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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江湖

2021-08-27 02:31石鐘山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楊帆光輝團長

關(guān)于大哥的故事,就從他的初戀說起吧。22歲的大哥,在當滿四年兵后,在1970年那個金秋回家探親了。這是大哥參軍四年第一次回家,我發(fā)現(xiàn)大哥參軍走時上唇的茸毛已變得又黑又硬了,變化的還有他的身份。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邊防某團偵察連的副連長了。在人們眼里,調(diào)皮搗蛋的大哥一戰(zhàn)成名,不僅榮立了一次個人二等功,還破格從戰(zhàn)士提拔成了副連長。大哥在1970年的秋天,春風得意地回家探親了。

大哥穿著四個兜的軍裝進門時,顯得又高又壯,我正在客廳里穿著二哥為我買的一雙新鞋找感覺。兩天前二哥也參軍走了,他走時給我留下的禮物就是這雙新鞋,黑幫膠底的球鞋,我正沉浸在擁有一雙新鞋的喜悅中。大哥推開家門,像一堵墻似的立在我們面前。母親中午回家做飯,我們吃完飯正在廚房收拾碗筷,父親正倚在沙發(fā)上打盹兒,過一會兒父母就又要出門去軍區(qū)上班了。

大哥進門時,我看見父親的眼睛睜大了一點兒,又睜大了一點兒。大哥向前一步,并攏了腳給父親敬個軍禮道:“爸,你好?!备赣H欠了下身子,似乎要站起來,最終卻沒有。母親挓挲著沾滿水的手從廚房里跑出來,叫了聲:“石權(quán)你回來了?!贝蟾缗み^頭,沖母親應了聲,干干脆脆地叫了一聲:“媽?!蹦赣H又濕著兩手回到廚房,張羅著給大哥下掛面。大哥進門這么久,居然沒把目光放到我身上,我蹭過去,用我的新球鞋去踩他的腳。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大哥穿的是一雙皮鞋,被他擦得锃亮,踩過去時有點兒不忍心,但還是踩下去。大哥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從地上撈起來,舉到身前說,老三,都這么大了。大哥走時我才兩歲多,只記得大哥上唇的茸毛是軟的。

剛參軍四年的大哥就榮立了二等功,又破格被提拔成偵察連的副連長,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奇跡。在父親的嘴里只換回幾個字,狗屁,瞎貓撞上了死老鼠。

大哥是那只瞎貓嗎?我不這么認為。大哥參軍的地方名字很好聽,叫珍寶島。那島上一定有許多奇珍異寶,我小時候一直這么認為。邊防團的柴團長以前給父親當過警衛(wèi)員,抗美援朝結(jié)束后,不打仗了,父親就把他的警衛(wèi)員放到了邊防,后來就當上了團長。四年前柴團長是邊防部隊接兵的負責人,那會兒大哥剛高中畢業(yè),像只生瓜一樣到處滾來滾去,誰的話也不聽,一副要招惹事端的樣子。那次父親就扯著大哥的耳朵,拎到了柴團長面前說:“這小子你給我?guī)ё?,你好好砸巴砸巴,砸巴不好就別讓他來見我。”大哥就這樣被柴團長帶到邊防團去砸巴了。新兵連結(jié)束之后,柴團長把大哥留在了身邊,當公務員兼通信員。那會通信設(shè)備不好,通往營里和連里的電話線路經(jīng)常出故障,為了傳達上級指示,經(jīng)常會派人去連隊和營里送信,大哥干的就是這種差事。一年前的冬天,大哥在傍晚時分接到了柴團長指示,去珍寶島連隊送一份通知,通知的內(nèi)容無足輕重,只有一條內(nèi)容:天氣預報說,最近有寒流經(jīng)過,讓下面部隊做好御寒的工作,防止官兵凍傷。

大哥騎了匹馬,在大雪封門的邊防,馬匹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大哥騎在馬上,呼出的熱氣早已在帽檐兒上結(jié)成了冰霜,他很興奮,每次來到珍寶島這個連隊他都會興奮。這里有一個好朋友叫朱大來。朱大來是大哥的同學兼兄弟,兩人一年前來到了邊防團,每次大哥到來,朱大來總會變出一瓶酒,弄瓶罐頭或從食堂里偷出幾只煮熟的雞蛋。兩人躲到朱大來的宿舍里,把著酒瓶對瓶喝。就在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遠處樹林里的坦克,還有隨在坦克后面披著白色斗篷的士兵。大哥立即跑出宿舍,勒住馬韁。他有點兒怔神,士兵他分不清敵我,可我們邊防團的坦克都在后方,連隊壓根沒配備坦克。當滿三年兵的大哥已經(jīng)是位訓練有素的軍人了,他立馬意識到,這是敵人的坦克,他們要借著月色偷襲連隊。大哥身上有槍,半自動步槍就背在肩上,他又望了眼前方不遠處自己的連隊,因為天色較暗,他看不見哨兵??蓴橙说奶箍税l(fā)出的低吼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大哥從后背上摘下槍,他要為自己的戰(zhàn)友報警。槍響了。事后他才知道,在著名的珍寶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是他打響了第一槍。少頃之后,槍聲和坦克發(fā)出的炮彈就在整個珍寶島上炸響了。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斗不再多敘,大哥歪打正著地參加了那場戰(zhàn)斗。我上學之后學過一篇課文,就是描寫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斗的英雄的,說我連隊一個排長,腹部被敵人的子彈劃開了,這位排長把從腹部流出的腸子又塞回去,一步一個腳印地向敵人射擊……這篇課文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了那場戰(zhàn)斗的慘烈。

總之,大哥榮立了一次二等功,又破格成為偵察連的副連長。關(guān)于那場戰(zhàn)斗,大哥以后很少提起。我就想,一定是因為大哥打響了第一槍,為連隊通風報信了,他才走了狗屎運。當滿四年兵的大哥榮歸故里,已經(jīng)人五人六了?;丶业漠斕焱砩?,他就外出和楊帆約會去了。楊帆是大哥的同學,據(jù)二哥說,大哥在上學時楊帆就是他的馬子了。馬子就是女朋友的意思。在二哥的描述里,大哥經(jīng)常在放學后,用自行車馱著楊帆鉆小樹林。

楊帆一家是我們的鄰居,住在一單元,我們住五單元。楊帆的父親和我們的父親是戰(zhàn)友,以前似乎也同在一支部隊上,但不知為什么,父親的朋友中卻沒有楊帆她父親。父親每次和楊帆父親見面總是冷漠地點點頭,就像兩個人不認識一樣,隨著大哥這場戀愛的敗露,我才逐漸捋清父親和楊帆一家的關(guān)系。

大哥休假的日子里,總是早出晚歸。我就快上學了,和大哥住一個房間。大哥不在家時,就我一個人住。我睡的是二哥那張床,我在下鋪,大哥回來就住上鋪。我睡在床上經(jīng)常能聞到二哥的氣味,究竟是什么氣味我說不清楚,總之,整個床上都是二哥的氣味。后來我大了,才知道那是男孩子青春的味道。大哥每天回來,好像睡不著的樣子,在上鋪翻來覆去地,總會把我從睡夢中攪醒。我盯著黑暗中的上鋪,大哥從床上坐起來,又躺下,床就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我在下鋪小聲地問:“大哥,你咋還不睡?”

大哥探下頭來,看了我一眼。朦朧中,我發(fā)現(xiàn)大哥的一雙眼睛放著光,眉宇間還有些許尚未散盡的沖動和興奮。大哥就說:“老三,你睡你的。”大哥說完又把頭收回去,仍然沒有睡意的樣子。那會兒我還不知道大哥是戀愛了。

楊帆比大哥晚一年入伍,她當時是軍區(qū)文工團舞蹈隊的一名學員。楊帆上學那會兒就對跳舞很感興趣,她母親以前就是宣傳隊的一名舞蹈演員,后來年紀大了,跳不動了,就退居幕后,在舞蹈隊做了一名管服裝道具的干部。楊帆可能遺傳了她母親的潛質(zhì),長了一雙修長的腿,個子高高的。還是二哥說,楊帆打小就被母親送到了少年宮去學舞蹈。高中畢業(yè)后,她母親又為她在文工團請了名老師,精雕細琢了一年,轉(zhuǎn)年便考入了軍區(qū)文工團的舞蹈隊,成了一名學員。

事情發(fā)生在大哥回來的一個星期后吧,那天是個周末,軍區(qū)禮堂有免費的電影,父母很少去看電影,都是老掉牙的片子,翻來覆去地就是那幾部。大哥和二姐去看電影了,父親戴著老花鏡在看報紙,母親在做鞋墊,她是給大哥和二哥做的。二哥已經(jīng)去部隊大半個月了,冬天冷,母親已經(jīng)做了幾雙了,母親對我說:“你大哥走時帶幾雙,再給你二哥寄幾雙。”母親做的鞋墊針腳又細又密,很好看,針腳一層層排列在一起像繡出的花紋。就在這時,二姐風風火火地推開了家門,她臉上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起,樣子似乎要哭出來,喘著氣說:“我大哥太丟人了?!备赣H放下報紙,母親丟下針線,不解地望著二姐。父親欠下身子道:“是不是他又惹禍了?”二姐不知因激動還是氣憤,眼淚都流下來了。母親過去拉過二姐道:“你大哥咋的了?”二姐憋紅著臉說:“他和楊帆搞對象,在電影院讓楊帆媽抓到了?!?/p>

母親回過身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啪”地把手拍在茶幾上怒喝一聲:“沒出息的玩意兒,怎么跟了她?!?/p>

最初我不解,大哥和楊帆戀愛,父母為何會有這種反應。我經(jīng)常能見到楊帆,我在窗子后面或者在院子里玩兒的路上,經(jīng)常看見她邁著一雙長腿風風火火地走過,她還有一條長辮子在后背甩來舞去的,她的樣子很好看。每次看見她,我的目光就被她吸引了,一直到看不見,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收回來。

大哥和楊帆的戀愛遭到了雙方家長的強烈反對。那天晚上,大哥灰頭土臉地悄悄溜進門時,被父親一巴掌扇在臉上,并怒喝一聲道:“姑娘這么多,你找誰不好,怎么偏偏找了她?!贝蟾绫簧茹读?,手捂著半邊臉怔怔地望著父親,22歲偵察連副連長遭到了迎頭一擊。半晌,又是半晌,才道:“爸,你怎么和楊帆媽說同樣的話?”

