日軍機械化部隊的推進。同時在四河一山間處處布防,層層設卡,不斷牽制和消耗日軍兵力。

丁文昌被編入了工兵營,他的地質(zhì)學知識和土木工程專長在設置阻敵據(jù)點、構(gòu)筑工事時發(fā)揮了極大作用。他總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地形地勢,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組織人員搭建起由塹壕、掩體、堡壘等構(gòu)成的立體防御網(wǎng)絡,不但防御效果突出,還大大降低了將士們的傷亡。一時間,丁文昌成為了軍中紅人,各支部隊爭相邀請他前往駐地指導。丁文昌心系國家,不分黨派、不論級別,均一視同仁,終日冒著炮火在各處陣地間來回奔波。這天,他抵達一處陣地后,連口水都沒喝,就攀上制高點查看工事部署情況。不料,附近一股蟄伏已久的日軍突然開炮,丁文昌來不及隱蔽,只聽到一聲巨響,接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身子一麻,失去了意識。

等到丁文昌醒來時,他已經(jīng)作為重傷員被安全轉(zhuǎn)移到了長沙。那一炮就落在他身旁,四濺的彈片將他轟得遍體鱗傷,其中一塊更是擦過脊椎,幾乎貫穿了背部。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后,外傷恢復得不錯,但左腿膝蓋以下卻始終毫無知覺。那枚彈片雖未奪走他的生命,卻傷到了脊椎附近的神經(jīng),也許今后他都只能依靠拐杖行走了。好在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搏命死戰(zhàn),采取“后退決戰(zhàn)、爭取外翼”方針的中國軍隊粉碎了日軍攻占長沙、消滅第九戰(zhàn)區(qū)主力的戰(zhàn)略目標。日軍損兵折將,不得不退回新城河以北地區(qū),雙方恢復至戰(zhàn)役前態(tài)勢。此戰(zhàn)慘烈至極,比起犧牲的戰(zhàn)友,丁文昌自覺已算幸運,于是剛能下床便堅持坐船回到了橘子洲。

“丁先生!”阿木收到消息,早早等候在渡口,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你的腿怎么啦?”看到丁文昌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樣子,阿木臉色大變,連忙扶住了他。

“不礙事,只是挨了一枚彈片而已。以前老說等仗打完了就帶你去野外考察,這下可能做不到了?!倍∥牟猿暗溃Z氣中難掩失落。

“沒關(guān)系,丁先生,你安心養(yǎng)傷。等我長大了,我給你當拐杖,做助手!咱們同心協(xié)力,一定可以繼續(xù)你的研究!”阿木挺起瘦弱的胸膛,像個大人似的安慰道。

“好,好!”看到他一臉認真的模樣,丁文昌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是啊,科學研究就是一場“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問道之旅,怎么能因為身體上的小小殘疾就消沉放棄呢?多虧了阿木的開導,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而且有他們這樣朝氣蓬勃、樂觀進取的下一代,國家和民族的未來何愁沒有希望?

在阿木的攙扶下,丁文昌扔掉拐杖,兩人倚靠著緩緩前行。一大一小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映照在血色湘江之上,那么溫暖,那么從容。

橘子洲與楊梅洲地下熔巖隧道的改造工程這時候已經(jīng)基本完工了,丁文昌放心不下后續(xù)的維護工作,便留在橘子洲靜養(yǎng)。每日在隧道口與阿木作伴,跟他講些地質(zhì)知識、風土人情,倒也自得其樂。阿木到底是少年心性,總是纏著他講在戰(zhàn)場上的所見所聞。

提到此次戰(zhàn)役,丁文昌不禁嘆息:“我軍參戰(zhàn)兵力雖較日軍多出一倍,士兵傷亡也更為慘重,但若不是戰(zhàn)略得當,又占據(jù)地利,恐怕仍難獲勝。”

“什么?咱們比日本人多一倍,還打不過他們?”阿木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阿木,你還小,不知道戰(zhàn)爭的復雜和殘酷?!倍∥牟龘u搖頭,接著又說道,“雖然我們?nèi)藬?shù)占優(yōu),但武器裝備實在與日軍相差甚遠。據(jù)我在前線觀察到的情況,咱們部隊一個連至多配備兩挺輕機槍,迫擊炮、擲彈筒、重機槍這些只有團以上單位才有。而日軍一個班就有一挺重機槍,一個小隊就能使用擲彈筒,火力對比非常懸殊。更何況日軍還有飛機支援,經(jīng)常深入我們陣地狂轟濫炸,前線戰(zhàn)士對其恨之入骨,卻奈何不得?!?/p>

