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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你去看秋天的稻穗

2021-08-26 16:34馬碧靜
啄木鳥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石磊紅毛小羅

馬碧靜

接到幸福社區(qū)片警羅秉亮的電話時,張玉福奶奶正在抗癌協(xié)會里忙活中秋晩會的籌備工作,確切說是后勤保障工作。她要親手制作一個晚會上吃的大月餅。她煮好糖漿,將一大碗低筋面粉拿到漏篩上篩,紛紛揚揚的面粉像雪花一樣均勻下?lián)P。和面時使點兒勁,張奶奶枯瘦的手背青筋暴露,像虬結(jié)在一起的鋼筋,一杵一杵的,似要戳破薄薄的肉皮,看起來觸目驚心。

嗡嗡嗡的震動聲嚇了張奶奶一跳,揣在衣兜里的老年機響了起來。

張奶奶扯過案板上的紗布,擦下沾滿面和油的手,眼睛瞟了一下顯示屏,心“咚咚”地緊張了起來。

張奶奶和小羅也算是“老朋友”了,她卻最怕接到這位“老朋友”的電話。張奶奶屏住了呼吸,鼓膜敏感地捕捉著電話另一邊的聲音。

小羅在電話里的聲音簡潔明了,請張奶奶去一趟派出所,石磊又犯事了。

果然如此。張奶奶來不及摳凈指縫間的面泥,匆匆在自來水管下沖了沖,用毛巾揩了揩,一把抓下掛鉤上的手包,便急急地出了門。

派出所值班室里,小羅坐在桌子后面泡著普洱茶。小巧的花梨木茶盤紋理清晰,褐紅色的底色反射著淡淡的釉光,他將洗出的茶水澆在茶寵“小豬拱槽”擺件上,一頭頭原本鐵銹顏色的小豬在滾水的澆灌下變成了“金豬”。小羅二百來斤的大塊頭坐在椅子上,幾乎看不見椅子,就像他永遠都在練“馬步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高人”。涼爽的中秋天氣里,口里仍止不住呼嚕嚕往外噴著熱氣,整個像一堆疊起來正在蒸鍋里冒氣的粉蒸肉。那套小巧的茶盤在他肥手的擺弄下,活像一套兒童玩具。

張奶奶拎著包站在門口,氣還沒喘勻,一眼就看到墻角沙發(fā)上坐著的石磊。他的右眼腫得瞇成一條縫,嘴角也是青紫的。石磊瞥了一眼張奶奶,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臉,將目光投向窗外。此刻正是中午下班、放學高峰期,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車流,嘈雜的喇叭聲、警哨聲充斥在空氣中。

張奶奶走進門,小羅讓座。

還是打架,群架。小羅拎起公道杯,給張奶奶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十二年的無量山紅餅,嘗嘗。說話間一杯紅茶已下肚,他又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完全是喝啤酒的方式。張奶奶慢嘬細品,茶水色正味純,的確是難得的好茶。只是這樣的好茶,被小羅這種豪爽的喝法,弄得有些糟蹋。張奶奶從眼角瞅小羅,小羅喝茶喝得風生水起,“滋溜、滋溜”的聲音不絕于耳,完了還“呼——”地長吁出一口氣,一臉享受的模樣。張奶奶從手袋中摸出錢包,頭也沒抬地問,多少?

這回不用麻煩您,得他自己來。四百九十九,而且今后每打一次就這個價。打得起,你老兄繼續(xù)哈。小羅拿眼角乜著石磊,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戲謔,眼里滿是得意,像是一個小孩兒想到了一個絕妙高招來制服同伴似的。

憑什么?上次不就罰了三百元,你,你亂收費……石磊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梗著脖子瞪著小羅。

哈,憑什么?你這愣頭兒青。就憑法律法規(guī)。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三條規(guī)定:毆打他人的,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處兩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罰款。咋?莫非嫌我沒留你住下來?那就住上幾天?小羅白眼一翻,“滋溜”一聲,一杯普洱又下了肚。

石磊嘴皮動了動,黧黑的臉皮憋得通紅。他默不作聲,掏出一個錢夾,從里頭數(shù)出五張紅票子,“啪”一聲拍在茶幾上,震得那尊陶瓷的彈簧小老頭不停地點頭哈腰。

他從眼底悄悄脧一眼張奶奶,露出復雜的神情,然后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走。

站住!小兔崽子,簽字——小羅粗脖大嗓喊出來的聲音拖得老長,他將一枚硬幣連同《治安管理處罰通知書》和罰沒款收據(jù)拍在茶幾上。石磊走回來,不耐煩地龍飛鳳舞般簽上自己的名字,又輕車熟路地摁了大拇指印。

拿著,別讓我犯錯誤。小羅將那枚一元硬幣拍到石磊掌心,詭秘地眨了眨眼睛。

得了便宜還賣乖。石磊咬緊了牙關(guān)。

什么?大聲點兒,我聽不到。小羅似笑非笑。

噢,沒有。沒在說你。我現(xiàn)在可以走嗎?石磊聳了聳肩,也似笑非笑地瞅著小羅。

當然,請便。小羅指指門口。

石磊立馬朝外沖去。

等等我啊,這孩子……張奶奶忙不迭地起身,攆著石磊的腳步朝外追去。

哎……張奶奶喚出這拖長的一聲,杵著后腰喘吁不已。

石磊轉(zhuǎn)過身,面無表情地望著張奶奶。

石頭,別忘了明晚來協(xié)會吃團圓飯……晚上還有月餅和晚會……哎……張奶奶的那聲“哎”撂在了半空,石磊的身影已消失在街頭轉(zhuǎn)角處。

石磊小跑的原因是,眼睛的余光里出現(xiàn)了一頭紅發(fā),他敏銳地轉(zhuǎn)頭看去,正是與他打架的那伙人的二頭目“小紅毛”。石磊攆了上去,在天福巷發(fā)現(xiàn)了那伙人。四五個二流子模樣的人蹲在墻角曬太陽,“小紅毛”一腳踩著一塊豎在一戶人家門口卻不知哪個年代的“上馬石”,叼根“大紅河”,吞云吐霧。一見石磊,他心虛地將腿從“上馬石”上移了下來。蹲在墻角的幾個人立馬站了起來,流里流氣地抖索著腿圍上前去。

讓開,我找紅毛。石磊陰沉著臉,聲音不大,自有一種盛氣凌人的氣勢。

放開他。一直盤腿坐在大門口的大頭目“光頭”低吼道。擒住石磊衣領(lǐng)的一個小嘍啰松開了手,其他人都聽話地讓出一條道。

石磊徑直走向“小紅毛”?!靶〖t毛”右手上了夾板,用紗布帶吊在脖頸上,臉上是一副欠揍的臭模樣,一直抖索的腿此刻卻失去了節(jié)奏,開始像抽風般痙攣著抖動起來。

干嗎……你想要干嗎?“小紅毛”像失去了靠山的喪家犬,眼看著朝自己逼近的石磊,驚惶失措起來。

不干嗎。就問你一個事:我那椅子是不是你搞的鬼?石磊指的是,在橋頭那家他常駐扎的游戲室,他在最南角靠窗邊有一把固定的椅子,逃課和熬夜都在這兒打游戲。

上個周末,他從椅子底下摸到一把未干透的紅油漆,刺眼得像染了一手鮮血,翻過椅子一看,他立馬怒火中燒,上面寫著:×你媽,死石子。

“小紅毛”咬了咬嘴皮,一副想要發(fā)狠的表情,只是眼神已經(jīng)示弱了。其實不用“小紅毛”承認,石磊知道,就是他指使手下的小嘍啰弄的。當時石磊扭過頭一眼找到了嗤笑的方向,“小紅毛”正跟幾個小跟班擠眉弄眼,一副等看好戲的無賴表情。當時,石磊感覺身邊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大了幾百分貝的不懷好意的嘲笑聲。

石磊就是在那一刻爆發(fā)的,他順手抄起墻角的一只啤酒瓶,朝“小紅毛”一伙攆了過去,“小紅毛”一伙反應快,一溜煙逃到了門外。他們并不是想跑,仗著人多勢眾,他們怕啥啊。再說挑事的目的,就是想治一治這頭不識好歹的“犟牛”,他們不在游戲室打架,只是不想損壞東西后“吃”賠償。

