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秀娥
貧窮粗糙的生活中,奶奶包餃子宛如一種藝術(shù)表演。
她先把肉細細地剁成末,刀在案板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響,剁一陣,加一點兒醬油,把肉卷起再剁,直到成泥一樣。隨后放料,她放鹽的時候從來不用勺子,都是用手一抓,往餡上一灑,很是豪邁。餃子好吃不好吃,關(guān)鍵在餡。奶奶拌餡,料放得足。蔥、姜都剁成很細的末,灑在餡上,放完菜油后,還要滴香油,煨上半日,再開始包。
她面和得也好,不軟不硬,切成一個個大小均勻的劑子,用搟面杖一搟,圓圓的面皮就從搟面杖下爭先恐后地跑了出來。把餡放在皮上,用小勺把餡按平,卷起皮來,兩手向中間一擠,一個肚子圓圓的漂亮餃子就昂首挺胸地站在案板上了。水開兩次,過水三遍,又白又胖的餃子被撈到碗里,吃一口,唇齒生香,余味無窮。
有一年暑期,我放假回家,車過了我們縣城再一路朝南,到小村時已經(jīng)是暮色四合。我一路向前走,聽見背后有幾個人說:“前面那個背小包的是誰???”我回頭一看,奶奶也在那幾個人中問。她一愣,說:“呀,那是俺二妮!”她當(dāng)年82歲,腿上還有下地弄的傷,但是一看見我,她就拖著傷腿飛奔而來,臉上的驚喜清晰可見。
回到家,她忙活著給我做飯。我說在路上吃過了,她說:“出門餃子進門面,這是規(guī)矩?!彼f的進門面不是下面條,而是把饅頭切成細細的小丁,磕幾個雞蛋拌勻,鍋里放油燒熱,灑上蔥花,饅頭丁在熱鍋里一煸,“刺啦刺啦”一陣響,一碗金黃的炒饅頭丁就出來了,饅頭丁松軟,香味濃郁,特別美味。即便我吃過了飯,一碗饅頭丁還是很快被我吃了個底朝天。
晚上,好友秋蓮約我出去。小時候我和秋蓮經(jīng)常同騎一輛自行車上學(xué),如今再相見,秋蓮已經(jīng)歷了結(jié)婚、離異、喪子、再嫁等種種生活的艱辛,而我把青春付之于一場沒有盡頭的學(xué)習(xí),生活單調(diào)而無味。那天晚上,我和秋蓮坐在石磙上聊了很久,村里萬籟俱寂,唯有月光皎潔。奶奶出來觀望了好幾次,每次都站在胡同口,看我們還在聊,就悄悄回去,如此反復(fù),不打擾,也不催促。那時候,我和秋蓮都感到人生有種種不順,感嘆著“歷盡千帆皆不是”,但是事后回憶,生命中還有人站在街邊無聲守候我們,實是人生至福。
幾天后,我要回校了,奶奶照例還是包餃子。剛成熟八分的青瓜,削皮、切絲、剁碎、控水,加上煎好的雞蛋,瓜是綠的,雞蛋鮮黃,顏色好看且味道鮮美。我偷偷拿了勺子吃了一口,頓時覺得鮮香滿口。
其實,奶奶每次包素餡餃子,我都會在包的時候忍不住偷偷吃幾口餡。餃子終于出鍋,我還沒來得及吃上幾個,忽然起風(fēng)了。房頂上還曬著糧食,奶奶不顧腿疼,“噌噌”三步并兩步就跨上家里的簡陋梯子到了房頂上,開始用塑料布蓋糧食。我看得目瞪口呆,又擔(dān)心又著急,怕她稍有不慎摔著了,站在下面喊:“奶奶,你下來!”她不理我,我氣急敗壞,說:“你不知道自己八十多歲了嗎,摔著怎么辦?你就是不服老!”
奶奶聽見我嘰嘰歪歪,說:“那也不能眼看著糧食被風(fēng)刮了!”我說:“你讓我弄,行吧?”我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那梯子是用布條綁的,一踩晃晃悠悠,隨時要散架的樣子,嚇得我腿肚子直哆嗦。等我好不容易爬到房頂上,奶奶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蓋好了糧食,“噔噔噔”踩著梯子下去了,留下我小心翼翼地沿著梯子向下退。奶奶沒笑話我,我反而氣呼呼地說:“你就是不服老,有你服老的那一天!”
