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寧
清明前,兄弟姐妹相約,去看爹爹。在墳前,我們不得不告訴他,媽媽成了植物人。
之前,聽說過植物人,總覺得那是別人家的事。大姐說,她怎么都沒有想過,媽媽會成植物人。
媽媽在那天晚上睡下,就沒再醒來。
起初,我們喊她,她會下意識地答應(yīng),慢慢地,所有的喊聲與她無關(guān),她沉入睡眠,一呼一吸。
人真的可以成為一株植物?植物除了不會說話,在春天會破土發(fā)芽,抽枝吐綠,樹葉一叢一叢,藤蔓牽了又牽,然后開花結(jié)果,四季姿態(tài)繽紛。可是人植物了,除了無意識中的吃喝拉撒,那就是無邊的睡眠。
媽媽在三月十一日出院,一進(jìn)家門,就在哥哥姐姐的攙扶下,對每個房間進(jìn)行巡視,巡視之后,久違的笑才放晴在臉上。家里原樣。各式物品還在原處。窗臺上的花還是她去醫(yī)院前的擺放,蝴蝶蘭倒是新添了幾個花蕾。
午飯后,媽媽坐在客廳中央,身披絳紅色圍兜。大哥二姐還有我,坐在沙發(fā)上,看大姐給她剪頭發(fā)。忽然想起小時候,媽媽給我們剪頭,兄弟姐妹圍坐一旁等候的情景。事情還是這個事情,時間卻把人給顛覆了。我拍下照片放進(jìn)家人群,二哥在北京豎了個大拇指。之后,大姐二姐一起給媽媽洗頭洗澡剪指甲,扶她上床午睡。床是新買的醫(yī)用多功能床。她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幾小時。
晚飯是姐姐們搭配的營養(yǎng)餐,飯后,她又要在各個房間巡視,來回走步,二姐問她,舒服不?她淡然淺笑,合適幾。
一切都簇?fù)碓谙蚝玫姆较蚶铮ㄒ咔榈姆揽?。窗外的春天,在鳥鳴聲里生機(jī)勃勃。媽媽的飲食起居被姐姐們打理得井井有條,醫(yī)生要求她按時吃藥,每天朗讀一篇課文。那幾天,她似乎好了許多,大姐與二姐也回了長沙、湘潭的家。每個人都以為日子回到了從前。
這天是星期三,下班有些晚,定是有某種召喚,我先回了媽媽家。進(jìn)去時,他們剛剛吃過飯,媽媽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我說,這兩天太陽好,怎么不見你曬太陽?阿姨告訴我,媽媽不愿意下樓。我望著她,說不能老坐在家里,要多動,明天一定要下去走走。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扶住穩(wěn)步架,在客廳來回移步。她邊走邊絮叨,這些天誰來過家里。記憶雖然有些錯亂,但大致還是講清了。日常閑聊至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我跟她說,我要回家吃晚飯了,明天記得出去走走。她點(diǎn)頭,我揮手。只是沒有想到,這是我們這一世最后的交談。沒有任何預(yù)兆,客廳里的那幾束光,我似乎還能清晰分辨。
第二天中午,大哥在群里喊,媽媽又出狀況了。我跑回家,她躺在床上,眼睛似睜似閉,朝著窗外,不斷重復(fù)一句話:天還冇黑。想著去醫(yī)院又是各種檢查,媽媽也抵觸,于是就讓她躺著。大姐二姐火速趕回。傍晚,媽媽起床,坐在輪椅上四處看,在餐桌邊她吃飯的固定位子,手在她的座椅上來回?fù)崦?。對生命的眷戀,就在她撫摸的深情里。接著,她喃喃自語:要呷飯。盛好飯菜,喂她吃,她又搖頭。一家人圍著她坐下,她兩只手,輪流攥住崽女的手,清楚地說了一句:我知足噠。