一伙小流氓將石磊引到附近一條偏僻的胡同,忽然轉(zhuǎn)身朝石磊包抄過來,惡戰(zhàn)就此開始。他們早有準備,分別從后腰抽出一根根臺球棍、鏈條子,武器挾著風聲呼嘯著向石磊招呼,石磊單槍匹馬對付一伙人,幸好順手抄了只啤酒瓶。惡戰(zhàn)的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對方雖人多勢眾,石磊卻是個“資深斗毆老油條”了,吃透了打群架的經(jīng)驗教訓,一出擊一躲避都有研究心得,再加上骨頭里那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勁兒,一人對三人,勉強打個平手。石磊的眼睛和嘴角受了傷,“小紅毛”的右手骨折了,另外兩個小嘍啰也被打得鼻青臉腫。

惡戰(zhàn)正酣時,恰巧被治安巡邏的小羅逮個正著。小羅和徒弟小劉先帶他們?nèi)メt(yī)院包扎傷口,隨后一個不剩地全給送進了派出所。張奶奶進門前,“小紅毛”一伙人剛被小羅放走。簽收據(jù)時,石磊看到那一撂子單子,李紅兵,即“小紅毛”,他的罰款和他一樣:四百九十九元。一個子兒不多,一個子兒不少。

真他媽公平啊,奶奶的。石磊狠狠咬著牙,不知為何卻又對故意打壓他的片警小羅恨不起來。

在這個四季被風吹拂的城市,無論走到哪里,即便是孤身一人,也總會有無處不在的風聲陪伴。

死寂的沉默,暴風雨前的寂靜。其實這就是回答,只是石磊想讓對方明確說出來。他就是這么倔強,這么認死理,不想改也改不了。“小紅毛”將求助的眼光轉(zhuǎn)向老大“光頭”,“光頭”一直不動聲色地盤腿坐在大門檻上,雙眼下垂,像打座的高僧。

好啦,好啦,石磊兄弟,給我個面子……這事就算完了。今后你倆“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光頭”長嘆了口氣,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他一搖一晃地走近兩人,瞇著腫泡眼,一根牙簽叼在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石磊。

石磊點點頭,繃緊的眼神慢慢松弛開。他懂得見好就收,其實他害怕再打架,就像一個嗜甜的人,剛吃完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你讓他再吃一盒,他也會膩。臨走時,他用手指頭點了點“小紅毛”的胸脯。這是從香港“古惑仔”電影里學的,這是警告,姿態(tài)要做足,石磊認為自己這樣很酷。

“小紅毛”努了努嘴,那是在隱忍?!肮忸^”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呸……“小紅毛”對著石磊拐出胡同口的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

“小紅毛”和石磊同歲,原本在幸福中學就讀,與石磊同級不同班,那時他的頭發(fā)還沒染紅,周圍人還叫他李紅兵。砸玻璃、曠課對于他來說是常事,他還時?;锿鐣系拈e散人員“光頭”一伙欺負、霸凌同學,多次被學校記大過。

初三臨畢業(yè)前,“小紅毛”將一名男同學打成骨折,被學校勒令退學。“小紅毛”進少管所待了三個月,出來后更是天天和“光頭”一伙瞎混,一個社區(qū)的人見到他們都要繞道走。片警小羅曾逮住他,認真地和他談過一次心,問他還想不想上學?才十五歲就輟學,今后在社會上該咋混?“小紅毛”翻著白眼不出聲,小羅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小子給個準話,還想不想上學?想的話還有機會。其實,早在“小紅毛”進少管所不久,小羅就找到擔任幸福中學教導主任的高中同學老丕,一向摳門的他大方地請老丕在小鎮(zhèn)上最好的飯館吃了一頓烤肉,推杯換盞間,被勒令退學的“小紅毛”再讀的問題也有了眉目。

羅,羅警官……我曉得你是為我好??赡憧次易x書也讀不進去,再讀也考不上高中,反而是浪費光陰……我向你保證,今后不再生事打架,你就饒了我吧?!靶〖t毛”明確表明自己不想再上學的想法,并向小羅保證今后會好好做人。

小羅看看“小紅毛”仍顯稚嫩的臉龐,緊緊咬著牙,陷入了沉思。自他進入派出所這十幾年,眼見著李紅兵、石磊這兩個孩子在身邊長大,真是太了解他們的情況了。

先說石磊,從小父母離異,孩子父親和母親一邊兒跟了幾年,前兩年母親又因患癌癥不幸離世,石磊那孩子可以說從小就嘗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石磊母親生前是個女強人,奮斗了半輩子,據(jù)說給石磊留下了一筆不菲的遺產(chǎn)。只是這筆遺產(chǎn)得等石磊走上工作崗位后,才能由代理律師交給他?,F(xiàn)在,石磊只能收到代理律師每月按時打給他的生活費,如果學校有額外要上繳的費用,石磊必須取得學校的證明,提交給代理律師,才能領(lǐng)到這筆費用。這讓小羅十分佩服石磊母親的深謀遠慮。當然,對于遺產(chǎn),石磊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遺產(chǎn)只是母親留下的一份念想,靠自己掙來的錢,才是真本事。

李紅兵的情況更為復雜一點兒,他父親由外省入贅,和他母親辦了婚事卻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李紅兵剛滿一歲,父親就跑回老家了。母親好歹將李紅兵帶到三歲,也熬不住了,一個人跑去沿海一帶打工,除了按時寄錢回來,就再沒見到人影。李紅兵一直跟著外婆過日子。眼見外婆日漸老邁,給他口吃的倒還行,要說孩子的成長教育問題,老人早已力不從心了。

對于兩個少年的未來成長,小羅感到一籌莫展……

羅秉亮畢業(yè)于西南科技大學,對于70后的“新型”大學生來說,他與同學朋友一樣懷揣著“闖蕩世界”的豪情與理想。畢業(yè)后,他在一家以開發(fā)電子產(chǎn)品為主的中外合資公司覓到了一份職位,可還未及施展拳腳,老父親一個“催兒歸鄉(xiāng)”的親情電話便將他召了回去。第二年,通過公務員招考的羅秉亮被分配到幸福路派出所,剛加入警隊的小伙對新崗位的一切都感到新鮮、有趣,漸漸地,未能留在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拼搏一番的遺憾,被充實忙碌的警隊生活替代了。

小羅其實應該是老羅,他已整整四十,只是多少年來既沒升職也沒挪窩,一直扎根在派出所,除了年齡大其他都屬小字輩,所以他一直謙虛地將“小羅”這個平庸的稱呼應承了下來。小羅前后交過幾個女朋友,都沒修成正果。有一次,八字那一撇差不多就快撇到底了,哪想手一抖拐了個彎,跑偏了——女朋友突然和他分手了,毅然決然。兩個月后,女朋友結(jié)婚了,新郎不是他。那是六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了,自這件事之后,小羅再沒談過戀愛。

派出所里的工作,除了治安巡邏、預防和處理犯罪案件外,調(diào)解糾紛算是家常便飯。小羅調(diào)解糾紛很有一套:為了將爭執(zhí)雙方的損失降到最低,他總結(jié)的經(jīng)驗是,如果反復勸說,雙方仍情緒激動,就分別帶離、分別勸說,避免正面沖突,直到雙方冷靜下來,再帶到一起調(diào)解;另外就是冷處理,有時他就抱著胳膊站在一邊兒,貌似冷漠地看著雙方爭吵,不插一句嘴,讓旁邊圍觀的群眾急得面面相覷。其實他有主心骨,一直暗中防范著雙方有身體接觸,直到雙方吵累了,再進行調(diào)解。多次案例證明,這些怪招都非常奏效。他總對剛進派出所的年輕人說,干調(diào)解不能紙上談兵,所謂的“實踐出真知”,特殊的案例還得特別處理。

一次在某公證處,有人因為財產(chǎn)公證的問題在那兒撒潑,工作人員無法處理只好報警。小羅帶著輔警趕到后,看到一中年婦女頭朝里、腳朝外地睡在門檻上,了解情況后,原來這人之前來公證處做過財產(chǎn)公證,但現(xiàn)在后悔了,要求更改公證。小羅耐著性子做了一個多小時的思想工作,沒任何作用。小羅發(fā)火了,他拉直身體,將腰腹部堆積了三層的脂肪舒展舒展,毫不客氣地將那個碩大的油肚向外挺著,很霸氣。他一把揪下頭上的作訓帽胡亂擦把臉,“啪”一聲將作訓帽撂在辦公桌上。婦女聽見這動靜,身體雖還躺著,口里咒罵撒潑的聲音卻漸漸減弱了。這時小羅洪鐘大呂的聲音響起:我說這位大姐,你這樣鬧也不是個辦法,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讓別人看笑話……去去去,這里是辦公場所,不允許圍觀哈。小羅走過去,“砰”一下將卷簾門關(guān)上了。不知是被關(guān)門的響聲震到了,還是迫于小羅的氣場,婦女哼唧了兩個小時的噪音終于停止了。小羅又和她講起法律法規(guī),告訴她如果真是對公證有異議,可以尋求法律幫助,具體做法必須找相關(guān)部門咨詢。經(jīng)過一番軟硬兼施的操作,婦女終于冷靜下來,并真誠地向大家道歉。