這幾乎是一句讖語,因為幾個月以后,一向硬朗的奶奶得了腦血栓,倒下了。那一頓青瓜餡餃子,是她給我包的最后一次餃子。
躺在床上的奶奶不能再給我們做好吃的了,但她總有辦法讓我們沉浸在“吃”的氛圍里。奶奶絮絮叨叨地講起了從前的事情。
奶奶說,她小時候家里是村里有名的貧困戶。雖然貧困,全家對吃卻有一種天然的熱情。到了年底,賣鹽換了錢,奶奶的父親會買一扇豬肉,扛回家去煮好,用材料腌制,讓孩子們過個歡喜年。奶奶說,曾外祖很會做飯,一樣的材料,經(jīng)他的手一做,就無比美味。即便是難熬的初春時節(jié),曾外祖也能從地里打個野兔給孩子們改善伙食。在奶奶的回憶里,“吃”是這個貧窮家庭最溫暖的印記。
比起曾外祖家,我家祖上有幾畝薄田,日子本該更富裕些,但在吃飯上卻是千篇一律的“窩頭加咸菜”。嫁給我爺爺后,奶奶感覺最不適應(yīng)的就是“吃”。整個家族極盡節(jié)儉,省下一些錢去買地。地多,收入能更多些,再用錢去買更多的地。但不知是不是常年營養(yǎng)不良,家里男性的身體普遍不好。爺爺經(jīng)常胃脹,吃不下飯。奶奶心疼他,晚上會單獨給他做點好吃的,不過是一碗稀疏的面條,爺爺還經(jīng)常大發(fā)雷霆,嫌奶奶浪費。
爺爺去世那年,我父親8歲,小姑才8個月。奶奶自己帶著三個孩子,擔(dān)水、磨面、拉土蓋房。生活艱辛,奶奶卻從不抱怨。過年了,她會買幾根紅頭繩,給姑姑們扎小辮子。她用從地里挖來的野菜,加上一點點面,給孩子們做飯。大災(zāi)荒來臨時,奶奶帶著孩子們一路向南,沒日沒夜地給別人織布換點吃的。有的人家想要拿兩袋糧食換大姑,奶奶從沒動過這個念頭。
對奶奶來說,命運對她從未垂青,她卻一直勇敢地面對生活。
后來,行動不便的奶奶經(jīng)常坐在躺椅上,一邊看我干活,一邊指揮我,每逢年關(guān)便是如此。
“餃子餡放的鹽太少了,油放得太多了,蔥花切得再細一點兒……”我喜歡聽她指揮,包餃子也逐漸有了她的樣子。把肉細細地剁成末,加一點兒醬油,把菜剁碎,將蔥花、姜末灑在餡上,放完油后,最后要滴香油,煨上半日再開始包。
奶奶于隆冬時節(jié)去世,去世之前的晚上,半夢半醒之間,她睜開眼問了一句:“二妮兒去哪了?”我說:“在這里呢!”她看了我一眼,又閉上眼睛。
奶奶去后的這八年里,我做菜技術(shù)沒有長進,面食卻做得越來越有樣子。雖然各種食物豐富,兒子卻最喜歡吃我炒的饅頭丁。饅頭切成碎碎的丁,磕幾個雞蛋拌勻,鍋里放油燒熱,灑上蔥花,饅頭丁在熱鍋里一煸,再加上一根切碎的火腿,一碗金黃的炒饅頭丁就出來了。兒子經(jīng)常一邊吃,一邊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早飯。
每個周末我都會包餃子,兒子和女兒在旁邊看,有時候他們也會動手試圖包幾個,等又圓又胖的餃子出鍋時,他們幫著擺在桌子上,佐料有醋、香油和蒜末。兒子自五六歲起就能一頓吃20個餃子;女兒兩歲半,吃別的東西都不多,唯獨我包的胡蘿卜肉餡的餃子每頓能吃6個。他倆隔三岔五地和我說:“媽媽,我想吃餃子。”
生命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結(jié)婚后,我們姐弟幾人像蒲公英的種子,從一個植株出發(fā),飛往不同的方向,在不一樣的水土落地生根。但是味蕾深處是故鄉(xiāng),奶奶對生活的態(tài)度,通過這些食物,溶在我們的血液里,變成生活的習(xí)慣、掌心的紋路和淡淡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