“那咱們也可以造飛機去轟炸他們呀!”阿木急道。

“哪有那么容易?日本是工業(yè)國,咱們是農(nóng)業(yè)國。就拿最基本的鋼鐵來說吧,戰(zhàn)爭爆發(fā)時日本鋼鐵產(chǎn)量是五百八十萬噸,而我們只有四萬噸。別說我們根本就造不了飛機,就算能造,這點鋼材又能造上多少?光是這次戰(zhàn)役,日本就出動了一百多架飛機,而咱們那些只夠他們零頭的寶貝疙瘩,在之前的戰(zhàn)役中就損失殆盡了?!彪m然在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深刻體會到了雙方巨大的差距,每次說起這些,丁文昌還是痛心疾首。

“對了,丁先生,我記得你之前好像提到過歐陸戰(zhàn)爭①中德國人造了一門巨炮攻擊法國的事。能具體講講嗎?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日本人呢?”

“啊,你指的是‘巴黎大炮吧?”丁文昌最初講到這段歷史時并沒有太當回事,沒想到阿木卻記在了心里,只好耐心解釋道,“在歐陸戰(zhàn)爭中,德國與英法兩國陷入了無休止的塹壕戰(zhàn),經(jīng)過凡爾登、索姆河兩次大戰(zhàn)之后,雖然戰(zhàn)線仍僵持在德法邊境附近,但勝利的天平已經(jīng)開始像英法傾斜了。德軍統(tǒng)帥部為越過英法封鎖,扭轉(zhuǎn)戰(zhàn)局,在德法邊境的克雷彼布置了最新研制的‘威廉大炮,也就是被后世稱之為‘巴黎大炮的巨型火炮。這門巨炮口徑為二百一十毫米,炮管長度超過三十六米,豎直起來比十層樓還要高。每發(fā)炮彈大約一百二十公斤,因為可以將炮彈射入同溫層,減小了空氣阻力,所以它的射程是恐怖的一百三十公里,完全可以從邊境直接打到法國巴黎。如果算上整套作戰(zhàn)系統(tǒng),它的重量超過了三百五十噸,必須先將其拆卸用火車運送至陣地組裝后才能使用,是名副其實的超級大炮?!?/p>

“有了這么厲害的武器,為什么德國最后還是輸了?”阿木疑惑不解地問道。

“戰(zhàn)爭的勝負從來不是靠一兩件先進武器決定的,更何況‘巴黎大炮盡管在工程學、彈道學上走到了當時科技的最前沿,它的實戰(zhàn)效果卻很差。主要原因在于它的炮彈太大,往往才發(fā)射幾炮就把炮管磨損得不成樣子,射擊精度下降過快,必須大費周章重新更換才行。從性價比的角度來講,‘巴黎大炮是遠遠比不上飛機的。”

“我們現(xiàn)在造不了飛機,不應該試試這個嗎?”阿木還不死心,繼續(xù)追問。

“沒用的?!倍∥牟嘈Φ?,“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我們的工業(yè)水平也比不上當年的德國。況且我們?nèi)缃竦木置娓觾措U,德法至少互為攻守,戰(zhàn)線推進是很慢的,而我們正面戰(zhàn)場對日軍只能采取守勢,用空間換時間。以我們的技術(shù),最多造出縮小版的‘巴黎大炮,但把它拉到新墻河南岸,恐怕還來不及發(fā)射就被日軍發(fā)現(xiàn)并摧毀了?!?/p>

“如果真要通過這種方式彌補我軍遠程火力不足的問題,我估計這門超級大炮安全的部署位置至少要退到長沙。長沙距離新墻河就有一百多公里,這意味著要攻擊到日軍在新墻河以北甚至更遠的陣地,它可能比‘巴黎大炮還要龐大。天啊,簡直是天方夜譚!”丁文昌想了想,又補充道。

“好吧,那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卑⒛咎岢龅南敕ū欢∥牟饤l否定,不禁有些灰心,悶悶不樂地撿起一塊石子,用力扔了出去。

