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宋大鵬被抓捕前是個貨車司機,在恒泰家具城給人送貨。
桃城是人口大縣、農(nóng)業(yè)大縣、礦產(chǎn)大縣,縣城很繁華,其中恒泰家具城是一棟相當(dāng)于兩個足球場大的長方形六層樓,是周邊十幾個縣里規(guī)模最大的家具賣場。家具城外面的廣場上,有五十多輛專門為顧客送貨的輕型載貨卡車。這些車整齊地排成兩排,車頭對車頭,中間是一條寬約十米的過道。顧客買了家具,如果需要送貨,那些商家就替他們叫車,給司機的運費包含在貨款里。送一趟貨,叫“干了一個活兒”。距離近的叫“小活兒”,能掙三十至五十元;距離遠的叫“大活兒”,一般不低于五十元。逢淡季,可能一天拉不到一個活兒;逢旺季,可能一天能拉七八個活兒。一年大概能掙四五萬元,收入在桃城屬中等偏下。
這些司機文化程度都不高,衣著都比較低檔、土氣,臉曬得黢黑。閑下來的時候,喜歡在那個過道里支起簡易折疊桌和小馬扎,圍在一起打勾雞、抽煙、喝茶、吹牛。
在五十多個司機中,宋大鵬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他身材高挑、不胖不瘦、膚色微黑、濃眉大眼、五官標(biāo)致,很有男人味。他穿著比較講究,有的是名牌,不是名牌的也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休閑皮鞋每天都擦得锃亮。別的司機都喝濃茶,兩手捧著積滿茶垢的大保溫杯,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地像“驢飲”。宋大鵬喝咖啡,他的駕駛室里有一把精致的不銹鋼保溫咖啡壺,喝的時候倒進一只比酒杯大不了多少的木魚石杯子里,抿著嘴小口小口地呷。他大多時候表情嚴(yán)肅,甚至有一種令人畏懼的嚴(yán)厲,看上去像縣政府大院里的主任。
他等活兒的時候,坐在駕駛室里聽音樂、刷微信。他最愛聽的是英國民歌《斯卡布羅集市》,最愛看的是微信公眾號里的美文。在車上坐累了,他就去賣場和那些女商戶調(diào)情。他把剛讀過的美文里的話當(dāng)成自己的話,在那些女人面前夸夸其談。那些女人都夸他太有才了。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咧著嘴嘿嘿地笑。
那些女人還說:“你這么高檔次的人,在這種破地方當(dāng)這種破司機,真是白瞎你這個人了。真不好意思叫你宋師傅,真想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你一聲宋總?!?/p>
宋大鵬眨巴幾下眼睛,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忽地站起來,抬腿就往外走。那些女人跟在他身后,嘻嘻哈哈地大聲叫:“宋總,宋總——”
宋大鵬低著頭,大步流星,邊走邊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落地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總有一天老子要東山再起!”
那些女人的話,像一根根鋼針扎在了宋大鵬的心臟上。兩年多了,每時每刻,他都覺得在這種破地方當(dāng)這種破司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屈辱,但又無可奈何。
宋大鵬高中沒畢業(yè)就開始混社會,在縣城蹬三輪車賣過水果,開過手機門市,生意也算風(fēng)生水起。八年前他買了一輛東風(fēng)牌大貨車倒騰煤,從那時就開始倒霉了。他那些倒霉的事都很“搞笑”:先是從南方拉來的四千多把掃帚發(fā)生“自燃”,燒成了一堆青灰;后來是辦養(yǎng)雞場趕上了雞瘟,三萬多只即將出欄的肉食雞死得一只沒剩;再后來,一個高中同學(xué)請他當(dāng)擔(dān)保人,借十萬元高利貸開飯店,飯店剛開起來,同學(xué)卻突發(fā)腦出血死了,他不得不把大貨車賣掉替同學(xué)還債。
最倒霉的是他的老婆跟別的男人跑了。他聽說縣城南面的銀駝山三年之內(nèi)肯定有大老板來搞開發(fā),如果在那里承包一片山地,再種上一些果樹,一旦被征用就發(fā)大財了。他花五萬元承包了一片十二畝的山坡,期限是十五年??墒侨赀^去了,開發(fā)的事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而按照合同約定,在承包期內(nèi)每年都要投入一萬多元購買苗木。三年下來,一分錢沒賺,還搭進去四萬多元。老婆讓他把山坡轉(zhuǎn)包出去,不然就離婚。他忍痛以十萬元轉(zhuǎn)包了出去??墒?,剛轉(zhuǎn)包出去半個多月,就有大老板來搞開發(fā)了,那片山坡一次性獲得補償二十八萬元。更讓他氣惱的是,他的婚姻還是沒保住——老婆愛上了別的男人,不可能回心轉(zhuǎn)意了。
就這樣,宋大鵬節(jié)節(jié)敗退,一步步淪為恒泰家具城的貨車司機。
不過,如果現(xiàn)在讓他轉(zhuǎn)行干別的,他還真不愿意。因為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司機,想把她拿下。那個女司機名叫馬玉蘭,去年六月開始干這一行。其他幾個女司機都腚大腰粗,風(fēng)風(fēng)火火,比爺們兒還爺們兒。馬玉蘭就“清新”多了。她中等個頭兒,皮膚白皙,體態(tài)豐滿,胸和屁股很大,腰很細;臉蛋很漂亮,又愛打扮,每天都光彩照人;伶牙俐齒,八面玲瓏,有些輕浮放蕩。
馬玉蘭的那輛灰色北汽黑豹停在宋大鵬的東風(fēng)輕卡對面。馬玉蘭等活兒的時候,坐在駕駛室里繡十字繡、刷微信。她喜歡和宋大鵬聊天。兩人有時把簡易折疊桌支在車旁邊,把水杯、咖啡杯放上面,坐著馬扎面對面地聊;有時坐在駕駛室里在微信里聊,都不抬頭看對方。馬玉蘭跟宋大鵬開玩笑的時候,宋大鵬使勁兒繃著臉不笑。別的司機只看見他們在玩手機,都不會想到倆人正在熱火朝天地“撩騷”。
宋大鵬不愿說自己,馬玉蘭卻喜歡聊自己家的事。她老公三年前因肝癌死了,她和十三歲的兒子相依為命。她想再婚,但一直沒遇到喜歡的男人。她夸宋大鵬長得爺們兒,個性特別,如果再有一些錢,就是個鉆石王老五了。這話讓宋大鵬心里直癢癢。離婚后的這兩年多里,他的心死得透透的,像一堆冰涼的黑灰,從沒打算再喜歡上哪個女人。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認,自己已經(jīng)漸漸喜歡上馬玉蘭了。
馬玉蘭很擅長調(diào)情,套路層出不窮。宋大鵬每次和她聊天,都感覺像一場智力對決,很過癮很刺激??墒?,這個女人有個讓宋大鵬難以忍受的毛病:總是忽冷忽熱。熱乎的時候,在微信里一聊就到半夜,情不自禁地叫宋大鵬“老公”。宋大鵬往往剛進入角色,想和她熱乎的時候,她卻一下子冷下來了,不管他說什么,一個字、一個表情符號的回復(fù)都沒有,讓他很抓狂。
宋大鵬認真權(quán)衡了一番,覺得這個女人帶給自己的痛苦遠遠多于快樂,還是趁早散伙吧。再見到馬玉蘭,他臉上冷冷的,就像面對一個陌生人。可是,他的內(nèi)心戲已演了好幾場,馬玉蘭那邊卻沒開鑼,忽然再次對他熱乎起來。宋大鵬被撩撥得油煎火燎的,就試探著提出去賓館開房。馬玉蘭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可是,宋大鵬在桃城最高檔的賓館——能源大廈——開了房,把自己弄得渾身香噴噴的,左等右等,馬玉蘭卻沒去。打電話,不接;微信留言,不回。他氣呼呼地回到家具城,想沖她發(fā)脾氣。可是,她一見他就說:“今天我老爸病了,心情壞透了?!敝劣谌ベe館開房的事,一個字都沒提。宋大鵬急忙安慰她幾句,并為自己的“無恥”感到羞愧,找個沒人的地方扇了自己兩耳光。
宋大鵬覺得這個女人像雨像霧又像風(fēng),抓不住,猜不透。他無數(shù)次打定主意不再理她,可她幾句撩撥的話就讓他的堡壘瞬間土崩瓦解,只能乖乖投降,就這樣欲罷不能。他的人生很失敗,絕不能再敗給這個女人了,于是咬著后槽牙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把她拿下。
巴黎花園是縣城最大、最高檔的住宅小區(qū),有二十多棟聳入云天的高層住宅。里面有假山、噴泉、會所、休閑健身廣場,樓間種著紅葉李、棣棠、紅雞爪槭等三十多種喬木和灌木。全縣最富的一批人都住在這里。
宋大鵬經(jīng)常給巴黎花園的業(yè)主送家具。有個看大門的老頭兒對他很熱情,每次他離開的時候,老頭兒都咧嘴笑著說:“爺們兒,喝口水再走唄?!蹦抢项^兒看上去六十歲左右,中等個頭兒,偏瘦,留著小平頭,頭發(fā)花白,背有點兒駝,穿衣服有點兒邋遢,毛衣扎在褲腰里。宋大鵬很喜歡和他聊天,如果暫時沒別的活兒,就去門衛(wèi)室坐一會兒。老頭兒說他叫孫傳喜,一個人生活。宋大鵬推斷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但沒有多問。