楊帆母親姓繼,叫繼東冬,是父親那個軍的宣傳隊員,年輕時長得一定不差。部隊進城后,在一次聯(lián)歡會上父親認識了繼東冬。她早就認識父親,那會兒父親是戰(zhàn)斗英雄,立過無數(shù)次戰(zhàn)功,有幾次軍首長為父親授獎時,就是繼東冬為父親胸前戴的大紅花。她不僅記住了父親的樣貌,還暗地里愛上了父親。那時父親并不知情,當時父親被軍功章晃花了眼睛,壓根就沒注意到給他戴大紅花的姑娘樣貌。部隊進城,組織了各種聯(lián)誼會,就是為大齡軍官介紹對象才搞的活動。父親和她認識后,繼東冬向父親暗示過,還給父親偷偷寫過信,可那會兒父親已經(jīng)和母親相識了,并一見鐘情。母親是名軍醫(yī),進城前父親負傷,就是母親為父親做的手術(shù),取出了大腿上的一顆子彈。也就是說,父親老早就愛上了母親,并向母親發(fā)動了一輪又一輪愛情攻勢。母親那會兒沒把父親的愛情當回事,她心里裝著另一名男軍醫(yī)。

楊帆的父親卻喜歡上了繼東冬,也開始追求。那會兒,父親和楊帆的父親都是團長,兩人打仗時也比高低,找對象也自然一樣。繼東冬因為心里有父親,楊團長便屢攻不下,一來二去便發(fā)現(xiàn)一切是因為父親。在一天下午,楊團長騎著馬帶著警衛(wèi)員來到了父親部隊駐地,父親還像以往一樣道:“楊團長,啥風把你給吹來了,找我喝酒還是要摔跤哇?”在和平年代沒仗可打了,他們比輸贏的方式就是摔跤。楊團長沉著臉揮舞著馬鞭道:“石團長,你別占著茅坑不拉屎好不好?”這話把父親說糊涂了。那次,父親和楊團長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父親才明白,敢情楊團長把他當成情敵了。父親挺委屈的,叉著腰說:“瞅你那小心眼兒,別說一個繼東冬,就是十個老子也沒看上?!备赣H當時說的是氣話,可不料想,楊團長最后終于和繼東冬成了,這話自然也傳到了繼東冬耳朵里。她便有意無意地開始生父親的氣,一直到兩人到了軍區(qū),又成了一個樓里的鄰居,這么多年過去了,兩家人關(guān)系仍然木木的。繼東冬見到父親,總是把臉別過去,就是見到母親也會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就是當年的一句話,她深深地受到了父親的傷害。楊團長在軍區(qū)司令部上班,父親在后勤部,按理說兩個男人之間沒什么,當年只是場誤會而已。但楊團長自從娶了繼東冬之后,便彎下了高貴的頭顱。說白了就是怕老婆。老婆的喜惡就是他的喜惡,表面上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是木木的,但在私下里他偷偷找父親喝酒,喝多了摟著父親的脖子說起當年搶占高地的往事。待酒醒了,在老婆視線所能及的地方,他只能和父親木木的,點頭而已。繼東冬這樣,也深深地刺激了母親,母親一遍遍在父親的耳邊說:“那個姓繼的有啥,不就是跳過舞么,又沒文化?!备赣H就應和道:“世界上誰也沒你好?!蹦赣H說:“你看她看我的眼神,知道你當年和她有一腿,告訴你,少理她?!备赣H就搓著手說:“什么有一腿,這哪兒跟哪兒呀?!?/p>

在那天晚上電影院里,繼東冬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楊帆和大哥在一起,電影還沒結(jié)束,她抓著楊帆的肩膀從電影院里拽出來。大哥不明白原因,還從電影院里跟了出來,繼東冬當著大哥的面道:“天下的男人死光了,和誰戀愛不好?!闭f完真真假假地在楊帆背上拍打了幾下。她這是在報父親多年前傷她的仇。她的話也被追出來的二姐聽到了,回來后告訴了父母。母親一聽也火了,第二天沖大哥丟下一句話:“石權(quán),你和楊帆的事死了這條心吧,除她之外,任何女孩兒我都不會反對。”

大哥沒料到,自己愛情這顆嫩芽剛剛嶄露就被雙方家長掐死了。在大哥后面休假的幾天時間里,他再也沒找到和楊帆單處的機會。每天去文工團上班下班,繼東冬都牢牢地把楊帆控制在自己身邊,從來沒離開過自己的視線。又一周后,大哥心灰意冷,蔫頭耷腦地回邊防團了。后來,楊帆是不是又和大哥通過信或者有什么來往不得而知。反正,兩年后,楊帆結(jié)束學員生活提干后,很快就結(jié)婚了,她嫁給了文工團一名干事?;槎Y那天,那個長得很白凈的干事用吉普車把楊帆接到了院外。文工團不在軍區(qū)院內(nèi),隔了兩條馬路,在八一劇場的后身那個院子里。我偶爾仍能見到楊帆在家屬院里出入,在我眼里她沒有以前漂亮了。有時不等她的身影消失,便收回目光。

得知大哥結(jié)婚的消息,是又一個兩年后了,他在邊防團附近的縣城里和一個當?shù)毓媚锝Y(jié)婚了。在這之前,我們家所有人都沒得到消息。

在二哥眼里,大哥一直是個人物。

大哥參軍走后,二哥就成了落配的鳳凰,蔫頭耷腦的,沒了精神。大哥比二哥年長四歲,二哥上小學時,大哥已經(jīng)開始讀中學了。不論二哥惹什么事都是大哥替他消災,在二哥眼里大哥是神一樣的存在。

大哥那次探親回來,又輪到二哥參軍了。二哥的理想是去找大哥,他也想去邊防團,大哥雖然離開家這么久了,二哥仍然深深地依賴著大哥。二哥參軍報名時,遭到了父親的反對,父親不是反對二哥參軍,而是不同意他去找大哥。按父親的話說:我不能把倆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雖然大哥破格當上了副連長,還立了一次二等功,但在父親眼里,大哥依舊不靠譜。三歲看老,這也是父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話。最后二哥去了守備區(qū)參軍,雖然離大哥駐軍不太遠,但他們卻分屬兩支部隊。

母親說,大哥小的時候也是很喜歡讀書的,大哥不知用什么辦法弄來了《水滸傳》《三國演義》《七俠五義》等等這類書。有些書已經(jīng)沒有封面了,開篇故事已經(jīng)從第二回講起來了,但這并沒有影響到大哥的興趣。書沒日沒夜地看,看了不知多少遍后,后來被人們稱為三年最難的那幾年到了。在著名的1960年,大哥已經(jīng)十一歲了,正上小學五年級,個子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大哥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飽飯了,因為挨餓,頭就顯得很大,脖子細得似乎挺不起他的腦袋。坐在角落里讀書,讀一會兒便打盹兒,挺大個腦袋朝前一沖一沖的,母親擔心大哥只有一層皮連著肉的腦袋會滾落下來。

母親每每回憶到此時,眼里總是淚汪汪的,然后母親抹著眼淚說:你大姐上中學,二姐也剛上小學,二哥又剛出生,家里孩子多,有點兒細糧都給你父親吃了。父親那會兒還帶兵,經(jīng)常搞演習,每天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的,不吃飽怎么行。二姐也跟我說過,母親生二姐時沒奶,一些米面都讓二哥吃了,我們家的細糧被母親精工細作,化成了湯湯水水倒進了二哥的肚子里。營養(yǎng)不夠,數(shù)來湊。二哥的肚子就被湯湯水水撐得很大,我記事起對二哥的肚子還有印象,就像透明的半個西瓜皮。被同伴送了外號:大肚蟈蟈。因為肚子大,經(jīng)常橫著走路,動作笨拙遲滯,經(jīng)常被人欺負,大哥的作用因此得到了彰顯。

不說二哥,還是說大哥。大哥那幾本心心念念的書,在他餓得最難受時,被他換成了玉米面餅子,一本書一個餅子。不僅大哥的書被換成了吃食,還有許多大哥心愛的玩具,比如,柴團長當年來我家時——那會兒的柴團長剛到部隊不久,還是名連長,送給大哥一把火藥槍,還有一把軍刺,這都是正經(jīng)玩意兒,從那以后,這些玩具都成了大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挺過三年困難時期后,大哥手里所剩無幾了,只剩下一只碩大的腦袋仍倔強地挺在脖子上。

上了中學后的大哥,他人生的江湖才真正開始,他有兩個磕頭兄弟,一個是朱大來,另一個是吳光輝。兩人都是大哥的同學,都住在軍區(qū)院里,朱大來的父親是通信站的站長,吳光輝的爹是保衛(wèi)部的副部長。兩人的爹很有特點,朱大來的父親腿受過傷,據(jù)說是在遼沈戰(zhàn)役中被一顆炮彈炸斷了,腿是接上了,留下了后遺癥,走路急了顛三倒四的,身體晃動的幅度有些大。吳光輝的爹少了半只耳朵,說是在抗美援朝時,被美國飛機扔下的炮彈炸飛了,炸飛的不僅是他半只耳朵,還留下了一臉的麻坑。他爹當了保衛(wèi)部副部長之后,我們看到吳副部長經(jīng)常戴一只口罩,不論什么季節(jié)那只白色的口罩似乎就長在了吳副部長的臉上。他爹還有個重要標志,后腰的褲腰帶上總是垂著一把锃亮的手銬,有意無意地顯現(xiàn)出來。有許多婦女哄孩子,孩子不聽話,母親就威脅孩子說:吳麻子來了。孩子瞪圓眼睛就禁了聲。我小時候,母親沒少這么嚇我。后來我們長到半大時,再也不怕他了,還在背地里給他編了句順口溜:吳麻子耍年輕,一臉麻子一臉坑……有時被他聽到了,就做出追趕我們的樣子,還把后腰插著的手銬拿出來,在手里弄出嘩嘩啦啦的響聲,我們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就是這兩人的兒子成了大哥的左膀右臂。二哥曾信誓旦旦地說:大哥和兩個哥哥是磕過頭的,他們比親兄弟還親,咱們比不上。二哥說這話時是一臉羨慕。后來,二哥又指著我們學校后面的小樹林說,大哥他們就在這里結(jié)拜的兄弟。

我上學后,學校后面那片小樹林我去過無數(shù)次,這是一片松樹林,不知何年何月便存在此地了。樹上掛著即將墜落的松塔,地上落滿了一層又一層的松針,走在上面軟綿綿的。我望著樹林就想,古有桃園三結(jié)義,大哥也是想延續(xù)當代的兄弟之誼嗎?