但她似乎還有好多話要講,張著嘴,話卻講不出來。她用手指在我們的手心里寫,寫了半天,沒有一個人能明白她寫的是什么。讓她握住筆,在紙上寫,寫了一陣,全是彎彎扭扭的小線條,天書般,我們無法破譯。于是試著一件事一件事地問,是她要說的意思,她就點(diǎn)頭。不是,她便搖頭。如此交流,直至夜深。臨了,她又說要呷飯。姐姐把她的藥放到白米粥里,一勺一勺地喂,吃了小半碗,她說要睡了。然后,漱口,洗臉,洗腳,她很聽話,隨大姐料理。最后躺下,合上眼睛,開始睡眠。誰都沒想到,這個睡眠深遠(yuǎn)遼闊,帶著海洋深藍(lán)色的寧靜一直下沉。
媽媽在她房里睡得舒坦,一呼一吸,均勻如窗外搖曳的春風(fēng),輕細(xì)柔和,只是兩天后,呼吸忽然就重了,氣息在張開的嘴巴里,扯動得驚天動地,對我們的喊聲她已置若罔聞。姐姐哥哥們守著她,洗臉擦身,而她就這么昏天黑地地睡著,睡得我們心里發(fā)毛心上長草。
媽媽總是睡,她不餓嗎?我想她起來吃飯。我耳朵都幻聽了,老聽見媽媽在某處喊:要呷飯。這天中午,回家正好看見大姐在給媽媽灌流食。針管從碗里吸一整管蛋白腸道營養(yǎng)劑,再注入通向胃里的皮管。我有些驚恐,媽媽沒有任何反應(yīng),白色液體緩緩流入。傍晚,大姐讓我操作,我手心冒汗,雙手顫抖,往皮管注入時,疼痛在心尖上吱吱滑動,我生怕媽媽痛。一管下去,凝神屏氣,時間在手指間慢得出奇。大姐說,要放松,如果媽媽不接受,東西會順著管子從胃里返回,流入,正是媽媽需要,媽媽餓了。
流食維持著媽媽的生命,雨水在窗外滴答,樹枝上的杜鵑鳥站在雨中,對著屋內(nèi)布谷布谷,不厭其煩。從前媽媽偶爾會回應(yīng),她伏在窗前朝那棵大樟樹也布谷幾聲。如今,枝頭間發(fā)出的撲棱棱與一些鳥的啁啾,都被杜鵑鳥的嘶鳴所覆蓋,這固執(zhí)的呼叫,把時空叫得悲涼寂寥。雨突然就停了,天又悶又熱,媽媽的頭發(fā)汗津津的。一直昏睡的人洗頭洗澡是個大工程,得幾個力氣大的人才能架場動工。汗?jié)窳松眢w,可用熱毛巾擦,可是頭發(fā)怎么擦仍會酸臭。那天午后,兩個哥哥扶著媽媽,大姐手拿推子,二姐端著報紙,推子在媽媽頭上走,縷縷白發(fā)落到報紙上。媽媽合著眼任人擺布,瞬息之間,眼睛一片模糊,我無法相信這個耷拉著腦袋的光頭老人,就是我那個愛漂亮的媽媽。疼痛從四面籠罩過來,我緊閉雙眼,不敢直視。人都有最后的無能為力。力所能及時,目光里看不見這些,即使想到,也會刻意回避。
春往深處走,冷熱一驚一乍,全然沒了定數(shù)。媽媽會無意識地掀被與抓撓,其后果是受涼感冒與皮膚感染。我們在流食里放些感冒藥,在破損的皮膚上涂抹藥膏,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這些不礙事。沒想到長起了濕疹,咳嗽也頻繁了,還伴著低燒。我們慌亂無主。這段時間,兄弟姐妹感覺回到了從前,天天守在一起,不同的是媽媽昏睡在床,盡管如此,我們?nèi)云砼危兆泳痛讼氯?。只是回響在屋里的咳嗽聲、堵痰的扯吼聲,時時驚擾過來,都在害怕,害怕肺部感染會落到媽媽身上。況且,這個春天,疫情還沒結(jié)束。
