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霞
不是還有三公嗎?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從大有的腦海里閃過。這閃電帶來的不是疾風暴雨,是隱隱約約的希望,就一會兒,十幾分鐘的事,兩千元就到手了,學娃的學費,還有油鹽錢都解決了……
老婆香還在哭,哭得真慘,那眼淚,像開閘的洪水,從窄窄的臉頰上滾落下來,不做絲毫的停頓,哭聲像臺風呼嘯過屋頂,凄惶得很。大有一骨碌起來跑到她身邊,壓低嗓門吼道:“別哭了!現(xiàn)在你終于不用再伺候爺爺了!”香卻哭得更兇了,那種撕心裂肺的傷心,絕不是偽裝出來的。大有望著窗外,不遠處重重疊疊的青山,在薄薄的月色中,像一只只蹲著的巨獸,仿佛要把一切吞沒掉。
山里人恨這山,就是這一座座像利劍一樣插入云霄的山,讓那些鮮鮮的棗、軟糯的柿子、脆脆的蘋果運不出去,爛在自家的籮筐里。它們剛收下來,大伙舍不得吃掉,指望果販子過來,然后換成錢。那些遠道而來的果販子,是城里人的孫子,在這山溝溝里,卻搖身變成了大爺,比大爺還拽味。他們開著一輛小型東風車,車斗不會很大,一次能收下的果子也就三四千斤??蛇@山里的土地種啥發(fā)啥,一顆蘋果核,無意中丟棄在門前的土里,來年也會長出一棵小苗來,你還沒來得及認清它的模樣,它便不拿自己當外人了,才三幾年工夫,在你門前掛果子,一結(jié)就是幾百斤。山里人在驚喜的同時,也非常無奈,果子多意味著供過于求,最后只好賤賣。
有一年,大雪封山,一位身材矮小、長相猥瑣的中年人,戰(zhàn)戰(zhàn)驚驚地開著東風車上山,一聽到車聲,全村人都爭著搶著將籮筐往外挑,生怕遲到,人家就不要了。一個個在蕭索的寒風中,攏著袖子,臉上堆砌起來的笑意,將臉都撐變形了。那果販子從這頭走到那頭,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只只果筐,而是列隊歡迎他的士兵,那裝模作樣的姿態(tài),也像一位凱旋的將軍。鄰居二嫚主動出擊,一把拉住那果販子,嬌滴滴地說:“大哥,這天寒地凍的,先去俺家喝杯熱酒暖暖身子!”二嫚雖不好看,但一嬌一嗔的,頗有幾分嫵媚的樣子,像《西游記》里想盡辦法吃唐僧肉的女妖精,那果販子可能從來沒受過這等待遇,去二嫚家待了一夜,次日就收走了二嫚家所有的果子……
想到二嫚,大有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這女子勢利眼嘴巴大見好就上有便宜就占,這事兒要是讓她知道了,可不得走漏風聲,還不知道她會整出啥幺蛾子。大有再次壓低嗓門沖香吼道:“哭喪啊!”香一邊哭一邊還嘴道:“就是哭喪!我不哭,別人咋來隨禮!爺爺你早不走晚不走,咋偏偏這時候走呀……”香愣是哭成了詠嘆調(diào),頗有一唱三嘆的氣勢。大有實在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躥到香的面前,伸出鐵扇似的巴掌,用力甩在她的臉上,香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她以為大有嫌她沒伺候好爺爺,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拉開了扯著嗓子的架勢,大有一把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嘀咕了一陣……女人的眼神活泛起來,像一條上岸缺氧又被扔進水里的魚。
硬板床上躺著大有的爺爺,爺爺這輩兄弟三人,都是長命的。爺爺今年一百零五歲,從他一百歲起,縣上的干部就開始關(guān)注起這個老壽星,連續(xù)幾年爺爺?shù)纳?,不是縣長就是書記過來慰問,最起碼也會來個秘書代勞,由鎮(zhèn)長陪著,探望這位百歲老人。人老了果然是個寶,大有從來沒想到,爺爺在有生之年,居然能為這個家做出這樣巨大的貢獻:一束鮮花,一個紅包,一個幾層的大蛋糕。那蛋糕比雞蛋好吃多了,大有切開蛋糕,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塊,給二嫚家的小子送去,這女子厲害著呢,來年賣山果,說不定因這蛋糕的情分,她會伸手幫襯一把。
九月初八老爺子的生日,二嫚記得比自個老娘的生日都清楚。進進出出中,二嫚問幾次了:“今年那些領(lǐng)導還來吧?”大有帶著幾分矜持拿捏著含糊答道:“誰知道呢?人家領(lǐng)導忙,可不比咱們!”大有心里是有底的,去年明縣長親臨,走之前握著大有的手使勁抖了幾抖:“好好照顧老人家,這樣的壽星全國也沒幾個?!备袅税雮€月,村長從鎮(zhèn)上領(lǐng)悟精神回來,舉著一張報紙,興沖沖地找大有,說:“上報了,你家爺爺上報了!”報紙上刊登的是重陽節(jié)專版,一群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圍著百歲的爺爺,眾星拱月一般,這十里八鄉(xiāng),誰有這樣的榮耀?最實在的,還是臨走前那個厚實的紅包,連村長都有幾分眼紅了。