朱大來和吳光輝是和大哥一年參的軍,朱大來和大哥在一個團,吳光輝被分到了另外一支部隊。大哥參軍后就被柴團長留在團部當了通信員,朱大來則去了連隊,就駐扎在珍寶島南側(cè)。那次珍寶島反擊戰(zhàn)打響,朱大來自然也參加了戰(zhàn)斗。大哥打響了通風報信的第一槍之后,敵人的槍也響了,他騎著的馬匹被一串子彈射中,大哥從馬上跌落下來,他連滾帶爬地躲到了一棵樹后,也是那棵樹救了大哥的命。當我們的士兵沖殺出來時,大哥和朱大來見面了,朱大來見大哥后吃驚不小,撲過來查看大哥的身體,嘴里一直疊聲地道,老大,傷到?jīng)]有?大哥活動下四肢道,還行。眼見著自己的部隊和敵人偷襲的部隊戰(zhàn)到一處,大哥揮了下手里的槍說,操家伙吧。大哥和朱大來兩人抄到了敵人的后側(cè)去。那場遭遇戰(zhàn)下來,柴團長總結(jié)戰(zhàn)例時,隆重地表揚了大哥和朱大來的這次穿插,完全打亂了敵人的布防。也就是說,敵人這么快就被我軍擊退,大哥和朱大來兩人功不可沒。因為大哥首先發(fā)現(xiàn)了敵人,又打響了通風報信的第一槍,大哥的功比朱大來的功大一些。朱大來也榮立了一次三等功,戰(zhàn)后也被晉升為排長。當大哥和朱大來兩人提干時,在另外一支部隊上的吳光輝還是名戰(zhàn)士。他們部隊作為預備隊,還沒有拉出來,反擊戰(zhàn)便結(jié)束了。眼見著兩個兄弟立功提干卻沒自己的份兒,吳光輝心有不甘,只嘆命運不濟。又是一年后,吳光輝便復員了。

我上學之后,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大哥曾經(jīng)讀過的學校,大哥他們?nèi)值茈m然離開好多年了,但他們的傳說一直在口口相傳。我們的學校是軍區(qū)子弟學校,在此就讀的大都是軍區(qū)干部子弟,這些孩子和地方孩子比,膽子大,愛惹事,總是把學校弄得雞犬不寧。我們的校長姓劉,以前也是軍人,參加過的戰(zhàn)斗無數(shù),有半只被炸飛的手臂為證。劉校長半只袖管總是空的,他像個軍人一樣經(jīng)常列在我們隊伍前訓話。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們父母把你們送到學校來,是學習知識文化的,不是調(diào)皮搗蛋、惹是生非來的,嗯?!誰不聽話給我站出來。他說到這兒時,還把腰間系著的武裝帶解下來。那是條牛皮做成的腰帶,銅頭帶著包漿,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揮舞著腰帶,樣子威風凜凜,讓我們肅然起敬。就是這么讓人尊敬的劉校長沒少遭受大哥他們的整蠱。

劉校長軍人出身,帶過兵打過仗,他經(jīng)常把學生當成軍人一樣來管理。上了中學的大哥,經(jīng)歷了三年困難時期,吃了半年飽飯之后,個子就躥了一大截,脖子和頭的比例已經(jīng)比較合理了,他和另外兩個兄弟經(jīng)常梗著脖子,誰也不服的樣子。他們很快又做了火藥槍,別在后腰上或裝在書包里,上課也晚來早走的。一天下午,大哥和兩個兄弟從校外回來,此時,班級已經(jīng)上課了,整個學校都靜悄悄的。三個人本想穿過操場以最快速度回到班級里,結(jié)果被早已等候多時的劉校長撞見了,他大喝一聲:“你們給我站住!”大哥三人就定格似的立住了腳步。大哥他們對自己的班主任,那個姓李的中年婦女是一點兒也沒有懼怕感的,他們站在李姓班主任面前幾乎比她還高出半頭,從氣勢上他們就占了上風。唯獨這個劉校長,他們立在他的面前,就跟一只毛沒長全的小公雞似的。那天,劉校長把大哥三人帶到了操場中央,正是七月份,下午最熱的那段時間,大哥他們足足被暴曬了一下午。學生們下課后都圍著三個人看,二姐自然也看到了大哥,她跑過來看到大哥眼冒金星的樣子說:“大哥你又闖禍了,看回家爸該咋收拾你?!贝蟾缇蜎_二姐瞪眼睛。二姐經(jīng)常回家打大哥的小報告,大哥讓父母操碎了心,他經(jīng)常惹禍,不是踢球時踢到了學校門窗的玻璃上,就是約一幫人和外校學生打群架。大哥每次闖完禍從來不敢直接回家,而是跑出去,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上三兩天。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大哥很少有著家的時候,他總是在躲災,要么就是在躲災的路上,大哥以為躲過了初一,就沒有十五了。二姐早就一五一十地把大哥的禍端詳盡又添油加醋地匯報給了母親,母親知道了就等于父親知道了。躲過初一的大哥,初三或初四回家后,就遭到了父親的暴打。父親暴揍大哥時方式方法很多,完全要看父親的心情,有時按在床上,掄起皮帶抽,有時綁在樓下的樹上。一般把大哥綁到樓下樹上時,大哥已經(jīng)被打完了,把大哥綁到樹上完全是為了要摧毀大哥的自尊心。大哥雙手倒背著和樹緊緊捆在一起,有下班的叔叔阿姨從大哥身邊路過,他們發(fā)現(xiàn)大哥就知道他又闖禍了,然后就忍著笑道:“咋的了,石權(quán),又整啥幺蛾子了?”大哥不說話,把頭埋在胸前。那會兒的大哥對鄰居楊帆已經(jīng)有好感了,兩人眉來眼去的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他不怕別人的幸災樂禍,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驚慌失措的楊帆。父親為了收拾大哥,讓他長記性,有時傍晚把他捆在樹上,到了大半夜也不給他解開。大哥起初像英勇就義的烈士一樣,高昂著頭,目光斜視,瞇著眼,一副不把世界放在眼里的模樣。一到半夜,他就撐不住了,頭耷拉下來,身子也不再挺直,東倒西歪地靠在樹干上。二姐畢竟是女生,雖然她熱衷打大哥的小報告,見大哥這樣她還是于心不忍,便小聲地央求母親說:“媽,我給大哥送口吃的吧。”母親沒說話,偷看父親,二姐就移動身子來到廚房,她在碗里裝了一個窩頭,就要出去,父親斷喝一聲:“回來!”二姐就立在門口不知何去何從的樣子,她再次求救似的去望母親。母親只能裝作看不見。

母親比父親更了解大哥的劣習,有許多次大哥闖禍,都是她偷偷去學校處理,要么賠學校損壞東西的錢,要么帶被打傷的大哥的同學去醫(yī)院包扎。做完這一切,她都不告訴父親。她畢竟是母親,父親暴揍大哥時她也心疼。為了大哥少挨些揍,她專門把自己辦公室的電話留給了劉校長,并反復交代道:有啥事給我打電話,老石工作忙。母親私下里為大哥扛了許多次雷。有幾次母親拉著闖完禍的大哥說:“石權(quán)呀,你能不能讓媽省省心,我咋養(yǎng)了你這么不服管的孩子。”大哥又梗了脖子說:“媽,我長大了,以后我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己能扛?!蹦赣H揮起手就拍在大哥后背上,大哥的骨頭已經(jīng)長得很硬了,硌得母親手生疼。母親也希望父親能把大哥教育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聽話懂事??纱蟾缇吞焐L了反骨,越挫越勇。

他被父親綁在樹上的夜晚,楊帆多次從家里偷來吃食送給大哥,大哥自然是感激地沖楊帆說:“你快回家吧,我一個人行?!睏罘才伦屓税l(fā)現(xiàn),但她又不忍心走,躲到暗影里陪著大哥。每每這時,是大哥最難過也最扎心的時候,他經(jīng)常見四下無人時沖暗影里的楊帆說:“你等著,再過兩年我?guī)氵h走高飛?!?/p>

當了副連長的大哥沒能帶楊帆遠走高飛,連個軍區(qū)大院都沒出去,他們的愛情就夭折了。大哥當初離開家門又回到部隊是何種心境,我們都不得而知??傊?,從那以后,大哥便很少回家了。

再說我們的劉校長,自從罰了大哥他們后,在一天晚上,他被人綁到學校后面的松樹林里,整整一宿,第二天都上課了,老師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校長不見了,到處尋找,才在小樹林里找到了劉校長。劉校長被五花大綁在一棵歪脖樹下,頭上還被一只面口袋罩住了。

劉校長除了愛體罰學生外,他身上幾乎沒什么缺點,是位視學校為家的好校長。學校后面那片松樹林一直是校長的心頭之患,經(jīng)常有早戀的同學游走在樹林里,劉校長就養(yǎng)成了習慣,每天傍晚他都要打著手電去樹林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去驅(qū)散那些早戀的學生,這已經(jīng)成了他每天的工作??删驮诹P完大哥他們不久后的一天傍晚,他遭人暗算了,他甚至沒看清捉弄他的人長什么樣,頭就被面口袋罩上了,他的襪子被脫下來塞到嘴里,然后又被撕扯著綁到一棵樹上。后來據(jù)劉校長向派出所的人回憶,綁他的人不少于三人,力氣很大。他心有不甘地揮著一只空袖管說:“警察同志,要不是我早年受傷,別說三個小兔崽子,就是再多幾個我也不在話下?!眲⑿iL認定這次被綁事件一定是大哥帶頭干的。警察查看了現(xiàn)場,又找了些同學和老師了解情況,當然也少不了單獨找到大哥、朱大來、吳光輝三個人問訊,但大哥他們?nèi)齻€人都鐵嘴鋼牙一口咬定和自己無關(guān)。警察調(diào)查了好幾天,也沒弄出子丑寅卯來,最后還是收隊了。