“嗒,嗒……嗒……”石子被扔遠了,好像落入了什么地方,傳來空洞的回聲。

“等等!”丁文昌聽到聲音,似乎想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頓。但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左腿的傷勢,一下子摔倒在地。阿木想去扶他,卻見他不以為意,坐在那兒仿佛入定了般一動不動。

阿木和他相處有一段時間了,知道這是丁先生在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時才會有的表現(xiàn),便安靜地等在一旁,不去打擾。

過了好一會兒,丁文昌終于動了。他的聲音因興奮止不住地微微發(fā)顫,“阿木,你說得不錯,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超級大炮……根本不用擔心制造的問題……現(xiàn)成的炮管,就在眼前!”

他拉著阿木向石子消失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沖了幾步,推開一片蘆葦后,偌大的熔巖隧道口,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

六、沉洲之戰(zhàn)

丁文昌的計劃堪稱瘋狂,在最初的激動過后,連他自己都對其可行性產(chǎn)生了懷疑。但數(shù)次詳盡計算的結(jié)果顯示,它雖然有較大的難度和風險,但在現(xiàn)有的工程條件和技術(shù)支持下是完全有可能實現(xiàn)的。當前空軍幾乎全軍覆沒,陸軍重武器奇缺,這不失為一條絕地反擊的良策!

光有計算結(jié)果顯然無法說服當局,丁文昌可不是只會紙上談兵的書呆子。為了充分論證計劃的可行性,確保形成具體的作戰(zhàn)方案,他不惜拖著殘疾的左腳,在阿木和幾個助手的協(xié)助下,反復進出熔巖隧道,終于成功地繪制了完整的隧道網(wǎng)絡圖。和之前探洞時留下的初步印象一致,網(wǎng)絡圖證實了這個地下熔巖系統(tǒng)主要由那條主隧道構(gòu)成,分支隧道并不算多,長度也比較短。這一特征使得在改造隧道的過程中只需要進行簡單的封堵和加固作業(yè)就可以得到一條密封性良好、內(nèi)徑巨大且長度驚人的“炮管”了。當然,熔巖隧道壁的強度肯定無法與鋼制炮管相提并論,但比起“巴黎大炮”三十六米的炮管,熔巖隧道的長度足足是它的一千多倍!也就是說,借助這條恢宏壯闊的天然炮管,即使炮彈的體積和重量大到空前絕后的地步,單次引爆當量也不用太大,完全可以采取分段多次引爆的方式,既達到了給炮彈加速的目的,洞壁又不至于在超出極限的壓力下垮塌。不過引爆點的設置頗為講究,必須極其精確。因為隧道再怎么平緩,也不可能是一條百分之百的直線,每次引爆不但要給炮彈加速,還需要在關(guān)鍵節(jié)點修正炮彈的彈道,保證它不在炮管內(nèi)“炸膛”,是真正的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這也難不倒丁文昌,當年他出國留學之所以選擇地質(zhì)學專業(yè),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通過地質(zhì)研究為國家尋找發(fā)展所需的各種礦產(chǎn)。也正是為了開山找礦,他對定向爆破的使用可謂駕輕就熟。

現(xiàn)在唯一的難點就是如何調(diào)整炮彈發(fā)射的角度了,畢竟熔巖隧道可不像“巴黎大炮”一樣擁有渦輪驅(qū)動的旋轉(zhuǎn)底座。丁文昌冥思苦想了許久,終于在留學時的一段往事中找到了靈感。那是他與一位美國同學的短暫交流,他們不在同一專業(yè),原本并不相識,但在一次校園辯論中,兩人一致認為日本有稱霸太平洋的野心。大部分英國同學對這一觀點不以為然,他倆卻因此結(jié)下了友誼。那位美國同學學習的是船舶設計,他曾預言,未來海權(quán)的爭奪必定是以航空母艦為核心、以艦載機為攻擊方式的??樟Ⅲw作戰(zhàn)。換言之,艦載機的作戰(zhàn)能力將是左右戰(zhàn)爭勝負的關(guān)鍵。他據(jù)此提出了一個設想,即航母應通過減少滑躍甲板面積,騰出更多空間停放戰(zhàn)機來提升戰(zhàn)斗力。那么戰(zhàn)機如何起飛呢?他認為有兩個研究方向,一是垂直升降的新型戰(zhàn)機,二是艦載的戰(zhàn)機彈射裝置,其中彈射裝置又應以電磁彈射為突破口。