權(quán)衡再三,一致決定送媽媽去醫(yī)養(yǎng)結(jié)合的養(yǎng)老院。那天是三月二十七日。早上十點(diǎn),養(yǎng)老院的車把媽媽接走,兄弟姐妹一起隨行。先天夜里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走時天色昏沉小雨紛紛,所有存在的意識里,都知道媽媽很難再回來了。我的車跟在救護(hù)車后面,擋風(fēng)玻璃上,一層又一層的雨絲黏撲過來,車內(nèi)寂靜無聲,茫然的目光交織著難以言說的心情,一律推向窗外。回家的路上,大哥說,這個家,從此,就散了。是啊,明天就是大哥六十歲生日,做母親的,也只能陪到這里,其余的路就是我們自己走了。這樣想的時候,淚就爬到臉上。一種無法遏制的傷感攫住了我們。
媽媽躺在一間朝陽的房子里,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有人喂食、翻身、擦洗,當(dāng)然也打點(diǎn)滴,各種消炎各種營養(yǎng)液。到了這,我們的話語也只是說說,沒有人會聽。媽媽總是睡著,在某個時候,她又能意識到自己離開了家,她雙眼微閉,眼角掛著淚珠,甚至有痛苦的表情。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她的思維也就被忽略,我們無法知道她的思維是否還存在。媽媽在病房里度過她九十歲生日,比她小四歲的姨媽送來鮮花與紅包,姨媽說她看見媽媽笑了。似乎還有照片為證。媽媽一直昏睡,偶爾特殊的聲音出現(xiàn)時,她會有反應(yīng),會發(fā)出激動的嚶嚶聲,只是這種聲音一晃而過,致使聽到的人,總以為是幻覺。
躺在病床上的媽媽,身上插了若干管子,身體需要什么,就朝這些管子里灌什么。缺什么補(bǔ)什么,仿佛是這里的圣經(jīng)。而我越來越覺得媽媽就是一株植物,正由醫(yī)生與護(hù)理人員在努力澆灌。植物是需要土壤的,媽媽的土壤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她在這里缺失著她最需要的營養(yǎng)、家的氣息與孩子們的撫慰。醫(yī)生給她補(bǔ)了這個,她的身體又缺了那個,器官也是,修補(bǔ)好這里,那里又壞了。這煉獄般的磨難,媽媽躲避不了,承受得無言又無奈,身體只能在各種缺失與修補(bǔ)中輪回。她日漸枯萎呼吸微弱,冥冥之中,我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
五月三日,晚上八點(diǎn)二十,媽媽走了。
這是個不冷不熱的晴天,在五一長假中,疫情剛剛好轉(zhuǎn),在外地工作的孫輩們?nèi)貋砹?。要見的親人都到了,床頭顯示儀上的心律忽上忽下,也就那么一會,一切歸于平靜。我們看著心電圖不再波動,一條橫線發(fā)出冰冷的警報,媽媽的手,涼得像鐵,她去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親戚說,媽媽太為后班子想了,選在這樣的日子里,就著假期,辦后事都不耽擱大家工作,更周到的是氣溫適宜,生怕冷著熱著她的后人。沐著這份呵護(hù),我們?yōu)樗匾?,點(diǎn)燈燃燭燒香,在她邊上細(xì)語。最后一夜的凌晨,忽然狂風(fēng)大作,雷電轟鳴,暴雨傾盆,從臺階移進(jìn)屋里,我與大姐站在窗前注視,這詭異的雨,卷著風(fēng)兒吹進(jìn)大廳,嘩嘩聲在紙片間寂蕩,我們清楚地看見一縷白煙從屋內(nèi)飄出,頃刻間,風(fēng)平了,雨也停了,雷電隱退了,晴朗的夜色遽然又至。大姐說,方才神仙把媽媽接走了。
立夏后第一天,媽媽入土,與六年前去世的爹爹葬在一起。肉眼看不見天界,他們見面的場景不知是不是就在墓地,如果是,那他們正望著我們,聽我們說話。順著香燭的裊裊輕煙,抬頭望向空中,青青松柏間,我似乎聽見媽媽在向爹爹訴說她做植物人的經(jīng)歷?;袒倘?,雙手合一,默語:媽媽受苦了。