自從那以后,劉校長經(jīng)常站在某個角落里,雙眼冒火地審視著大哥他們。大哥自然知道劉校長不懷好意地審視他們,他們就像沒看見一樣,故意把頭抬起來,挺著胸脯在校園里進進出出。一直到大哥他們畢業(yè),劉校長眼里的怒火才漸漸熄滅。多年后,在劉校長得知我是石權(quán)的弟弟時,他的臉上仍然掠過難以言說的表情,一言難盡地說:“你大哥這小子呀,唉,咋說呢……”我看著劉校長蒼老的臉,他的胡子已經(jīng)白了,卻仍然沒忘記大哥。

大哥參軍時,得到了母親積極響應。大哥被柴團長帶走后,母親才沖父親嘆口氣說:“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备赣H背著手說:“我和柴團長交代了,他要不把石權(quán)砸巴好就別來見我?!?/p>

柴團長為遵照父親的指示修理大哥,新兵連一結(jié)束,便把大哥留在了公務班。團機關(guān)架子小,說是公務班,其實也就是那幾個人,放映員、收發(fā)員、打字員、公務員這幾名士兵。作為公務員的大哥,每天都要第一個來到機關(guān)樓,在首長上班前,把所有辦公室打開,擦桌子掃地,打來開水,并為每間辦公室的首長都沏上一杯茶。待窗明幾凈了,大哥的工作才暫時告一段落,回到公務班隨時等待調(diào)遣,如果遇到哪位首長臨時有事便一個電話把大哥叫去。差不多中午前,大哥就要到團部收發(fā)室去領(lǐng)取報紙和信件。收發(fā)員把每位首長的報紙都分好了,大哥抱著一疊報紙,依次地送到每間首長辦公室去。下午一直到下班,大哥都要一絲不茍地在公務班里等待著,說不定什么時候,一個電話過來,大哥就要屁顛兒著跑出門去,為團首長服務。

大哥從上小學時就愛讀書,他讀的書有自己的側(cè)重,從《水滸傳》《三國演義》延續(xù)到參軍后的《林海雪原》《紅日》等。凡是和英雄有關(guān)的書他都會找來讀,在一段時間里,他成了圖書館里的???,能借來的書幾乎都讀了一個遍。

有天傍晚,大哥仍坐在值班室里讀書,柴團長站到門口,大哥讀書的注意力太集中,柴團長的出現(xiàn)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柴團長從他手里抽走了書,大哥才醒悟過來,站起身,并立正站好道:“團長有任務?”柴團長就上下把大哥又打量了一番。大哥以前在家里就見過柴團長,解放戰(zhàn)爭時,父親那會是團長,柴團長是父親的警衛(wèi)員,后來部隊進城了,沒仗可打了,父親就把柴團長放到了警衛(wèi)排當排長。一直到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身為師長的父親又去了前線,柴團長作為警衛(wèi)連長自然又肩負起了保衛(wèi)師指揮所和師首長的責任。柴團長從士兵到現(xiàn)在一直在追隨著父親。有幾次柴團長到家里來看父親,正趕上大哥犯了錯誤,被父親按在床上用皮帶抽屁股,還是柴團長過來解圍。那會兒大哥還小,剛上初中,柴團長就摸著大哥的頭說:“石權(quán),跟我去部隊吧?!贝蟾绲难劬土亮?,緊跟著說了句:“柴叔,你說的話算數(shù)?”柴團長就望著父親的臉道:“只要首長同意,我立馬帶你走?!备赣H自然不會同意,那會兒大哥才十一二歲,但大哥卻記住了柴團長說過的話。

大哥在十四五歲那年吧,帶著朱大來、吳光輝等人和地方學校學生打群架,起因就是外校的學生向他們吹了幾聲口哨。在他們青春年少的心里,這就是挑釁,于是就打了起來,用石塊把外校中的兩個學生砸破了頭。母親一晚上都在醫(yī)院處理這事,不僅賠了人家錢,還要滿臉討好地跟人家賠不是。大哥自然逃不掉父親的毒打,暴打一陣后又如往常一樣捆到樓下的樹上示眾。父親這一招兒是有依據(jù)的,父親教育我們最文明的一句話就是:人要臉,樹要皮。如果我們不要臉了,其結(jié)果就是綁在樹上示眾。起初父親的辦法是奏效的,大哥被綁在樹上看著眼前不斷往來的叔叔阿姨,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心里還千遍萬遍地說:以后可不敢再做傻事了。初一、十五之后,大哥的臉皮比樹皮還厚了,他變成了滾刀肉,自己被綁在樹上,沖過往的人還不停地偷笑。這天晚上大哥被綁到樹上后,他還發(fā)現(xiàn)了朱大來,朱大來早他一步被自己的父親也綁在了樹上,兩人相距大約有四五棵樹的距離。兩人相互凝望著,半晌大哥沖朱大來說:“育紅中學的人就該打,前幾天他們還搶了咱們二班一個人的軍帽?!敝齑髞淼钠ü杀桓赣H用皮帶抽得仍火燒火燎地疼痛著,他吸了口氣說:“是該打,石權(quán),你的屁股疼不?”朱大來這么一問,大哥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屁股疼還有腿也開始火燒火燎地疼。大哥也吸口氣說:“真金不怕火煉。要堅持真理一定要付出代價。”那會兒大哥和朱大來、吳光輝三個人已經(jīng)結(jié)拜為兄弟了。大哥出生的月份比他們倆都大幾個月,大哥就成了他們的老大。兩人哼哈地聊著關(guān)于真理和疼痛的話題,正在這時,大哥聞到了一股飄來的雪花膏的氣味,這氣味他太熟悉了,他想到了楊帆。在這事的半年前,他已經(jīng)和班上的楊帆開始眉來眼去了,大哥經(jīng)常在放學后用車馱著楊帆穿大街走小巷,有時還鉆到路邊的小樹林里。后來大哥問過楊帆:“你到底喜歡我什么?”楊帆就揚起頭,眼里發(fā)出亮光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大哥笑了,牽起楊帆的手向樹林深處跑去。

來的人果然是楊帆,她早就在自家樓上看到大哥被捆綁的慘樣了。以往這時,母親一般會做通父親工作了,母親一般都這么說:石權(quán)還是個孩子,嚇唬嚇唬得了。父親不說話,把茶杯重重地放到茶幾上,母親便說:夜里蚊子多,別人家都休息了,把孩子綁那兒不好看。父親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進臥室,這是父親妥協(xié)的節(jié)奏,母親這時就會奔下樓,來到大哥身邊,快速地解開大哥身上的繩子。這次因為大哥打架,母親也真生氣了,不僅替兩個受傷的孩子交了醫(yī)藥費,又買了些營養(yǎng)品,母親這個月工資基本報銷了,一個晚上母親也沒為大哥說求情的話。父親一直梗著脖子,臉色都能擰出水來。

楊帆見大哥無望解脫,遂從家里溜出來,借著暗影來到大哥身后,為大哥解開了繩子。大哥轉(zhuǎn)過身時,楊帆用力把那截繩子扔到黑影里道:“石權(quán),你快跑吧?!闭f完她率先跑回家去。大哥站在樹下看著楊帆鉆進自家樓門,一直到看不見,他才回過神來。朱大來就低聲叫:“老大,石權(quán),還有我呢。”大哥順利地為大來解開繩子,大來就無辜地說:“石權(quán),家咱們回不去了,下一步該怎么辦?”大哥一晚上都在想著柴叔叔說過的話,無路可走,他只能投奔邊防團的柴叔叔去了。決心已下,拎起朱大來就跑了出去。到了大門口,大哥多了個心眼兒,軍區(qū)大院是有衛(wèi)兵站崗的,他們這時候出去一定要受到盤查,弄不好他的計劃就前功盡棄了。想到這兒,大哥拉著大來又向回跑去,來到院墻下,他們先爬到一棵樹上,抓著樹杈蕩到墻頭上,再翻出去。

第二天一早,大哥和朱大來登上了北上的列車,軍區(qū)院內(nèi)尋找大哥和朱大來的行動已經(jīng)進行了好一會兒了。下半夜時,母親還是說服了父親,趕到樓下去解救大哥,她沒有找到大哥,卻在暗影里找到了那半截繩索。她提著繩索茫然四顧時,看見朱大來的母親也提著繩子正在那張皇無措。

大哥和朱大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了邊防團,當柴團長看到眼前兩個孩子時便愣住了,他一邊招待著兩個孩子,一邊抽空把電話打給了父親。父親一聽大哥去了邊防團,心是放下了,氣卻沒消,狠狠地沖電話里的柴團長說:“你派人馬上把這兔崽子給我送回來。”柴團長又趕回來時,大哥和朱大來兩人已經(jīng)把一大海碗的面吃光了,這是柴團長特意吩咐炊事班為二人做的。面條上打了荷包蛋,還撒了蔥花,這是他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的面條。許多年過去了,大哥仍然對那碗面念念不忘。三天兩夜的車程,大哥和朱大來只喝過幾次水,他們沒錢買吃食。

那次,柴團長讓軍務參謀把二人送走前,來到二人面前,他拍了這個肩膀,又拍了另一個肩膀道:“再過幾年,你們一定會是出色的戰(zhàn)士。”大哥和朱大來絕望地說:“那現(xiàn)在呢?”柴團長揮下手說:“現(xiàn)在你們得回去。”

吉普車開動那一刻,大哥透過車窗死死地盯著柴團長,心里想,我遲早要出來。車行駛到邊防團門口時,他甚至還掉了幾滴眼淚。那次大哥回來,父親卻沒有再懲罰大哥,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弄得大哥還挺不適應的,偷眼打量了父親好幾天。三年后,柴團長果然沒有食言,把大哥和朱大來接到了自己的部隊。

大哥做了團部的公務員,整日里干著跑腿兒伺候首長的工作,他內(nèi)心是失望的,從小到大他的夢想就是成為英雄。他想象著自己有朝一日從軍,能持槍為祖國站崗巡邏,最好再發(fā)生點兒戰(zhàn)事,槍林彈雨伴著他的熱血青春,這才是真正的軍人??蓻]想到,不僅沒有戰(zhàn)事,連站崗巡邏的份兒都沒有。他經(jīng)常和朱大來、吳光輝通信。朱大來就在自己的部隊,離團部并不遠,在一個叫珍寶島的連隊里巡邏,吳光輝和他們不是一個團,在警備區(qū)的警衛(wèi)連當戰(zhàn)士。兩人都做著持槍站崗巡邏的工作,他們還在自己的哨位上拍了照片寄給大哥,大哥對他們自然心生羨慕,越發(fā)覺得自己的兵白當了。他私下里向柴團長提過,要下連隊當戰(zhàn)士。

柴團長就瞇著眼睛問:“為什么要下連隊?”