畢業(yè)以后,這位同學返回了美國,丁文昌與他的聯(lián)系也就中斷了。在丁文昌看來,艦載機決定航母作戰(zhàn)能力一說確有其獨到之處,但垂直升降的戰(zhàn)機和艦載電磁彈射裝置就過于超前了,當時給他的感覺就像凡爾納小說中的“鸚鵡螺號”一樣。但現(xiàn)在,他要做的只是讓炮彈在出膛時發(fā)生一定角度的偏轉(zhuǎn),這比在航母上將戰(zhàn)機彈射起飛的難度要小得多!

就在丁文昌潛心研制超級大炮時,日軍又接連發(fā)動了兩次湘北戰(zhàn)役。其中一次因為防御部隊的電報被日軍提前截獲,加之指揮失當,長沙城一度失守。好在攻城日軍補給不利,不久后便主動退去。之后第九戰(zhàn)區(qū)吸取了前兩次戰(zhàn)役的經(jīng)驗及教訓,在第三次戰(zhàn)役中給予日軍沉重打擊,收獲了一場大勝。捷報傳來,長沙全城歡騰,處處張燈結(jié)彩。一片勝利的喜悅中,唯有丁文昌仍然保持著清醒,他敏銳地意識到,日軍在長沙只是一時受挫,在夏威夷和菲律賓,他們連續(xù)重創(chuàng)美軍,席卷東南亞的勢頭已經(jīng)不可阻擋。雖然憑借雄厚的工業(yè)基礎,美軍恢復元氣后多半可以奪回西太平洋的控制權(quán),但到了那個時候,打通中國與東南亞的大陸交通線將是日本唯一的選擇,長沙必將面對日軍孤注一擲的瘋狂進攻!

事不宜遲,丁文昌以最短的時間完成了電磁偏轉(zhuǎn)裝置的設計,并將整個方案通過上級報送給了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部,希望工程能在駐軍的配合下盡快完成。然而收到的回復卻給了他兜頭一盆冷水。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部認為,最近的勝利表明我軍已經(jīng)找到了克制日軍的方法,保持現(xiàn)狀即可守住長沙,根本不需要什么超級大炮。丁文昌萬萬想不到會是這種結(jié)果,怒火攻心下不顧助手勸阻趕往湘潭,聯(lián)絡了接應的同志,試圖通過其他辦法引起更高層的關(guān)注。誰知剛到湘潭,又傳來一個壞消息:于洞庭湖周邊活動的游擊隊近日在湖北監(jiān)利丁家洲意外遭遇了一支日軍小隊,這支日軍人數(shù)不多,但從著裝來看軍銜都不低。游擊隊以為是落單的日軍士官觀摩團,便發(fā)起了攻擊。出乎意料的是,這支“觀摩團”戰(zhàn)斗力不低,更奇怪的是那些士官都在拼死掩護一個像是軍醫(yī)的人撤退。那人逃之夭夭后,游擊隊將這一情況上報。經(jīng)曾在東北活動的同志指認,他正是臭名昭著的石井四郎。有確切的證據(jù)顯示,此人在東北一手策劃了用勞工、戰(zhàn)俘充當活體工具的細菌試驗,手段之殘酷簡直駭人聽聞。

石井四郎①為何要秘密離開東北來到湖北監(jiān)利?難道,他還要在這里新建一座生化武器基地?!想到這里,丁文昌驚出了一身冷汗。湖北監(jiān)利,與湘北重鎮(zhèn)岳陽隔長江相望,這座生化武器基地針對的就是長沙啊!