大有摸進里間,昏暗的燈光下,爺爺像睡著了一樣,爺爺是與老父親相會去了。老父親走了幾十年,爺爺卻硬生生將自己活成了一棵老古樹,一百零五歲,離生日還有三天,這棵老樹終于活得不耐煩了?!盃敔?,你就不能再等三天呀?”大有摸著爺爺逐漸變涼的手,那手青筋虬起的模樣,活像一段老樹皮,他摸了摸爺爺凹陷的雙頰,盡力合攏他微張著的嘴。香也窸窸窣窣地湊到面前,大有想著爺爺一個星期前起病,就因為受了寒,老人開始咳嗽,引發(fā)了身體的老傷。大有伸出腳來,狠狠地踹了一下香,他提醒過她給老人加條厚被子,她卻忙著去采山藥材,結(jié)果忘記了。大有看了看香憔悴的臉,嘆了一口氣。
大有兩口子一直忙乎到半夜,他們先給爺爺梳洗,然后換上衣服,這些都是提前準備好了的。他們不敢放鞭炮,老人歿了,村里的風俗是要大哭,燒香燒紙放鞭的,好讓老人走得穩(wěn),還要請族人幫忙抬上山……
大有在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就不敢聲張了。他和香抱著爺爺,挪進了后院的一間偏房,點了一盞豆亮的油燈,那燈將夫妻倆的影子倒照在墻上,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詭異。“通知學娃嗎?”香問了一聲。學娃是大有和香的兒子,正在鎮(zhèn)上讀書呢?!叭旌笸ㄖ?!”大有特別有主意。
天邊幾點星星蒙昧地眨著眼睛,大有和香一前一后向三公家走去,初秋的夜有幾分涼,香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但白天里還是有幾分熱的。她喃喃道:“會不會發(fā)臭呀?”大有回轉(zhuǎn)身:“閉上你的臭嘴!”香不敢吭聲了。
三公的屋與大有家隔著十來分鐘的路程,清清冷冷的月色下,山的樣子、樹的樣子倒映在月地上,像張牙舞爪的怪物。香緊跟著丈夫大有,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晚上,她老是覺得害怕和心慌,三公家的阿黃狂吠了起來,狗總是這樣,喜歡虛張聲勢,以顯示自己的盡職盡責。“瞎了你的狗眼!”大有恨恨地罵道。
屋內(nèi)漆黑一團,九十多歲的三公早睡了,人老了,白天黑夜對于他們來說,似乎沒有界限,人老了,連模樣都成了一個版本:枯樹皮一樣的臉,昏濁的眼,半閉半合著,臉頰削瘦得嚇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仿佛永遠在趕一段長長的山路。三公是爺爺?shù)挠H兄弟,還有二公,二公前兩年走了。三公跟孫子三有住一塊,大有、二有、三有,各家男丁單薄,三個堂兄弟,如同一個藤蔓上的三個瓜,一串串地結(jié)下來,透著熱乎乎的親熱,如同一鍋剛出籠的饅頭。終究是沒出五服,血管里流淌著的血液至少有一半是相同的,所以,對于接下來需要三公幫忙的這件事,大有充滿了自信。不過,想想躺在床上的自家爺爺,他的心里還是充滿了凄然,他就這樣被孤零零地放在偏房里,沒有鞭炮,沒有香紙,讓他走得寂寞而冷靜,人走該是有靈魂的,爺爺回頭看看自己的樣子,心里會不會感到悲愴?可想到學娃,大有的心硬了硬,他伸出手,拍了拍三公家那扇厚實的木門。
“嘭嘭嘭……”拍門聲在這深夜里格外刮人耳膜。“誰呀?”三有警覺地喊了一聲。“大有,你大有哥!”一盞昏暗的電燈“啪”地拉亮了,然后是趿拉鞋子的聲音,門“吱”地打開了,三有探頭探腦地向外看,大有便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大有來不及坐定,便迫切地說:“你大爺爺歿了!”三有連忙轉(zhuǎn)身進房,拿一盞手電,披上外套,“我去看看!”說著,他立馬紅了眼眶,自己的父親走得早,小時候也沒少給大爺爺添麻煩。“咳!咳!咳!”一聲接著一聲的咳嗽聲從三公的房間里傳出來,大有朝那房間望了望,這咳嗽聲與爺爺多像呀,畢竟是親兄弟。大有一把拉住三有:“大爺爺歿的歿了,你哥現(xiàn)在碰到坎了……”三有奇怪地望著大有,看看自己家徒四壁的家,難道大有哥要借錢?想到這,他真有幾分為難,自己前幾天是賣了一只豬,收入八百元,給兒子喜娃送去了三百元,還了一百多元的豬本,剩下的都是賬呢。三有搓了搓手,心里想,除了借錢,別的都好說。大有看著三有忐忑不安的樣子,急急地壓低嗓子開了口,三有聽了大有的話,立馬拍著胸脯保證道:“我后天就將爺爺送到你家去!這個忙我?guī)投?!”大有和香千叮囑萬吩咐:“兄弟呀,千萬別走漏了風聲,千萬!”