大哥就梗著脖子答:“那樣才是個真正的戰(zhàn)士。”

柴團長沒說什么,點點頭又搖搖頭,大哥不知柴團長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大哥當滿一年兵之后的一天晚上,仍在公務班值班室里百無聊賴地待命,馬上就晚上十點了。十點一到,熄燈號就將吹響,大哥一天的工作就到了盡頭。正在這時,柴團長出現(xiàn)在了大哥面前。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天晚上柴團長全副武裝,神色凝重地來到大哥面前道:“石權(quán)同志,有一項緊急任務讓你去完成?!?/p>

大哥聽到有任務,立馬站起來,眼睛锃亮地盯著柴團長,從當兵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柴團長把一張地圖交給大哥道:“五十四號界碑,靠近我方這一側(cè)放著一封加急密信?!闭f到這兒又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道:“給你五個小時時間,凌晨三點前務必把密信送到團部值班室?!?/p>

大哥接過地圖,同時,柴團長又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只手電筒遞給大哥。這是大哥入伍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神秘又刺激的任務。他沖柴團長敬個禮,還鏗鏘地說了句:“保證完成任務?!贝蟾鐜е貓D和手電跑步離開團部,直奔五十四號界碑的方向。

五十四號界碑離團部直線距離不過二三十公里,可這二三十公里都是山路。別說夜晚,就是白天也并不好走。大哥不知道,他隱進夜色之后,有兩名全副武裝的參謀也尾隨他而去。這是柴團長砸巴大哥的第一步計劃。

大哥走在山路上,正值七八月份,樹木濃密,前兩天剛下過雨,山路泥濘,大哥一連摔倒了幾次。他不僅要趕路,還要不停地看手中的地圖,這條山路有幾個岔路口,分別通向不同的界碑。時間緊迫,大哥沒有更多的猶豫時間。此時林地里不斷地飄蕩著磷火,俗稱鬼火。許多迷信的人把磷火當成了逝者的靈魂。磷火在離大哥不遠不近的地方飄蕩,卻始終和大哥保持著距離。隱約地在遠處山林還有狼群的叫聲,不知是因為饑餓還是呼朋引伴。總之,這一切都是大哥正在經(jīng)歷的考驗。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去五十四號界碑,那里有一封十萬火急的密信。執(zhí)念讓大哥變得一往無前,他終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五十四號界碑的瞭望塔了,他知道瞭望塔里會有我們的邊防戰(zhàn)士值守??沙龊跛饬系氖?,他趕到瞭望塔下時,那里卻空無一人。依據(jù)地圖指示,再向北五百米就是五十四號界碑了,來不及多想,他向五十四號界碑摸索而去。就在他發(fā)現(xiàn)界碑時,越過界碑他看到了對面隱約的瞭望塔,這是他第一次面對界碑和邊境,心里陡然冒出一股神圣的東西。他終于摸到了界碑,在我方這一側(cè),終于找到了一個完好的信封。他把信封揣在懷里,調(diào)轉(zhuǎn)頭又往回趕。

半路上,有雷聲在頭頂滾過,共鳴聲讓周圍的樹木一陣陣地沙沙作響。閃電劃過天際時,他看見了周圍一片慘白的樹木,轉(zhuǎn)瞬又漆黑一片。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為了保護好懷里的信件,他含著胸,用雙手護住胸口,在風雨中向團部方向奔去。

他濕淋淋地出現(xiàn)在團值班室里時,柴團長正在等他。他掏出懷中的信,遞過去道:“團長,我完成了任務?!辈駡F長看了下腕上的表說:“你提前了十分鐘?!比缓罂粗蟾缯f:“你回去休息吧。”大哥敬禮后轉(zhuǎn)身離去。柴團長望著大哥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縷欣慰的笑容。

這是柴團長第一次砸巴大哥,結(jié)果他是滿意的。在柴團長帶兵的理念里,他一直認為沒有孬兵,只有不稱職的指揮員。他相信大哥在他的修理下一定會長成一棵好樹。

柴團長第二次考驗大哥是在那年的冬天,北方邊陲雪來得早,幾場雪一落就白茫茫一片了。這天下午,柴團長又神秘地找到大哥說:“在老虎洞里,我們偵察兵留下一份電報,電報夾在一本書里,在111頁和112頁之間,你把它找出來。記住是111頁和112頁之間?!辈駡F長又強調(diào)了一下,為大哥劃了重點。

老虎洞大哥知道,離團部不算遠,有十幾公里的樣子,以前那就是一個天然山洞,后來據(jù)說被兩只老虎占據(jù)了,不知何時老虎又走了,卻留下了老虎洞的名字。在新兵連時,他們在老虎洞的山上拉練過,搞過急行軍。

大哥急三火四地離開團部,大約不到半個小時,大哥空著手回來了。柴團長就問:“任務完成了?”大哥就說:“團長,你的任務是不是有誤?”柴團長一臉問號地望著大哥。大哥就說:“111頁和112頁是在一張紙上,中間怎么會夾著電報?”大哥說完,審視地望著柴團長。柴團長噓口氣,坐下來輕描淡寫地說:“石權(quán)同志,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回去吧?!贝蟾珉m然疑惑,但還是離開了。

柴團長兩次考驗大哥,目的是不同的,第一次是考驗大哥的膽量和時間觀念,第二次就是頭腦的反應了。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士兵,不僅有膽量完成任務,還要學會動腦子,去分析自己所完成的任務。那次之后,柴團長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道:“首長,石權(quán)有成為優(yōu)秀軍人的潛質(zhì),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他更優(yōu)秀?!备赣H自然也是欣慰的。后來,柴團長又多次對大哥進行了全方位的考驗和鍛煉,于是才有了大哥打響珍寶島反擊戰(zhàn)的第一槍,他立功,破格晉升也就水到渠成了。

吳光輝在守備區(qū)警衛(wèi)連當兵,雖然他的駐地距大哥的團部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距離,但見一面也很不容易。在大哥的記憶里,他們兄弟三人在幾年時間里只見過兩回,第一次珍寶島自衛(wèi)戰(zhàn)打響,吳光輝所在的守備區(qū)自然也接收到了前來增援的任務,守備區(qū)的部隊趕到時,邊防團已經(jīng)開始打掃戰(zhàn)場了。大哥和朱大來聽說吳光輝所在的守備區(qū)趕到了,他們在隊伍里找到了吳光輝,吳光輝和所有人一樣,身披白色的披風,手持沖鋒槍。朱大來頭部被炮彈皮擦傷了,纏著紗布,可能紗布纏得太緊的緣故,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他們兄弟三人相聚時,就抱作了一團,大哥搗了吳光輝一拳道:“咋來這么晚,你們趕到黃花菜都涼了?!眳枪廨x上下打量著大哥和朱大來,這捏捏那看看,發(fā)現(xiàn)并沒有大礙才噓一口氣道:“你們沒大事就好,聽說你們這兒打響了,這兩天我擔心得眼睛都沒閉上過?!贝蟾绾椭齑髞砉豢匆娝p眼布滿血絲。那是三個人參軍后第一次相見,匆匆說了幾句話便揮手告別了,各自的部隊還有各自的任務。

第二次,三個人見面時,是大哥和朱大來兩人同時休假,兩人提干后每年都有探親假,大哥在這之前探了一次親,他和楊帆的愛情被雙方家長掐斷了。大哥失魂落魄地離開家時就下決心再也不回來了,溫暖的家變成了他的傷心之地。這年休假,大哥提議兩人去看看吳光輝,朱大來自然沒有反對,這是兩人第一次來到守備區(qū)。守備區(qū)在一個市的郊區(qū),條件比他們守備團好上不少。那次兩人在守備區(qū)招待所住了兩天,吳光輝自然也是忙里忙外的。第三天的時候,大哥和吳光輝把朱大來送上了火車。大哥愛情夭折的事朱大來聽說過,對大哥休假不回家,他還是覺得不可理喻,大哥就沖他說:“你替我看看我父母就行了,回去又沒啥事,我陪光輝多住幾天。”朱大來這次休假的確有事,他大姐為他張羅了一個女朋友,說是一家部隊醫(yī)院的護士,他大姐已經(jīng)來信說了有幾次了,朱大來便心里長草了,急三火四地坐上火車趕回去相親了。

那次,大哥在吳光輝的守備區(qū)又住了幾天,臨走的前一天,吳光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明天帶你去看一個好玩兒的地方。”第二天吳光輝從連隊借了一輛三輪摩托,帶著大哥駛出市區(qū),來到了一片草原上,這里有條著名的黃花溝,大哥沒來之前,吳光輝就寫信多次提到這個黃花溝。這是天然的一片黃花地,夾在兩個土丘之間,正值七八月份,漫山遍野的黃花燦爛地盛開著,晃得眼暈,吳光輝就叉著腰說:“老大,看見了吧,這就是黃花溝。這里成了每名士兵的理想之地,凡是有人要休假探親都會來到此地,采上半天黃花,把它們晾曬在山坡上,十天八天之后再收走,便成了城里人喜歡吃的上等黃花菜。”在邊防當兵,每次回家探親沒有什么禮物好帶,天然的黃花便成了他們最好的禮物。