形勢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在上級的支持下,丁文昌在報紙上連發(fā)數(shù)文,痛陳驕兵必敗的道理,提醒湘北守軍加強防備。在他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部終于重視起了這個問題,隨即派出兩個工兵連供丁文昌調(diào)度。得此強援,丁文昌頓覺如虎添翼,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建造超級大炮的工程中。他指揮工兵連首先平整了楊梅洲的熔巖隧道入口,并向內(nèi)鋪設了一條與地下礦井類似但寬上許多的簡易鐵軌,一直延伸到隧道轉(zhuǎn)為平緩的部分。軌道車車輪制成內(nèi)凹狀,使之在高速運行中也不易脫軌。軌道車上焊有一枚圓柱形的火箭,是丁文昌仿照湖南瀏陽的“竄天猴”②設計的。這枚巨型火箭共分三節(jié),從頭到尾依次為彈頭、引爆部和推進部。發(fā)射時,推進部內(nèi)的火藥首先被引燃,劇烈的噴發(fā)推動軌道車高速前進。即將到達軌道終點時,推進部耗盡,激發(fā)引爆部,烈性炸藥產(chǎn)生的定向沖擊波將直徑接近1米的球形彈頭拋出,至此就完成了炮彈的第一次加速。此后通過在熔巖隧道內(nèi)精心布置的近百個引爆點的反復加速和彈道修正,炮彈射出橘子洲隧道出口時的初速將達到恐怖的1600~1700米/秒。在臨近隧道口最后幾十米的洞壁內(nèi)側(cè),密密麻麻地繞滿了通電線圈,炮彈彈殼采用磁性材料制作,穿過線圈時便帶上了電。最后,沿隧道口一周建造的多個塔形通電樁構(gòu)成了一個復雜的電磁方陣,預先設定好參數(shù)后,就可以對炮彈施加攻擊目標所需的偏轉(zhuǎn)。

工程在丁文昌的全力推進下很快就完工了。將這門超級大炮的性能參數(shù)一一列出,計算的結(jié)果顯示,每開一炮,不包括炮彈內(nèi)炸藥的威力,僅靠其質(zhì)量所產(chǎn)生的巨大動能就足以摧毀一座小型軍用機場!丁文昌喜出望外,如此一來,萬事俱備,只待目標確認了!

就在丁文昌急不可待之際,滲透到監(jiān)利的游擊隊再次傳來至關(guān)重要的情報,日軍已經(jīng)完成了在監(jiān)利丁家洲的機場擴建工程。但不同尋常的是,機場擴建過程中傾倒的土方多得離譜,絕不是修建幾條飛機跑道就可以產(chǎn)生的。與此同時,一些身著防護服的人員開始行蹤詭秘地出現(xiàn)在機場附近,游擊隊數(shù)次盯梢,都沒能確定他們最終去了哪里。丁文昌心中隱約猜到了什么,但超級大炮的啟用過程非常復雜,又無法轉(zhuǎn)移,正式投入實戰(zhàn)前肯定還需要進行試射,真正能用于攻擊目標的發(fā)射窗口實際上非常小,他必須珍惜每一次開炮機會。為此,他又耐著性子等了十多天,終于通過陸續(xù)收集到的零星情報交叉印證了之前的推測。日本人新建造的生化武器基地,就位于監(jiān)利丁家洲擴建的機場跑道地下!連丁文昌也不由得感嘆日本人實在是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他們先以擴建機場跑道的名義掩蓋了興建地下生化工廠的真實目的,而位于機場地下的生化工廠,不但隱蔽性極佳,退可依托機場進行防御,進還能將其制造的生化武器直接裝載到執(zhí)行轟炸任務的戰(zhàn)機上。屆時,不僅是長沙,整個湖南,乃至是長江以南的國土都將籠罩在細菌的陰影之下。

這些喪盡天良的侵略者!丁文昌暗自握緊了拳頭,你們的報應來了,等著承受從天而降的雷霆一擊吧!

目標已經(jīng)鎖定了,丁文昌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超級大炮的試射。雖然建造超級大炮的靈感源自于阿木,但因為保密的需要,工程開始后丁文昌就沒再向他透露過相關(guān)信息。阿木也非常懂事,從不追問什么,照常陪伴在丁文昌身邊,每隔一段時間,就坐船到長沙城內(nèi)為他采購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

超級大炮第一次試射完成時,阿木剛剛從城內(nèi)返回。一踏上橘子洲,他就感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諝庵袕浡瘫堑南鯚熚叮酝S處可聞的蟲鳴鳥叫也消失了,整座小島仿佛墜入了另一個世界,安靜得可怕。他心里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慌忙向隧道口跑去。在隧道口附近的一處高地上,阿木發(fā)現(xiàn)了丁文昌,他正興奮地大喊:“成功了!試射成功了!”絲毫沒注意到走近的阿木。

“丁先生!我回來了!”見丁文昌安然無恙,阿木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沒想到丁文昌聽到他的聲音突然臉色一變,手足無措地呆立在原地,好像不敢面對他似的。