大有和香走后,三有連忙關(guān)上大門,回到暖暖的被窩里。老婆蘭掐了他一把,斜眼睨著他:“大晚上的,大有哥找你干嗎呀?”瞞誰三有也不會瞞著自家媳婦:“大爺爺歿了,哥找咱們借爺爺。”“不借,送給他養(yǎng)!”蘭說?!按鬆敔敋{了,我們明天得過去幫忙,早點睡吧!”三有將手放在老婆的奶子上,蘭連忙撥回男人那只不老實的爪子。
三有睡不著了,索性攬著蘭,將大有哥的打算和盤端了出來,蘭“呼”地就坐了起來,她指著三有的鼻子罵道:“你答應啦?你腦子進水了?人家拿錢拿物,你得到什么好處了?你還得賠上自己的謫親祖宗,這一移來一移去的,把人摔壞了,哪個負責?”爺爺?shù)牡匚灰幌伦痈咂饋?,高過了對面的王屋山峰。要是平時,蘭可沒這么金貴過爺爺,她總叫他老不死的。蘭脾氣火爆,三有拿她沒辦法。蘭恨恨地哼道:“他們可真會打算呀!這忙……咱們可不能白幫,叫大有哥把那件皮襖子送給爺爺,也不枉咱爺爺辛苦一場!”蘭的話如同一塊烙鐵,將三有狠狠燙了一下,可他做不了婆娘的主,他只好低聲下氣道:“我已經(jīng)答應大有哥了!”“我問你,這個家誰說了算?”蘭用力掐了三有一把。
大有和老婆香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自己家里,后院里偏房那盞綠豆大的燈,權(quán)當爺爺?shù)囊隉簟4笥凶哌M偏房,老人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僵硬了,他忍不住低聲哭訴著:“爺爺,孫子不孝,連老也不讓你安生地上路?!彼罩鵂敔敱涞氖?,自己的老爹結(jié)婚晚去得早,山里人討一房媳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爹近四十多歲才生了大有,可惜爹娘都不長壽,大有的記憶里更多是爺爺。爺爺背著生病的他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差點摔死,可他硬生生將大有護得好好的,爺爺嚴重骨折,大有卻啥事也沒有……想到這里,眼淚像滾落的珠子,“爺爺,等縣上的人來看咱了,我一定將你風風光光地送上山!”
大有倚在爺爺?shù)拇睬笆亓艘灰?,恍然中,他夢見爺爺對他說:“孩子,我不計較風不風光,只是這種騙人的事……咱做不得呀!”大有哭著說:“今年種的果子全爛光了,學娃的生活費還沒著落,我們實在是沒辦法呀!”爺爺嘆息著,搖搖頭轉(zhuǎn)身便走了,大有拼命追在他后面,爺爺越走越急,不像一個一百零五歲的老人,倒比孫子都走得快……大有慌慌的,結(jié)果就醒了,一抹臉皮,全是眼淚。
“大有哥,大有哥!”隔壁二嫚在門外探頭探腦地說,“借你家的柴刀用一下。”大有一激靈,快步走到堂屋,抄起門后的柴刀,遞給二嫚。換作以前,他會吩咐她小心著用刀,秋天來了,家家都要囤放過冬的柴火,都得用刀呢,現(xiàn)在,他只盼著二嫚快走,可這死婆姨偏偏朝著爺爺?shù)姆块g瞟了兩眼:“今天咋沒聽到你爺爺咳嗽呀?”“昨晚香給他蒸了紫蘇雞蛋?!贝笥羞B忙回應說,“你早點把刀還給我,下午我還要砍一截老樹根給爺爺冬天取暖用呢?!甭犓@樣說,二嫚一步三扭地離開了,大有摸摸自己的額頭,都是汗……
大有沒胃口,吃不下去飯,為了做出一切如常的樣子,他讓香蒸了紅薯。他夸張地蹲在門口的檻石上,“呼呼”地吃起來。他努力回憶以前吃飯的樣子,將自己如洪水般翻涌的心事,竭力壓制下來,用習慣筑成情感的圍壩,不讓心事決堤。正吃著,三有從坡上過來了,大有連忙站起來,迎著三有,臉上擠出些許笑意,那副窘迫的樣子,如同清早刷牙時拼命擠出的那點豆大的牙膏。這事操作起來的關(guān)鍵是三有,大有突然就不自然了,他的臉上布滿了巴結(jié)逢迎,他清了清嗓子,問三有:“兄弟你吃沒?”他原以為三有是過來看爺爺?shù)?,看爺爺應該帶點糖或啥的,即使爺爺喝不上,也是山里的風俗,但三有空著兩手,也許他是怕走漏了風聲,大有突然釋然了……
“大有哥……”三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進屋后,他并沒有提出去看爺爺,他吞吞吐吐之間,冒出來的話,讓大有都臉紅了。
三有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鞋子上突然長出了一朵花?!澳闳昙o大了,怕搬來搬去受涼!”三有含含糊糊地說。人老了,真是活成了一棵樹,后輩不用馱或背了,用搬。大有望著門外,仿佛有一股透骨的涼風穿過自己的身體,他迷茫地望著三有一張一合的嘴。這個小自己五歲的堂兄弟,說著說著就臉紅了。特別是提到羊皮襖子的事,羊皮襖子變成了一只夾手的螃蟹,讓他的神情有一絲被刺激到的痛楚。羊皮祆是前年縣領(lǐng)導來慰問,特地送給爺爺?shù)模皇侨碌?,五六成的成色,用手摸去,帶著貼心貼肺的柔軟,里面是厚厚的足有兩寸長的羊毛。雖然是送給爺爺?shù)模闵岵坏媒o老人穿,老是推托說,等老人走親戚的時候再穿,除了收到禮物的當天,爺爺用手撫過一次羊皮襖,他不曾穿過一天。隨后,香將襖子收了起來,大有懂香的那點小心事,無非是想留給自己穿。大有居然也眼饞上這件皮襖子,全村的人都眼饞,那天,三有媳婦蘭還用手捻了捻羊毛,很有經(jīng)驗地推斷道:“這絕對是一頭小羊羔的毛,那么軟!”
