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禾吉[韓國]
走了沒有五分鐘,我便后悔與他同行。因為心里不痛快,故意走得比較慢。他沒有理會我,自個兒一直往前走。但是,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看我,面帶微笑,好像在示意我快點過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對他說:“你走你的,我跟在后面就可以了。”
他溫柔地回答道:“沒事,真英,咱們一起走吧?!?/p>
敏英曾說過他那些關愛的行為,時常讓她感到窒息?,F(xiàn)在,敏英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已經(jīng)超過三周了。
我走了過去,重新和他并肩前行。濕答答的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青草香。幾乎每次只要聞到這個味,我就知道快到小區(qū)了。像現(xiàn)在這樣的盛夏時節(jié),味道更加濃烈。在濕答答的空氣中,走了一會兒,小區(qū)破舊的公寓樓,就像被咒語召喚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吹竭@樣的光景,敏英就會不禁感慨,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喜歡這個小區(qū)。
“快到了?!彼f道。
隨后,我們倆朝著小區(qū)大門走去。他看上去很熟悉這個地方。我們的村子位于安津市郊外的山腳下,山不是很高,旁邊還有一個湖。從十二歲到現(xiàn)在三十二歲,我一直住在這個小區(qū)。小時候,去湖邊玩的路上,常常碰見外地的游客。因為小區(qū)外面的指示牌稀稀拉拉看不清楚,他們在公寓樓四周轉來轉去,徘徊良久,好不容易才找到湖。其實,如果從小區(qū)里面穿過去,很快就能到達湖邊。但是,我和小區(qū)里的居民一樣,都不愿意告訴外地人這個近道。熟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奇妙、又有幾分優(yōu)越的感覺。我經(jīng)常仰著頭,從他們面前,大跨步地走進小區(qū)。就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路兩邊種滿了松樹,葉子茂密,遮住了陽光,站在下面頓感涼快。我把手伸進褲兜,摸到了一把小鑷子。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別的理由,需要帶鑷子,就是早上去上班的時候,看見桌子上放了一把,隨手就揣兜里了。我最近有個習慣,見到堅硬的東西,甭管大小,只要握在手里,心情立刻舒暢??赡苁且驗閳杂驳挠|感,給人帶來某種錯覺,好似在防備什么??峙乱院笪乙矔@么樣。因為在這個地方,曾發(fā)生過觸目驚心的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湖邊一位慢跑的男子,發(fā)現(xiàn)了昏倒在地的敏英。敏英膚色慘白沒有血色,好似薄薄的貝殼,臉蛋看上去快要被壓扁了。男子說當時看到敏英的時候,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挺后怕。
我永遠忘不了。
不過現(xiàn)在心情不錯,我甚至想和他開開玩笑,比如“你比我還熟悉這里的道路嘛”。
然而,我并沒有說出口,因為這樣的話毫無意義。和敏英交往的那天起,他每天都會來我們小區(qū)。敏英出了事之后,他基本上就住在這里。
已經(jīng)走到路的盡頭了,這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河。他繼續(xù)在前頭帶路,我跟在后面。湖離這兒不遠了。沿著河邊走二十分鐘左右,就能看到一座通往山腳的木橋,橋的那頭便是湖。
午夜的時候,如果睡不著覺,敏英和我常常會離開家散步走到湖畔。整個清晨,我們就像搖曳的水草一樣,在湖邊晃來晃去,皮膚在不知不覺間被水汽打濕而變得更加細膩。時不時還能看到其他人。其中就有坐在水邊無精打采捶打洗衣棒的女人。人們都叫她“少女”,我也跟著這么叫。一開始,覺得這樣對待一個老太太實在過意不去,后來慢慢地就無所謂了,開始跟著叫她“少女”了。我們倆坐在這邊,“少女”坐在那邊,互不打擾,各自消磨時光。實際上,我們從沒有和她打過招呼。
“真英,我可以問你個事嗎?”
忽然,他叫了我一下。抬頭看向他的瞬間,河水的腥味迎面撲來。濃濃的騷臭味兒,讓我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他親切的臉龐依舊在看著我。他哭了。
“事故前一天,你見過敏英吧?”
“是的?!?/p>
“那天你們還聊了別的什么嗎?”
我搖了搖頭。
“真的沒有嗎?你再仔細想想?!?/p>
他又說話了,語氣依舊溫柔。
“有的話肯定馬上告訴你的?!蔽一卮鸬溃罢娴牟或_你,目前為止,我知道的全都已經(jīng)說了。就是吃飯,喝茶,聊生活?!?/p>
敏英經(jīng)常說我不會撒謊,只要一撒謊立馬就露出破綻。他又開口了。
“或者,她有沒有說過我什么?”
我說沒啥印象了。
“真的沒有?”