這樣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幾年,眼見一撥又一撥的年輕人在他這位“師父”手把手教導下成長起來,有的迅速提拔,成為新崗位的骨干力量,有的雖仍留在派出所,但卻成了他的領(lǐng)導。每年“優(yōu)秀民警”評選基本上都有他,但就是不見提拔,于是有徒弟悄悄點撥他:做人要活絡(luò)點兒,不能認死理。小羅一聽,嗤笑一聲,他當然知道自己不順的“死結(jié)”。只是,這“死結(jié)”有時就是一個人的底線堅守,是不能碰觸的紅線。其實活到了不惑之年,小羅將很多東西看得和沒放鹽的湯一樣清淡。

那時候女友突然結(jié)婚,他頹廢了一段時間,無論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做。

后來,小羅突然癡迷于派出所的每一件小事,無論是案件偵辦,還是治安巡邏,再就是糾紛調(diào)解,甚至哪家門鎖打不開、鑰匙掉進溝里之類的雞毛蒜皮,他都會饒有興味地去管。不分晝夜地加班加點,餓了就點外賣、吃宵夜,久而久之,小羅患上了“過勞肥”。眼瞅著越來越橫向發(fā)展的身體,他自嘲跑步邁進了“油膩大叔”的行列。

抗癌協(xié)會院場的規(guī)模相當于一個小型籃球場。

頭頂是彩帶、彩燈和小紅燈籠,院心周圍已按照座談會的樣式圍了幾圈桌椅板凳,每張桌上都擺放好了同樣的糕點、飲料和水果,院心中央空出一塊寬敞地,供節(jié)目表演。正桌位置還擺放著一個圓圓的碩大的月餅,焦黃的表皮撒滿了密密麻麻的噴香的白芝麻,這就是張玉福奶奶頭天精心制作的大月餅。

病友陸陸續(xù)續(xù)到齊了,有的還帶上了家里的小孩兒。張奶奶本來的意思,是為孤寡病友提供一個溫馨的大家庭,不能冷落了這些原本就過得不如意的病人。自她進協(xié)會十年的時間里,每一年的中秋晚會,針對個別臥床不起的病友,張奶奶都會提前帶人送去月餅和慰問,其余的病友都會趕來參加中秋晚會,一起賞賞月,說說笑笑,嘗一口張奶奶親手制作的“團圓餅”。

張奶奶繞著院場一一和病友打著招呼,眼里眼外卻四處搜尋著,帶著點兒焦慮和期盼。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色漸晚,當她的眼神接近黯淡之時,突然又如捕捉到一束光般明亮起來。石磊這小子終于還是來了,張奶奶趕緊攆上前,拉起剛進院門的石磊,就往院場里走。

石磊臉上懨懨的,唇角掛著隱隱約約的不耐煩,他的嘴唇仍青紫著,右眼的腫脹倒消退了一些,已經(jīng)能正常睜開眼了。他被張奶奶拉到主桌旁坐下,明晃晃的日光燈直直打在他臉上,他起身欲換個不太顯眼的位置,張奶奶笑瞇瞇地壓了壓他的肩膀表示制止,他也就沒再堅持。

晚會開始了。張奶奶先簡單致詞,然后切月餅,接著病友平日里精心編排的文娛節(jié)目依次登場。

節(jié)目有單口相聲、群口相聲、朗誦、扭秧歌、霸王鞭、民族舞、京劇、山東快板、笛子獨奏、葫蘆絲集體表演……終于到每年都少不了的壓軸戲了,將花白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中山裝的風紀扣扣得一絲不茍的徐大爺從容地站了起來,話筒已經(jīng)十分默契地傳到了他的手中。他氣定神閑地將人群掃視一圈,清清喉嚨:啊,我給大家出一個對聯(lián)吧。大家都知道昆明西山的大觀樓長聯(lián)吧?那是乾隆年間名士孫髯翁登大觀樓時感慨所作。現(xiàn)在我就出個上聯(lián),你們誰來對個下聯(lián)?啊,聽好了啊。徐大爺將話筒貼近嘴巴,氣勢恢宏、抑揚頓挫地吟誦起來: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臻煙o邊??矗簴|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shù)兀c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徐大爺吟完,高仰著闊大的臉龐,又將人群環(huán)視了一遍,那意思是:誰來對下聯(lián)?誰對得出嗎?

當然沒人對得出,這是徐大爺?shù)摹敖^活兒”,多少年了,就這一個節(jié)目保留了下來,誰都不會去搶他的風頭,病友都是些善良的人。

隨后,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聲以及連綿不絕的鼓掌聲。徐大爺派頭十足地點點頭,手掌向下壓了壓,示意大伙兒暫停,他要開始對下聯(lián)了。人群配合地再次噤聲,剛才拍巴掌的并未將巴掌放下,而是合在了一起,他們等著進行下一撥更熱烈的鼓掌。

眼看徐大爺?shù)靡獾赜忠獜埧诹?,哪想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中氣十足地響起:我來對下聯(lián)。大伙都怔了,循著聲音望過去,一個少年從正桌旁站了起來,正是石磊,他以前見過這個對聯(lián),所以有信心對出來。他學著徐大爺清清喉嚨:

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石磊對完了,全場有幾秒鐘的寂靜,場面有點尷尬,這時,“啪……啪……”徐大爺帶頭鼓起掌來,好!好!真是不錯哈!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愿意讀書了,我們后繼有人了……

大家如夢初醒,都跟著徐大爺一起鼓掌,歡聲笑語又響起來了,石磊看到隨著徐大爺熱烈鼓掌時不斷顫動的花白頭發(fā),以及蒼老的眼睛里那一抹掩不住的惶惑與不解。

沒過多久,石磊先行退場,沒和張奶奶打招呼。

2002年,張奶奶被確診為腎癌,這在別人看來猶如晴天霹靂的疾病并沒有引起張奶奶過大的情緒波動,除了開始的一次手術(shù)及幾次有限的化療,之后她感覺與正常人沒有過多的區(qū)別了。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聽說市里有一個“癌癥康復協(xié)會”,也就是“抗癌協(xié)會”。一聽到這個可以讓自己找到歸屬感的名字,張奶奶便露出不能自控的激動。她一夜沒睡好,懷揣著憧憬的喜悅。可是,去了協(xié)會幾次,張奶奶便大失所望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協(xié)會里的每位會員,無一例外地總是愁眉苦臉,讓張奶奶倍感壓抑。

天性樂觀的張奶奶暗自尋思:這樣下去怎么能行?!本來協(xié)會里全都是病人,再長期待在一個悲觀死寂的群體里,那還有什么希望?張奶奶決定帶頭改變現(xiàn)狀。她先是站出來講述了自己的抗癌故事,又鼓勵病友大膽講述自己的抗癌經(jīng)歷。開始只有幾個人畏畏怯怯地嘗試著講了講,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熱心鼓勵下,病友的熱情都被調(diào)動了起來,越來越多的病友大大方方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以及對生命的渴望。

張奶奶趁機鼓舞大家,只有我們自己真正認可自己、真正從內(nèi)心深處快樂起來,我們才可能收獲越來越多的健康和幸福,所以我倡議,從今以后,我們協(xié)會里不允許再有愁眉不展、郁郁寡歡的人。我們都是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有什么困難說出來,我們大家共同解決……

病友齊聲響應,并用熱烈的掌聲回應了她。

張奶奶積極組織病友成立了一支文藝隊,根據(jù)隊員個人特長,精心編排了葫蘆絲長笛演奏、獨舞、黃梅戲、越劇、小品相聲、白族霸王鞭、大本曲等文藝節(jié)目,她的名聲像一朵蒲公英,在整個小城里傳播開來,病友快樂的身影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公益活動舞臺上。那之后,文藝隊每年都要舉行五次以上的大型表演活動。她幽默恢諧地告訴病友:有位名人說過,少做多活是少活,多做少活是多活。所以我們要多笑、多動、多找樂子,我們要快樂地活到一百歲……