后來,他們在“如意快餐館”見過幾次,就慢慢熟悉起來了。這家快餐館在縣城北關(guān),是宋大鵬的東鄰,在一棟四層民房的一樓??觳宛^的大廳大約九十平方米,里面擺滿了刷了桐油的笨重的榆木桌子和凳子。都是家常菜,價錢也很便宜。宋大鵬傍晚收工后,經(jīng)常換一身寬松、隨意的休閑服,從家里提半瓶北京二鍋頭,去隔壁的快餐館要一盤酸辣土豆絲、一盤豬頭肉拌黃瓜和一個豬肉餡餅,慢慢地吃喝,很晚才回家。
11月上旬,宋大鵬兩次去快餐館,都看見了孫傳喜。孫傳喜哪兒熱鬧往哪兒湊,笑嘻嘻地跟很多人打招呼,包括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都叫他“喜子”,甚至還摸他的頭。11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宋大鵬第三次去快餐館。孫傳喜看見了他,急忙端著鋁制餐盤,在他對面坐下來。孫傳喜說他不在巴黎花園看大門了,失業(yè)了。他還說他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宋大鵬忽然對這個老家伙很感興趣,讓他說說那些倒霉的事。
孫傳喜說,他今年整整六十歲,家是縣城東關(guān)孫家溝的。他年輕的時候在縣城賣過豬下水和青菜,在縣師范學(xué)校食堂當(dāng)過伙夫,還打過很多零工。他最大的盼頭是兒子。兒子長得高大健壯,學(xué)習(xí)也很好。他盼著兒子考個好大學(xué),找個好工作,娶個好媳婦,給他生個好孫子??墒?,他四十四歲那年夏天,兒子在河里游泳時不慎被淹死了。此后老婆就精神不正常了。第二年夏天,兒子去世一周年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河里水位暴漲。老婆在河邊坐了半天,最后走進河里找兒子,再也沒上來。連續(xù)兩年的同一天,先沒了兒子,后沒了老婆。
五十三歲那年,他和堂兄開玩笑的時候,在堂兄前胸輕輕砸了一拳,沒想到堂兄剛做了心臟支架,疼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忽然腿一蹬,死了。他賣了房子,又向弟弟借了八萬元,賠償堂嫂十萬元。輕輕的一拳,就把人打死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幾率極低,卻被他趕上了。
村干部找到他,說村委會可以騰出一間辦公室讓他暫住;村里一些好心人也主動提出,閑置的老院子可以讓他無償居住。他謝絕了這些好意,住進了村外一家停工的光伏發(fā)電廠里。他想盡快攢下錢來,把那八萬元還給弟弟,再在村里蓋個房子,于是就托人在一家制藥廠找了份工作,月工資四千多元。他很想干個五六年,沒想到因為低血糖,三次暈倒在工作崗位上,只干了一年多就被辭退了。
此后他就在巴黎花園看大門,月工資一千八,僅僅是混飯吃??墒?,即使是這樣低收入的工作,半個多月前也丟了。也是因為低血糖,在門衛(wèi)室暈倒了兩次。他想再找個看大門的差事,可是,跑遍了縣城所有的小區(qū),都不需要人。村干部主動提出為他申辦低保,他覺得吃低保太丟人,就謝絕了?,F(xiàn)在他的存款和現(xiàn)金只有六千多元,還不知道這些錢花完了怎么生活下去。
宋大鵬發(fā)現(xiàn)竟然還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十分驚喜和欣慰。他把自己那些倒霉的事也簡單說了說。孫傳喜問他為什么離婚,他輕描淡寫地說夫妻感情不和。孫傳喜咧著嘴笑了一會兒,語重心長地說:“你還年輕,還是要盡快再成個家。再找女人,不要對女人期望太高,能死心塌地過日子就行。一定要掙錢,不能掙錢就不要奢望女人愛你。不要輕易愛上一個女人,愛上了也別用力過猛,免得被她閃一家伙。”這些“戀愛攻略”從孫傳喜嘴里說出來,宋大鵬覺得很滑稽,同時也更喜歡這個老家伙了。
宋大鵬堅信,一個人如果倒霉透了頂,這時候不應(yīng)該難過,而應(yīng)該高興,因為糟糕的日子終于要結(jié)束了,好日子要來了。今年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他曾到銀駝山的普寧寺里找老和尚求了一簽,求到的是上簽,簽文是“待看年將三十六,脫去藍衫換紫袍”。他今年正好三十六歲,他相信他和孫傳喜都該轉(zhuǎn)運了。兩個好運的人聯(lián)手做事,肯定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于是他對孫傳喜說:“以后你跟我混吧,咱倆一起想辦法搞錢?!?/p>
孫傳喜眨巴著渾濁的眼珠子問:“跟你混?你都這樣了,跟你混能混出個什么樣兒來?”
宋大鵬說:“問題的關(guān)鍵是,你還有選擇嗎?那六千多塊錢花完了怎么辦?”
孫傳喜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那我還是跟你混吧。你能吃上肉,也讓我喝口湯。以后我叫你老宋,你叫我喜子,我一切都聽你的?!?/p>
宋大鵬說:“沒有不可治愈的傷痛,沒有不能結(jié)束的沉淪,沒有不會到來的春天。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會以另一種方式翩然歸來。我相信我們一定會逆襲成功的,放心吧喜子?!?h3>三
孫傳喜所在的孫家溝村,在桃城縣城以東大約四里地。他暫住的那個停工的光伏發(fā)電廠,在縣城和村子當(dāng)中一片地勢較高的鹽堿地里,周圍很空曠。發(fā)電廠征用了孫家溝村六百畝耕地。去年下半年,來自江蘇和江西的十幾家施工隊的上百號人,戴著安全帽,不分晝夜地忙活,大車小車進進出出,非常熱鬧。到今年春天,人越來越少,最后忽然都撤離了,原來項目停工了。那些彩鋼房、鋼構(gòu)房都被村民用鐵棍撬開,里面的桌椅、床墊等,能搬動的都被偷走了。
在廠區(qū)大片的空地上長滿了荒草。廠區(qū)內(nèi)有兩排房子,前面一排是整齊的白墻藍頂?shù)膯螌硬输摲?,是工人的集體宿舍;后面一排是通體深灰色、看上去結(jié)實樸拙的鋼構(gòu)房,有三間的,有兩間的。正當(dāng)中的三間,門口掛著一個鋁制的“工程指揮部”的牌子。孫傳喜把鍋碗瓢盆等大部分家當(dāng)都搬了進來,算是在這里安了家。兩排房子當(dāng)中有一口深約十米的水井,可供飲水。晚上照明點酒精燈。孫傳喜覺得住在這里很舒服。
宋大鵬每隔兩三天來一次,都是傍晚收工后把車開回家,然后騎電動車過來,帶兩瓶二鍋頭和一只燒雞。孫傳喜廚藝不錯,每次都炒三四個菜,外加一盆熱氣騰騰的辣兔子。他在荒草叢中挖了一個陷阱,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有一只野兔掉進去。他自己舍不得吃,給宋大鵬留著,用那種很辣的紅尖椒燉了當(dāng)下酒菜。
兩人坐在那張一米見方的小飯桌旁,邊喝酒邊商量怎么搞錢。他們想了很多項目,但都不可行。主要是沒本錢,兩人手頭的錢加起來不到兩萬元,只夠裝備一個炸油條、磨豆?jié){的早餐攤子。
兩人一聊就到了下半夜。初冬的夜晚已經(jīng)有些冷了,宋大鵬臉上乍起了一層“小米”,牙齒嘚嘚嘚地磕碰著。孫傳喜找來一件散發(fā)著濃烈汗臭味的棉衣給他披上,自己也找一床薄褥子蓋住腿。兩人聊完了,才發(fā)現(xiàn)全是胡扯淡,嘴上痛快了,心里卻更加空虛。
天越來越冷了,買家具的人越來越少了。馬玉蘭和宋大鵬每天都在微信里聊三四個小時。宋大鵬感覺馬玉蘭有些心不在焉,不一定什么時候,她就會毫無鋪墊地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比如:“我兒子還是比較懂事的,你不用太擔(dān)心?!备豢伤甲h的是,有一次她竟然給宋大鵬發(fā)了一張她的裸照。沒全裸,但渾身上下只穿一件黑色的丁字內(nèi)褲和一雙粉色的拖鞋。宋大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口干舌燥,呼哧呼哧地急喘。他愣了愣,摁住那張照片,想保存在手機里??墒菦]等他保存,馬玉蘭卻把照片“撤回”了。
宋大鵬抬起頭來看馬玉蘭。她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微信里說:“不好意思,發(fā)錯了,本來是發(fā)給一個閨蜜的。”又問,“照片看了嗎?”宋大鵬說:“只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撐死了?!彼f:“如果有機會,我會讓我的身體屬于你一次。”宋大鵬的腦袋嗡嗡響,渾身哆嗦不止,再次提出去賓館開房。馬玉蘭卻說:“好東西都給你留著呢,著什么急呀。這樣吧,什么時候你銀行卡里有三十萬了,我就給你當(dāng)老婆。”看到這幾句話,宋大鵬在駕駛室里呆成了一尊冰涼的泥塑。過了一會兒,他右邊的上牙齦隱隱作痛起來。兩年多來,他一著急上火就牙疼。
他太需要三十萬了,可那些錢在哪里呢?