“嗯,沒有。”
像這樣的對話并非第一次。事故前一天,敏英和我一起吃了晚飯。他對我們吃飯時究竟聊了什么,刨根問底。那一天,敏英神情正常還是異樣,心情如何。他問了又問。可能是因為自責吧。敏英出事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他剛從首爾出差回來沒多久,十分疲憊,只給敏英發(fā)了條短信說睡醒后再聯(lián)系她,便倒頭酣睡。第二天接到警察的電話才起床。見到敏英的時候,他沒能夠和她說上什么話。不過,他轉述了敏英將要失去意識時留下的話。
“落在湖里了。湖里?!?/p>
沒人知道是什么東西。但又不得不去查清楚,說不定和她的事故有什么關聯(lián)。如果可以找到這件東西,或許能夠推測她為什么會躺在那兒。敏英的家人每天都去湖里找。雖然不知道應該找什么,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搜遍了湖面。不光報了警,甚至還雇了潛水員去湖底搜查。什么都沒找到。因此,他開始給敏英身邊的朋友挨個打電話,詢問最后和敏英聊天時的內(nèi)容。他覺得或許能從她和朋友們的對話中找到關于這件物品的線索。
特別是不停地問我。因為我和敏英認識二十多年了,關系特別鐵,經(jīng)常向對方傾訴自己的秘密。
雖然,我把自己和敏英聊天的內(nèi)容,一五一十告訴他了,但他依舊不依不饒。真的就這些嗎?或許還有其他的內(nèi)容你忘記了吧?他問來問去都是這些差不多的內(nèi)容。
“沒有什么異象嗎?沒感覺到她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嗎?”
我每次都回答說沒有??伤⒉粷M意,以為我有所隱瞞。
大家都理解他的執(zhí)拗。畢竟敏英是他心愛的人,而且自己出差回來還沒和她見面就出事了。我們都支持他查明真相。況且,我也想知道真相啊,為什么自己最好的朋友,凌晨的時候會那樣凄慘地躺在湖邊。
敏英出了事之后,他曾三番五次拜托我陪他去湖邊。他說別人都不清楚這個東西是什么,或許我能夠找到。但當時我沒答應,因為我不想去湖邊。
昨天,我接到了他的電話。
“真英,我們找到什么了?!?/p>
我問他是什么,可他猶猶豫豫不愿意回答,只是含糊其詞地說無法解釋。但是,突然他又說“好像是羊角錘”。緊接著,他改口說“不,外形長得像發(fā)卡”。我追問他究竟是什么東西。他長嘆了一口氣,說不知道該怎么講才好,問我可否去湖邊走一趟。雖然大家都說是沒什么用的東西,但他覺得有必要親自去看看。
“能把東西拿過來嗎?”
我剛說完他又嘆了一口氣,然后說東西看起來比較沉,而且現(xiàn)在情況復雜一時半會也沒辦法動這個東西,讓我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所以,你能去一趟湖邊嗎?”
我沒法回答。他說只要我改變主意了,請立馬打電話給他。說完便掛了電話。他說他理解我,他自己每次再去敏英昏倒的地方,心里都不好受。他說得沒錯。但對我而言,不光是這個理由,主要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感覺別扭。
很早之前就這樣了。真的特別奇怪。其實,他這個人口碑不錯,給人的印象還蠻好的。每天都送敏英回家,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噓寒問暖,對敏英家里的大小事都很上心。去年冬天,我和其他朋友出去玩的時候曾見過他。在人群中,我再次感受到他是多么有魅力的人。他不僅知書達理,長得一表人才,而且很幽默,善于帶動氣氛。他并非那種一定要竭盡所能,有意逗大家笑的人。他的確是一位很風趣的男人。身邊的人不停地發(fā)出笑聲。從我發(fā)現(xiàn)敏英很少笑的時候,便開始覺得他有點奇怪。當然了,那天敏英在和他見面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身體疲憊,因為感冒,已經(jīng)難受了好幾天。我讓她推遲聚會的時間,但敏英在電話那頭無力地笑了笑。她說他太忙了只有今天有時間。雖然我很不爽,但聚會的時候,一看到他對敏英體貼關心、照顧有加,也就稍微釋懷了。他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敏英。不停地問敏英心情咋樣,有沒有感覺不舒服。她想喝水,他立刻倒上,冷了就給她披上大衣,甚至還走到柜臺要求店家把暖氣開大點。每當這個時候,朋友們都會起哄,羨慕中帶著幾分嘲諷。敏英真好,有這樣的男友,敏英太幸福了。難以理解為什么細心照顧女友,會招來如此的嘲諷。
他敬我酒。我拒絕了。他笑了,又要給我敬酒。我對他說自己從來不喝酒??紤]到他是敏英的男朋友,我拒絕的時候還算客氣。緊接著,他又哈哈大笑地說起話來。
“這里又有一位生活無趣的人啊?!?/p>
他邊說邊看向敏英。敏英以前也沒有和他一起喝過酒。他說是因為他不愛喝酒。即便如此,他說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很多美好有趣的時光。看著他的反應,我覺察到敏英不和他喝酒的理由,肯定和他說的不一樣。估計是另有原因,他不得不隱藏起來。這時,旁邊坐著的另一位朋友大聲說道:
“敏英不喝酒?”
“是啊,不能喝的,你們不知道嗎?”