長此以往,在張奶奶的帶動下,協(xié)會的氛圍越來越好,時常能聽到病友的歡聲笑語,而且慕名加入?yún)f(xié)會的病友也越來越多,后來,石磊的母親也加入了抗癌協(xié)會。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中午,一位三十多歲身材高挑、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人緩緩走了進來,她身后跟著個十三歲左右的少年,少年背了個雙肩包,遮陽帽拉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雙眼。他并沒進屋,只是斜倚著門框,好奇地打量著屋子里的人。

張奶奶與他對視了一眼,就被眼前這個少年吸引了,她暗自思量:如果自己有孫子,差不多也該是這個年紀了。

緣分這東西很奇怪,石磊母親去世后,張奶奶成為了石磊的“監(jiān)護人”。她經(jīng)常喊石磊來自己家里吃飯,有時石磊不來,她就將他愛吃的菜打包送過去。要是石磊不在就將東西放門衛(wèi)室,久之連門衛(wèi)大伯都認識她了,還以為這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奶奶就是石磊的親奶奶。這兩年,石磊經(jīng)常惹是生非、打架斗毆,張奶奶少不了一一給他善后,領(lǐng)人、交罰款、給受害者補貼醫(yī)療費……該擔不該擔的責任,張奶奶都給擔上了。

石磊是個好娃娃,就是命運太波折了。就像一棵瓜秧子,你用一根竹棍引導一下,就可以長正,如果不管任由它瞎長,肯定會長歪……這是張奶奶常和病友念叨的話。張奶奶現(xiàn)在一個人過,領(lǐng)著退休工資。老伴遠在她還沒生病前就已過世,她也沒個孩子,早年懷過幾個都以習慣性流產(chǎn)告終。后來她相信這是命,命中沒有,再強求也得不到,再耿耿于懷就是鉆牛角尖了。懂得回旋,是張奶奶做人的心得。自從認識石磊后,她有了新的牽掛。

中秋剛過去沒兩天,月亮仍是又大又圓。小羅順著護城河巡邏,又在轄區(qū)街道轉(zhuǎn)了轉(zhuǎn),順便在幸福路與天福路交叉口處的一家餌塊店買上兩套餌塊:雪白的餌塊揪下一坨,被一雙戴著銀鐲子的纖手揉啊揉,揉得又黏又軟,攤開抹上芝麻醬花生醬香辣醬、包上烤腸、撒上韭菜豆芽,重包成個荷包形狀,小蒲扇慢悠悠扇著,火上烤得金黃……小羅一口下去,外酥里嫩,口里吐著白煙似的熱氣,神仙的日子也沒這么逍遙。

小羅每值夜班必烤上兩套餌塊做宵夜,賣餌塊的女老板叫楊曉蕓,三十八歲,小他兩歲。楊曉蕓五官周正,皮膚白晳,小巧的鼻尖稍稍上翹,即便穿著樸素仍顯漂亮,有人背后稱其“餌塊西施”。聽說在外省離異后回老家生活,好在沒孩子拖累,自己一個人的日子過得也還算可以。

每次小羅買餌塊,楊曉蕓知道他是重口味,她總會多加點兒料。有幾次,小羅沒留意,吃著吃著才發(fā)現(xiàn)餌塊里多了個煎蛋,或是多了條雞柳,小羅要補錢給她,她死活不肯要,說錯就錯了吧,老顧客了,何必在乎塊把錢的。小羅喜歡她這豪爽勁兒,往后更是死心塌地只在她這兒買餌塊了。

小羅將餌塊放辦公室桌上,準備餓了就在烤火器上熱一熱。敦實的身型撂在半高的椅子上,他邊欣賞月亮,邊沖泡那張新開的無量山普洱熟餅。無量山,在金庸筆下是“無量劍派”的發(fā)源地,這讓小羅覺得這茶附上了武俠的氣息,每回喝都能喝出一種俠肝義膽。

對于他來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六年前,也是在這間辦公室里,上一任女朋友幫他慶祝了三十四歲的生日,自那次之后,小羅再沒過過生日。

小羅自嘲地笑了一下,使勁晃晃頭,將自己從痛苦的回憶里拽了回來。他將公道杯里琥珀色的液體注入粗陶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呷。茶湯在味蕾中蘇醒,沿著喉管進入七經(jīng)八絡(luò),身體慢慢回暖過來。

由于這幾年他癡迷于工作,在四十歲這一年,小羅不但被評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還因為解救一名醉酒男子被市里評為了“見義勇為先進個人”。

這一年,在優(yōu)秀黨員表彰會后不久,連續(xù)就職派出所十幾年、從未挪過窩的羅秉亮同志,破天荒地被調(diào)到了市局刑偵支隊。

點菜!放開點!別像個娘們兒般糾結(jié)!

小羅難得穿便服,肥大的休閑牛仔褲配了件黑T恤,剛坐下就將灰白色的休閑外套脫了搭在椅背上。再有幾天就邁入寒冬臘月了,好像他對氣溫無感,才走兩條街就滿頭大汗,顆顆汗粒順著長有連鬢胡的臉頰往下淌,前胸后背濡濕了一大塊,T恤黏糊糊地貼在身體上。胸口黑T恤顏色深進去的形狀像小孩子吃飯系的圍兜,看起來有些滑稽,也讓這位“胖叔叔”看起來有些呆萌。

AA嗎?石磊遲疑地慢慢坐下來,斜著眼先行發(fā)問。

A啥A啊,我請,今天可勁兒點,可勁兒吃,別跟我客氣。小羅大手一擺,闊綽地說。

真的假的???“小紅毛”詫異地問。

小羅今天突然大方到極點的表現(xiàn),是十分可疑的。只是兩個少年也看不出其中的貓膩,心想還是吃美食要緊。兩個少年對視一眼,心有靈犀似的,默契地點了奧爾良烤翅、雞腿堡、雞米花、嫩牛五方、炸薯條、雞肉卷、雞肉帕尼尼、可樂等一大堆食品,幾乎將菜單上的菜全點了。這些大人眼中的垃圾食品,都是青少年最喜歡的美食,對于平時生活拮據(jù)的兩個少年來說,很少能一次性吃個飽,這次破天荒的有個“冤大頭”買單,機會咋能錯過。

音箱里播放著動感十足的歐美流行歌曲,兩個少年邊往嘴里塞東西邊搖頭晃腦,用鞋底在地板上打著拍子,是他們喜愛的邁克爾·杰克遜的歌。小羅看著兩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一向嚴肅刻板的目光像擠入了潤滑劑,漸漸地變得柔和起來。平時食量很大的他今天吃得很少,一個漢堡咬了兩口就放一邊兒了,他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地吸了兩口,又掐滅了。他幾次張口好像有話要說,卻沒說出來,最后一次他站了起來走向吧臺,跟吧臺小哥耳語了幾句。當他邁著外八字,挺著大肚腩,霸氣十足地往回走時,歌曲停了,而后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從音箱里輕柔地飄出,小羅放松地吁出一口氣,兩個少年停下了咀嚼和吞咽,他們知道他有話要說。

我要走了。

?。績蓚€少年面面相覷。

我調(diào)到市局刑偵支隊了,今后不可能天天盯著你們了。但你們可別得意,千萬別將事兒鬧大了,要鬧大了可就不是派出所打個蘸水那么簡單了,到時落我手上……哼哼……你們下輩子可就完了。小羅兩個實沉沉的大手肘擱在桌幾上,桌幾立馬狹窄了很多,給人一種奇怪的壓迫感。他雙手相握,不動聲色地使著內(nèi)勁,骨節(jié)被他捏得“咔咔”作響,強大的威懾力,令兩個少年都瑟縮了一下。

小石子,你……你干嗎躲著奶奶啊。張奶奶堵在天福巷口,杵著后腰上氣不接下氣。她剪著三七分的短發(fā),銀白的發(fā)梢微微自然卷曲,五官與那位被譽為“時尚界待機時間最長”的超??ㄩT·戴爾·奧利斯菲有幾分相似,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美麗的女子。雖然上了年紀,整個人看起來也精神飽滿,根本看不出來是位七十九歲高齡的老人。

我……有事。石磊用鞋尖蹭著地,垂下了眼睛。很奇怪,平時目空一切、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時居然會害怕直視這位老人的眼睛。