三有走后,大有捋了捋他的話,像要捋順那羊皮襖上長長的毛。大有實在意想不到三有會來這一招,昨晚還答應得那么痛快……他陰著臉皮,推開香陪嫁的那個樟木箱子,這箱蓋猶有千斤重,羊皮襖整整齊齊地放在木箱最上層。除了有一回,去香的娘家,香非得顯擺,讓大有穿著走親戚,捂得一身汗,大有就再也舍不得穿了。
去年六月六那天,香還將羊皮祆拿到太陽下曬了一陣,不敢曬得太久,怕曬壞了。村里的女人經(jīng)過門口,忍不住用手摸摸,香便擺出一副大方的樣子,回來沖大有嘮叨,誰誰誰那手粗糙得像砂紙,居然也不自覺,還去摸這金貴的襖子,她的神情里飽含著驕傲,因為這突然而至的優(yōu)越感,香那晚還特意用艾葉給爺爺泡了一個熱水腳。
這會兒,大有極不舍地將臉貼在羊皮襖上,那上面好像還有淡淡的太陽的味道,是微暖的香味,可這種香暖轉(zhuǎn)瞬即逝,就像他和三有隔著輩分的親情。
這時,香闖了進來,女人到底是沉不住氣了,剛才,三有的話一字不落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像突然下的一場不討喜的雨,她還打算晚上去找三有說道說道呢??蛇@羊皮襖的損失看樣子是等不到她的挽救了,她的眼淚再一次洶涌而出:“你拿出去,還收得回嗎?”她固執(zhí)地捏著衣服一角,想篡改這件皮襖子的命運,大有黑著臉,沖她喊道:“松手!”香表現(xiàn)出空前的勇敢,可在大有用力的撕拉中,她心疼地松了手,宛如親娘對待與人販子拼勁撕扯的孩子。
大有將皮襖裝進布袋里,一步一挪地向三有家走去。此時已是中午了,堂弟媳蘭看到大有過來,臉上有喜出望外的神情,這種喜又被一種情緒刻意地埋藏了起來。這個不講情面的女人,大有心里恨恨道!這事,他是怪不上三有的,要怪只怪他耳根軟,降服不了這個刁鉆刻薄的婆娘,平時一聲“大有哥”,比自家妹子都親,關(guān)鍵時刻,照樣下刀子。
午后的時候,天突然陰了下來。二嫚來還柴刀,可能是自己心虛,大有總覺得二嫚話里有話,這女人的臉上堆滿了浮夸的笑:“老爺子過兩天生日,可又要熱鬧了!”大有連連點頭,接過柴刀,慌慌地說要趕在下雨前去砍一擔柴回來。大有是無心砍柴的,他像一株失了水分的植物,懨懨的??伤f要去砍柴,就必須裝裝樣子。
大有將香喊到里房,吩咐她將爺爺?shù)姆块T關(guān)好,若有人來,就說爺爺睡覺了。他讓香守在堂屋,假模假樣地拿著鞋底做女紅。隨后,大有陰沉著臉,拿著柴刀槍擔上山了,遠遠望見一個人,他便努力擠出幾分笑來。他此刻最不想見的人是村長,他還沒想好怎么去應對他,偏偏不是冤家不聚頭,村長夾著一支煙,從遠處晃悠悠地走來了,他拍了拍大有的肩:“這兩天讓你婆姨將家里好好打掃一下,給爺爺洗個澡……別嗆壞了領(lǐng)導!你狗日的攤上個好爺!”大有將頭點得像雞啄米,他心里還是有幾分虛:“領(lǐng)導會來嗎?”“人家吐口唾沫都像釘在板上的釘子!”村長擺出一副常與領(lǐng)導打交道的樣子,大有連忙點頭稱是。
香坐在堂屋前,心不在焉地扎著鞋底,好幾次針扎到了手,她的心里亂極了,她后悔自己對爺爺?shù)哪切┑÷衫先苏f,閻王要你三更走,你便不敢五更亡,這是命呀,她又想。如果大有的陰謀暴露,會不會去坐牢呢?她的心里亂成了麻……
天色漸漸晚了,大有肩膀上的槍擔兩頭,挑著兩小捆柴,緩緩向家走來。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香心痛,她真想說,咱不要那兩千元了,可這兩千元的誘惑實在太大,一只老母雞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下蛋,得下好幾年呢。
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天很快亮了,夜里少了爺爺?shù)目人裕耆萑肓顺良诺臓顟B(tài)。偶爾刮起一股風,讓人不自覺地感到沉重,昨天的陰天,并沒有一滴雨從空中飄下來,這個白天居然出了太陽,太陽一出,溫度就上來了,香一連進了后院幾次,她的心里揣著忐忑,這種情緒感染了丈夫,大有總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味道,他定定地瞧著爺爺,心里祈禱著一場雨……
早上,大有和香連早飯都沒吃,他們吃不下去。大有一邊絮絮叨叨,一邊進進出出,仿佛爺爺還活著。他心中越來越?jīng)]底了,越來越焦灼,好在過了明天,最遲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慢慢挨吧。可這一天的時日,硬生生地過成了一年,時光之無涯難挨,一眨眼都成了爬樹的蝸牛,從春天萄萄樹剛綻出芽尖,到結(jié)滿萄萄,仿佛就漫長成了這樣子。大有在堂屋搓一根麻繩,香還是裝模作樣地納著鞋底,一天多下去,鞋底還是原樣子!