他振振有詞地回答朋友的疑問。朋友聽完馬上就笑了,“哇,被騙了。”
突然,他的表情一下子有點僵硬了。
那個朋友當時喝醉了,心情比較好,其實并沒有什么惡意。他把敏英在大學時曾喝醉酒躺在學校草坪上的事,給抖了出來。他說敏英喝得酩酊大醉,兩個朋友背著她走都不知道。他還說敏英曾經(jīng)喝醉后爬到KTV的桌子上跳舞。他說的都是真事兒,我記得很清楚,全是我們的回憶。其他的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補充。當然了,這些都是不錯的朋友,并不是為了刁難敏英,故意揭她的糗事。他們補充說的,要么是關于她的前男友,要么就是那些醉酒的男人如何跟她嬉鬧向她告白的。現(xiàn)場的氣氛這會兒很不錯,他僵硬的表情慢慢舒展開了。說實話,我真不清楚他以前是否也有表情僵硬的時候。他和朋友們開著玩笑,一遍一遍地聽敏英的舊事。他們說笑的中間,我時不時地看一下敏英。她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我問道:
“敏英,咋了,哪里不舒服嗎?”
敏英點點頭說沒關系。但是,她的臉愈發(fā)蒼白憔悴,還有點緊張。看起來的確是哪里不舒服。雖然她說不用管,但我還是擔心。我伸出手,拍了拍坐在旁邊的他的肩膀。他轉過臉來。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影響,他眼神冷冰冰地看著我,好像在煩我打擾他享受快樂時光了。不過,他這種表情和想法只是短暫的。因為他看了一眼敏英之后,馬上一副驚訝的神情,迅速地站了起來。
那天的聚會就這樣結束了。他說要送敏英回家,起身先行離開了。我和其他朋友又玩了一個小時才走。我心情不是很好,把抖摟敏英酒后糗事的那個朋友責備了一番,質(zhì)問他為什么說出來,為啥沒眼力見兒。這位朋友卻不以為然。他說敏英的男朋友看上去也不像是小心眼的人,應該不會拿女朋友的酒品說事。其他人也勸我不用太擔心。他們都說敏英很幸福,有這么好的男友。
“不好說?!蔽亦洁斓?。
朋友一邊嘆氣,一邊搖頭,勸我要試著相信男人。我無話可說了。事實上,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反正就是心里有種感覺揮之不去。
那件事之后,感覺他心里一直難受放不下。從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敏英確實遭受了暴力。警察如此說道。問題的關鍵是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湖邊。敏英到底是在湖邊遭遇不測,還是被從其他地方轉移到湖邊,目前尚不清楚。周圍的人都接受了調(diào)查,逐一排除在場的嫌疑。他也接受了警察的調(diào)查。敏英出事的幾分鐘前,他的車被攝像頭拍到出現(xiàn)在住宅的車庫內(nèi)。畫面顯示,他從車上下來后,乘坐電梯返回家中。他非常積極配合警方的調(diào)查,聲稱只要能抓到兇犯,他做什么都可以。我覺得他很神奇。雖然知道只是配合“調(diào)查”,但我一見到警察就有點怕,講述自己知道的事實時,也磕磕巴巴的。而他呢,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慌張,甚至對于警方提出的后門沒安裝攝像頭的問題,都能坦然地回答。
一直以來都很沉著冷靜的他,到了醫(yī)院以后,情感上開始有所波動。敏英的身體上傷痕累累。醫(yī)生說無法確定這些傷是出事前就已經(jīng)存在,還是因事故所致,但從傷口外觀來看,很明顯應該都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他聽了大為光火,覺得醫(yī)生們無能到連傷口的確切時間都無法確定。我很驚訝,因為我覺得重要的是要搞明白受傷的原因,而非發(fā)生的具體時間。然而,我什么話都沒說。
大家都說,他給予了敏英足夠的愛,必須得幫幫他??墒牵湎粲⒌娜瞬恢顾粋€。和她聊天時,我隱隱約約看到她身體的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又深又紅的傷口。難忍的刺痛,沉甸甸地壓住了她整個身子。雖然我不知道她何時何地受的傷,但慢慢地真就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傷。因此,雖然我和敏英聊天的大部分內(nèi)容,已經(jīng)反復跟他說了很多遍,但有些話還是不方便當他面說。
事發(fā)的前一天,敏英曾對我說她感到害怕。
他停住腳步,又在叫我。
“真英啊?!?/p>
這一次,他還是俯視我的樣子。每當他想問什么的時候,總會以這種方式靠近我。他個子很高,接近一米九,因此只能俯視我。而我呢,和他對視時,不得不把頭抬得高高的。我們兩個的身高差距實在太大。他不僅個子高,還肩寬體壯,一身肌肉。站在他旁邊,感覺整個空氣都沉甸甸的。他俯視著我,然后說道:
“敏英以前沒說過我什么嗎?”
我微微一笑。他在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前,一直不停地問來問去。以前聽敏英說過他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當時,我聽了敏英的話之后還嘲諷她一番?!澳悻F(xiàn)在被他抓得死死的。你完蛋了?!?/p>
我說:“她說過啊,說你人隨和善良?!?/p>
他語氣生硬地回答道:“這樣啊。”
“是的,這就是全部內(nèi)容了?!?/p>
他緊閉雙唇,再次陷入沉默。我心里想他要是一路上都這樣該多好。沒多久,他便又邁開步繼續(xù)往前走了。
“那么有沒有說過別的朋友呢?”
“啥?”