除了上學你能有啥事?奶奶和你說了,你別總點那些外賣當飯吃,對身體不好。

張奶奶,那些外賣也是飯啊,怎么就對身體不好了?石磊皺起眉頭。

哎喲,你這孩子是不曉得其中的壞處吧?外賣為了增加口感,一般是重糖重油的,而且那油搞不好還是地溝油,哪能多吃呢……那晚上過來吃飯?張奶奶這下喘氣均勻了,瞇著亮閃閃的眼睛瞅著石磊。

行行,我知道了……石磊想趕緊打發(fā)張奶奶。

那就說定了,記得要來啊。張奶奶剛轉(zhuǎn)身要走,突然被石磊叫住了。

奶奶,那,那人生氣嗎?石磊不好意思地又低頭用腳蹭地了,他一難為情時就是這個模樣。

哪個人?張奶奶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那老頭兒……

噢……你說徐大爺啊,他才沒生氣呢,相反還夸你呢。張奶奶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這張稚氣的臉龐,突然“撲哧”一下又笑了。她想起中秋晚會結(jié)束后,徐大爺特意找到張奶奶說,張副會長啊,我看石磊這孩子是個可塑之才嘛。以前我還一直認為,他和歷史上那個“扶不起的阿斗”差不多,不是逃課就是打架,今后是不會有什么出息的。想不到啊,這孩子終于還是上進起來了,不簡單啊……希望他今后能堅持走正道,不是三分鐘的熱度……

這話任誰聽了都感覺有點兒別扭,偏偏張奶奶不是凡人。她照舊瞇縫著眼兒,笑瞇瞇聽著,笑成了一朵花。她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好像徐老頭兒傳授了她重要的做人心得。張奶奶從不得罪人,在病友的印象中,無論打雷扯閃,這位優(yōu)雅的奶奶從來沒有失過態(tài)。她永遠都是那么的友善、和氣。

哈,夸我?真的假的?石磊想起徐大爺那裝腔作勢的神態(tài),不可思議地搖搖頭。他根本就不相信那種隨時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會心甘情愿地去夸贊別人。

真的,你這孩子啊,還是小。張奶奶慈祥地笑著,你不懂得人生一世啊,哪看得了那么多!有時眼睛睜一只就夠了,耳朵呢,哪聽得了那么多?要適時地關(guān)閉一只……嗐,慢慢多經(jīng)歷世事,你就懂了。張奶奶說著話,一直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

哎……石磊突然喊了一聲。

還有事嗎?

就,就是……您得留意點兒這個姓徐的。石磊咬咬牙,還是將話說了出來。

你這孩子,我留意他干嗎呢?他怎么了?

哎呀,讓您小心就小心點兒嘛,那老頭兒要說起好聽的話來,恐怕樹上的雀兒都能被他哄下來……就是不真心……我是怕您被騙了。石磊說完這話感覺臊得慌,一跺腳就跑了。

張奶奶回味了一會兒,突然臉紅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轉(zhuǎn)過身,慢慢往菜場方向走去。今天是元旦,她要好好做幾個菜,跟石磊好好吃一頓。

石磊說的這事,幾年前張奶奶的確認真考慮過。徐大爺與自己同庚,今年也是七十九歲,他患的是胃癌,處于早期,胃部被切除了一小半,手術(shù)也已經(jīng)十來年了,恢復得非常好。徐大爺平時的愛好是讀書、寫字,活動室里掛有他“老有所樂”、“開心活到一百歲”的墨寶,整個人還是挺儒雅的。當然,人都有缺點,也有病友私下議論他“愛表現(xiàn)”、“裝腔作勢”。張奶奶心想,只要不是致命的原則性問題,這些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年前,徐大爺經(jīng)病友介紹加入?yún)f(xié)會,剛來就“盯”上了張奶奶。其實,“日久生情”是人類的共同情感,“一見鐘情”也并非不可能,所以協(xié)會里的病友,的確有幾對“小曖昧的”,他們或是喪偶或是單身,再戀愛或結(jié)婚都受法律保護,可在張奶奶眼里,就沒有一對挑破窗戶紙的。其實這道理任誰都門兒清:一伙病友一起玩是找樂子,兩個病友捆綁在一起就是相互拖累。都是歷經(jīng)變故的過來人,生死的事看過太多,想法和做法只能是南轅北轍。

可徐大爺似乎看不透這些,他幫張奶奶管理協(xié)會事務,給她出點子、想辦法,與她一起探望病友、幫忙處理善后,無論人前人后都對她噓寒問暖。前年七夕節(jié),他特意給張奶奶寫了一幅字,大大方方地送給張奶奶,張奶奶打開一看,上面寫有唐代李商隱的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張奶奶的心猛地一跳,再偷偷展開看時,久違的甜蜜,像好不容易搶來的灌田水一樣一點點沁入干枯的心田。她就是在那時認真思索與徐大爺?shù)氖虑榈?,只是,老年人、特別是癌癥老年人的感情往往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他們的未來與理想,甚至比少不更事的孩子還要脆弱和渺茫。比如,有這么一對,劉大爺突然病情惡化去世了,前后不過三天時間,吳奶奶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這件事之后,吳奶奶過了許久才恢復昔日的爽朗,后來關(guān)乎感情的事吳奶奶再也不去觸碰了。

張奶奶就是從劉大爺和吳奶奶的事里參悟出禪機的。于是,她故意處處疏遠徐大爺,意思就是告訴他:他倆之間是不可能的。徐大爺當然也不是木訥的人,他比起以往有所收斂,只是仍會時不時地給張奶奶獻個殷勤,當然不只是獻殷勤,有時他也會不留情面地給張奶奶說幾句“硬話”——比如暗示石磊搶他風頭之類的話。對于這些,張奶奶是毫不在意的,她知道徐大爺心里有氣,這氣也并非針對她,只是他自己過得不舒心、不痛快,兒孫都在外工作生活,空巢老人能有幾個真正舒心的?他想發(fā)泄,就讓他排解一下。她記得自己當初進入?yún)f(xié)會的初心:病友就是一家人,誰有困難都要一起解決。協(xié)會大的能力沒有,至少能相互打氣,為病友提供一個傾訴的場所。

十一

2013年年初,小羅正式調(diào)往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從這一天開始,十幾年來一直窩在幸福社區(qū)這一片兒的“小片警”的人生就像開掛一樣,順風順水起來。

膽大、心細、邏輯思維縝密、應變能力強……一次又一次成功偵破案件,小羅很快被提拔為一大隊副大隊長,他的知名度日漸高漲,市里但凡有個大案要案,領(lǐng)導都會點名要他主抓偵辦。

2014年秋天,支隊掌握到線索,一個蠢蠢欲動的犯罪團伙,近期將進行毒品交易,為首的正是街痞“光頭”??墒窃摲缸飯F伙遲遲不動,似乎嗅到了危險氣息。專案組窮盡一切辦法搜集情報,還是無法準確掌握其具體的交易時間和地點,偵辦工作陷入了僵局。這種情況持續(xù)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耗費的是寶貴的警力資源及時間。主抓偵辦的小羅急得鼻子尖都要冒火了,這時他想到一個鋌而走險的辦法,就是發(fā)展線人“小紅毛”。

自從請石磊和“小紅毛”吃美食后,兩個少年的心態(tài)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石磊和“小紅毛”的打架斗毆問題消失了,“小紅毛”雖仍然偶爾跟“光頭”聯(lián)系,但有所收斂,沒做出任何違法的事情。

但要說一頓美食就能徹底改變兩人的命運,那是不可能的?!靶〖t毛”對小羅態(tài)度的明顯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半年以后。一晚,小羅難得不值班,窩在沙發(fā)上看完第一百零八遍《少林拳法》后,肚子餓得嘰哩咕嚕亂叫,他這才反應過來晚飯還沒吃呢,他穿上外套,準備去天福巷附近的一家夜宵鋪吃東西。

炎熱的夏天,小羅身穿T恤、大褲衩,配雙夾拖,挺著個圓鼓鼓的大肚皮,“吧嗒、吧嗒”邁著外八字,走到那家夜宵鋪。他點好了兩籠蒸餃和半打扎啤,開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老板很貼心,小木桌上放有大蒲扇,小羅抬起頭,愜意地拿起來扇著風,心想人生的“小幸?!庇袝r也不過爾爾。這一抬頭,他突然看到西北方向某單元樓五樓倒數(shù)第三個窗口還亮著燈光,“小紅毛”和他外婆十幾年來一直住在那兒。去年“小紅毛”的外婆去世了,留下他一個人。調(diào)到刑偵支隊三個多月了,成天忙得不可開交,他還沒跟兩個孩子打過照面,這讓他隱隱有些愧疚。于是,他便掏出手機給“小紅毛”打了個電話,約他一起吃宵夜,正好了解下他的近況。