春雨在滴答
三十多天沒下樓的媽媽在二月二十五日頭有些暈。傍晚回家,與她講了幾句話,看似正常。這陣子,她活動太少,白天黑夜的,老在追劇。阿姨說她三餐飯吃得還好。我交代:從明天起,戴上口罩,下樓走走。
不想,第二天早上,她腳步零亂言語不清嘔吐不止。大哥打120,送往醫(yī)院。在急診室,一撥又一撥的搶救正在進(jìn)行。媽媽昏迷,血壓沖到兩百。一直不敢出門,生怕遇到病毒,不想,就這樣直接置身在最有可能出現(xiàn)病毒的醫(yī)院。在各種手續(xù)上簽字,然后,打降壓針,緊跟護(hù)士,扶住推床,進(jìn)CT室。媽媽在那刻神志不清,醫(yī)生要求家屬守在一旁,拍頭部時要扶正她的頭,拍肺部時要摁住她舉起的雙手。醫(yī)生指著團(tuán)在桌上防輻射的黑色衣服與帽子,要我穿上。我害怕,舉目四望,沒有推托的理由,躺在這的是我媽媽,有輻射,我也得守著。我一只手去拎那件衣服,拍片醫(yī)生說,很重。我兩只手才能拿動,這個重量,我懷疑自己背不起,可我還是把它披到了身上。衣服恍若被冷水浸透,很沉很涼,我的身體似乎托不住,盡管這衣服只是件馬甲。還有帽子,帽口很淺,看起來像個圓圓的陶缽,頂在頭上,脖子立馬深感不適。不適的還有裸露在外的后腦勺與整個臉部,沒來由地緊張,致使頭皮發(fā)麻面頰冰涼?!斑郛?dāng)”一聲,厚重的鐵門生生關(guān)上。黑屋子里只有我與媽媽,以及嗡嗡的機(jī)器聲。媽媽躺著,我站著。媽媽的手突然在空中亂撈,我抓住這手,聲音沖出胸腔:媽媽,別怕,我在。鏗鏘的聲音掩飾著我心底的緊張、恐懼。那刻,沉重的馬甲正卡住我的脖子,我胸悶頭暈,呼吸不暢,感覺隨時會窒息倒下。然而我站在那,清楚自己沒有倒下的資格,只能穩(wěn)穩(wěn)地站在機(jī)器前,攥緊媽媽的手,看X光發(fā)出切割的聲音,在黑暗里多重掃描。
其實是看不見的,只是莫名地感覺那些光在掃蕩,時間落入塵埃,靜寂無法言語,人在這刻就只有空白。又是一聲“咣當(dāng)”,鐵門開了,醫(yī)生與護(hù)士帶著亮光走進(jìn)來,與我一起把媽媽挪到推床上。從CT室出來,感覺回到人間。走廊里密密麻麻的,全是等著拍片的病人或陪護(hù)。背心窩猛地一激靈,沒去想人的密集帶來的風(fēng)險,卻想到肺部感染者是一定要拍CT的。那么我方才待的CT室?guī)Р《镜目赡苄允遣荒芟氲模?dāng)然,不能想的,還有防輻射的衣服與帽子。嗓子眼開始冒煙,我沒忍住咳嗽與打噴嚏,胡思亂想中,腳步還得跟上護(hù)士,扶住推床。剛回急診室,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堵住了我嗓子里冒出來的煙。就在剛才,一位老人走了。一位八十歲左右的娭毑,早上在家里絆了一跤,送到這就已經(jīng)不行了。哭聲沒有持續(xù)多久,幾撥人走來走去,遺體就從媽媽的床位邊推了出去。好在護(hù)士及時拉起了簾子,讓死亡沒有撞到眼睛。隔著簾子,在病床前,遲鈍、空茫的心在痛感生命如煙,以至于手指不能自控地顫動,那指尖的神經(jīng)末梢,剛剛在空氣里,似乎真實地觸到了死亡。