“女生不都是這樣嗎。講朋友八卦的時候也順便把自己的事全說出來?!?/p>
他說這話的語氣好像自己很懂女人似的。我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氣氛有點詭異。他說他想知道敏英都說過啥,對自己有什么想法,所以才問來問去。我無法相信他,當然這和敏英沒有關系,主要是看到他我就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甚至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騙我。假如我是他,絕不會在自己的女朋友生死不明的情況下,問她對外人說過自己什么話。
“沒有過。”
我堅決地告訴他,敏英不喜歡把自己的私生活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也不是會麻煩別人聽自己傾訴心事的“那種人”。說到“那種人”幾個字時,我抬高了嗓門,目的是想說他自己應該知道敏英是個什么樣的人。聽完我的話,他的面部表情忽然有點微妙,幾近扭曲。
我把手伸進口袋里,緊緊握住一把堅硬的小鑷子。今天早上,我給他發(fā)了短信,告訴他下班后和他一起去湖邊。我想知道他心里到底咋想的,那個東西究竟長什么樣,還有他為什么老是問我那樣的問題。雖然大家都說他心情急切才這么問的,但在我看來他之所以焦急,是想確認什么東西??赡芩谠囂轿沂欠裰?,能不能找出敏英出事的原因。我討厭被他試探,也不喜歡獨自承擔別人不知道的猜疑。他這么做讓我很糟心。因此,我覺得必須要親自去弄清楚。我特別好奇到了湖邊他會說什么,做什么,萬一找到所謂的“東西”,他會有什么樣的表情。那么,這樣一來,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能消除我的糟心了。一定能。
下班的路上,我給家里人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我要去一趟湖邊。媽媽聽了大吃一驚,極力勸阻我。我對媽媽說自己和他一起去讓她放心好了。
“哦,那還行。”媽媽說道。
哪里能行呢,我媽也不是傻子,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沒事。
很明顯,敏英在害怕什么。
起初還以為是公交車的原因。那天,我們倆坐在咖啡館里,點的咖啡剛端上來,敏英就開口說話了。
“最近,我感到有點害怕。”
“啥?”
當時我正在玩手機,聽到她的話,大吃一驚,立馬抬起頭。我想知道她在說啥,所以反問她。但她坐在那,用手輕輕握住裝有冰美式咖啡的玻璃杯,一言不發(fā),不愿回答我的問題。玻璃杯上的水珠打濕了敏英的指尖。就在此時,敏英的開襟羊毛衫垂了下來。敏英趕忙把掉到前臂處的羊毛衫提了上去。她說天氣炎熱,還點了冰飲料,卻穿著羊毛衫,當時我就很納悶,但也沒多想。我沒說話,想等著敏英先開口。敏英為人真誠坦率,但不善于表達自己的真實感情。特別是如果現(xiàn)場的氣氛沉重壓抑,她就會感到負擔,然后閉口不說話。因此,就算敏英不說話,我也會坐在那陪她??Х炔畈欢嗪韧甑臅r候,敏英開口了。
“今天在公交車上看到了行為怪異的男人。”
敏英坐在公交車前排第三個座位,她前面是一個中學生模樣、留著短發(fā)的女孩,對面則坐著一位皮膚曬得黝黑、看上去活力四射的苗條女子。車子剛一轉彎,陽光透過玻璃灑到敏英的位置上。前面的那個女生為避開光線,將頭向右微微傾斜。女生的短發(fā)在飄動,白皙的脖子后面有淺淺的皺紋。就在這個時候——
“媽的!”
后面有個男人在大喊大叫。
敏英沒有回頭。前面的女生,對面的女子也沒有回頭。她們好像事先約好似的,繼續(xù)看著前方。只有司機大叔,透過后視鏡瞥了一眼,卻假裝沒看見,繼續(xù)開車。到了下一站,女生和女子同時下了車。車上現(xiàn)在只剩下敏英和那個男人。男人的嘴里仍罵個不停。公交司機什么話也沒說,估計是不想惹麻煩。敏英想聽音樂,但并沒有戴上耳機。這種情況下,故意戴耳機不聽男人說話,似乎是不太明智的選擇。雖然只要再坐兩站就可以了,但她最終還是決定下一站下車。按了下車提示鈴后,敏英安靜地坐在原位等著下車。公交車一停,敏英立馬起身沖向后門。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那個男人恰巧坐在后門前面的座位上。不過,她完全不記得男人長什么樣了。下車后,敏英低著頭,轉身看向車站的地面,怔了好一會兒。公交車開走后,她依然保持這樣的姿勢,心里還在嘀咕著剛才男人大喊時心里默念的話。
不能和他對視。不能和他對視。不能和他對視。不能。
說完后,敏英靜靜地看著我。雖然我在等她繼續(xù)說,可敏英欲言又止,猶豫不決。過了一會兒,她小心地問道:
“你也覺得我怪怪的嗎?”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敏英的眼睛?!罢f啥呢?誰說的?”
敏英抬起頭說沒人這么說過她。我又問了一遍。
“敏英啊,什么讓你感到害怕?公交車嗎?”