“丁先生,你怎么……”阿木正想問丁文昌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眼角余光無意間掃過高地下方,后面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他的家,那座破舊的茅草屋,連同安葬他父親的河灘,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阿木……對不起,我知道你很難過。”丁文昌一改往日出口成章的作風,滿懷愧疚地解釋道,“這次試射總體來說很成功,但最后幾個爆破點的裝藥量略多了些。那片河灘是泥沙堆積形成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不太穩(wěn)定,爆破的余波造成了塌方……這是我的疏忽。”

“別說了,我聽不懂,也不想聽!”阿木滿眼淚花地大喊道,“我不管你們來洲上做什么,但這是我的家??!我爹都死了,你們還不讓他安生!”

“阿木,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嗎?”丁文昌語氣一頓,緊緊抓住阿木的手問道。

“什么?”阿木一時間忘了掙扎,不明白丁文昌為什么突然這樣問。

“他得的是血吸蟲病,是被水中的血吸蟲寄生導致的。這種病,但凡衛(wèi)生條件好一點兒、老百姓日子過得好一點兒的地方都不會有!我們?yōu)槭裁匆蛘蹋恳驗椴话讶毡救粟s走,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會永遠沉淪在饑餓和貧困中。我們必須贏得這場戰(zhàn)爭,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建立一個嶄新的國度,大家生活好了,你父親的悲劇才不會重演!”

兩行熱淚從丁文昌眼中流了下來,他哽咽道:“阿木你知道嗎,我也感受過失去親人的痛苦。為了回國,我拋妻棄子,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他們了。但我不后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我們民族的底線,為了打贏這場仗,別說這片河灘,就算炸沉整座島,我也在所不惜!到了那個時候,我會留在這里,守護它到最后一刻!”

阿木從未見過丁文昌如此動情的樣子,也不知道原來在他心底還壓抑了那么多的痛苦。但這番話仿佛一瞬間讓自己長大了,從今往后,他開始懂得了什么叫責任。

經(jīng)過這次推心置腹的交流,丁文昌也就不再向阿木隱瞞超級大炮的各種細節(jié),所以當阿木提出希望親眼看到超級大炮下次發(fā)射的景象時,他也欣然應允。幾天后,丁文昌得到了確切的消息,試射的炮彈落入了洞庭湖,離他設計的落點只有不大的誤差。爆炸的威力也令人滿意,激起的巨浪還碰巧掀翻了一艘日本運兵船。當?shù)厝哲姶鬄榫o張,立即派出了戰(zhàn)機偵查,卻沒找到中國轟炸機的一點影子。受此影響,監(jiān)利丁家洲的日軍也明顯加強了戒備,但他們又怎么會想到,攻擊來自千里之外的橘子洲呢?

轟炸丁家洲地下生化武器基地的準備工作很快就做好了。丁文昌根據(jù)試射積累的數(shù)據(jù)和經(jīng)驗調(diào)整了爆破點的裝藥量和電磁方陣的功率。在發(fā)射之前,他特意叫上阿木和他一起來到了那處高地。

“大炮發(fā)射時的聲音非常嚇人,你好好待在我身邊,不要害怕,也別亂跑,一切聽我指揮,知道嗎?”丁文昌叮囑道。

“好的,丁先生,你放心!”阿木點點頭,和丁文昌一起席地而坐。

七、終 章

清晨和煦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慢慢驅(qū)散了江邊濕冷的寒氣。時間好像變得格外漫長,這一切,不會是一場夢吧?阿木正胡思亂想著,身邊的丁文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說道:“來了,捂住耳朵?!?/p>

說時遲那時快,地下傳來了一陣密集的“隆隆”巨響,好像一列火車拉著汽笛疾馳而來。緊接著四周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整座小島仿佛都化為了江中顛簸不定的一葉扁舟。一群水鳥飛出蘆葦蕩,以往整齊的隊列被突如其來的異象驚得七零八落。再看看百來米外的隧道口,其中隱隱透出紅光。屹立在周邊的通電塔發(fā)出了刺耳的嗡鳴聲,在被加熱般擾動的空氣中微微扭曲,好像是地底的巨人在蠕動手指撥弄著看不見的琴弦……一個黑色的球體驀地出現(xiàn)在隧道口,如同來自冥界的幽靈,黑得那么純粹,帶著令人不可名狀的威懾力。這就是超級大炮的炮彈嗎?阿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生怕錯過了什么??删湍敲匆粍x那,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只留下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丁文昌顯然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拉著阿木蹲下,避開接踵而來的熱風。等到隧道口冒出的濃煙漸漸散掉后,才重新站了起來。