這天晚上,他又去找孫傳喜喝酒,商量搞錢的事。想起馬玉蘭的那幾句話,他握緊拳頭,砸在那個小方桌上,桌上的盤子、碟子、筷子、酒杯都彈起來了。他咬著牙狠狠地說:“他奶奶的,再也不能這樣活!必須改變!必須盡快搞到三十萬!”
孫傳喜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下,問宋大鵬為什么這么急于搞到三十萬。宋大鵬不想說他和馬玉蘭的事,就點了一支煙,猛吸了兩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故作神秘地一笑,無比神往地說:“有了三十萬,我就能過上那種高品位的生活了。我琢磨一年多了,那個項目已經(jīng)想好了。不過呢,到底是什么項目,暫時保密?!?/p>
孫傳喜說,最近幾天他打聽了一下,現(xiàn)在磚、瓦、水泥等建筑材料和人工都貴了,在村里蓋個像模像樣的房子需要七八萬。他也不能這樣活下去了,到了必須改變的時候了。
宋大鵬忽然嘿嘿笑起來,說:“要盡快搞到錢,目前只有一個辦法?!?/p>
孫傳喜瞪著渾濁的眼珠子,問:“什么辦法?搶銀行?”
宋大鵬一仰臉喝下一大杯酒,不動聲色地說:“綁架一個富人家的小孩兒?!?/p>
孫傳喜張著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忽然又咧著嘴嘿嘿地笑了,說:“有點兒意思,有點兒意思,這事肯定很刺激?!?/p>
宋大鵬緊緊地皺著眉頭說,他每次去巴黎花園送家具,心里都一陣陣刺痛。那些富人住著那么好的房子,買那么貴的家具,他們的錢都是哪兒來的?誰敢拍著胸脯說是靠勤勞的雙手,通過誠實勞動掙來的?很多富人都是有罪的。社會財富的總量是相對恒定的,富人撈得多了,窮人得到的就少了。這就好比一個鍋里掄勺子,有人吃得多,就有人吃得少。他和孫傳喜之所以這么窮,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某些富人通過不正當(dāng)?shù)氖侄握加械呢敻惶嗔恕=壖芨蝗思业男『?,敲詐一些錢,雖然手段也不正當(dāng),但卻是實現(xiàn)社會公平的一種有效方式。
孫傳喜聽著聽著,向宋大鵬伸出了大拇指:“老宋你真是太有才了!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腦子里都有,但就是不會說?!彼?dāng)即表示,愿意和宋大鵬一起干,但又提出,把錢弄到手就行,千萬不能傷害人質(zhì)。
宋大鵬和孫傳喜決定綁架桃城著名企業(yè)家郭洪鑫的女兒朵朵,索要贖金六十萬元,每人三十萬元。
郭洪鑫是一家商貿(mào)公司和一家鐵礦的老板,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大臉闊嘴,長相丑陋。他年近五十,頭發(fā)花白,梳著大背頭,脖子里掛著金鏈子,手上戴著佛珠。他經(jīng)常在縣電視臺的節(jié)目里露臉,縣城附近的高速公路的廣告牌上也有他的巨幅照片,縣城的大部分人都認識他。
兩個月前,宋大鵬給巴黎花園一個名叫王美玲的女業(yè)主送過兩次家具。她家是一套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住宅,總面積四百多平方米??蛷d很寬敞,裝修得金碧輝煌。王美玲買的那兩套家具,是恒泰家具城最高檔的家具。王美玲是宋大鵬在桃城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大約三十冒頭,江浙口音,說話很溫柔,身材小巧玲瓏,有點兒小鳥依人的味道。她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氣質(zhì)很文藝。宋大鵬第二次去送家具的時候,郭洪鑫在家,坐在沙發(fā)里看著手腕上的金表,嘟嘟噥噥地埋怨他送貨慢了。宋大鵬這才知道王美玲的老公是郭洪鑫。他認為王美玲應(yīng)該嫁個英俊、瀟灑、儒雅、高貴的紳士,嫁這么個土豪真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宋大鵬和孫傳喜都堅信郭洪鑫不會報案。一是他不在乎那些錢,六十萬對他來說不過是幾頓飯錢;二是如果報案,會弄得滿城風(fēng)雨,有損他這個著名企業(yè)家的形象。為了息事寧人,那六十萬他肯定會乖乖地拿出來。
朵朵在桃城實驗小學(xué)上二年級。她長得像王美玲,漂亮可愛,跟瓷娃娃似的,也很有禮貌,每次在小區(qū)門口看見孫傳喜,都親熱地叫他一聲“爺爺”。朵朵所在的桃城實驗小學(xué)在巴黎花園大門斜對面,直線距離大約四百米。小區(qū)里有她五六個小伙伴,上學(xué)放學(xué)不用接送。
宋大鵬去那個路段踩過點。那一帶很繁華,有商場、酒店、珠寶店、美容美發(fā)店、移動營業(yè)廳等,幾條小路縱橫交錯,在那里作案容易逃跑。他和孫傳喜大致敲定了實施綁架的步驟:朵朵放學(xué)后,孫傳喜謊稱給她買玩具,把她帶到附近的商場。宋大鵬把車停在附近,伺機把她抱上車,快速離開。然后把她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給郭洪鑫發(fā)短信,實施敲詐。
按照這一計劃,需要做的準(zhǔn)備工作有:尋找一個藏匿人質(zhì)的地方,打聽郭洪鑫的手機號,準(zhǔn)備一張用于收款的銀行卡。關(guān)于銀行卡,孫傳喜說用他的就可以。理由是:反正郭洪鑫不會報案,萬一報案,他一個人扛著,絕不會把宋大鵬供出來。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把他抓進監(jiān)獄,那他也不怕——進了監(jiān)獄倒有吃有住了,只要死不了就行。
銀行卡的事就這么定了。其他兩項準(zhǔn)備工作由孫傳喜去做;宋大鵬仍像往常那樣,每天去家具城等活兒。每隔兩三天,兩人就在“指揮部”碰碰頭。
郭洪鑫的手機號,孫傳喜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巴黎花園的物業(yè)公司有小區(qū)所有業(yè)主的手機號碼,門衛(wèi)室就有一份打印件。至于藏匿人質(zhì)的地方,必須很隱蔽,暫時還沒有找到。
11月27日是孫傳喜六十周歲生日。宋大鵬買了兩瓶好酒和一個生日蛋糕,去給他祝壽。孫傳喜忙活了一個下午,做了六個硬菜,擺了滿滿一桌子。自從十六年前死了兒子,他再沒過過一次生日。這頓酒他喝得很高興,同時也很難過。他喝了八兩左右,有些醉意了,眼睛紅紅的,話特別多。
總結(jié)自己漫長的六十年的人生,孫傳喜說他媽不該生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最討厭的人就是自己。他從年輕的時候就愛玩,不爭氣、沒正形,可這副死德行怎么都改不了。
說到兒子的死,孫傳喜說兒子其實是被他害死的。那年夏天,兒子考上了省城一所重點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都收到了。8月中旬的一天,他忽然想和兒子一起去村頭的河里網(wǎng)魚。其實河里沒有幾條魚,他和兒子也都不會游泳。老婆說他發(fā)神經(jīng)。兒子不愿去,是被他硬拉過去的。河水很淺,但沒想到里面有個沙窩子,剛下河不到五分鐘,兒子就陷進去了。就這樣,兒子大學(xué)校門還沒進,就被他害死了。兒子的死導(dǎo)致了老婆的死,所以老婆也是被他害死的。
那個堂兄其實是被他摔死的。他和堂兄一起去趕集,在回來的路上,他看到路邊一片沙土地很干凈,忽然就想摔跤。堂兄說自己剛做了三個心臟支架,身體不能劇烈活動。他說不要緊,只摔兩跤,說著硬把堂兄從自行車上拽了下來。那片沙土地不光干凈,還像毛毯一樣松軟。他一連摔了堂兄七八跤。堂兄滿臉是汗,咬著牙一聲不吭。最后那一跤,堂兄躺在地上腿一蹬,頭一擰,沒氣了。
至于離開那家制藥廠,是因為他偷吸煙被發(fā)現(xiàn),違反廠規(guī)被開除的。離開巴黎花園,是因為晚上他經(jīng)常在門衛(wèi)室就著一袋榨菜喝一斤多白酒,睡成了死豬,被業(yè)主投訴了。
孫傳喜說,現(xiàn)在趕上這么個好時代,他真想好好活著,活個一百二十歲??墒?,性格決定命運,他那副死德行讓他這輩子活成了一個笑話。
說到這里,孫傳喜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宋大鵬看著他花白的腦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說什么好。孫傳喜足足哭了半個小時,忽然不哭了,抬起頭來咧著嘴嘿嘿地笑,問宋大鵬離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宋大鵬愣了愣。這是他心里的痛,他一般不愿跟任何人說。但今天晚上,孫傳喜在他面前哭成了這樣,盆里有兩只辣兔子,酒又那么香,他暈暈乎乎的,忽然很愿意說。