敏英一臉苦悶地望向我,結果卻說沒啥。我聽不大懂她在說什么,所以想等她把話說清楚,但敏英告訴我那是她隨口說說而已,叫我不要太在意。突然間,敏英的開襟羊毛衫又掉了下來。我看見她纖細的胳膊上,有一處圓圓的、有點偏淡綠色的淤青。
我一問她怎么回事,敏英馬上就說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受的傷,可能是來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什么東西了。
“不清楚,應該是不小心碰的?!?/p>
是不小心受的傷,還是他人失手造成的傷呢?有點奇怪,特別是敏英很想跳過這個話題。我還沒來得及尋根問底,敏英已經(jīng)岔開說別的了。
“你沒什么事吧?”
“嗯,沒有?!?/p>
“啥呀,咋又撒謊了?!?/p>
然后,敏英笑了。我也跟著笑了。應該是這樣子。我沒有再繼續(xù)追問了,因為我覺得我們兩個人要不了幾天又會見面的。
我把這次的見面聊天內(nèi)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警察。他們在聽的過程中一直面無表情。因而,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東西到底有沒有用。或許他們有可能想確認一下敏英究竟怕什么。是公交車里的男人?還是另有其人?他們想知道事實。起初我回答說不是,后來說可能是,到最后我又改口說自己不清楚。我感覺他們不相信我說的,但沒辦法,我真的不知道,也只能如實回答了。警察說我提供的信息有價值,可以幫助他們偵辦案件。于是,他們走訪了公交車站的四周,也調(diào)查了公交司機。在那以后,案件進展怎樣,就不得而知了。事實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再聽到過。作為敏英的好友,卻什么忙也幫不上,這讓我很痛苦。哎,要是當時我能問清楚敏英,并把準確的信息提供給警察,興許情況會有所不同。遺憾的是,到現(xiàn)在,我仍不知道敏英怕的是啥??偢杏X某個地方不太對勁。敏英啊,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臉,表情比剛才更加猙獰。我的心跳頓時快了起來。我討厭和他一起走,于是加快步伐,把他甩在后面。突然,我覺得自己大意了,應該讓他走在前面才對。一想到他跟在后面,看不見他,頓感不安,只好走得更快了。木橋就在我前面,我?guī)缀跏桥芰诉^去。就在我走上橋的一瞬間,他從背后用力地抓住我的前臂。我的頭頂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
“真英啊,我叫了你好幾遍,沒聽見嗎?”
我邊喊邊推開他。但他緊緊抓住不放,大拇指狠狠地按住我的前臂,特別疼。我不得不又尖叫了起來。這次他終于受到驚嚇松了手。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的反應如此激烈,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迅速環(huán)視周圍。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他親切地說:“真英啊,對不起?!?/p>
說完馬上后退了一大步,搞得好像我要威脅他似的。真的好無語。他又開始給我道歉了。
“真的很抱歉。我不該那么無禮?!?/p>
他說他不是有意弄疼我,因為我走得太快,想趕上我,結果走得太近了。他覺得自己比較委屈。
“我叫了你好幾遍,沒聽見嗎?”
我沒有理他繼續(xù)往前走。他說為了讓我停下來,才不由自主地狠狠抓住我的前臂。我懷疑他在瞎說,因為我壓根就沒有聽見他喊我的名字。他一遍遍說對不起,語氣很誠懇。
“完全是無意的。下次再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他好像是在真誠地給我道歉。我很困惑,可能是想到敏英傷得那么重有生命危險,所以才會那么責備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能正在犯一個大的錯誤。就在心軟的剎那,我一下子清醒過來了。那一天,當我問起淤青時,敏英曾如此說道:“好像是不小心碰的?!?/p>
是啊。每個人都會不經(jīng)意間犯錯??偸谴蟀胍棺诤呌袣鉄o力地敲著洗衣棒的那個女人,就是人稱“少女”的那位,她出門的時候,頭上會裹一條舊毛巾。我覺得她這個人怪怪的,所以常常向長輩們打聽她的情況。
“她為什么要去湖邊洗衣服,難道家里沒有洗衣機嗎?”
好長時間以來,沒有一個人愿意解答我的疑問。記得有一天,媽媽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過“少女”不想待在家里。沒過多久,我便領會到媽媽這句話的含義了。
差不多十三歲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去湖邊上戶外課,也曾碰見“少女”。她蹲在淺淺的水中,有氣無力地揮打著洗衣棒。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一邊撲哧撲哧笑個不停,一邊斜著眼睛瞥向她。就在我意識到他們可能要搞什么鬼的時候,幾個皮猴已奪走“少女”的頭巾逃跑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傳聞已久的“少女”的頭。紅紅的頭皮上果真沒幾根頭發(fā)。此后,又聽到了其他的傳聞,說是“少女”頭發(fā)沒了,她的丈夫只好抓住她的脖子,在屋內(nèi)拖來拖去。那天,看見一臉茫然坐在湖邊的“少女”,敏英哭了,然后向老師告狀。幾個男生跟老師說:“不小心,不小心,我們也不知道為啥會這樣?!崩蠋熤徽f了一句“知道了”。其中一個男孩轉過身,瞪著眼看敏英說道:“喂,你也是小老婆吧?”
敏英還在哭個不停。
在這個地方,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了。
我有點發(fā)神經(jīng)地問他。
“你該不會對敏英也這樣吧?”