“大有!大有!”門外響進村長的叫聲,咋咋呼呼的,像一群被驚起的雀子,從大有的心頭飛過,香立刻站起來,臉色也變了……大有看著自家婆姨的■,立馬用眼神示意她躲到后院去,香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轉(zhuǎn)身就走。
村長背著兩只手,踱進屋里,他這樣子有巡查視察的意味了?!白蛱旖淮氖露嫁k利索了吧?”“妥了,妥了?!贝笥刑统隹诖锏南銦?,十八元一包的藍色黃鶴樓,還是過年的時候,香的侄兒順手給了自己一包,大有聽到村長的聲音,立刻從堂屋的立柜里翻了出來,香煙經(jīng)過漫長的七八個月,已帶有幾許陳年的氣息?!澳阈∽樱斓煤醚??!贝彘L斜睨著煙,大有連忙遞上火,遞火的同時,心里一動,手一哆嗦,將整包煙都遞給了村長,村長毫不客氣地就接去了。他推開爺爺?shù)呐P室門,探過頭來瞧了瞧:“咦,爺爺呢?”“阿香正給他洗澡呢!”后院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大有機靈得像個猴子?!澳阈∽訒硎?!”雖然村長只年長大有五六歲,他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對待大有,充滿了優(yōu)越感!“上面的領(lǐng)導十有八九明天會來,你們就等著上報吧!”村長吐著煙圈,準備進到后院去?!皠e,別去!”大有連忙攔著村長,“老人三根骨頭四根筋的……”村長腦補了老人丑陋的軀體,立馬止住了步?!按彘L,哪陣風把你吹來了?”二嫚突然冒了出來,倚在門框邊,一邊嗑瓜子,一邊朝村長拋著媚眼,村長立刻走出門去,去二嫚家嗑瓜子去了……
上午有驚無險,天氣太悶了,燥熱燥熱的,大有的心越來越沉重。午后那陣子,突然起了一陣風,緊接著居然下起雨來,那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頂上,砸在門外的坪子上,氣溫立刻降了下來。沒有冰塊,也沒有冰棺,老人當盡快入土為安,這陡降的氣溫,讓事態(tài)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了,“老天爺,真是活菩薩!”香激動地對著雨說。
香將爺爺床前的引魂燈,點得如豆般大。爺爺一張蠟黃的臉,布滿了丘壑深的皺紋,充滿了蒼涼感。香在想,爺爺?shù)幕昶且苍S就在這房間里,用他昏濁的眼盯著自己,直到看透她的心。現(xiàn)在,她心里又后悔了,后悔自己漫不經(jīng)心,后悔那壓箱底的羊皮襖,應該給老人多穿幾回……她的心里一直祈求爺爺,幫助她和大有渡過這難關(guān),山里生活的艱辛,如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讓人迫不得已往這條路上趕。“爺爺,最遲后天,定讓你入土為安!”香在許下承諾的同時,心中也是不安的,因為這決定權(quán)不在他們手里,而在來訪的領(lǐng)導手上。香又祈求道:“爺爺,讓他們明天就來吧!”一個死了的人,力量是無窮大的,在香的意念里,爺爺可以左右這世上他成心所左右的,香突然又有幾分篤定。
中飯時,香烙了幾張蔥花餅,蔥花餅也是爺爺和大有最愛吃的。香在灶上忙碌著,大有在灶下沉默地燒著火,待烙好了餅,大有先用盤子鄭重地盛一張,擺在爺爺靈前。如果死人真的有靈魂,爺爺一定會發(fā)現(xiàn)短短的兩天兩夜,他的孫子大有已變得像一個老漢,眼眶深陷,眼圈發(fā)黑,臉上的皺紋仿佛橫生的亂線,頭發(fā)亂蓬蓬的,黑發(fā)中平添了好多白發(fā),這些陡生的衰老,像一群打入群眾內(nèi)部的異己分子,向全世界宣告,大有遭受了空前絕后的打擊……
香極心疼自家男人,雖然她也好不到哪去。這種悲哀的日子里,烙餅是極不道德的,有著慶祝的意思,山里缺衣少糧,烙餅是只有過節(jié)才有的吃食,一年也烙不上幾回的。大有這兩天里,幾乎沒怎么進食,他在折磨自己,用身體的虛空來應對這種局面??扇水吘故侨?,他嘴唇翹起的干皮,他無神的眼,仿佛比躺在偏房的老人都不如。香固執(zhí)地做了烙餅,她盛面粉時,惡狠狠地舀了一大瓢,這可不是她的作風,她是一個精細的、會過日子的溫婉女人,可這會兒,仿佛過了今天,不想明天……大有捏著香烙的餅,卷起來的餅中間除了蔥蒜,居然還潛伏了一個煎得焦黃的雞蛋,這婆姨啥時候煎的蛋,大有沒發(fā)覺,他像被燙了一般,香注意到他的神情,眼里立刻飽含了一汪淚水。大有的心柔軟了,他低下頭,默默地大口大口地咬著餅……
午飯后,雨越下越大了,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這鋪天蓋地的雨里。三有和蘭共撐著一把大黑傘來了,這兩人總是有點不同常人的作派,論長相,蘭是不及自己的婆姨香的,可三有被蘭拿捏得死死的,對于羊皮襖,大有心里清楚,這是蘭的主意,不是三有的意思,但人家冒這么大的雨來,也算是自家人吧。
廚房的灶臺上還躺著一個又大又圓的蔥花餅,蘭吸了吸鼻子:“這烙的餅可真香呀!”香的臉騰地紅了,紅成了一片火燒云,像做賊被捉了一樣。她慌張地端出餅子給蘭,這一個餅,她自己都舍不得吃,想留著給大有當晚飯,可這厚臉皮的女子,竟然毫不客氣地將餅接了過去。她揪下一小半給三有,自己留一大半,香看著蘭吃得津津有味,心里已將她咒罵了一百遍:饞婆娘!饞婆娘!饞婆娘……她甚至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誰讓你舍不得吃?活該!