結(jié)束了嗎?阿木看到丁文昌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果然,第二天負責監(jiān)視丁家洲日軍動向的同志就傳回了令人振奮的消息。只一擊,炮彈就洞穿了機場跑道,造成了地下空間的大規(guī)??逅?。隨之而來的爆炸更引燃了機場配置的地下油庫,大火在丁家洲燒了一天一夜,沾染著鮮血和罪惡的生化工廠終于付之一炬。事后,游擊隊給丁文昌送來了幾枚在現(xiàn)場拾獲的炸彈。這幾枚炸彈還沒來得及安裝引線,看起來是剛剛出產(chǎn)的半成品。雖然大火已將它們燒得漆黑,但丁文昌還是一眼看出,它的材質(zhì)不是常用的金屬,而是陶瓷。拆開外殼,彈腔內(nèi)只有少量炸藥,卻滿是跳蚤的尸體。可以想見,如果將這種炸彈投入實戰(zhàn),攜帶致命病菌的跳蚤將在人口稠密的地區(qū)迅速擴散開來,造成無法預計的后果。

接下來的兩年時間,長沙迎來了難得的寧靜。躲避戰(zhàn)火的市民陸續(xù)返回,商業(yè)漸漸恢復,城市開始重新煥發(fā)生機。阿木也在這段時間里長成了一個挺拔的青蔥少年,但他卻看著丁先生一點點地衰老下去。他的精氣神在超級大炮的轟鳴聲中如炙熱的巖漿一般噴發(fā)著,又隨著大炮的沉寂化為虛無。阿木曾不止一次地追問過,既然超級大炮僅僅攻擊一次就取得如此輝煌的戰(zhàn)果,為什么不增加它的使用次數(shù)?丁先生表情凝重,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后卻徒留一聲嘆息。

一天夜里,阿木醒來小解,看到一個黑影艱難地向隧道口的方向走去。看他跛行不便的樣子,除了丁先生還能有誰?阿木默默跟著他的身后,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爬上了曾經(jīng)帶阿木觀看超級大炮發(fā)射的高地。

皎白的月光下,丁文昌的背影顯得那么孤獨,他就那樣默默坐著,看著已經(jīng)雜草叢生的隧道口。不再發(fā)出嗡鳴聲的通電塔影影綽綽,像一塊塊墓碑,祭奠著這項驚天動地卻又無疾而終的工程。

阿木有些心酸,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想勸他回去,別在夜里著涼,卻看到丁文昌已是淚流滿面。

“阿木,我錯了啊。我一直以為,我們打不過日本人,是因為武器裝備太落后了……可再先進的武器,不也需要人來操作嗎?”

阿木震驚于丁文昌此刻的脆弱和絕望,在他眼里,丁先生一直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者,是什么把他逼成了這個樣子?

“國民政府覺得日本人在太平洋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了,與其使用耗費巨大的超級大炮,不如靜待外援,讓美國人來收拾殘局!可他們知不知道,窮途末路的日軍才是最危險的,這樣下去,長沙遲早是守不住的!”

丁文昌的話讓阿木心驚肉跳,但沒想到僅僅幾個月后竟一語成讖。1944年5月開始,日軍開始集結(jié)重兵自河南發(fā)動進攻,國民政府一路潰敗,至6月19日,長沙終告失守①。

炮火連天中,長沙宛如人間煉獄,阿木跳上丁文昌上級派來接他們撤走的小船,把手伸向岸邊,卻抓了個空。

“丁先生,快把手給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用盡渾身的力氣喊道。

“阿木,你忘了我以前說過的嗎,我不會走!”江風吹亂了丁文昌已經(jīng)變白的頭發(fā),但阿木發(fā)現(xiàn),丁先生佝僂的背,又重新挺直了起來。

“求求你,丁先生,我們一起走吧!待在這兒你會沒命的!”阿木急得發(fā)瘋,想要沖下船,卻被人死死拉住。

“阿木,別擔心我。超級大炮馬上就要進行最后一次發(fā)射了,我必須留在這里!這次的當量已經(jīng)超過了隧道理論上能承受的極限,但不管怎么樣,我必須試一試,就算失敗了,我也不可以把它留給日本人!”丁文昌瘸著腿,聲音嘶啞,卻像一位赤手空拳面對野獸的戰(zhàn)士,那么的斬釘截鐵,散發(fā)著頂天立地的力量。