簾子拉回時,又恢復(fù)到原來。接近正午的陽光,從樹梢透過窗玻璃流瀉下來,醫(yī)生在問診,護(hù)士在病床間來回走動,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臉色安詳。盡管恍惚,眼里見到的還是人間的樣子,急診室醫(yī)生逼仄的辦公區(qū)里,坐著兩位醫(yī)生,他們的模樣,在我的眼里還是孩子,可是此時,他們在那駕輕就熟地處理著一撥又一撥的病人。那幾個護(hù)士,也一樣年輕。疫情之下的急診室,所有的醫(yī)護(hù)人員僅僅與我一樣,只戴了一個口罩。護(hù)士們倒是洗手、消毒很勤,還時不時戴手套,而男醫(yī)生卻很放松,接觸病人不見戴手套,也沒馬上洗手,也許太忙,也許近兩天本市確診病例為零,再或者生為醫(yī)生的他們本來就沒有那么緊張。中午一點(diǎn),樓道里稍稍清靜了,兩護(hù)士還沒吃飯,她們洗手,給手與手機(jī)噴酒精,與同事交代,匆匆外出。我?guī)蛬寢屢戳艘幢蛔?,看了看吊瓶里的藥水,也出去在走廊拐角用條碼打印方才做的CT膠片。取了片子剛進(jìn)急診室,身后一陣吆喝喧天,四五個醫(yī)務(wù)人員扶著推車十萬火急地沖了進(jìn)來。一個嗲嗲坐在輪椅上摔下來,額頭砸了一道口子,手背劃出血印子。在急救車上,醫(yī)生已經(jīng)給額頭做了簡單包扎,嗲嗲一路哼哼唧唧,驚魂未定。一群人忙活著,我發(fā)現(xiàn)那兩個說要去吃飯的護(hù)士也在其中。神速呀,這就吃過了?她們笑了笑,說剛出門,急救電話就來了。
醫(yī)生看過媽媽的CT片,診斷為雙側(cè)小腦梗死,必須馬上住院。推床推進(jìn)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務(wù)人員以小跑姿態(tài)在各病室忙碌。疫情期間,不出門,不活動,中風(fēng)、腦梗病人多得超出預(yù)想。與媽媽同室的病友,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五十來歲,幾十天來,她們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追劇,結(jié)果一覺醒來,眼斜了嘴歪了。這病在預(yù)料之外,也不看年齡,喊來就來。
媽媽老了,發(fā)病是遲早的事。她小腦萎縮,記憶的時空不但混亂還在交戰(zhàn)。她講的好多話是她老家的瀏陽話,說的事情也是好遠(yuǎn)的事,她時常不認(rèn)識我,或者認(rèn)錯我,倒是把陌生人說成某位熟人,我們說不是,她武斷地?fù)u頭,說,是。醫(yī)生說,有模糊記憶,就不錯了,以后她會什么都不記得。
隨大姐送飯過去,扶媽媽起來,她手指門外,說,那里死了人。我以為她是記起急診室那天的事,不想房里的病友解釋,隔壁病房真的死了人。一位五十六歲的腦癌病人。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死者只有一個女兒,是個導(dǎo)游,因為疫情滯留在柬埔寨。她發(fā)病,女婿把她送進(jìn)醫(yī)院,走時身邊只有請的陪護(hù)。
窗外,春雨在滴答,凄涼灌滿耳朵。媽媽一口一口地接住大姐喂過來的飯。
這個季節(jié),桃花紅了,李花也白了,春天卻還戴著口罩。
沒有你們的春節(jié)
清明將近,編輯部在策劃版面,有人說,給那邊的人,寫封信吧。見字如面。心里一動,也給爹媽寫封信吧,把近來的日子匯報一下。真正下筆,又犯難了,寫什么呢,一切如常。日子平平靜靜,上班下班,看書碼字,偶爾種花種草,種兩株瓜果,寫這些,爹媽生前就看到了,想想也興趣不大,那就說說你們意想不到事吧,譬如今年的春節(jié)。