電話打第二次才有人接,“小紅毛”在電話里的聲音很痛苦。小羅緊張地問,怎么回事?“小紅毛”說,肚子一直痛,還嘔吐,肝膽水都快吐干了。小羅一聽,暗說“不好”,蒸餃也沒胃口吃了,腳下生風似的就往“小紅毛”家跑。

由于是老式低層居民樓,沒有電梯,心急如焚的小羅從底樓一口氣跑上五樓,敲開房門后發(fā)現(xiàn),“小紅毛”面色蒼白、滿頭大汗,捂著右腹部直不起身。小羅喘著大氣,背起他就往樓下跑……

急診科的檢查結(jié)果果然不出小羅所料:急性闌尾炎,而且已經(jīng)穿孔,需要馬上手術(shù)。

兩個小時后手術(shù)終于結(jié)束了,一直焦急等候在手術(shù)室外的小羅見門開了,馬上迎上去。

闌尾穿孔,引發(fā)腹膜炎。再晚半小時,我們就是華佗轉(zhuǎn)世也救不了這孩子了。哪有你這樣當父親的???孩子的病情一點兒不上心……主治醫(yī)生是位戴副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他一把拉下醫(yī)用口罩,嚴肅地告誡小羅,顯然是將他當成“小紅毛”的父親了。

小羅也不辯解,對主治醫(yī)生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他暗自思量:如果自己真有“小紅毛”和石磊這樣的孩子,其實也不失為一種幸?!_認“小紅毛”沒事了,小羅才感覺左腳鉆心地疼,這才發(fā)現(xiàn)“夾鼻”位置扎進了一片玻璃碴……

后來,“小紅毛”得知這事兒,心里十分愧疚。

十二

最近,張奶奶覺得身體有些異樣,時常感到腰酸背痛,這是她多年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感覺。張奶奶起初也沒太在意,想著多休息休息就可以了。有一天,張奶奶在協(xié)會忙完后上廁所,先是有尿急尿頻的感覺,而后才發(fā)現(xiàn)下體有淡淡的血跡……張奶奶心里一驚。作為腎癌患者,她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了。

張奶奶沒告訴任何人,悄悄到醫(yī)院作了復查。醫(yī)生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慎重地告誡她,你要馬上住院治療。

老人家,我需要找您的子女好好談談您的病情,然后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診療方案。醫(yī)生委婉地對張奶奶說。

我孤身一個人,沒有子女。是不是復發(fā)了?很嚴重?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醫(yī)生沉吟片刻,沉沉地點了點頭……

住不住院,我自己考慮一下。謝謝您。張奶奶鎮(zhèn)定自若地說。她優(yōu)雅地捋了一捋額角垂下來的銀絲,亮閃閃的眼睛里含著微笑,略帶歉意地跟醫(yī)生點點頭,轉(zhuǎn)身慢慢離去。

醫(yī)生和護士看著這位老太太優(yōu)雅的背影漸行漸遠,一個個覺得不可思議。

張奶奶想起自己六十九歲時得這個病,現(xiàn)在八十一歲了,已經(jīng)足足多活了十二年,賺夠了啊……張奶奶不急著回家,她順著護城河緩慢地行走。這條河自她與愛人從鄉(xiāng)下來到這個小城起就這樣流淌著,半個世紀過去了,河水仍然不疾不緩,波瀾不驚,仿佛人間悲歡都可以“流水東逝”。

她記得半個世紀以前,張奶奶還是愛人口中的“小張”,護城河兩邊只是用亂石壘起來的矮矮堤壩,沒有鐵欄桿。愛人在煤建公司工作,自己在滇紡上班,白天各忙各的。每天吃過晚飯后,讓人羨慕的小兩口總要沿著護城河散步。那時的河水比這時還要清,黑不溜秋的水鳥和從西伯利亞飛來越冬的紅嘴鷗比現(xiàn)在還多。它們黑白相間,唧唧嘎嘎地歌唱,嬉戲于水面,漾起一片片水花??粗@景象,愛人總會說,這就像一盤黑白分明的圍棋。這一切是多么的詩意?。?/p>

張奶奶一直走到護城河的盡頭,才順著臺階拾級而上,慢慢通過過街天橋。過街天橋是這兩年新修起來的,宏偉的拱形鋼化結(jié)構(gòu)橫跨東西街道,站在天橋至高點,可以俯瞰整座袖珍的小城。城市雖小,卻每天上演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張奶奶覺得,過好每一天才最重要。她掏出淺藍色素雅的小手絹兒擦拭汗粒,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習慣用這種小手絹了,取而代之的是餐巾紙。張奶奶卻認為,手絹代表了一種舊式的優(yōu)雅。

其實不僅是用手絹兒的習慣,張奶奶整個人都給人一種雅致的感覺,像恰到好處的暖陽。她喜歡剪短發(fā),保持不胖不瘦的身材,喜歡穿素雅的針織衫、平底小皮鞋,還喜歡打一把鑲有蕾絲花邊的小傘。她的身上,常年都散發(fā)著干爽清香的洗衣液的氣味。她是位討人喜歡的老奶奶。

張奶奶輕輕揉著酸痛的腰背,目光溫和地穿過城市上空,用眼神追逐一群飛鳥,讓鳥兒載著她的目光,飛向那個叫“有稻村”的地方。有稻村不只是水稻的故鄉(xiāng),還是她的故鄉(xiāng)。南方的水稻一年兩熟,六月份收早稻,七月份種第二茬兒,十月金秋又可以收晚稻。張奶奶永遠也忘不了十月收稻穗的場景。風吹稻浪,一層層金黃色的浪潮席卷而來,連同而來的是撲鼻的稻香。上百畝成片的稻田里,人們在喜悅地收割,歡笑聲、割稻聲、打谷聲……那是生活的饋贈,人間的煙火。

張奶奶已經(jīng)有十年沒回有稻村了,最近一次回去是參加老哥哥的葬禮。此刻,一直隱藏在心底的想法強烈地跳了出來:她想回有稻村,帶上小羅和石磊,讓他倆也去看一看漫無邊際的金黃稻穗……

十三

據(jù)小羅了解,“小紅毛”根本沒參與“光頭”犯罪團伙的毒品交易活動。自那次“闌尾炎事件”后,“小紅毛”自動疏遠了那些街痞,還找到了一份在電信公司賣手機的工作,這讓小羅暗自為他高興了一段時間。小羅知道他還沒滿十八歲,還不夠公益性崗位的條件,心里早就想著讓他先在社會上鍛煉兩年,成熟一點兒,明白賺錢的不容易,今后會倍加珍惜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青春、純真。

是否發(fā)展“小紅毛”成為線人?這著實讓小羅糾結(jié)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要掌握有效線索、重拳打擊犯罪,有時就必須做出艱難決擇。由于時間緊迫,更擔心上級不同意自己將未成年人發(fā)展成線人,于是,他藏了個私心,沒將發(fā)展“小紅毛”的事向上級匯報。

竊取情報、秘密布控、收網(wǎng)……“光頭”毒品交易案的偵破與抓捕工作終于大獲成功,公安機關(guān)當場抓獲犯罪嫌疑人八名,繳獲涉案毒品五十多公斤,涉案毒資兩百多萬元,這是近年來刑偵支隊查獲毒品數(shù)量最大的販毒案件。

重大走私、販賣毒品案的成功告破,讓所有警員都松了一口氣。重拳打擊犯罪、避免和減少毒品對人民群眾生命和財產(chǎn)的損害,這是大家努力的初衷。對于領(lǐng)導欽點自己主抓的案件最終成功破獲,小羅也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卻未能舒到底,因為這起毒品案的特大嫌疑人“光頭”沒有落網(wǎng),在抓捕現(xiàn)場小羅沒有發(fā)現(xiàn)這只老狐貍的行蹤,更讓他心里緊張的是,“小紅毛”也失蹤了。

發(fā)信息不回、打手機關(guān)機、公司也說他幾天沒來上班了,原本打算給“小紅毛”增補報功的小羅徹底懵了。他突然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

那幾天,小羅像瘋了一樣逢人就打聽幸福社區(qū)“小紅毛”的下落,還找到了石磊。石磊這一年的變化很大,不但徹底戒掉了許多不良嗜好,也不再逃課了,成績已從原來持續(xù)保持的倒數(shù)第一,上升到全班前十名。后來,小羅找班主任了解過石磊的學習情況,班主任說只要不松懈,持續(xù)保持下去,他考個理想的大學完全沒有問題。