宋大鵬的老婆長相一般,人很樸實,不愛說話,前些年一直在縣城一家打字復(fù)印店打工。宋大鵬做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臅r候,兩口子感情還不錯。自從八年前他開始倒霉,老婆也看他不順眼了,動不動就和他吵架,有時候還動手。宋大鵬不舍得下狠手,但老婆手里握著菜刀真往他身上砍。
后來,老婆去了省城,在一家大酒店當(dāng)洗碗工。宋大鵬和她通電話的時候,感覺她很快樂。他小心翼翼地問:“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很孤獨?”沒想到,老婆卻笑嘻嘻地說:“我一點兒都不孤獨,因為有人把我當(dāng)成手心里的寶兒?!彼未簌i的腦袋嗡了一聲。他勸老婆回來,老婆卻說,他什么時候把那個爛山坡轉(zhuǎn)包出去,她就什么時候回來。宋大鵬忍痛把那個山坡轉(zhuǎn)包了出去,可是老婆卻還是不回來。
宋大鵬急了,去省城找老婆。他見到了那個把老婆當(dāng)寶兒的男人,老吳。老吳四十歲左右,中等個頭兒,光頭,一嘴齙牙,面相兇惡,胳膊上文著青龍。他毫不避諱地說自己是個盜竊犯,半年前剛出來。他家是桃城鄰縣瓦坪的,在那家大酒店當(dāng)廚師,就是他介紹老婆當(dāng)洗碗工的。兩人在酒店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起睡覺,在外人看來儼然是一對恩愛夫妻。
那天晚上,在出租屋里,老吳親自掌勺,做了一桌子好菜,還開了一瓶好酒,就像款待遠道而來的尊貴的客人。他一直皮笑肉不笑,稱呼宋大鵬“前輩”。宋大鵬勸老婆明天跟他走。老吳借著酒勁兒說:“她不能跟你走。她和我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跟你回去,你讓她喝西北風(fēng)嗎?”宋大鵬啪地把筷子拍在飯桌上,狠狠地瞪著老吳。老吳的眼珠子瞪得更大,惡狠狠地說:“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你他媽的要是不識相,老子今兒晚上就弄死你!”老婆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宋大鵬咂巴咂巴嘴,低下了頭。
喝完酒是晚上十一點多。宋大鵬心里琢磨著,是自己帶老婆去住賓館呢,還是老吳出去找地方住呢?老吳嬉皮笑臉地說:“前輩就住這兒吧,也給你省幾個錢。”老吳和老婆找來爛席子、破褥子和包裝冰箱的硬紙殼子,在狹小的客廳里打了個地鋪。宋大鵬心想,老吳該出去找地方住,不該睡在客廳里。沒想到老吳卻說:“前輩,地鋪給你打好了,舒服得很,保證讓你好夢連連?!?/p>
這時老婆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又透又露的睡裙。宋大鵬的目光在老婆身上纏繞了幾圈,咂巴了幾下嘴,在客廳的地鋪上和衣躺下來。老婆和老吳洗漱了一會兒,進了臥室,關(guān)上了門。這天夜里,宋大鵬一分鐘都沒睡著,眼睛瞪著黑暗中的天花板,腦袋瓜子一直嗡嗡地響。凌晨四點多,他躡手躡腳地走了,步行去了長途汽車站。
半個多月后,銀駝山終于有人開發(fā)了。是浙江的一個商人,計劃投資三億人民幣,興建一處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觀光園??h長親自出席了簽字儀式,縣電視臺在晚間新聞里做了重點報道。宋大鵬看了新聞,氣得摔了兩個玻璃茶杯。半個小時后,他的牙就劇烈地疼起來,腮幫子也腫了。他在家里坐不住,抬腿來到大街上,在一家小賣部買了一包毒鼠強。
第二天,宋大鵬帶著那包毒鼠強又去了省城。他想向老婆下最后通牒,要求她跟他回家。如果老婆不聽,他就把一對狗男女都毒死。這天晚上,老吳因臨時加班,十一點左右才能回來。當(dāng)老婆得知銀駝山被開發(fā)的事,又氣又惱,罵宋大鵬腦袋被驢踢了,三年多都等了,為什么不再多等一個月。罵完后她又嘿嘿地笑,說:“我不該罵你,因為這事和我沒關(guān)系。你有錢,我不會為你高興;你沒錢,我也不會可憐你。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回去離婚?!?/p>
宋大鵬真想把老婆照死里打一頓,可老婆的眼神很冷很決絕,簡直能殺死一頭牛。他干笑了幾聲,撲通跪下來,抱住老婆,仰著臉,苦苦哀求她跟自己回家好好過日子。老婆不住地搖頭,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他的腮幫子上,使勁兒推開他,好像他的臉是一塊令人惡心的牛糞餅子。
宋大鵬的心終于涼透了。這時臨近十一點了,老吳快回來了。宋大鵬趁老婆上衛(wèi)生間,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那包毒鼠強,準(zhǔn)備倒進暖瓶里??墒牵@時他的右眼皮忽然跳得很厲害,手也抖得很厲害,一陣心慌意亂,又把毒鼠強裝進褲子口袋里了。
宋大鵬和老婆協(xié)議離了婚。之后老婆和老吳結(jié)了婚。按照離婚協(xié)議,女兒由老婆撫養(yǎng),宋大鵬每月支付一千元撫養(yǎng)費,直到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
這次喝酒,宋大鵬和孫傳喜把平時不愿告訴任何人的大實話都說出來了。之后都很后悔,也都互相討厭起對方來了。宋大鵬覺得孫傳喜這個人太不靠譜,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豬隊友。他不太愿意和這老家伙一起綁架朵朵了,但又擔(dān)心這老家伙把這事和自己離婚的事說出去。所以,事情還要做,但必須加倍小心。
孫傳喜也瞧不起宋大鵬了,認為他不是個爺們兒。假如換了自己,就是死,也要把老吳給宰了,然后把老婆打個半死。這小子看起來人五人六的,其實是個窩囊廢,跟這樣的人混還能有個好?孫傳喜也不愿意和宋大鵬一起綁架朵朵了,但他也同樣擔(dān)心宋大鵬把這事和自己的那些糗事說出去。
兩人見面少了。宋大鵬再也不叫孫傳喜“喜子”了,而是叫他“老孫”。孫傳喜再也不叫宋大鵬“老宋”了,而是叫他“小宋”。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面部肌肉都很僵硬,也很少看對方的眼睛。孫傳喜再也沒咧著嘴笑過一次,表情很嚴(yán)肅,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鄙夷和不屑。
一個多星期后,孫傳喜終于找到了藏匿人質(zhì)的地方??h城西關(guān)即將拆遷的糧食局家屬院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有個破舊的四合院,門上掛著一個木牌子,寫著“對外出租”四個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孫傳喜敲開門,房主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孫傳喜說自己家是農(nóng)村的,想把這個院子租下來,在縣城賣菜。老頭兒請他進屋看看,他說不用了。他覺得這個地方很僻靜,很適合藏匿人質(zhì)。
宋大鵬去看那個院子,進屋的第一秒,就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選錯了。不光錯了,還大錯特錯——房主是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隊長陳天寧他爹。宋大鵬不認識陳天寧的父親,但認識陳天寧。陳天寧是個優(yōu)秀的刑警,破過很多重大疑難案件,省、市電視臺多次采訪過他,縣城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認識他。屋里正墻上掛著陳天寧的一幅放大成十五寸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陳天寧身穿警服,胸前佩戴兩枚碩大的銀質(zhì)獎?wù)拢P躇滿志地面對鏡頭微笑。陳天寧和房主老頭兒長得很像,一看就是爺兒倆。盡管如此,宋大鵬還是問了一句:“照片上的人是你兒子嗎?”老頭兒說是的。
這天晚飯后,宋大鵬去找孫傳喜。孫傳喜點著酒精燈,正喝著二鍋頭,吃著辣兔子。他沒邀請宋大鵬喝一杯,甚至都沒請他坐下。宋大鵬倚著門框說:“那地方我看了,不行,還得另找地方?!?/p>
孫傳喜喝了一大口酒,頭也不抬,悶聲問:“為什么?”