今年的春節(jié)是爹媽都不在了的第一個春節(jié)。兄弟姐妹內(nèi)心荒涼,去哪兒過年,這個從前不是個問題的問題,一時間竟不敢直面。爹媽在,家就在。天上的爹媽,你們說說,如今那個家還在嗎?爹媽沒有回答,大哥發(fā)話了,我們還像從前,回老屋來。臘月二十八,大姐、二哥帶著各自的家屬回家了,搞衛(wèi)生、備年貨,廚房里熱氣騰騰,客廳里熱火朝天。一個干凈、熱鬧的家又回來了,房間的四壁忽然有了生氣,一個回眸,仿佛能遇到爹媽若隱若現(xiàn)的臉。
年三十的上午,我們?nèi)チ巳市⒘陥@,爹媽肯定看見了。拜地年的人絡(luò)繹不絕,往日的靜寂一掃而光,年味在墓地上空游蕩,各種人的喧嘩混雜著爆竹、香燭、冥錢味,隱隱約約的飯菜味也在其中。那是一些人家提來了年飯,我們也提了,有肉有魚,還有茶酒水果,爹爹媽媽你們嘗到了嗎?各自的近況一一絮叨,你們聽到了嗎?不滿意,也這樣子了,沒有特別好,也沒有特別不好。其實,你們該高興,這一年有人獨(dú)自做飯了,有人去了遠(yuǎn)方工作。獨(dú)獨(dú)小女不孝,墓前不能跪拜,運(yùn)動時半月板受傷,瘸了半年,爹媽趕緊心疼心疼,保佑我又能邁起大腿帶著小腿走漂亮貓步。
年三十的晚上,老屋燈火亮堂,兄弟姐妹帶著自己的小家,如同從前,圍坐桌前,大姐二哥整出的十九碗菜,道道美味,不同的是,你們的座位上,坐著大姐與大姐夫。舉杯推盞中,我看見你們在墻上的照片里使勁地笑著。你們也看到了,家里稍稍有點(diǎn)不一樣,搞衛(wèi)生時,丟了好些媽媽從前舍不得丟的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一輩人過日子有一輩人過日子的習(xí)慣,我們都得認(rèn)。初一,我們在那個吃團(tuán)魚的餐館吃新年的頭餐飯,還是那個包廂。媽媽說的,初一吃團(tuán)魚,團(tuán)團(tuán)圓圓。初二上午九點(diǎn),家里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在家門口新開張的蘇寧電影院看《哪吒重生》,倘若你們在,肯定也會去看。因為這部電影,有你們的孫女參與。她是分鏡師。分鏡師是干什么的,我們不知道,但這不妨礙我們興致勃勃地觀賞,最奇怪的是,感覺你們也在,冥冥之中,似乎聞到了你們的氣息??赐觌娪?,二姐一家請我們在徐記海鮮開懷暢飲、互祝新年的場面,是你們在時的情形。
正月的天氣好得出奇,陽光明媚,風(fēng)里全是春天的味兒,兄弟姐妹一直住在家里,做飯散步聊天,日子如常。唯一遺憾的是,屋里沒有你們的聲音,沒有你們的腳步聲。記憶里,除了那幾年,爹媽在干校,兄弟姐妹分散在親戚家各過各的年,之后,團(tuán)聚了,一家人從來都是一起過年的。即便是家里不開伙的年月,媽媽也會在食堂包上半桌席,讓幾張小嘴在桌上歡實。我們穿著新衣衫,圍坐桌邊,聽爹爹講他小時候過年的故事。爹爹的小時候在岳陽月田的田埂村,故事里有爺爺奶奶與三位姑媽,其實應(yīng)該還有伯父,爹爹卻從來不講,也難怪,那個時候伯父生死未卜,更不知當(dāng)時他正在臺灣。