“說什么呢?”他反問道。
我的手有點發(fā)抖,淚水在我眼睛里打轉。
“你是不是也這么嚇人?!?/p>
他一臉詫異驚慌地看著我。剛才一直讓我不安的表情,這下從他的臉上消失殆盡了。他的臉龐曾令朋友們羨慕敏英,也曾打消我媽媽的顧慮。當然了,我也曾看過很多次。他人很好,是個不錯的男人,擁有一張和藹可親的臉。臉上一副愛過某個人,又擔心失去她而痛苦不已的表情。
“敏英說過這樣的話嗎?”他說。
我瞪了他一眼。他看起來有點絕望。
“敏英說過我很嚇人嗎?”他問。
一看見他那凜冽的眼神,我又沒自信了,只好避開。
“不清楚。”我回答道。
敏英說過“不清楚”是我的口頭禪。每當我心里沒底的時候,就習慣性地避開對方的眼神,然后隨便搪塞過去。敏英很清楚我這個習慣。以前我經(jīng)常會在她面前說“不清楚”。二十五歲的夏天,前男友抓住我脖子,留下了淡綠色的淤青。盡管如此,我還是對敏英說“不清楚”。
“這里怎么了?”
“不清楚在哪里受的傷。”
我也沒有告訴敏英,去年的時候,那個男人又開始聯(lián)系我了。
“真英啊,我知道自己有點怪,但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才這么做的?!彼Z氣懇切地說。
“敏英有沒有覺得我是個好男人?最近只要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敏英。想起那些沒能為敏英做的,以及讓敏英感到孤單的事兒,就特別難受。因為覺得現(xiàn)在沒辦法直接問敏英,永遠失去了補救的機會,我真的好累啊?!?/p>
說完,他便朝我走來,我后退了幾步。
“真英啊,拜托了,如果想到什么請告訴我。敏英怕我嗎?這對我來說真的是很重要的問題。”
我還是不相信他,但與此同時,我仍覺得自己是不是也在犯錯誤。他繼續(xù)說道:
“我知道你很辛苦,真的非常感謝你能來這兒。這里不是一直有那種事嗎?你現(xiàn)在變得敏感,我可以理解?!?/p>
我把手伸進口袋,抓住鑷子。他說的是實話。決定來這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太愿意來這里。是的,因為這里發(fā)生過可怕的事情,我忘不掉。為了找敏英丟下的東西,即便動員了小區(qū)里很多的人,敏英的媽媽也沒有請求我?guī)兔?。我記得她曾說過自己討厭去湖邊。這是事實。
湖邊發(fā)生的事,給我和我的家人,以及小區(qū)里的居民都造成了影響。
去年夏天,前男友突然給我發(fā)短信,想當面跟我道歉。我沒有回他。但是,他不停地發(fā)短信。我拒絕和他見面,并質(zhì)問他過了那么長時間再道歉有意義嗎?不久后,他又聯(lián)系我了,說什么真心想要跟我說聲對不起,一定要見我。聽他這么一說,我動搖了?;蛟S,接受了他的道歉,內(nèi)心曾受到的傷害會慢慢愈合。他對我做的事,現(xiàn)在想來,似乎只是年輕不懂事時的偶爾犯渾。想到這里,我覺得自己對他那樣冷淡,心里有點慚愧。我說我們在湖邊見面吧。他跟我道歉了。我當場并沒有接受,這事沒那么容易就能過去。我追問他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嗎。我想聽實話。他說他錯了,不該敷衍我、忽視我。對,我想聽的就是這句話。他接著又說以前沒覺得我是不能接受開玩笑的人。直到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喝醉了。隨后,我整個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無法動彈。他臉上掛起了笑容,繼續(xù)說道:
“你真的是一點都沒變啊?!彼e起手背拍打我的臉頰。
“不是開玩笑嘛。難道開不起玩笑嗎?”