宋大鵬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我說不行就不行,我有我的道理!”
孫傳喜抬起頭來,打量著他說:“咦,小宋你怎么這態(tài)度?我比你大二十四歲,當(dāng)你爹都足夠了。你和我說話的時候,要放尊重點兒。教養(yǎng)是個好東西,這個你應(yīng)該有?!?/p>
宋大鵬揉了揉因上火有些發(fā)腫的腮幫子,極力用平靜的語氣說:“老孫,請你辛苦辛苦,再出去找找,看還有沒有更合適的地方?!?/p>
孫傳喜嘴上答應(yīng)了,卻沒再出去找。
12月3日晚飯后,宋大鵬又去找孫傳喜。孫傳喜正喝酒,小方桌上有兩個菜:一盤炒白菜和一盤豬大腸燉豆腐。宋大鵬有些饞豬大腸了,忍不住咽了幾口唾沫。孫傳喜瞅了他幾眼,找了筷子和酒杯,讓他坐下吃喝。宋大鵬又問找沒找到更合適的地方。孫傳喜不耐煩地說:“我覺得那個地方就很好,沒必要再換。你讓我一切都聽你的,難道你的就一定對嗎?”
宋大鵬短促地笑了兩聲,臉色鐵青,呼哧呼哧地急喘,肚子劇烈地一起一伏。忽然,他抓起酒杯,高高地舉起來,啪地在水泥地上摔個粉碎。
孫傳喜愣住了,牙肌咬得緊緊的,眼珠子一翻一翻的,臉上似笑非笑。忽然,他端起茶杯,把大半杯茶潑宋大鵬一臉,惡狠狠地罵道:“熊孩子,想造反嗎你!”說完伸手在他臉上左右開弓,啪啪扇了兩個響亮的耳光。
宋大鵬用手擦了擦臉,緊緊地皺著眉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孫傳喜以為他會發(fā)脾氣,甚至?xí)嶙约?,沒想到,他嘴一撇,嗚嗚地哭了起來。孫傳喜打量著他的臉,鄙夷地哼了一聲,又找出一只酒杯放在他面前,并給他倒?jié)M酒。
此時此刻,宋大鵬對孫傳喜已經(jīng)厭惡透頂,決定放棄綁架朵朵的計劃,同時決定殺人滅口。他咧嘴笑了笑,摸了摸后屁股口袋,里面裝著那包毒鼠強。這種老鼠藥無色無味,毒力極強。他從家里出門前,預(yù)感到這包毒鼠強今晚會用上,就翻箱倒柜找出來了。他在心里驚嘆自己的預(yù)感太準(zhǔn)了。
在酒精燈明明滅滅的光亮中,兩人悶聲不響地喝了幾杯酒。宋大鵬連著抽了兩支煙,表情慢慢活泛起來,笑嘻嘻地盯著孫傳喜滿是皺紋的老臉看。孫傳喜瞅他一眼,嗔怪地說:“你個熊孩子,為什么這么看著我?我臉上又沒長著一朵花?!?/p>
宋大鵬不動聲色地說:“老孫,你這輩子就這個熊樣了,下輩子別再吊兒郎當(dāng)?shù)?,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一回吧?!?/p>
孫傳喜眼睛乜斜著,鼻子里哼了一聲,喝了一大口酒。
一瓶北京二鍋頭,孫傳喜喝了大約八兩,已有些醉意了。趁他跌跌撞撞地出去撒尿,宋大鵬急忙把那包毒鼠強全部倒進他的水杯里,還用他的筷子攪了攪。孫傳喜撒完尿回來,端起那杯水一飲而盡,之后繼續(xù)喝酒。
大約過了十分鐘,孫傳喜揉著太陽穴,自言自語地說:“咦,這酒不上頭啊,怎么有點兒頭疼呢?”又過了幾分鐘,他無力地癱坐在小椅子里,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看著酒精燈的火焰,自言自語地說:“水紋,我看見水紋了,還一圈一圈的?!彼b牙咧嘴,像哭又像笑,四肢像篩糠一樣抽搐。他吃力地站起來,身子像打醉拳一樣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宋大鵬從孫傳喜的外套口袋和桌子抽屜里找出他的身份證、銀行卡、現(xiàn)金,裝進自己的口袋里,之后把孫傳喜的尸體拖到床底下,趿拉著孫傳喜的棉鞋,用濕墩布把水泥地板擦干凈。然后他戴上線手套,把他和孫傳喜用過的水杯和酒杯都洗了一遍,再用濕抹布把自己的手有可能接觸到的地方都擦了一遍。他確信這里沒有留下他的足跡、指紋等任何作案痕跡。
宋大鵬從孫傳喜那里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簡單洗漱一番后就上床睡了??伤恢彼怀?,眼睛是閉著的,腦細胞卻很活躍。他在琢磨下一步干什么。下一步當(dāng)然是處理孫傳喜的尸體,找個隱蔽的地方埋起來。但在此之前,他覺得還應(yīng)該再干點兒什么。至于到底干什么,卻不甚明了。
4日早晨洗臉的時候,宋大鵬預(yù)感到今天會有活兒,而且是“大活兒”,于是早飯后正常出車。天很冷,很多司機都沒出車,馬玉蘭也沒來。宋大鵬斜坐在駕駛室里,邊等活兒邊閉著眼睛琢磨下一步干什么。上午十點多,他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割下孫傳喜的一只手,敲詐郭洪鑫三十萬。他相信,以他的智商,對付郭洪鑫這樣的土豪綽綽有余。他強烈地預(yù)感到,這事肯定能成,幾乎毫無懸念。冒出這個念頭以后的幾秒鐘里,他的左眼皮忽然跳得很厲害,這讓他更相信自己的預(yù)感。
正像宋大鵬早晨洗臉時預(yù)感的那樣,今天他還真等來了一個“大活兒”。瓦坪縣城一個超市老板來恒泰家具城,買了一座造型別致的胡桃木根雕茶臺,讓宋大鵬送貨。四十多公里,運費一百元。送完貨回桃城的路上,在一個熙熙攘攘的集市上的一家簡陋、破舊的移動通信營業(yè)網(wǎng)點,宋大鵬買了一張170號段的虛擬卡,用于敲詐郭洪鑫。這種手機卡沒有實名登記,查不到機主的任何信息。他有一部三星舊手機,他打算把這個手機卡裝在那部舊手機里,用的時候開機,用后立即關(guān)機。
下午,宋大鵬開車去了銀駝山,尋找埋尸體的地方。幾年前他承包那片山坡期間每天都上山,對地形很熟悉。其中一個叫“牛頭峪”的地方有一個廢棄多年的石灰窯,他認為最合適。他順著山間彎彎曲曲的柏油小路,把車開到牛頭峪下面,然后徒步上山,去查看那個石灰窯。在一處山坡上,他意外地看到一座新墳,土是濕的,花圈也沒有風(fēng)吹雨淋的痕跡。他盯著這座新墳看了一會兒,咧著嘴笑了。他決定把孫傳喜的尸體埋在新墳旁邊,這樣就絕對不會暴露了。
晚上,宋大鵬開車去了“指揮部”,戴上手套,把孫傳喜的左手肢解下來,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里,然后把塑料袋裝進他撿來的一個破舊的男式鞋盒里,又用透明膠帶纏了幾圈。之后他清理了血跡、足跡等痕跡,去了城南,把鞋盒放在一棵老槐樹的樹洞里。那棵老槐樹在距離縣城大約三里地的一條鄉(xiāng)間小路的路邊,樹齡約二三百年,樹干粗約三米,虬枝縱橫,被稱為“神槐”,遠近聞名。
宋大鵬又回到“指揮部”,抽了半包煙,琢磨了一個多小時,打開那部舊手機,用170號段的手機號給郭洪鑫發(fā)了一條短信:“尊敬的郭洪鑫先生:我是一個非官方國際正義組織的骨干成員,代號‘掃地僧。本組織送給您一件特殊的禮物,在城南那棵‘神槐的樹洞里,請您務(wù)必于明天上午九點之前親自去取,取回后給我回復(fù)一條短信。千萬不要報警,不然您將失去朵朵。晚安!”