大哥和吳光輝站在山坡上,解開風紀扣,展望著眼前漫山遍野的黃花。大哥此時又想起了楊帆,他心里撕心裂肺地又疼了一次。自從上次離開家,便經(jīng)常心疼,每次因愛情傷心難過時,他總是努力把注意力轉(zhuǎn)移開,這次也不例外。他站在高崗上努力讓自己的視線望到天際,在大哥的眼里,在天際有一匹馬向他們奔來,再近一些,他又看見了一位穿紅衣的女人端坐在馬上。她姿態(tài)悠揚,騎在馬上猶如閑庭信步。轉(zhuǎn)瞬之間,人和馬便來到了他們面前。端坐在馬上的是一位大眼睛女孩兒,她臉色潮紅,身上的紅衣服是一件同樣亮得耀眼的蒙古族袍子。大哥被眼前的紅袍少女驚呆了,少女從馬上下來,距離兩人幾步遠的地方還給兩個人敬了個軍禮。這時大哥和吳光輝才看見她身后還背著一支槍。正當兩人不解時,女孩兒響亮地道:“兩位部隊首長,旗民兵連烏蘭托婭正在訓練。”

大哥后來才知道,烏蘭托婭是附近這個旗的民兵連成員,她在旗里一家商店上班。那一次,大哥和烏蘭托婭握了手,還相互通了姓名,烏蘭托婭又一次上馬,又一次在馬背上給大哥和吳光輝敬軍禮,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團火似的飄走了。大哥不知為什么,隨著烏蘭托婭打馬離去,自己的魂兒仿佛被抽走了。吳光輝一連叫了幾次大哥,大哥才恍過神來。

半年后,大哥又一次和烏蘭托婭相見了,卻是另一番場景了。

那年冬天,雪下了幾場之后,山地和平原又一次白茫茫一片。大哥所在的偵察連搞訓練,身為副連長的大哥帶著一個班的士兵鉆進了密林里。這次訓練計劃是大哥做的,為的就是鍛煉偵察兵的生存能力。這次偵察任務為期一周,他們帶著干糧和指南針便出發(fā)了。結(jié)果在訓練臨近結(jié)束的前一天,大哥為了探路走出密林,卻迷路和戰(zhàn)士們分開了。當?shù)谄咛鞈?zhàn)士們回到連隊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大哥的身影。

大哥失蹤便成了邊防團的大事件,因為大雪封路,邊防團每年幾乎都有巡邏的戰(zhàn)士因迷路而失蹤,有的找到時已經(jīng)成了冰人。對于大哥的失蹤,柴團長自然不敢怠慢,下令全團搜索大哥,不僅號召全團,還有友鄰的部隊、旗、縣都通知到了。尋找大哥的那幾日,漫山遍野都是士兵和群眾的身影,到了晚上又是遍地的火把把半邊天都照亮了。就是這樣,三天三夜也沒發(fā)現(xiàn)大哥留下的一串腳印。按照正常推算,大哥一定是犧牲了。在零下三四十度的荒郊野外,在脫離開人群后,不可能活過三天,除非有奇跡。

三天后,柴團長下令停止尋找。他來到辦公室里含淚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父親聽到了大哥失蹤的消息,好久沒有說話。他是名老軍人,自然知道大哥這次失蹤意味著什么。他默默地放下電話,柴團長聽著電話里的忙音,突然悲愴地大喊一聲:“老首長,我對不起你,沒有保護好石權(quán)!”柴團長淚流滿面,面向辦公室的白墻狠狠抽了自己兩記耳光。這次偵察連訓練是他同意的,他責怪自己當初怎么就同意了,是對大哥的過度信任才導致了今天的結(jié)果。

就在全團和旗、縣的人們停止對大哥的搜尋時,還有兩個人并沒有停止對大哥的尋找:朱大來和烏蘭托婭。朱大來是大哥的兄弟,當部隊接到停止搜索大哥的命令時,朱大來找到自己的連長,懇請連長同意讓他一個人繼續(xù)尋找下去,他一邊流淚一邊說:“石權(quán)同志,我們不是兄弟但勝似兄弟,我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痹谒能浤ビ才菹?,連長同意了,但不放心他一個人去尋找,派出一個班陪著他繼續(xù)尋找。第一天結(jié)束后,他就把一個班的人解散了,自己只身一人前去尋找。在朱大來的意念中,大哥一定不會出事,從小到大他們就在一起,知道大哥點子多,腦子活,遇到任何大事都出奇的冷靜。他確信,大哥一定在某個地方正等待著他救援呢。

另外一個人就是烏蘭托婭,半年前她在黃花溝見過大哥一面,她就記住了臉膛黑紅的年輕軍官。大哥微笑著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她怕把大哥的名字忘記,回到家后還把石權(quán)兩個字寫到了她的日記本里。當旗民兵連接到搜尋大哥的任務時,她已經(jīng)騎著馬跑了幾座山崗了,當大隊人馬收兵時,她也不相信那么一個活生生的男人會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于是一個人一匹馬又踏上了尋找大哥的征途,馬蹄越過黃花溝,再過幾道山巒就是熊瞎子溝了。

朱大來就是在熊瞎子溝發(fā)現(xiàn)大哥的,這和當初大哥訓練的地點相隔幾座山頭了。大哥爬到了一棵樹上,身子已經(jīng)硬在樹杈上,無法動彈了,只有眼睛還能動一動,大哥的臉早就凍僵了,露出微笑狀。幾天下來,他吃光了最后一塊壓縮餅干,根據(jù)指南針的指示不知怎么昏天暗地就走到了熊瞎子溝。熊瞎子溝是名副其實有熊出沒的地方,大哥真的遇到了熊。為了保護自己,他爬到了一棵樹上。那只饑餓的黑熊就蹲在樹下等了大哥一個晚上,天亮了,黑熊失去了耐心,離開了。朱大來到了,他看著地上雜亂的黑熊腳印和大哥留下的腳印,放開嗓子便開始呼喚大哥。大哥已經(jīng)沒法作答了,只能眨著眼睛望著樹下的朱大來,大哥當時一定在心里暗罵朱大來是個傻瓜蛋。朱大來呼喊了一氣之后,終于抬頭了,他看見了倚在樹杈上的大哥,那一刻他激動得差點兒掉下眼淚。當朱大來爬到樹上時,烏蘭托婭騎著馬也趕到了,托婭看著樹上的兩個人也是又驚又喜。

朱大來把樹上的大哥背下來,托婭把大哥放到馬背上,又用自己的圍巾把大哥和自己捆到一起,她和大哥飛馳而去。朱大來看著托婭帶著大哥打馬而去,他才反應過來,也轉(zhuǎn)頭向山外奔去。

當柴團長趕到旗醫(yī)院時,大哥已經(jīng)蘇醒了,他躺在病床上,舉起僵硬的手臂為柴團長敬禮道:“報告團長,偵察連完成了野外訓練,堅持極限日期十天?!贝蟾鐩_柴團長微笑著,柴團長已經(jīng)是熱淚盈眶不知說什么好了,他一遍遍在大哥的病床前踱著步子說:“人沒事就好?!?/p>

幾個小時后,父親也趕到了大哥的病床前,他是為參加大哥的追悼會而來的。他出發(fā)前,母親已為父親做好了一枚紙花,此時那枚紙花就揣在父親的衣兜里。父親離開家時,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在相冊里尋找大哥的照片。又來到照相館把大哥的照片放大,裝到一個相框里,擺在客廳的柜子上。母親做這些時是無聲無息的,她沒有流淚,臉上卻有一種讓人害怕的東西一直籠罩著。那會兒,二姐已經(jīng)參軍走了,家里只有我和二哥在。二哥見到大哥的照片之后,也一臉凝重。趁母親不在,我拉了拉二哥的衣袖道:“二哥,大哥咋的了?”二哥沒看我,兩只眼睛仍死死盯著大哥的照片道:“大哥犧牲了。”我還不能確切明白犧牲這兩個字的含義,卻被二哥冰冷的目光嚇到了。

當父親趕到大哥病床前時,看見大哥正坐在病床上沖自己咧著嘴笑,父親驚愕地盯著大哥,舉起了巴掌似乎要落到大哥臉上,柴團長在一旁大叫一聲:“首長……”父親的手掌就停在半空,最后在大哥眼前劃過,嘴里卻不依不饒地說:“你個熊兵,訓練還能讓自己迷路了,嗯?!你是個不合格的軍人?!备赣H訓斥著大哥。大哥默然低下頭。

柴團長上前就解釋,大哥這次迷路完全是因為指南針出了問題,指南針受潮后被凍住了,兩極的磁力已經(jīng)吸引不了指針了,這才讓大哥對方位感產(chǎn)生了偏差,越走離自己的部隊越遠。

大哥奇跡般的生還了,更讓人驚奇的是,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之后,居然歸隊了。因為大哥的生還,完成了極限訓練,他又立了一次三等功。參與救助大哥的朱大來和民兵托婭也受到了嘉獎。大哥收獲的不僅是這些,他很快地和托婭戀愛了。第一次見到托婭后,這半年時間里,大哥做過幾次夢都和托婭有關(guān)。每次夢境都有一個紅衣少女打馬而來,又打馬而去,在大哥的夢境里托婭就如一抹朝霞。

幾年后,母親接到大哥來信,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和托婭結(jié)婚了。隨信寄來的還有一張照片,是大哥和托婭的合影。大哥穿軍裝,托婭仍身穿一件嶄新的紅色蒙古袍,兩人沖著鏡頭幸福燦爛地笑著。照片傳到父親手里時,他戴上了老花鏡,看了照片許久才放下,疑惑地望著母親說:“這姑娘是蒙古族的?”母親抖一下手里的信道:“老大沒細說,我分析應該是?!眱扇瞬徽f話了,又把大哥大嫂的照片在手里傳閱了一次,許久之后,我看見母親眼角的眼淚,她別過臉去,又很快把淚擦去。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哭。大哥已經(jīng)有幾年沒有回家了。