我靜靜地站著不動,不知什么時候,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我什么都沒做,暈倒在地以及醒來以后,也什么都沒做。這是一種習慣。
我重新抓住口袋里的鑷子。現(xiàn)在,他說他理解我了。因為自己以前經(jīng)歷過的事,所以我才懷疑他呢。這是真的嗎?剛才被他抓住的前臂非常疼。他一臉哀求地看著我,弄得好像是我做了不應該做的事。
“好的,那么走吧?!彼f道。
他說自己在前面走,讓我緊隨其后,如果我不放心,可以拿著棍棒之類的東西,作為防身武器。他這么做無非是想消除我對他的誤解。我看著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向前邁開腳。不管怎么說,都是因為敏英才來這里的。我撿起了路邊的一根木棍。手里握著硬邦邦的東西,心里才夠踏實。我緊緊地握著木棍。他并沒有回頭看。
過了橋便是山路。從這里開始有一條低矮的上坡路。茂密的樹叢中飄出白茫茫的霧氣。暮靄的空氣濕漉漉的,我猛地吸了一口。還是那熟悉的味道。下坡的瞬間,湖出現(xiàn)了。
他和我一起走向敏英暈倒的地方。他說自己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塊地方,因此經(jīng)常過去看看。
“白天的時候,那里陽光明媚,沒有蟲子,也沒什么水腥味兒,是湖邊最干凈的地方了?!彼f。
他不停地解釋來解釋去,好似發(fā)現(xiàn)了新的東西,但我沒理會。全都是我知道的內(nèi)容。“少女”經(jīng)常洗衣的地方,正好也是在那兒。敏英和我坐著消磨時間,還有我和前男友見面的地方,也是在那兒。他似乎又賦予了不同的意義,說敏英就是躺在那兒,而且消失不見的東西也在那兒。
“啥意思?”我問。
“我的意思是那個地方似乎與眾不同?!?/p>
他說得不對。沒有什么不同,頂多就像他說的那樣,特別干凈,陽光明媚,沒有蟲子和水腥味兒,所以人來人往很熱鬧。僅此而已。敏英就是在一個很平常,自己每天都會經(jīng)過的地方被發(fā)現(xiàn)的。不過,我并沒有反駁他。他一看我沒什么話了,便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我手里拿著一根木棍,咯咯地笑了起來。
“還真撿了啊?!彼f。
有點難過,又有點好笑。說不定這個地方對他來說還真非同尋常。敏英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凄慘地躺著,并且失去了意識。
對于踐踏蹂躪敏英的人恐怕也是如此。我仍緊緊地抓住木棍,但心里沒那么踏實了。他知道我拿著木棍的話,就拿我沒轍了。我也很清楚。
對,就像那個女人一樣。
晚上,女人和朋友們在扎啤店喝了點啤酒,然后起身回家。到達小區(qū)入口處的時候,感覺到有人跟在后面。是一個男人。女人加快步伐,男人也緊隨其后。再走十多步就能看到她的公寓了。她跑了起來。電梯停在一樓,她按住向上去的按鈕,隨后快速走進電梯。女人幾乎喊出聲了,手抖得厲害,艱難地在手機上按了“112(韓國報警電話)”。
“喂,那個,能否給個聯(lián)系方式?”男人說道。
男人說自己在扎啤店內(nèi)對她一見鐘情,所以從店里出來一直跟在她后面。但是由于中間沒來得及搭話,才跟到這里。女人搖了搖頭。
“不可以嗎?是不是對我不滿意???”男人問。
女人的家在十五樓?,F(xiàn)在電梯已經(jīng)到了五樓。女人緊張得快要窒息了。男人個子不高,但一看就像是經(jīng)常運動的人,肌肉特別發(fā)達,看上去很健壯。男人笑嘻嘻地在手機上輸入號碼,按下?lián)艹鲦I。女人的手機響了。
“這是我的手機號?!蹦腥苏f。
長久以來,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女人。呆頭呆腦的女人,隨心所欲的女人,輕易答應的女人,被牽著鼻子走的女人。她對那些呆頭呆腦的女人曾發(fā)出過很多警告。一定要珍愛自己,不能那么隨便,自貶身價。十五樓到了。女人努力地朝男人擠出了笑容。應該這么做。
“真的好親切啊?!蹦腥苏f。
電梯的門開了。女人迅速走出。男人沒有跟著出去,看上去頗有紳士風范似的?!白⒁獍踩?。”他對女人說,“如果打電話聯(lián)系你,一定要接哦?!迸宋⑿χc點頭。男人按住電梯開門的按鈕,想看看女人朝哪個方向走。女人盡量不離開他的視線,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不能讓他受到冷遇,然后朝著單元門走去,瘋狂地按門鈴。她想家里人應該都在家。門外面雖然沒有聲音,但屋里不斷傳來叮咚的聲響。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湖邊到了。
“東西在哪兒?”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左顧右盼,喃喃自語。
“奇了怪,明明在這兒呀。”
我從他身邊往后退了幾步。他說自己去找找看,讓我待在原地。說完便往前跑了。他左顧右盼的樣子,真的很像丟了什么東西的人,但總覺得哪里有點別扭。不管怎么樣,他不在身邊,我心里舒服多了,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湖就在眼前。以前來過很多次,距離不太遠,只要走幾步就能到,湖面一直波瀾不驚。
已經(jīng)有很多人來過這里了。他們也不是每次都空手而回,但是敏英落下的東西始終找不到。撈到的都是些形體不明,也不清楚從什么地方來的東西,比如項鏈、耳環(huán)、被水浸泡的信件、手機、音樂盒、貓的骨頭碎片、舊的衣服等等。也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什么人的。這個湖到底承載了多少人的故事呢。沒來之前,我自信滿滿地認為肯定能找到什么東西。然而,真的來了之后,卻什么也看不到。我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只有敏英能講清楚是什么東西。我扭了扭頭。
看見他在前面很遠的地方。奇怪。
他在湖里掙扎著。我朝前面走去,然后奔跑起來。他看見我后,大聲喊道:
“在這兒!”
“有什么東西!”
他的兩只胳膊伸進水里后,朝我喊叫,似乎想要把東西撈出來。
“我一個人沒辦法,東西緊緊地釘在水底呢?!?/p>
他的意思是想叫我過去幫忙。我有點不知所措。他興奮異常。我大喊著讓他從水中出來,然后趕緊去叫人。可他卻好像完全不在乎我說的話,努力想把東西拔出來,甚至干脆把頭伸進水里。
我給家里打了電話。也給敏英的媽媽打了電話。在電話里,我大聲喊道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西,趕快過來幫忙。我打電話的時候,他伸出了頭,狠狠地吸了口氣,隨后又一股腦扎進去了。
沒出來。
“李漢?”