也許是羊皮襖和烙餅墊了底,在大有家,蘭做事倒賣力,除塵掃地捆柴火……大有和三有將爺爺?shù)墓啄镜跪v出來,放在院子另一間偏房里。按照計劃,等唬弄過了那一關(guān),這些都是要派上用場的。香和蘭還端出了幾十斤面,炒面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出殯那天,是要請親戚及村里的人吃飯的,吃食是大雜燴,做雜燴需要炒面,還有薯粉皮,這些必須提前做好準備工作,爺爺是再也等不得了……
灶上灶下的妯娌,各懷心事。蘭一邊炒面,一邊咂嘴道:“兩千塊哩!”很心痛的樣子,像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來的。香連忙接話說:“誰知道呢……”密集的雨聲掩沒了廚房里的聊天聲。因著那一件羊皮襖,大有三有香與蘭結(jié)成了一個同盟,大有三有商量著,啥時將三公接過來,白天肯定不行,只好晚上了。蘭說:“可別把爺爺給我摔壞了,我還指望他活到一百歲呢!”三有怕蘭再迸出別的難聽話來,連聲說:“知道,知道!”
三有和蘭吃過晚飯就回去了,雨大得像有人在天上拿一個洗臉盆往下潑水。大有今晚是不能睡的,他要守著爺爺,也許這是爺爺在家里的最后一晚了。他還要去接三公,三公是這場戲的主角,好在他的戲分不多,主要就是躺在床上,不過一旦有人拍照,就有點難辦了,那些領(lǐng)導是分辨不出來真?zhèn)蔚?,主要怕村長。想到村長,大有的眼皮跳了一下,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從晚上六點多到十點多,雨還是下得鋪天蓋地,直到凌晨一點多,雨勢才漸漸小了。山里的氣候一下雨就冷,半夜更冷。
大有和香提著馬燈,馬燈在漆黑的夜里,像一團飄移著的鬼火。香撐著一把雨傘,山路濕而滑,一路跌跌撞撞的,香甚至摔了一跤,摔得好痛,褲子也摔破了,她強忍著一聲不吭,更加小心地向三有家走去。
三有屋里亮著燈,門是虛掩著的,大有推開門,三有心照不宣地朝爺爺?shù)姆孔呷?。三公睡著了,老人睡眠淺,像一條浮在水面的魚。大有推開房門時,他便支起腦袋問:“天亮了?”三公說話口齒不清。人老著老著便老成了小孩,連語言功能也退化到了蒙昧狀態(tài)。三公也糊涂了,他認不出大有是誰,多年的老花眼,所有的面孔,在他眼里全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香帶了一床薄毯子,大有伏下身來,三有和香盡力將三公從床上抬起來,將老人放在大有背上。三公含含糊糊地問:“這是要干么事?”他極力想從大有的背上掙脫下來,三有有點不耐煩了:“房間漏水,換一間房!”老人終是聽明白了,才放棄了無謂的掙扎。他更怕摔著自己,一雙雞爪般的瘦手,緊緊抓著大有的衣服,原來再怎么老也是怕死的。蘭這個時候是沒有露面的,這個婆娘早睡得像豬一樣……
外面的溫度比屋里低好多,香真怕將三公弄感冒了,她用毯子將三公包成一團。三有在一邊幫襯著大有,香依然提著馬燈,深一腳淺一腳,有兩家的狗狂吠起來,大有恨不得將狗套上一個轡頭,到底是有幾分心虛,冷風一吹,將三公吹清醒了。他突然慌張地喊道:“別丟我!別丟我!”可能是蘭伺候得不耐煩了,說要將老人丟掉,老人倒記得清楚,香連忙拍著老人的背,細心地安撫道:“不是丟你,不是丟你!”等到將三公安頓在爺爺?shù)姆块g里,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多了。香怕凍壞了三公,給老人泡了姜水腳,還喝了滾燙的姜水茶,老人心滿意足地在床上睡著了。香盯著三公,終究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爺爺?shù)淖旖怯蓄w痣,三公卻是沒有的,爺爺有幾根眉毛長得像女子的頭發(fā)了,三公也沒有,眉毛倒好說,可這痣怎么辦呢?那是沒法裝假的。香清楚地記得,村長曾特意說過那顆痣,可人老著老著,總不能連痣都長沒了吧?香又慌神了,她嘀嘀咕咕地告訴守靈的大有,大有用力捻滅腳底的煙頭:“事都這一步了,明早去找村長!”