楊帆結(jié)婚前,大哥曾偷偷回到軍區(qū)大院一次,說他偷偷回來,是因為我們家人并不知道。那會兒,吳光輝已經(jīng)從守備區(qū)復員了,當滿了五年兵的吳光輝,一直努力著提干,可他的時運不濟,沒有立過功、受過獎,在復員前勉強入了黨。他回來后便到軸承廠當了一名工人,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能在院里看到身穿勞動布工作服的吳光輝,在我們的視線里郁郁不得志的走過的身影。

先說楊帆,楊帆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學員生活,她現(xiàn)在是一名文工團舞蹈隊的正式演員了。幾年的學員生活在楊帆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舞蹈就像一把手術(shù)刀,把她渾身上下雕刻得沒有一絲多余的東西。雖然她也經(jīng)常穿著軍裝,但和別人穿上的效果不一樣,身材曼妙地在肥大的軍裝里顯現(xiàn)出來,她是那么超凡脫俗,走在路上就像一陣風吹過。我每次見到楊帆姐,都會咽口水,然后就想,她要做我的大嫂該多好哇。我只能這么恨恨地想。有時她也會看見我,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先是亮了一下,最后又熄滅了,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走了。也許她想問一句大哥的情況,終究她還是沒問。

后來,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看見她從院外回來,身邊還多了一個年輕軍人。那個男軍人面孔白凈,個子高挑,手里提著一堆禮物,兩人有說有笑地向楊帆家走去。后來我才知道,這個男軍人是文工團的干事,是楊帆的男朋友。我看著那個男軍人就想到了大哥,覺得大哥走在楊帆身邊一定比他般配。

現(xiàn)實是殘酷的,那個奇冷的冬天,楊帆還是結(jié)婚了,她家門洞兩側(cè)貼上了兩個大紅的喜字,楊帆的弟弟站在樓門洞前挑著兩掛鞭炮沒心沒肺地放著。楊帆的弟弟和我是同學,腦袋大,身子小,外號楊大頭??此臉幼游液薏坏眠^去踹他一腳,可他卻喜慶地笑著。楊帆穿了件紅色呢子大衣從樓洞里走出來,然后坐到門前的一個吉普車里,去文工團參加她的婚禮。楊帆結(jié)婚后仍然住在自己的家里,每次再出現(xiàn),身邊就多了那個白臉小生一樣的男人??吹剿麄?,我的心里總是怪怪的。

楊帆結(jié)婚大約半年后吧,是個夏天,我在院里的樹下用彈弓射落在枝條上的鳥。那棵樹就是當年和大哥綁在一起的樹,每天出門我一看見樹,就會想起大哥被綁在上面的樣子。吳光輝手插在工作服的衣兜里走過來,他看見我叫了一聲:“老三!”我停下瞄準,就問他:“光輝哥,有我大哥的消息嗎?”那會兒大哥很少給家里來信,和大哥聯(lián)系,每次都是母親用軍線電話找遠在邊防團的大哥。軍線太遙遠,信號流失得厲害,母親和大哥通話時都扯著嗓子喊,雞犬不寧的樣子,弄得差不多整個單元樓里的人都能聽到。每次母親給大哥打電話,父親都要在母親身邊踱步,躍躍欲試的樣子。有時母親喊累了,嗓子冒火把電話舉給父親時,父親就像一名戰(zhàn)敗的首領(lǐng)一樣搖著手又躲開了,不知父親怕的是什么。

那天吳光輝把我?guī)У交▔?,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大哥當營長了,你不知道?”我搖搖頭。我那會兒經(jīng)常和同學一起玩軍棋,自然知道營長比連長大。在下棋時,排長、連長經(jīng)常是撞炸彈的角色,營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次拿起營長棋子時,腦子里都會想一想,官雖然不大,但也是個角色。

吳光輝見我搖頭,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燃。我聞到了濃烈的煙霧,吃驚地說:“光輝哥,你怎么抽上煙了?”他不回答我的話,又從另外一個兜里掏出半袋餅干遞給我。自從吳光輝從部隊復員回來,每次見到我,總是變著法地塞給我一些禮物,有時是吃的,有時是玩兒的,我知道他是大哥的好朋友,每次都不拒絕。吳光輝目光就散淡地望著遠處說:“你大哥有出息,還不到二十八就已經(jīng)是營長了。總有一天我會找你大哥去?!彼h處,散淡的目光又亮了起來。我們正說著話,看見從外面走來的楊帆。她腳步匆忙,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們,她故意低下頭,就像沒看見我們一樣,一陣風似的從我們身邊刮過去。吳光輝從楊帆身上收回目光,沖我說:“半年前,楊帆結(jié)婚前,你大哥回來一趟,就住在我家里?!蔽页泽@地望著吳光輝。他看出了我的吃驚,拍了下我的肩膀說:“你大哥和楊帆見了一次,也算了了你大哥的心思?!蔽倚睦锊恢涛兜赝胂笾蟾缫姷綏罘珪r的樣子,他們還是在那片落滿積雪的樹林里嗎?不得而知,吳光輝沒說。我想,大哥一定是流著淚走的,他在和自己的愛情訣別。

回到家,我便把大哥半年前為楊帆回過大院的事沖母親說了,母親正在炒菜,油已倒進了鍋里。她聽了我的話,似乎忘了把菜倒進鍋里,油已經(jīng)冒煙了,母親才想起什么似的把菜倒進去,一股火苗從鍋里躥出來。母親在吱吱作響的炒菜聲中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天晚上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不知母親說了什么,父親暴跳如雷,在臥室里大喊著:“這事能怪我嗎,當初我娶誰是我的自由,這么多年了,還記恨這事有意思嗎?我要是石權(quán),就長口志氣,為啥還見人家?!备赣H的號叫聲很快被母親制止了,兩人壓低聲音吵了很久。

就是在那個夏天,大哥和烏蘭托婭結(jié)婚了。后來我才知道,我大嫂烏蘭托婭是旗供銷社的售貨員。大哥結(jié)婚時,我們家自然不知道,后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遍地黃花的黃花溝舉行的婚禮。許多年后我翻看大哥一家的影集,曾經(jīng)看到過一張他們站在草地上的照片,身邊都是黃花,遍地的黃花一直延伸到照片以外的地方。大哥身穿軍裝,托婭穿著傳統(tǒng)的蒙古旗袍,他們沖著黃花笑著。照片是黑白的,我依稀感覺到他們身后金燦燦的亮色。

一年后,大哥和大嫂的兒子石大林出生,是大嫂拍了張石大林的照片夾在信里寄到家里,我們才知道大哥不僅結(jié)婚了,連孩子都生了。

母親接到大嫂的來信,便張羅著要去看大哥,父親如坐針氈的樣子,坐下站起地折騰著。母親在提包里放好要帶的東西,沖父親喊:“你到底去不去呀,給個準信?!备赣H下定最后決心似的說:“我就不去了,你代表我吧?!蹦赣H狠狠瞪了眼父親,賭著氣一個人踏上了去看望大哥的旅途。

母親是一周后回來的,她的臉色比去時舒展多了,她的身邊又多了一只提包,那只提包里裝滿了黃花菜,黃花離開黃花溝被曬干,就是黃花菜了。那年的冬天,我們家隔三岔五地就要吃黃花菜,每次見到黃花菜我就會想起大哥。母親還帶回來一張照片,是大哥大嫂圍在母親身邊的一張合影,母親站在中間,懷里抱著出生不久的石大林,母親的表情是幸福的,那張照片一直插在相框里,時不時地就能看到。

有幾次我看見父親扒著柜子探著頭去看那張照片,發(fā)現(xiàn)我進門,他又佯裝用手去抹柜子上面的灰塵。柜子母親每天都擦拭一遍,比臉還干凈,根本用不著他擦。

柴團長兩年前已經(jīng)調(diào)到師里當副師長了,一次他到軍區(qū)開會,特意來看父親。那天晚上父親陪著柴副師長喝酒,從兩人端起酒杯那一刻開始,柴副師長就一直夸大哥,大哥這些年的經(jīng)歷通過柴副師長的嘴,繪聲繪色一樁樁一件件地描述出來。父親的嘴一直咧著,就沒合上過。后來,兩人都有點兒喝高了,柴副師長抖著手舉著杯子說:“首長,我把石權(quán)砸巴出來了,我敢說,他是全軍區(qū)最年輕最優(yōu)秀的營長。”父親也搖晃著站起來,半杯酒灑在湯里,努力著還是把剩下的半杯酒倒進嘴里,然后也大著舌頭說:“小柴呀,你砸巴得好,石權(quán)就是塊石頭,不砸巴不成器呀!”

我看得出來,父親對大哥的進步是滿意的,內(nèi)心也是充滿驕傲的。后來父親離休,他和老戰(zhàn)友通電話時會經(jīng)常提起大哥,無限惋惜地說:“老大被裁軍了,他要是在部隊一直干下去,一定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將軍。”那會兒的父親提起大哥,眼神里寫滿了惋惜和落寞。大哥是當滿了兩年副團長之后,在百萬大裁軍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轉(zhuǎn)業(yè)的。

楊帆的孩子和石大林出生的日期應該是前后腳,楊帆從懷孕到孩子出生,我?guī)缀鯖]見過她的身影。直到有一次,她抱著孩子從外面回來,她先看見了我,我也怔怔地望著她,她左右環(huán)顧見四下無人,小聲地喊我:“老三,你過來?!蔽要q豫著走過去,目光停在她懷里孩子的臉上。孩子看不出男女,睡著了,鎖著眉頭,似乎剛哭過。楊帆終于說:“聽說你媽去看你大哥了?”我抬起頭注視著她的臉說:“我大哥的孩子也出生了,叫石大林?!彼汁h(huán)顧了一下四周,用更小的聲音說:“有你大哥和嫂子的照片嗎?”我點點頭。她就用商量的口吻說:“啥時候你把你大哥和大嫂的照片拿出來讓我看一眼行嗎?”我料定,自從在那個冬天大哥和楊帆見過面后,兩人再也沒有往來了。我猶豫著點點頭。

從那以后,我把母親和大哥大嫂的合影偷裝在書包里幾次,都沒碰到楊帆,她自然也沒見到那張合影。那天說完這話后,她轉(zhuǎn)過身抱著孩子向家里走去,她的腳步有些遲滯,和結(jié)婚前相比,她裹在軍裝里的身子再也不如以前那么精致了。挺拔又藝術(shù)的楊帆不見了。幾年后,楊帆也隨著百萬大裁軍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在文化宮里教一群孩子跳舞。

直到我參軍離開大院,她也沒有看到大哥和大嫂的合影,不知她忘記了她自己說過的話,還是她已經(jīng)沒有那個欲望了。

許多年后,我仍在想,要是當年大哥和楊帆結(jié)婚,他們的日子又會怎樣呢?