可是,石磊也不知道“小紅毛”的行蹤,他記得最后一次見到“小紅毛”是一個月前,他聽說自己曾經(jīng)的死對頭脫胎換骨了,就托一同學去“小紅毛”那兒買個手機殼。

后來,該同學對石磊說,當時的“小紅毛”應該稱呼為李紅兵最合適了,因為他頭頂中縫像條雞冠的紅毛已經(jīng)全部剃光了,他留著中規(guī)中矩的平頭,整個人精神了很多。

這小子,人模狗樣的。石磊隨口罵出這句話后,卻忍不住笑了。李紅兵不和街痞混了,其實石磊打心眼兒里為他高興。

可是這樣一個“回頭浪子”,怎么就消失不見了呢?看著小羅失魂落魂地走了,石磊的心也緊緊地揪了起來。

幾天后,讓小羅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有市民在護城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尸體已被泡得腫脹,尸斑遍布全身。法醫(yī)檢驗結(jié)果表明:死者正是李紅兵,已遇害至少三天。

小羅就是在見到尸體那一刻崩潰的,他呆在原地一言不發(fā),耳朵排空了一切嘈雜的聲音,肥碩的肉身像已被靈魂拋棄,他就那樣垂手呆立著,像截沒有生命的木樁子。

十四

降職、停職、檢討、反省,一個月后,再回刑偵支隊一大隊時,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變了。鑒于羅秉亮同志目前已不再適合留在刑偵支隊工作的實際情況,市局領(lǐng)導給了他兩條路:要么去巡警支隊,做一名普通巡警;要么還回派出所,干他的小片警。小羅沒猶豫,他選擇回派出所。

在回去之前,他厚著臉皮軟磨硬泡,終于見到了當初提拔他到刑偵支隊的那位領(lǐng)導。他找領(lǐng)導的目的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爭取追授“小紅毛”為烈士。

小羅啊,你令我很失望,知道嗎?你受黨和國家培養(yǎng)那么多年,悟性居然還是那么差。不講政治不講原則,無組織無紀律……你自己都自身難保,還要為一個從未上報過的線人爭取“烈士”稱號……領(lǐng)導越說越激動,啪啦啪啦一大堆。領(lǐng)導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措詞有點兒過頭了,又緩和了語氣,目前特大毒品案的主犯“光頭”還逍遙法外,誰來證明“小紅毛”確是因為透露有效情報給你而被害?這個沒有依據(jù)……領(lǐng)導說完,揮揮手,意思是就這么著了,不用再說了。

領(lǐng)導,我一定會將“光頭”繩之以法,到時請您言而有信。小羅說完這話,給領(lǐng)導敬了一個標準的舉手禮,隨即轉(zhuǎn)身離去。

哎……你、你,我許諾啥了?羅秉亮,你可不要亂來……領(lǐng)導的話從后面追來,可小羅已經(jīng)走遠。

日子又過回了原來的模樣,巡邏防控、維護治安、扶老人過馬路、用竹竿給市民挑鑰匙、調(diào)解兩口子吵架……事無巨細,派出所的常態(tài)。每每值夜班時,小羅照舊逛到“餌塊西施”楊曉蕓那兒,買兩套香噴噴的餌塊當宵夜。兩年過去了,她仍是單身一個人。有一次她將紙包遞給他時,低頭說了一句“總吃宵夜不好”。小羅嘻笑著打趣自己“耳朵不好,沒聽見”,可心里早已像澆了一罐蜂蜜,甜到心底。之后他故意三天沒去買餌塊,等第四天再去時,楊曉蕓沒再勸他少吃宵夜的話,只是偷偷在他的餌塊里多加了兩個肉餅。

其實,他也不是沒想過與楊曉蕓在一起的可能性,他打聽到楊曉蕓離異的原因,她的老公是個小包工頭,在外面養(yǎng)了二奶,男人許諾她不離婚,條件是她必須睜只眼閉只眼。別看楊曉蕓身形柔弱,卻是個剛烈女子,她毅然選擇了離婚。勤勞、正直,不圖財、懂得自重,這正是小羅夢寐以求的女人。

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現(xiàn)在的小羅,還沒有這個資格。他背負著一筆債,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

自從回到派出所后,無論是每一次在外辦案,還是街道巡邏,或是普通的上下班途中,他都如一條有著靈敏嗅覺的獵犬,敏銳地捕捉著每條有用的線索、每個可疑的身影,他要從這些蛛絲馬跡中揪出“光頭”。

“光頭”是他的夢魘,他發(fā)誓要親手將他繩之以法。

每當值夜班時,小羅仍泡上一壺最喜歡的無量山紅茶。地點、身份照舊,喝茶的心境卻完全變了?;叵雰赡昵霸谶@間值班室喝茶的自己,自詡將名利看得如不加鹽的湯一樣淡,他苦笑一聲,感到無地自容。

“小紅毛”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傷疤,很多時候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卻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想。他想,思想是個門閥多好,說停就停、說關(guān)就關(guān),那樣他會少一些痛苦。有時他又覺得必須時刻折磨自己才行,這樣雖然不會減輕負疚,卻能時刻提醒他,“光頭”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提醒他活著的另一種意義。

夜里睡不著,睜眼望著一片漆黑,他總會質(zhì)問自己:難道當初你真的只是為了伸張正義?你就沒有過一點點利己的私心?有時他會整夜被噩夢纏繞——他要到河對岸去,卻苦于沒有船。他站在黑浪滔天的河邊,焦急而又無奈。這時“小紅毛”從河里浮了上來,他原本瘦瘦的身體被河水浸泡得腫脹。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在浪濤的沉浮中高舉著慘白的雙手,他一次次嘗試著去抓岸邊的小羅,對他說:我渡你過去……

小羅從驚恐中醒來,心跳如擂鼓。他再也無法入睡。

十五

那是一個廢棄的地下停車場,位于護城河西北方向。原本那里在建一個大規(guī)模超市,因資金不到位等各種問題成了爛尾樓,幾年來一直荒廢在那兒。

小羅沿著護城河西北方向一直走下去,穿過一條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成的吊橋,晃晃悠悠走到對岸,來到了一處地下停車場入口。入口處的柏油路路面已被泥水浸濕,坑坑洼洼,看起來與泥土路已無兩樣了。小羅并不是第一次來這里,這里是販夫走卒、三教九流聚集之地。

地下停車場光線昏暗,小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逐漸適應了黑暗,他慢慢走進去,細細打量著每一個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小偷、騙子、失足女、嫖客、癮君子、乞丐、農(nóng)民工、流浪兒……

在一個墻角,他逮到了一個小混混兒,小混混兒渾身發(fā)抖,面目扭曲,鼻涕口水止不住地流下,那是癮君子。小羅將搶到手的零包舉得高高的,向他打聽“光頭”的下落。小混混兒個頭兒矮小,搶不到,嗚啦嗚啦叫著讓小羅將東西還給他,不然他要死了……小羅做出要撕毀的動作,嚇得小混混兒一個勁兒求饒。小混混兒猥瑣的小眼睛四處滴溜一圈,抖著身子悄悄告訴了小羅一個地名。

小羅不知道的是,在他轉(zhuǎn)身之前,一個少年的身影迅速在柱子后面隱藏了起來。就因為這個疏忽,以后讓他多了一份自責……

小羅嘆了口氣,憐憫地將東西扔回小混混兒懷里。轉(zhuǎn)過身,沿著剛才進來的路摸索著往外走,再次掠過各種各樣身份的人,聽著各種粗俗的叫罵、夢囈的低語、夸張的威脅、歇斯底里的狂笑……他踩著臊臭的尿液,手扶到墻上的蜘蛛網(wǎng),耳垂被一只蚊子狠狠咬了一口,一只碩大的老鼠吱吱叫囂著從他腳面跳過去……第一次,他問自己,執(zhí)念是否太深了?