老天爺仿佛生氣一般,雨又開始不停歇了,大有和香商量了半晚上,最后覺得還是瞞不過村長的。天剛蒙蒙亮,大有給了香一大塊去年腌的肉,讓香去給村長送禮。香想起有一次去地里鋤草,村長蹲在地溝邊,沒臉沒皮地說了好多瘋話,香生氣發(fā)火了,村長才夾著尾巴溜走了。香不肯去,可大有說女人家好說些,如果他去,也許村長會生氣,一發(fā)火會同他杠起來,到時候就沒有回旋的余地了,香只好硬著頭皮過去了。
大有家離村長家一里多路程,山里人家,房子像散落的蘑菇,東一間,西一間。香走得磨磨蹭蹭,恨不得將這一里多路,走成八里十里的距離,她實在有點懼怕村長,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開口。她一路心里打著小鼓,好幾次真想回頭算了,可她硬咬著牙,堅持向前走。
村長家還是不同些,清一色的紅磚,香才走到門口,剛巧碰到村長從廁所出來,他一邊系著褲帶,一邊清著喉嚨,好像隨時要發(fā)表啥重要講話。香的臉騰地紅了,她終究是臉皮薄,換成二嫚,老早將腰扭成麻花了?!按濉彘L!”香叫得嗑嗑巴巴,她的話像一個人走在一段泥濘的路上,隨時有跌倒的危險,村長看著紅了臉的香,又看了看她手里拎的一大塊肉,知道是找他辦事的,但這大清早,會有什么事呢?他急急地將香往屋里讓,這婆姨五官真周正,這念頭像個正躲貓貓的孩童,突然又冒了出來,讓村長嚇了一大跳,嚇一跳的同時,他那雙手居然不老實地握住了香的手,嘴里客氣著:“還帶東西來干嗎?吱一聲就行了!”香急急放下東西,村長卻不干了,他推脫著,和香扭成一團,“村長,別!別!”村長突然覺得自己暈頭了,他伸開猿猴般的雙臂,將香用力圈在自己懷里,香用力掙脫,卻是怎么也掙不掉,她的眼淚突然來了,急疾得像門外的雨:“村長,我還戴孝呢!”“戴孝?誰死了?”村長一下子蒙了,“我爺!”村長終于松開了香,香哭哭啼啼地說了整個事情,留下一腦袋漿糊的村長……
香撂下的話像一塊大板磚砸在村長頭上,怎么就死了呢?還死三天了?他昨天還接到鎮(zhèn)上干部的電話,詢問老人的情況,他還拍著胸脯保證,老人好著呢!一百零五歲,一棵老樹長出這么多年輪,你連數(shù)都數(shù)不清……村長悻悻然地環(huán)顧著空蕩蕩的堂屋,他將自己的手對著空氣圈起來,仿佛懷里還有那一團柔軟。他陡然生出許多恨意來,居然敢給他設(shè)套,可這個套自己是鉆進去了,他無法打電話去鎮(zhèn)上,說老壽星已經(jīng)走了,說不定領(lǐng)導還會怪他說得不是時候呢,縣上領(lǐng)導好不容易來這偏遠的小鎮(zhèn)一趟,否則這鎮(zhèn)這山這村,像被一個頑童遺失在草叢里的彈珠,讓人怎么也惦記不起。
“膽真肥呀!”村長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齒,一塊隔年的腌肉就想將他打發(fā)了,他要將腌肉還回去,他突然悟過來去還肉的目的了……他的腦海里晃動著香的眉目:這個木訥得如石頭的女子,那瞬間的忸怩臉紅,突然成了草叢里冒出的一朵花,這朵花現(xiàn)在就開在村長的心尖上,撩撥著他,讓他的心癢癢的,像有一只毛毛蟲爬過。他得將這只毛毛蟲捉起來,大有他們不是有事求他嗎?自己不是也平白無故地卷進了這圈套里嗎?村長在心里反復自問,問著問著就變成咬牙切齒的憤怒了,這種憤怒又燒成了一團火,他得找香出這股火,他后悔自己早上的心軟……“村長!村長!”路過二嫚家門口,嗑瓜子的二嫚來不及吐掉粘在唇邊的瓜子殼,便用甜得浸了蜜的聲音招呼著村長,村長懶得理她,一頭扎進了大有家。
這個家靜得像無風的湖面,可誰想到湖底下暗流涌動。村長推開大有爺爺?shù)哪情g房,床上一個老人在昏睡,村長仔細端詳了幾分鐘,大有的三公和他爺爺真有幾分像呀,不是熟悉的人,還真瞧不出。這大有可真行!村長四處走動著,像一條在自己領(lǐng)域里巡游的魚。
香猶如呆頭鵝一樣,木木地坐在灶臺前,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了,騰起了一股白色的霧氣,突然而入的村長,讓香嚇了一大跳,村長還沒問,香便慌張地說:“大有去三有家借東西去了?!贝彘L舉了舉手中的肉,將它放在灶臺上,意味深長地說:“不找他,找你!”女人分明臉又刷地紅了……這個女人過于敏感的神經(jīng),總能激起村長探究的欲望,這一次,村長比在自己屋里大膽多了,他的心里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情緒,他上前就撲倒了香,灶前的柴火垛變成了男人和女人的戰(zhàn)場,村長用力地將香往自己懷里拽,香拼勁向后倒,最后村長便服服帖帖地壓在了香的身上?!皠e!別!大有回了!”香含糊的掙扎猶如春藥一樣,“大有會坐牢的!”村長緊咬的腮幫吐出的話,像一把無比鋒利的小刀,香突然松開了自己的手,她像中了蠱般,居然主動脫掉了褲子,她低著頭,眼睛里汪著淚水,她變成了一個合謀者……這時,突然有人狠狠地抓住了村長的衣領(lǐng),他像一只受驚的蝦子,扭頭一看,原來是大有。大有惡狠狠地舉起拳頭,村長卻挑釁地吼道:“打呀,往腦殼打!”大有卻像突然被抽去了筋,軟綿綿地放下了拳頭……香驚恐地掩緊自己的衣服,淚水像斷了線的珠串,大有重新舉起巴掌,重重地扇在香的臉上,一個明顯的巴掌印烙在臉上,像一個無比恥辱的標記刻在香和大有之間。香像發(fā)了瘋般,沖向大有,大有恨恨地罵道:“賤貨!”“我賤!我最賤!”香又像一枚發(fā)射出去的火箭,一頭沖出了家門。