宋大鵬開車?yán)鴮O傳喜的尸體去銀駝山。開到牛頭峪下面的山腳時,他看見一輛綠色吉普車。他把車開到一百多米以外的一個拐彎處隱蔽起來,下了車折回吉普車附近,躲在一塊石頭后面。在淡淡的月光下,他看見兩個人拿著鐵锨抬著一個人往下走,把那個人埋進了石灰窯里。大半個小時后,那兩個人帶著鐵锨走回來,上了吉普車離開了。
宋大鵬清晰地看見了那兩個人的體貌特征。其中一個人他認識,名叫婁志強,一年前也在恒泰家具城當(dāng)貨車司機。
5日,宋大鵬一天都沒出門,一直在等郭洪鑫的回復(fù)。他在椅子里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那部舊手機每隔幾分鐘就開機一次。但郭洪鑫一直沒回復(fù)。其間,宋大鵬又發(fā)了三條窮兇極惡的短信,郭洪鑫還是沒有回復(fù)。
宋大鵬不會想到,郭洪鑫已經(jīng)死了,在他昨天晚上發(fā)第一條短信之前就已經(jīng)被人打死了,那具被婁志強和同伙埋進石灰窯的尸體就是郭洪鑫。他更不會想到,王美玲報案了,郭洪鑫的手機正在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隊長陳天寧手里。
郭洪鑫的發(fā)跡史頗為傳奇。他看起來四肢發(fā)達,但頭腦并不簡單,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當(dāng)過會計,其間結(jié)婚生子。后來開辦水磨石廠,并入股一家小煤礦。再后來成立了“桃城洪鑫商貿(mào)有限責(zé)任公司”,通過招標(biāo)、拍賣、掛牌等法定程序,取得了當(dāng)?shù)匾患诣F礦的采礦權(quán)?。鐵礦在桃城縣城西南方向大約十七公里的一個山溝里,建了一大片車間,買了很多機器,招了很多工人。郭洪鑫的私生活很混亂,除了結(jié)發(fā)妻子,還有兩個情人。其中,王美玲是他的第二個情人。
本地一些老板都認為鐵礦是一塊肥肉,都想啃一口,于是給郭洪鑫投資,等賺了錢分紅??墒亲罱鼛啄辏F礦石價格持續(xù)大幅下跌,干得多賠得多。漸漸地,郭洪鑫公司的賬面上連一百萬都不到了,幾乎成了一個空殼。他相信行情很快就會轉(zhuǎn)暖,因此心安理得地吃喝玩樂、揮金如土,一頓飯花費兩三萬是常有的事。
為郭洪鑫的鐵礦投資的一共有六個人,最少的投了二百萬,最多的投了五百萬。投五百萬的是一個名叫羅衛(wèi)東的建材商。羅衛(wèi)東看這個行業(yè)不景氣,就要求撤資??晒轹握f那些投資用于更新設(shè)備了,現(xiàn)在賬面上沒錢。郭洪鑫是真沒錢,但羅衛(wèi)東認為他是有錢不給,于是打算狠狠地教訓(xùn)他一頓。羅衛(wèi)東的計劃是找人把他打暈后,關(guān)進一處閑置的房子里,餓他半死再放出來。
于是,羅衛(wèi)東雇了婁志強、魏彪兩個社會閑散人員,開著一輛綠色吉普車跟蹤郭洪鑫,并準(zhǔn)備了兩根槐木棍子。他們了解到,郭洪鑫每月上旬的某個晚上,都會去瑪鋼廠家屬院第一個情人朱冬梅家里探望兒子。婁志強和魏彪準(zhǔn)備利用這個機會動手。
4日晚飯后,郭洪鑫開車去了瑪鋼廠家屬院。他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后面跟著一輛車,但沒在意。在距離朱冬梅住的那排平房二十多米的一片空地上,他停下車,下了車剛關(guān)上車門,后背就挨了一悶棍。一扭頭,他看見兩個人,手里都拿著棍子。他躲閃著奪棍子,那兩個人便打得更狠了,其中一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腦袋上。他身子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那重重的一棍是魏彪打的。羅衛(wèi)東交代過,不能下手太重,打暈就行。但魏彪練過武術(shù),這天晚上又喝了點兒酒,手上就沒了分寸,竟把郭洪鑫給打死了。兩人急忙把尸體抬上車,匆匆離開。婁志強給羅衛(wèi)東打電話通報了情況,羅衛(wèi)東一下子慌了,讓他們找個隱蔽的地方把尸體埋掉,并警告說:“我出錢讓你們干活兒,要的不是這樣的活兒。你們要是還想活命,就一定要做干凈。至于怎樣才能做干凈,我不知道?!?/p>
婁志強和魏彪經(jīng)過商量,決定把尸體埋在銀駝山牛頭峪。他們都是附近的村民,從小就知道牛頭峪有一個廢棄的石灰窯。他們把里面的亂石頭和枯樹枝弄出來,又往下挖了一米多,埋了尸體后再把那些亂石頭和枯樹枝扔里面,恢復(fù)原貌。整個過程他們自以為做得很干凈,可沒想到被宋大鵬看見了。
4日晚上郭洪鑫沒回家,王美玲以為他遇到了朋友,去酒店了。5日早飯后,王美玲去衣帽間換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郭洪鑫的手機忘在那件灰色羊絨外套口袋里了。她看到“掃地僧”發(fā)來的那條短信后,嚇得臉色煞白。她開車取回那件特殊的“禮物”后,慌慌張張地直奔縣公安局報案。
陳天寧判斷,那只左手不是郭洪鑫的。嫌疑人給郭洪鑫送那只斷手并發(fā)短信恐嚇,動機是敲詐。郭洪鑫現(xiàn)在下落不明,有可能被綁架了,也有可能已經(jīng)被殺害了。而綁架或殺害他的人,和“掃地僧”應(yīng)該是彼此沒有關(guān)系的兩撥人。兩起案子趕在一塊,顯得很詭異,但應(yīng)該只是時間上的巧合。
陳天寧安排四組警力分頭展開調(diào)查,同時安排四名民警暗中保護朵朵和王美玲,確保她們的人身安全。至于“掃地僧”,因他發(fā)短信用的手機卡沒有實名登記,通話記錄也是空白,無法通過他的社會關(guān)系鎖定他。他對朵朵和王美玲暫時構(gòu)不成威脅,先不去管他,看看接下來他到底要干什么。
民警們忙碌了一天,案件的偵破沒有任何進展。案發(fā)現(xiàn)場足跡零亂,無法提取。監(jiān)控錄像顯示,嫌疑車輛的號牌被有意遮擋,案發(fā)后不知去向。尋找被肢解了左手的尸體,沒有任何收獲。郭洪鑫的老婆和第一個情人朱冬梅,以及鐵礦的六個投資人,都希望郭洪鑫發(fā)大財,似乎都沒有作案動機。
最重要的線索當(dāng)然是“掃地僧”。陳天寧發(fā)現(xiàn)他有些沉不住氣了,其中第四條短信是:“郭洪鑫先生:本組織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你卻在挑戰(zhàn)這一底線。如果你一意孤行,不僅會失去朵朵,還會失去自己的生命。前幾天也有人像你這樣不識時務(wù),最后他死了,你收到的那只斷手就是他的。本組織不愿殺人,但遇到你這樣的人,似乎別無選擇。請自重!”