“丁先生,我們會贏的,我們一定會贏的!”船已經(jīng)開了,阿木趴在船邊,聲嘶力竭地向岸邊漸漸模糊的身影哭喊道。

“我也相信這一天一定會來,到時候,希望你們還能記起我,記起這項偉大的工程!它的代號是——‘江之怒!”

后記:

2019年,馬伯庸的《長安十二時辰》大火出圈,我常年混跡的一個科幻迷平臺便將當期的寫作主題定為“××二十四小時”。無視群主的發(fā)散式思維,大家將“××”認定為某個城市,而我自然想到了湘江岸邊的故鄉(xiāng),那座曾經(jīng)誕生過偉人和先烈的小城。江中的楊梅洲,早些年除了一座停產(chǎn)已久的船廠外幾乎未做開發(fā)。孩子們在破敗的廠房和茂密的藤蔓中跑跳、追逐,累了就四仰八叉地就地躺下,感受著這片廢土的寂靜與新生。那時的我便想,這里會不會隱藏著一條秘密通道,如果有它又會通向何方?

于是,我決定把它寫出來。

不過理所當然的,唯一不會拖延的就是拖延本身。直到一年后,我才開始慢騰騰地動筆。起因是我讀到了汪曾祺先生的《炸彈和冰糖蓮子》,這篇小短文中描述了一個廣東學生,于轟炸中泰然自若,享用冰糖蓮子,臨了不忘爆出一句方言粗口表達對日本侵略者的不屑,頗有古時狂士之風。這種性格,與執(zhí)拗頑強的湘人何其相似!抗日時期,戰(zhàn)線在湖南相持拉鋸,可謂血染湘江。于是,這個故事在我腦海中慢慢成型。故事的主人公丁文昌,原型來自于我國地質(zhì)科學的奠基人之一丁文江,他于1936年在湘潭譚家山煤礦考察時意外去世。而“昌”這一字之差,從主人公不惜以身殉國的選擇看,讀者朋友們也能猜到源自何處吧?

當然,這僅僅只是一個故事,我們也完全不需要用想象來給予自己勇氣。因為在真正的歷史時空中,我們的先輩并沒有一門扭轉(zhuǎn)乾坤的巨炮,仍然贏得了勝利。那么,在如今“內(nèi)卷”的世界中,我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責任編輯:拉 茲】

作者簡介:

海漄,勤奮的金融工作者,資深磁鐵和怪談愛好者的奇妙混合體,心中有夢的撲街科幻寫手。多年前因《吞食者》和《餓塔》入坑。相信宇宙很大,生活更大,而科幻總會讓我們有緣再見。作品發(fā)表于《中華文學選刊》等平臺。

①即日本發(fā)動的意圖占領我國東北的九一八事變。

①也稱為“喀斯特地貌”。

①約6500萬年至今。

②約2.5億~6000萬年前。

①迄今為止世界上已探明的最長熔巖隧道是夏威夷的卡祖穆拉洞穴,長達60余千米,探明時間為1966年,比本文發(fā)生的時間要晚。

②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國民政府為適應戰(zhàn)爭形勢所作的戰(zhàn)區(qū)劃分,第九戰(zhàn)區(qū)主要負責湖南全部,江西和湖北部分地區(qū)的防務。

③國民黨為防日軍占領長沙制定了焦土政策,卻在1938年11月13日意外提前啟動,導致長沙城區(qū)基本被焚毀。

①日軍在二戰(zhàn)中根據(jù)戰(zhàn)爭形勢組建的臨時編制,一般以長官姓氏命名,人數(shù)在不同時期波動較大,文中出現(xiàn)的上村、奈良支隊共約五萬人。

①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①731部隊的創(chuàng)始人,曾于1939年在岳陽出現(xiàn),建立所謂的“給水防疫部隊”。

②一種利用火箭原理制作的鞭炮,湖南瀏陽是著名的鞭炮之鄉(xiāng)。

①即豫湘桂大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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