大有極凄惶地跌坐在地上,他感到頭痛欲裂,他突然茫然無措了。他想到村長貼在香身上的手,惡心得想吐了。香在他的心中,人品比二嫚高出一個珠穆朗瑪峰,可剛才的一幕,卻讓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這婆姨居然不反抗?她居然任由村長壓在她身上,她甚至有一絲絲享受的樣子……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瘋狂地刺激著大有的心臟,將他的心揪成一團。
“大有哥,大有哥,香姐要跳河呢!”二嫚像一匹受驚的母馬,急匆匆地跑進來,“嗡”的一聲,一群馬蜂在大有的腦殼里炸開了窩,他強拖著自己疲憊的身體,跑向村后唯一的那條河。這幾日里,他所遭受的人情冷落,像一場突然而至的冰雹,將他的心砸得千瘡百孔,他突然覺得累了,累得喘不過氣來,他也不想活了,和香一起去撲河,可學娃怎么辦?他想起三有,三有拿走的羊皮襖,想起蘭吃自家烙餅的心安理得,還有二嫚做賊似的探頭探腦……這一切堆砌成一堆沉甸甸的稻草,早壓在他的身上了,他隨時會被壓趴下,可香和村長偏偏又往這稻草上淋了幾大瓢水……
香在后村的河邊哭得撕心裂肺,人生的種種不值,讓這個單純的山里婦女徹底坍塌了,送出去的羊皮襖,送出去又還回的腌肉,最后連自己也差點被送了出去……以前堂堂正正的大有,這幾天里變成了一個畏畏縮縮的矮個子!她心頭上擱了一把鋒利的刀,這刀隨時會掉下來,將她的心切割出一個口子來。
一群人拉扯著香,香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她無法訴說這個沉重的秘密,這秘密讓她對自己不齒,對大有不齒,對整個世界憤怒。村長也趕來了,他黑著臉皮,一直沒吱聲,這事畢竟跟他是有關(guān)系的。堂弟媳蘭拉扯著香的胳膊,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有幾分幸災樂禍,一件羊皮襖與兩千元比起來,是多么微不足道,可從大有送出羊皮襖的那一刻,兄弟間的情分猶如突然打了折扣的商品,蘭是感覺得到的……大有看著狼狽的香,看著各色人的表情,他覺得從頭到尾是一場鬧劇,而他是一個荒唐的小丑,也像一只躥上躥下的猴,他累,他想要回自己的羊皮襖,他更想指著村長的鼻子臭罵一頓,繼續(xù)演下去,他的把柄就在村長手里了,香遲早是要搭進去的……
大有挺直了腰,一步步走向香,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滾落了下來,這些淚水像一群迷路的孩童,它們一直堆積在他的心頭,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出口。他可憐的爺爺,已經(jīng)寂寞地躺了三天。大有沖上去,拉著香的手,對圍觀的人說:“我爺爺歿了……”話音剛落,三有的老婆蘭說話了,“大有哥!”蘭的嗓門像平地吹起的哨子,尖利得很,她突然心里漏了個洞,那件溫暖的羊皮襖,她還盼著給三有穿著走親戚呢,還有爺爺,她巴不得讓他在大有家里待上十天半月呢,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村長也急急地湊近來,如果縣領(lǐng)導這會兒動身出發(fā)了,大有頂多損失了二千塊錢,而他這個村長,倒成了風口浪尖上的那一個!大有沉著臉,表情陡然變得堅定起來。他不再理會蘭和村長,他一字一頓地哽咽道:
“我爺爺歿了!”
圍觀的村民連忙贊道:“香真是孝順的好媳婦呀!”
沒過一會兒,爺爺很快躺在了堂屋的硬板門上,引魂燈跳動著豆大的火苗,香插在了香爐上,紙錢也燒起來了,一陣鞭炮聲突地響起,村民們冒雨向大有家奔去。這滿世界的嘈雜聲,驚醒了睡在大有家的三公,他帶著一臉老人特有的茫然,從夢中驚起……
選自《黃石文學》2021年第1期
《一號碼頭》張立平布面油畫60×100cm 2019年
責任編輯? 張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