他曾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過網(wǎng)友們討論“執(zhí)念到底好不好”的問題,有網(wǎng)友說,就像你要修習佛法,要渡到彼岸,那么你坐船到對岸是好的執(zhí)念??赡愕搅藢Π恫辉赶麓褪遣缓玫膱?zhí)念,下了船還要扛著船走就是更不好的執(zhí)念……

當然“知乎”上還有一個絕妙的說法來討論“執(zhí)念到底好不好”:就像開會前,大家鬧哄哄的,這時有人高聲說,不要講話!大家才安靜,但“不要講話”也是話呀!可是沒這句話,不能止息嘈雜之音。

十幾年人生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他還是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人生,或許還是拈花一笑的那一句: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

他心想,為了“小紅毛”,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六

讓小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石磊跟蹤了自己,先一步去了廢舊廠房。

等小羅趕到時,遠遠就聽見石磊撕心裂肺的喊聲。小羅舉著手槍沖進去,看到石磊躺在地上。石磊臉色煞白,額頭冒汗,右小腿鮮血直流,一根血紅的骨頭戳出了牛仔褲?!肮忸^”手握一根粗粗的鋼筋棍,將尖銳的尖頭抵在石磊正在淌血的傷口處,他癲狂地朝小羅怒吼,姓羅的,把槍給老子扔了,不然我立馬讓這小子沒了右腿,信不?

小羅點點頭,將槍遠遠扔開。

“光頭”又咆哮般喊道:老子前半生過得低三下四、東躲西藏,有誰把我當個人看了?今天我就要抬起頭,堂堂正正做回人。不錯,“小紅毛”就是老子弄死的……是那小子該死,跟了我那么多年,竟敢反水,還不知死活地勸我去公安局自首……他到底吃了你什么藥?我“光頭”明里暗里和你羅秉亮纏斗這么多年,還是斗不過你?老子就不信這個邪。說完,“光頭”將沾滿鮮血的鋼筋棍緊緊握在雙手中,目露兇光,圓臉上的肉痙攣了起來。

你想堂堂正正做回人,就和我一對一,別使“狗解手”。小羅平靜地說。

滾,都他媽給老子滾得遠遠的,今天就是我“光頭”和你決一死戰(zhàn)的日子。小羅的激將法很管用,好面子的“光頭”沖手下幾個小嘍啰怒吼,說完,將手中的鋼筋棍狠狠扔在地上。那些人本就是見利忘義的烏合之眾,見到警察本就想開溜,只是懼怕“光頭”,現(xiàn)在老大發(fā)話了,對他們來說就是解脫,一個個片刻間便跑沒了蹤影。

小羅走過去,將石磊的頭靠在水泥柱上,安撫地捏了捏他瘦小的肩膀,起身活動活動身體,做好準備,此時“光頭”已是磨刀霍霍。

“光頭”大吼一聲,迅疾地向小羅餓狼撲食般沖了過來……

眼看著十幾個回合打下來,難分勝負?!肮忸^”突來一個葉底偷桃,小羅忙于化解,哪想這是“光頭”的假動作。趁小羅化解的當口兒,他竟然順手撿起一塊磚頭大小的廢鐵,狠命朝小羅頭上砸去……

一旁觀戰(zhàn)的石磊驚呼一聲。

小羅頭頂頓時綻開了一個血口子,殷紅的鮮血從口子里流出來。小羅譏諷道,看來,下三濫就是下三濫,永遠都是狗改不了吃屎,永遠不可能堂堂正正做人。

啊,閉嘴……“光頭”被戳到了痛處,張牙舞瓜,咆哮著撲向小羅,兩人頓時滾倒在地。要說摔跤,還是體型胖大的占優(yōu)勢。又兩回合下來,“光頭”就沒了力氣。小羅騎在“光頭”身上,用雙手鎖住對方,兩人都氣喘吁吁,小羅頭上的鮮血順著臉頰直往下淌。

哈哈哈哈……“光頭”仰視著受傷的小羅,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

笑啥?瘋了嗎?小羅咬著牙。

笑你們這些蠢貨啊。你說你為個“小紅毛”整成這副臭、臭德行……“光頭”撕扯著嗓子,副大隊長的位置還沒坐熱吧?是不是還妄想升官呢?做夢吧你,還不是灰溜溜做回了你的小片警……還有那根紅毛,他以為自己是誰???就是根毛!自不量力,把小命都玩沒了……

你給老子住嘴。小羅舉起右拳,狠狠砸在“光頭”嘴上,鮮血順著他的唇角流出,像一攤濃稠的西紅柿醬。

呸……“光頭”吐出被打掉的門牙,繼續(xù)折磨小羅,你知道那根毛是怎么死的嗎?你沒見他臨死前那抓心撓肝的樣子……打開我手機啊,我錄了像……

你這魔鬼……小羅啞著嗓子,徹底失去了理智,他握緊兩個拳頭,瘋狂地朝“光頭”的頭部和臉部砸去……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石磊已爬到小羅身邊,眼里淌著淚水。

“光頭”已被他揍得奄奄一息。小羅逐漸恢復了理智,松開手,一把將石磊的頭攬在懷里,痛哭起來……

這是李紅兵遇難后他第一次痛哭。

十七

時間來到了2015年。

六月份的時候,石磊順利地參加了高考,他填報的第一志愿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九月份,小羅和“餌塊西施”楊曉蕓的婚事也提上了議程,兩人決定過春節(jié)時順帶將婚事辦了,他們要請張奶奶當證婚人。為線人“小紅毛”申報烈士的事情也已經(jīng)層層通過審批,批復下來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小羅會帶上那張蓋有公安部鋼印的證書到他墳上祭拜,以告慰“小紅毛”在天之靈。特大毒品案也已徹底結(jié)案,等待“光頭”一伙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十月金秋,有稻村真的是美不勝收。車子才轉(zhuǎn)上盤山公路,一梯又一梯的金黃稻田便映入眼簾。日上三竿,陽光從云層間穿出,照到車窗玻璃上,映紅了張奶奶和楊曉蕓的臉,她倆坐在越野車后座上,張奶奶的腿上蓋著厚厚的毛毯。她比以往消瘦了很多,側(cè)面看就像一根竹片,瘦瘦的臉龐上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她仍然剪著精致的短發(fā),雪白的銀絲被微風撩起,閃亮亮的眼睛里笑意盎然,這讓她看起來自有一種迷人的精氣神。

車子拐下了盤山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诹藢掗煹穆愤?,小羅從駕駛室出來,打開后備廂取出折疊輪椅。陽光下,小羅因受傷縫針而剃掉的頭發(fā)又密密匝匝地長了出來,與他的連鬢胡一樣生長得很旺盛,只是頭頂多了個旋兒,現(xiàn)在他是長有兩個旋兒的“牛人”了。當?shù)孛耖g總迷信長雙旋兒的人很“?!保芭!痹诋?shù)厥欠窖裕袃蓚€意思:一是個性剛,一是能力強,這讓他頗為自豪。石磊也從副駕駛室下來,幫忙將坐墊拿下車放在輪椅上,從背后看,這孩子比兩年前長高了整整一頭,他身穿楊曉蕓買給他的藍白相間的衛(wèi)衣,看起來青春又帥氣。如果仔細看,看得出他走路時右腳稍有點兒跛足。小羅陪他復查時詳詢過主治醫(yī)生,醫(yī)生讓他們放寬心,孩子年輕,骨頭完全長好是沒有問題的,只是需要時間。小羅完全相信醫(yī)生的話,只是每看到這孩子走路,他仍忍不住一陣陣自責……

小羅在楊曉蕓和石磊的協(xié)助下,將張奶奶抱到輪椅上,他們推著張奶奶在馬路上漫步,路兩邊都是連片連畝的稻穗。微風習習,稻香撲鼻,好一個金燦燦的童話世界。

小羅突然像記起什么來似的,只見他利索地走進了稻田,左手揪住一大把沉甸甸的稻穗,右手使勁一拔,唰啦啦拔了下來。他邊走邊搓著稻穗,熟透的稻穗輕輕一搓就脫去了殼,微風襲來,吹去捧在掌心的殼,只留下一捧白生生的米粒。小羅分別給他們分了一把,然后捻起幾粒放進嘴里,其他人也學著他將米粒放進嘴里。

這是今年的新米。聽說,吃了新米,預示來年無病無災、百事順遂。小羅感慨道。

小時候的味道。張奶奶笑著。

對,小時候的味道。小羅使勁點點頭。

他們一起望向一望無際的稻田。金光閃閃的稻田,帶著平和的微笑,張奶奶好像看見了小時候……

溫潤柔和的米漿和著唾液被咽下,石磊想起了張奶奶經(jīng)常念叨的話:人這一生啊,就像稻穗,播種了,發(fā)芽了,抽枝長葉了,結(jié)穗了,成熟了,收割了,腐敗了,來于塵土歸于塵土……只要用心付出了,就會有收獲,你來世上走一遭,不要顆粒無收……

石磊張開雙臂,閉上雙眼,仰起臉,擁抱微風。

責任編輯/賀光普

繪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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