這條短信暴露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這個“掃地僧”可能殺人了,那只斷手就是那個受害人的,受害人的尸體被他藏起來了。陳天寧決定,暫時還不給他回復(fù),繼續(xù)吊著他,讓他抓狂、崩潰,等到明天晚上,再以郭洪鑫的身份給他回復(fù),把他“釣”出來。陳天寧信心滿滿,預(yù)感三天之內(nèi)兩起案子都能破了。
5日夜里,宋大鵬一分鐘都沒睡著。這天是警方忙碌的一天,也是宋大鵬最煎熬的一天。他給郭洪鑫一共發(fā)了十八條短信,卻沒收到一個字的回復(f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無法想象。一開始他堅信郭洪鑫不會報案,可這時越琢磨越不敢肯定了。他和衣坐在床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瞪大眼睛,聽著外面的動靜。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無底、漆黑的深谷中,心被恐懼和絕望緊緊地攫住了,仿佛一分鐘不是六十秒,而是六十年。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更加煎熬的一天開始了。
他忽然很想和馬玉蘭聊聊天,于是在微信里問:“在嗎?陪我說會兒話唄,我想你了,親。”馬玉蘭沒回復(fù)。過了七八分鐘,他又說,“如果我一下子有了三十萬,你不要驚訝。嘿嘿嘿?!边€是沒回復(fù)。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他帶了半瓶二鍋頭,去隔壁的如意快餐館吃飯。今天的酒他覺得很不好喝,有點兒苦,經(jīng)過食道的時候像蒺藜一樣劃拉得難受,喝到胃里像著了火。半個小時能吃完的一頓飯,他足足吃了兩個小時,菜都涼透了。吃完飯他沒離開,而是隔著玻璃窗看街景。
下午四點左右,如意快餐館的食客都走了,幾個服務(wù)員提著水桶拖地板、擦桌子。宋大鵬來到大街上,在縣城漫無目的地溜達。天黑下來了,路過之前買過毒鼠強的那家小賣部時,他停下了腳步。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他進去又買了兩包毒鼠強。
現(xiàn)在是6日晚上十點多,宋大鵬在床前的椅子上已呆坐了四五個小時。他沒開燈,屋里一片漆黑。他不知道怎樣才能熬到天亮,天亮后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他覺得黑夜像橫在他眼前的一堵厚厚的鋼板墻,他撞破了腦袋也無法穿越,只能死在墻的這一邊。他打開那部三星舊手機看了看,在手機的光亮中,盯著桌上的兩包毒鼠強發(fā)呆。他不知道這種老鼠藥是什么味道,此時此刻忽然很想嘗一嘗。這么想著的時候,他真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摸索著去拿暖瓶。
就在這時,那部舊手機響了一聲。宋大鵬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摸索著抓過手機,果然是一條短信,而且是郭洪鑫的手機發(fā)來的。宋大鵬的手哆嗦著,捧著手機看那條短信:“‘掃地僧先生:您好!我是郭洪鑫。我收到了您發(fā)給我的十八條短信。之所以直到現(xiàn)在才回復(fù),是因為我有四部手機,這部手機很少開機。這幾天我正在日本考察,并和一家公司洽談一個上億元的鋼鐵項目。您送給我的那件禮物,剛才已派人取回,放在我辦公室里了。我已知道那件禮物是什么東西了,放心,我不會報案?,F(xiàn)在我想知道,您送給我這么貴重的禮物,想讓我怎樣回報您?”
宋大鵬把這條短信看了十幾遍,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對著手機屏幕扯著嗓子語無倫次地破口大罵:“郭洪鑫你個王八蛋!你又不是賣手機的,要那么多手機干什么!四部手機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當(dāng)年賣手機的時候,有六百多部呢!”
他開了燈,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給郭洪鑫回短信:“本組織這件禮物的價格是三十萬。等郭先生把錢準(zhǔn)備好,我把銀行卡號、身份證號發(fā)給你。本組織做事講究效率,我希望最晚明天下午五點之前收到這筆錢。”
郭洪鑫的手機回復(fù):“‘掃地僧先生,只要您能保證我女兒的安全,我現(xiàn)在就答應(yīng)貴組織的條件,安排會計明天一上班就準(zhǔn)備錢。您現(xiàn)在就可以把銀行卡號、身份證號發(fā)給我。說實話,我的企業(yè)每年的慈善捐款都三四百萬,三十萬對我來說不過是幾頓飯錢,您真沒必要弄這么大動靜?!?/p>
宋大鵬激動得渾身發(fā)抖,這是真的嗎?給自己回短信的是郭洪鑫嗎?他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真的,對方肯定是郭洪鑫。于是他發(fā)短信:“我提醒郭先生千萬不要和本組織玩套路,那樣你會敗得很慘。本組織已經(jīng)殺過人了,也不在乎再多殺一個?!?/p>
過了十分鐘,郭洪鑫還沒回短信。宋大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琢磨著怎么再給郭洪鑫發(fā)一條短信,卻不知道怎么說。這時,郭洪鑫的手機終于回短信了:“剛才我給會計打了個電話,他說明天下午三點可以給您打錢,現(xiàn)在請把銀行卡號、身份證號發(fā)給我。這事就這么定了。我正準(zhǔn)備明天上午的商務(wù)談判,忙得焦頭爛額,如沒有其他事情,請不要再給我發(fā)短信了。謝謝!”
宋大鵬松了一口氣,急忙從抽屜里找出孫傳喜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放在桌上拍了一張照片,但他忽然后悔了,心里隱約有些不安。他覺得還是要現(xiàn)金更穩(wěn)妥,于是又發(fā)了一條短信,讓郭洪鑫派人把現(xiàn)金裝在一個紙箱子里,放在“神槐”的樹洞里。郭洪鑫的手機回復(fù):“可以。您明天下午三點以后去取?!?/p>
三十萬元能這么輕易到手嗎?宋大鵬仍覺得不太對勁。過了五六分鐘,郭洪鑫的手機又發(fā)來一條短信:“‘掃地僧先生,對不起,打擾了。我覺得還有幾句話有必要和您溝通。我相信貴組織是講誠信的,明天您取到錢后,我希望這事就徹底了結(jié)了,請貴組織放過我和朵朵。我大概十天以后才能回去,我希望其間朵朵是絕對安全的,一根頭發(fā)都不會少,一滴眼淚都不會流。萬分感謝!”
看了這幾句話,宋大鵬心里終于踏實了,于是給郭洪鑫發(fā)了最后一條短信:“郭先生請放心,朵朵是絕對安全的。明天我取到錢后,這事就徹底了結(jié)了。祝你在日本談判順利,心情愉快!”