我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水面風平浪靜。該怎么辦,該怎么辦?我慌張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做。雖然討厭他這個人,但他現(xiàn)在落水了,沒辦法只能去施救了。我脫掉鞋,挽起褲子,手里仍緊緊握住剛才撿的木棍,然后深吸一口氣走進水中。
很快,湖水沒到了我的腰。即便現(xiàn)在是夏天,湖水依舊冰冷,水底全是石塊,石面很光滑,每走一步都要打晃兒。更過分的是,水汽中還有股難聞的味道。我大聲喊他的名字,但無人應答。
水面越來越平靜了,他忽然從水中冒了出來。我嚇得驚叫,他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地喘氣,兩倍于我的龐大身軀全濕透了,散發(fā)著一股異味。我想回到岸上了。
“就在下面。”他說
“什么?”
他說那個東西就在自己的腳底下,讓我伸手摸摸看。他一聽我說胳膊短可能夠不著,便搖了搖頭,說東西在離水面較近的地方。
“快來摸摸看?!彼f道,口氣像是在強迫我非摸不可似的。
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要求,說我們應該馬上通知大家。我告訴他自己先上去了,讓他也快點到岸上來??删驮谖肄D身的剎那,他突然抓住我手上的木棍,一個勁兒地往水里拽,我的手也跟著進去了。我很生氣,大聲質(zhì)問他在做什么,但我感覺到木棍的那一頭好像碰到了堅硬的東西。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木棍,攤開手掌,稍微彎下身子。真的有什么東西,硬邦邦的。水底下有個長長、薄薄的東西。不清楚是在上面還是下面,但越往兩邊越薄,并且感覺有點鋒利。我好像知道這個東西是什么,卻又說不上來是啥。夜幕降臨了,天空灰蒙蒙的,原本就渾濁的湖水,在夜色下愈發(fā)顯得深沉。湖面四周什么也看不到,我有點不知所措,心想以后再也不要到湖里來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不過,真英啊?!?/p>
我一邊用手繼續(xù)摸,一邊回答他。
“啥?”
“敏英真的有說過我很可怕嗎?”他說。
忽然,水面起了漣漪。腳在石子上打滑,我一下失去了重心,整個人落入冰冷的水中。睜開雙眼,什么也看不清,周圍漆黑一片。冰冷骯臟的水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揮舞著胳膊,手剛好碰到了那個東西。我緊緊地抓住那個又薄又硬的東西。我的心一下子平靜了許多。往日和湖有關的諸多回憶涌上心頭。湖里有女人。她被強奸了。挨了一頓打。被發(fā)現(xiàn)赤身裸體。她被送上救護車的時候失去了意識。急救人員剛把她扶起來,小石子就從她身上掉了下來。當然了,除了這些,還有別的說法。她在那里躺了一夜,身體甚是冰冷。她是如何抓住最后的意識,是怎樣瞪著眼睛堅持下來的。人們還說,當有人伸出手來幫助她的時候,她卻害怕得渾身哆嗦。然而,人們津津樂道的,只是有關那些零碎石子掉落在地發(fā)出的聲音。哎,所以說要小心才對。是啊,應該如此的。為什么去湖里呢?為什么過來?
酸澀的湖水流入嘴中,鉆進耳朵里。冰冷的湖水壓迫著肩膀,感覺自己的體溫在下降。頭發(fā)隨著水流飄動,皮膚被水泡得漲起來,眼球上粘著水里的小蟲子。為什么去湖里呢?為什么要過來?說什么話呢。你不就想這樣嘛。不就是跟著你過來的嘛。不是嗎?湖水咕嚕咕嚕地流過喉嚨,我在漆黑的水里咳個不停。握著東西的手攥得更加緊了,同時雙腿向下伸展,腳趾頭剛好碰到地面,感覺整個肩膀都浮出了水面,然后慢慢抬起頭。
空氣撲面而來。喉嚨里涌出一些軟乎乎的東西,舌根上還殘留苦澀的腥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的瞬間看到了他,左手握著我之前拿在手里的木棍。他朝我說了什么話,但我沒聽清楚。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什么都聽不見。很久以前,“少女”一臉惶恐地坐在湖邊,看著搶走頭巾逃跑的男孩們。敏英一看見她那可憐的樣子,就開始哭了??膳?,好可怕啊。我輕輕拍打敏英的肩膀,告訴她不用擔心,不要在意,“少女”和我們不一樣。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就在這個時候,男孩們轉身瞪了我們一眼。因為同時看向我和敏英,也不知道到底是想瞪誰。神經(jīng)緊繃的瞬間,有一個男孩朝我們喊道:
“喂,你也是別人的小老婆嗎?”
男孩突然和我眼神相對。我悄悄地把手從敏英的肩上拿了下來。應該這樣。敏英不哭了。
他穿過湖水朝我走來,巨大的身影將我完全罩住。他的身上散發(fā)出湖水的味道。從在湖里開始,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個東西,觸感愈發(fā)明顯,那么地堅硬無比。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口說話了。
“覺得我與眾不同嗎?”
我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然后做了應該做的事。應該這樣的。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