過年的光景,就是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好遠(yuǎn)的事、沒見過的人在大人嘴里念叨,而我記得的是爹爹的神情,閃亮的言語在他唇間流淌,時不時夾雜著朗朗的笑聲。一件舊得發(fā)白的布褸披在爹爹肩上,布褸很垂,灰色布里子內(nèi)是一張動物的皮毛,毛是黃色的,上邊有黑色斑點(diǎn),我從來不知道這張皮是狐貍的還是狼的。那個時候,哥哥姐姐把手伸在背面,做出各種詭異的動作,我先是驚疑,然后是驚恐,我想故作鎮(zhèn)靜,可眼前的猙獰加上自己的想象嚇得我魂飛魄散,不自覺地往爹爹懷里躲。這件衣服披在爹爹身上好多年,幾乎成了他的一種獨(dú)特氣質(zhì),我老是疑惑,這衣服披在肩上,為啥不會掉下來,服服帖帖地,跟著他風(fēng)生水起?,F(xiàn)在想來,爹爹一米八的個,自然匹配這件布褸。人長得帥,衣服再舊,穿在身上,神采自帶。那些故事從爹爹的嘴里源源不斷地冒出來,聽得我小臉發(fā)紅,心懷蕩漾。以至多年以后,我怎么都記不住我家過年餐桌上吃過什么,能記住的是爹爹那個時候的樣子,屋里的背景應(yīng)是在瀏陽或是茶陵,一些紅磚墻與木格窗,還有一盆旺旺的木炭火。
而后,我家的春節(jié)在湘潭在株洲,房子比從前大了許多,卻覺得擁擠了,爹爹說孩子們都占地方了。男孩長得跟他一般高,女孩高過媽媽大半個頭,幾張嘴兒,隨便說個話,不是噼里啪啦,就是轟轟隆隆,整個屋子擠滿了聲音。那個時候的爹媽五十幾歲,面對孩子們的長大,他們有些措手不及,但不管怎樣,我們的春節(jié)是在一起的,爹媽開始在飯菜上動心思了。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結(jié)構(gòu)有了微妙變化,家里有姐姐的男友哥哥的女友,爹媽臉上的笑容,多了不同以往的內(nèi)容。那是一個家族枝繁葉茂的開始,以我的理解,是這個家結(jié)束了飯桌上擺七雙筷子的時代。
七雙筷子的時代,是爹媽帶著我們兄弟姐妹,輾轉(zhuǎn)瀏陽、茶陵、湘潭、株洲的小家生活。這個過程中,你們偶爾會想象這些孩子的未來。想我們將來從事的職業(yè),會找個什么樣的人過日子,會生個什么樣的小東西。除了想象,你們一個一個地期待,等到所有的都落聽坐實了,面前的時光,倏忽之間就垂垂老矣,病痛也來了。世間輪回,就此登場,誰也躲不掉。我們終將慢慢適應(yīng)沒有你們的春節(jié),但可以預(yù)想那些春節(jié),我們聚在一起肯定會念叨你們,我們會說起你們講過的某句話做過的某件事,甚至?xí)匚赌銈優(yōu)槲覀冏鲞^的某樣食物某件物品,說到你們的時候,我們又都成了孩子。一些奇怪的想法又會跑進(jìn)大腦,驚訝、不可思議之后,自己竟能坦然接受。譬如那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十點(diǎn)多了,神農(nóng)湖邊的路燈地?zé)羧?,我?dú)自一人還在那兒晃,樹木、叢林、草地在夜空下發(fā)出植物特有的氣味,各類鳥、蛙、蟲棲在湖里的水草上,裝神弄鬼般怪叫,我毫無怕意,盡管眼睛觸到的暗影,紛亂、漆黑與詭異。不害怕是得到某種啟示,那刻,天地之間并非只有我一人。我身體的骨肉是爹媽給的,流動的血液也來自爹媽,爹媽與我是一體的,至少是駐留在我身邊的。有爹媽在,夜不管有多深,我只管昂首闊步。大姐說,爹媽把我們帶到世上,如今,我們帶著爹媽活在這世上?;畛龅鶍屜矚g的樣子,是我們兄弟姐妹今生要做的事。
囫圇一下,啰唆了這么多。最后,我還要報告一聲,這個春節(jié),大家聚在老屋,直到初七,才各回各的家。
責(zé)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