宋大鵬躺進被窩里,身體像虛脫了一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在這場驚險刺激的巔峰對決中,他以他的高智商把郭洪鑫這個傻缺土豪吃得死死的。他早就預(yù)感他會取得最后的勝利,果然如此。他很困很累,很想美美地睡一覺,可是總也睡不著,腦袋嗡嗡的像開飛機。他在琢磨有了那三十萬以后過什么樣的生活,越琢磨越興奮。
幾年前,他曾經(jīng)也和他的那些鄰居一樣,打算有了錢把自家的四合院翻蓋成一棟四層小樓,一樓居住,上面三層租出去,光是房租收入都花不完。后來他覺得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孫傳喜曾問他為什么急于搞到三十萬元,當(dāng)時他賣了個關(guān)子,沒說。他想要的生活,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在桃城商業(yè)街開一家咖啡屋,自己當(dāng)老板,成為名副其實的“宋總”。活了三十六年,這是他最大的心愿??Х任莸拿侄枷牒昧?,叫“銀駝咖啡屋”。
這個咖啡屋,從里到外,他想象過無數(shù)次了。關(guān)于選址,他深思熟慮過,決定選在華興商城的東鄰,在那里租下幾間平房。華興商城是桃城最高檔的購物中心,有錢人穿的高檔服裝、女人肩上挎的高檔包包,都是那里出售的。咖啡屋的門面要裝修得很有情調(diào),外墻上貼著咖啡色的瓷磚。里面要有唱片機,一天到晚播放著優(yōu)美的音樂。不能是鋼琴曲《致愛麗絲》或《秋日私語》之類,這些世界名曲用得太濫了,要播英國民歌《斯卡布羅集市》這類人們不知道的曲子,顯得格調(diào)更高??Х任堇锩?,要在一個醒目的地方擺放一個書架,上面擺一些成功學(xué)、管理學(xué)、勵志類、禮儀類等精英人士愛讀的圖書,吸引桃城的“白骨精”和高富帥。
宋大鵬之所以要開咖啡屋,部分原因是為了取悅馬玉蘭。馬玉蘭曾說過,她很喜歡影視劇里那些男女一起喝咖啡的場景,覺得優(yōu)雅得不要不要的。他想讓馬玉蘭給他當(dāng)老板娘。這個女人有些淺薄、俗氣,文化檔次有些低,但臉蛋還是很漂亮的,身材也不錯??Х任蓍_起來以后,他作為老板,每天要西裝革履,打扮得像個風(fēng)度翩翩的紳士。自己的形象和氣質(zhì)那么好,馬玉蘭要和自己般配才行,所以要給她買些高檔服裝和高檔化妝品,把她捯飭成一個貴婦人。兩人忙碌一天,晚上回家后一起洗個澡,喝點兒紅酒,一起上床。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云卷云舒。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紅塵紛擾,我自安然。這才是有格調(diào)、有品位、有詩意的生活。他相信,像他這樣的人,在桃城縣找不到第二個。
想象著和馬玉蘭一起洗澡的情景,宋大鵬身上有些燥熱。他在黑暗中摁亮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7日凌晨三點多了。他決定今天下午約馬玉蘭去賓館開房,然后好好暢想一番他們的“銀駝咖啡屋”,讓她盡快嫁給自己。
7日上午,宋大鵬去一家珠寶店,花五千多元給馬玉蘭買了一枚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鏈,連同發(fā)票拍了照片,在微信里發(fā)給了她。這次,不到三秒鐘,馬玉蘭就回復(fù)了,夸張地問:“哇!你什么意思,是求婚嗎?”宋大鵬說:“差不多,親。”馬玉蘭說:“親,戒指和項鏈我是真心喜歡,你什么時候給我呀?”宋大鵬說:“今天下午,我在能源大廈等你?!瘪R玉蘭說:“你這是約炮呀!”宋大鵬說:“不是約炮,是求婚,親?!瘪R玉蘭問:“你真的有三十萬了嗎?”宋大鵬說:“今天下午就有了,騙你是小狗?!瘪R玉蘭說:“好吧,那我就從了吧。放心,這一回是真的。你養(yǎng)好精神,在床上等我,嘻嘻。”還發(fā)了六個鮮紅的親吻表情符號。
宋大鵬呼哧呼哧地急喘,心臟怦怦狂跳,身體里像有一頭野獸在狂奔。他馬上去了能源大廈,訂了一間豪華大床房。他在微信里把房間號告訴了馬玉蘭,讓她下午三點以后去城南那棵“神槐”的樹洞里取一個紙箱子,帶到房間。如果遇見了什么人,什么都不要說。馬玉蘭問他到底干什么,弄得神神秘秘的。他說天機不可泄露,以后會告訴她的。
宋大鵬不會想到,這天上午,警方制訂了極其周密的抓捕方案,正張網(wǎng)以待。各路民警調(diào)查了兩天,案件的偵破仍沒有實質(zhì)性進展。但陳天寧有一個強烈的預(yù)感:只要抓到“掃地僧”,兩個案子就都能順利破獲。按照抓捕方案,民警在“神槐”的樹洞里放了一個纏著膠帶的牛奶紙箱,里面是一捆雜志。“神槐”南面大約二百米處有一個機井房,有三名民警在里面設(shè)伏。在縣城邊上,陳天寧和三名便衣民警坐在一輛掛著社會牌照的灰色五菱面包車?yán)铮S時準(zhǔn)備抓捕。
抓捕宋大鵬很順利,在陳天寧看來,順利得都有些無聊了。
下午三點一刻,精心打扮過的馬玉蘭開車來到“神槐”樹下,取出那個牛奶紙箱,迅速調(diào)頭離開??爝M縣城的時候,那輛灰色五菱面包車攔住了她,她被控制在面包車內(nèi)。陳天寧坐在她旁邊,向她出示了警官證,瞇著眼沖她笑笑,和藹地問:“你知道你該做什么嗎?”馬玉蘭咧了咧嘴,一副很難為情的樣子,干咳了幾聲說:“我知道你們要找宋大鵬,我?guī)銈內(nèi)ィ谀茉创髲B903房間。”
馬玉蘭敲開能源大廈903房間的門時,宋大鵬正穿著拖鞋和白色的睡袍,渾身散發(fā)著沐浴露和洗發(fā)露的香氣,拿著手機聽那首《斯卡布羅集市》,還跟著輕聲哼唱。桌子上有兩個精美的首飾盒,分別裝著金項鏈和金戒指。當(dāng)他看見馬玉蘭身后的陳天寧和三個表情嚴(yán)肅的年輕人時,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陳天寧從外套口袋里掏出郭洪鑫的手機,打開短信界面,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動聲色地說:“‘掃地僧,我的談判很順利,提前從日本回來了?!?/p>
宋大鵬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渾身哆嗦不止,磨磨蹭蹭地穿上了衣服。陳天寧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銬,親手給他戴上。宋大鵬想捉住馬玉蘭的目光,但她站在房間的一個角落里,不看他,只是不時瞅一眼桌子上那兩個首飾盒。宋大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咧嘴慘淡地一笑,說:“我沒休息好,腦子不好使,算我倒霉?!?/p>
宋大鵬知道,這次倒霉,他將會丟掉性命。坐進公安局刑警大隊訊問室的鐵椅子里,還沒開始訊問,他就嚇得主動供述了一切。除了毒死孫傳喜的經(jīng)過,他還供述了看見婁志強和同伙在銀駝山埋尸的情節(jié)。他的語速很快,好像害怕說慢了會加重刑罰似的。
供述完后,宋大鵬惶恐地問陳天寧:“郭洪鑫他……他現(xiàn)在在哪里?”
陳天寧判斷,那個被埋的尸體就是郭洪鑫。他興奮得出了一脖子汗,邊用面巾紙擦汗邊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郭洪鑫?4號夜里你見過他呀?!笨此未簌i疑惑不解的樣子,又一笑,“在銀駝山牛頭峪那個石灰窯里?!?/p>
宋大鵬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用戴著手銬的兩只手捧住臉,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連聲罵:“婁志強,你個王八蛋!婁志強,你個王八蛋!”
當(dāng)天下午,民警抓捕了作案后躲在偏遠山區(qū)親戚家的婁志強和魏彪,當(dāng)晚又順藤摸瓜抓捕了準(zhǔn)備逃往加拿大的羅衛(wèi)東。孫傳喜、郭洪鑫被殺案戲劇性地輕松告破。
近年來,桃城的社會治安還是不錯的,其中命案發(fā)案率已連續(xù)五年持續(xù)下降,這次一發(fā)就是兩起,實屬罕見。但正像陳天寧預(yù)感的那樣,從5日上午接到報案到7日晚上破案,還不到三天時間。孫傳喜和郭洪鑫的死,除了一些社會關(guān)系人,外界幾乎沒有人知道。陳天寧“遭到”了縣領(lǐng)導(dǎo)和局領(lǐng)導(dǎo)親切的表揚,以及同事們的夸獎,但他覺得幾條短信就把“掃地僧”給“釣”出來了,有些不過癮。了解案情的民警們在佩服陳天寧的同時,也都覺得宋大鵬太菜了。
在看守所里,宋大鵬回憶案發(fā)的詳細經(jīng)過,越回憶越覺得荒誕、可笑。他覺得那些事情不像是自己干的,而是另外一個讓他鄙視的腦殘的人干的,那個人的腦袋瓜子被驢踢了,或者被門擠了,智商連三歲小孩兒都不如。
宋大鵬被抓捕后的第三天,民警押解著他指認了作案和埋尸現(xiàn)場,結(jié)束后已是中午十一點半左右。在回看守所的路上,他向陳天寧提出了一個請求:最后看一眼桃城商業(yè)街。因為那里是步行街,沒有買家具的,平時他很少去;最后一次是離婚前陪老婆去,也有兩年多了。隔著車窗,他看見華興商城東邊那排沿街的平房都裝修得很華麗,門頭花花綠綠的。其中有一家咖啡屋,門頭赫然是“銀駝咖啡屋”,而且,那五個字是白底黑色的水柱體字,和他設(shè)想的完全一樣,門面的裝修風(fēng)格也和他設(shè)想的完全一樣。他瞪大眼睛,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宋大鵬向陳天寧提出了第二個請求:進咖啡屋看一看。里面有十幾個顧客,四名身穿深藍色工裝的女服務(wù)員用托盤端著咖啡和精致的甜點在顧客間穿梭。店里正播放著鋼琴曲,不是《致愛麗絲》,也不是《秋日私語》,正是《斯卡布羅集市》。桌椅也和宋大鵬設(shè)想的幾乎完全一樣。還有一個醒目的書架,上面擺著《成功首先在心態(tài)》《高情商是怎樣煉成的》等圖書。宋大鵬驚訝到震撼:在桃城,還有什么人竟然能和自己的思維撞車?
宋大鵬還有第三個請求,那就是見見咖啡屋的老板,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但這個請求他沒好意思提。他發(fā)現(xiàn),陳天寧雖然笑呵呵的,但已經(jīng)看過兩次手表了。他被押解著走出咖啡屋,上了警車。
責(zé)任編輯/吳賀佳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