參軍三年后,我已經(jīng)上軍校了。大哥在百萬大裁軍中轉(zhuǎn)業(yè)了。大哥一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兩年前他擔任了邊防團的副團長,柴副師長后來調(diào)到軍里當了副參謀長。他來到我家時,曾信誓旦旦地沖父親拍著胸脯說,石權(quán)現(xiàn)在是全軍區(qū)最年輕的副團長,以后還會成為全軍區(qū)最年輕的團長。那年的年底,師黨委關(guān)于大哥的晉升已經(jīng)研究了,結(jié)果也報到了軍里。正在這時,軍委百萬裁軍的命令也到了,不僅大哥轉(zhuǎn)業(yè)了,他們的邊防團都撤銷了,番號也不復存在了。

我原以為大哥就此會回到家里,帶著大嫂和大林和父母團聚。那年二哥二姐也都在部隊上,父親一年前也退居二線。一轉(zhuǎn)眼父母都老了。大哥這會兒轉(zhuǎn)業(yè),父母身邊也會多個照應。沒料到的是,大哥卻留在了當?shù)氐氖欣?。那是個邊防小城,那會兒邊境口岸還沒完全打開,還沒有以后的熱鬧,用冷清去形容也不過分。

為此,我給大哥打過一次電話,大哥在電話里說:“部隊一下子下來這么多人,都擠到大城市去了,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闭f到這兒又停了停道,“只要父母有事,一個電話我說回就回了。”后來我才知道,大哥轉(zhuǎn)業(yè)留在當?shù)?,他不是為了當年父親阻止他和楊帆戀愛,而是他一直回避著楊帆。他不想再見到楊帆,是無法面對還是刻意回避,只有大哥自己心里清楚。

不久,大哥來信告訴我,他的工作安排了,進了公安局擔任副局長。接到大哥的信,我就想,小城有小城的好處,若是大哥回到大城市,能有這么妥帖的安排嗎?

又是不久,聽母親在電話里說,朱大來和吳光輝都辭職了,去大哥那個小城做生意去了。這條消息讓我有些吃驚。

吳光輝當了五年兵就復員回來了,在軸承廠當了一名工人,在計劃經(jīng)濟那會兒,軸承廠不愁生計,餓不著也撐不著。吳光輝后來和本廠的一名女工結(jié)婚了,那個女工相貌平平,但見人總是笑,透著喜慶。結(jié)婚沒地方住,仍住在家里。我就經(jīng)常能看見吳光輝每天上班下班騎一輛二八自行車,車筐里放了兩只飯盒,后座坐著長相喜慶的老婆。后來又生了孩子,他弟弟沒當兵和他妹妹沒上大學那會兒,一家人都擠在一個屋檐下,全家人都很愁苦的樣子。吳光輝的父親吳部長,臉上被炸彈洗禮過的麻子臉不見一點兒喜色,經(jīng)常穿一件皺巴巴的軍裝,夾著包一腦門官司地上班下班。有時他會和父親聊上兩句,說到自己的孩子,他就斜著眼睛沖父親說:“我們家光輝沒法和石權(quán)比,他們一起參的軍,你看你家石權(quán),再看看我們這個?!绷闹f著就多了火氣,揮揮手沖父親道:“不說了,都是鬧心的事?!眳遣块L就倔達倔達地走了。

我有在周末的時候見過光輝哥,偶爾帶著孩子在院里遛彎,整個人沒精打采的樣子。孩子在前面跑摔了,他也懶得去扶,大聲地吆喝孩子道:“起來,自己爬起來!”孩子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咧著嘴,皺著眉只能從地上爬起來。想當年那個身穿軍裝意氣風發(fā)的光輝哥不見了。有時他會和我聊上幾句,每次都會說到大哥,只有說到大哥時,他的眼睛才會放出亮光,然后深吸一口氣道:“我早晚有一天會找老大去?!彼恢狈Q大哥為老大。我知道他和大哥之間的情誼。

朱大來干到連長的職務便也轉(zhuǎn)業(yè)了,那會兒大哥已經(jīng)是營長了,他轉(zhuǎn)業(yè)是因為老婆生產(chǎn)時難產(chǎn)了。他提干之后,家里就在部隊醫(yī)院為他介紹了一名護士,兩人異地戀愛,只能通信,戀愛談得不咸不淡,每年休假回來住上十天半月的,全家給他的任務就是在休假期間專職談戀愛。那個護士姓柳,個子不高,身子骨很薄,臉色少有血色那種。我們看過朱大來和柳護士談戀愛的樣子,大來哥走在前面邁著急行軍的步伐,柳護士隨在后面,又跑又顛地仍跟不上他的步伐,遠遠望去,兩人不像戀人關(guān)系,倒像是一個父親帶著孩子在散步。就這樣大來哥有滋無味地談了三年戀愛,最后還是結(jié)婚了。次年,柳護士生產(chǎn),大出血。大來哥請假從部隊上回來,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身子卻軟得不行,出門扶著樹走路,從這棵樹到那棵樹的距離成了她前進的目標。朱大來就生無可戀地照顧她,一拖就是大半年。年底時,朱大來便提出了轉(zhuǎn)業(yè),部隊也很快批下來了,轉(zhuǎn)業(yè)到城建局里當辦事員。

朱大來剛轉(zhuǎn)業(yè)時,每天早晨經(jīng)常一個人在花園里跑操,穿著軍褲、軍襯衣,還是個軍人的樣子,昂著頭一往無前地跑。后來他跑操的身影就消失了,再見他時,背有些駝了,手里還夾著煙卷,吸口煙就把眼睛瞇在一起,渾濁的目光望著某一處。有一次,他正站在樓下的樹下吸煙時,看到了我,招手讓我過去。他把煙頭踩在腳下,拍著身邊那棵樹說:“老三,當年我和你大哥闖禍了,我就被綁在這棵樹上,你大哥在那棵樹上。那天晚上蚊子多,咬得我都快喊投降了,是你大哥讓我再堅持一下……”他說這話時,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眼里流露出倔強大男孩兒的表情。我就說:“大來哥,你不該轉(zhuǎn)業(yè)。”他嘆口氣道:“你大哥當年也這么跟我說,但我和光輝不能和你大哥比,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大哥天生就是當軍人的料,我就這個命了?!闭f到這兒,他的神情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駝著背向樓門洞走去。

所有熟悉大哥的人都說,大哥就是軍人的命,只要堅持下去,成為一名將軍那是遲早的事,可大哥也沒能逃過轉(zhuǎn)業(yè)的命運,轉(zhuǎn)業(yè)到小城當了名公安局的副局長。大哥在這個過程中是如何糾結(jié)痛苦的,他從來沒說過。父親得知大哥的轉(zhuǎn)業(yè)消息后,倒是痛苦了一陣子。那幾天,父親連他最喜歡的酒也不喝了,無滋無味地扒拉幾口飯,便挪到沙發(fā)上坐下,茶幾上放著許多種報紙,上面都用醒目標題印著“百萬大裁軍”的消息。以前,父親對報紙上的消息總是深信不疑,那是黨中央的聲音,報紙上說的綱領(lǐng)路線就是黨的指示,他有什么不信的呢?也就是因為百萬大裁軍,父親提前兩年退到了二線,大哥被迫轉(zhuǎn)業(yè)了,再看茶幾上那些報紙時,父親就多了無名的火氣,把報紙拿起又摔在茶幾上。我知道,父親不是在和報紙生氣,他的無名火源于大哥。

大哥當連長當營長時的信息都是柴叔叔來家里說的,父親在家里招待柴叔叔,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論大哥的進步,說著如何砸巴大哥的話。那會兒的父親雖然高興,但對柴叔叔的話相信程度是打了折扣的。直到大哥轉(zhuǎn)業(yè)前兩年,父親以軍區(qū)首長的身份,帶著工作組去了邊防團檢查工作。那會兒大哥已經(jīng)是團長了,晚上大哥去招待所看望父親,父親鐵著臉望著大哥說:“我沒來之前,有人匯報你們邊防團這里好那里好的,敢拉出你的隊伍遛遛嗎?”

大哥在父親面前立正站好,盯著父親的眼睛說:“怎么遛?!”父親說:“當然是真遛?!贝蟾缇驼f:“好?!闭f完轉(zhuǎn)身就出門了。

那一次,父親帶著軍區(qū)的工作組,看到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邊防團演習。父親13歲入伍便開始參加戰(zhàn)斗,歷經(jīng)無數(shù)次戰(zhàn)火,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大哥把邊防團這次演習當成了真刀真槍的對抗,全團一分為二,變成了藍軍和紅軍。所有輕重武器一起上,從單兵作戰(zhàn)到集體攻防,演習一直持續(xù)了三天。跟隨工作組的報社記者還把全團這次演習錄了像。后來錄像被做成訓練教學片子在全軍區(qū)推廣。

從那次回來以后,父親對大哥的看法就徹底變了。再有人當他面夸大哥時,他不再搖頭擺手了,而是一副受用的樣子道:“江山輩有人才出,我們這些老家伙也該放心了?!?/p>

但大哥的部隊還是被裁掉了,連個番號都沒了。父親長吁短嘆了挺長時間,他不是為了自己退居二線,而是為了部隊少了一位像大哥這樣冉冉升起的一顆將星。

不久,二哥二姐也從部隊相繼轉(zhuǎn)業(yè)了,我成了家里在部隊的獨苗了。有一次,我從軍校放假回家,父親把我叫到書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能像你大哥一樣嗎?”我不知父親這話是何用意,盯著父親的眼睛道:“你是說哪方面?”他似突然醒悟過來,擺擺手道:“哪方面你也不行?!备赣H說完長嘆一口氣,身體委頓下去,戴在鼻子上的老花鏡邊也滑落下去。那時我才知道大哥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大哥的轉(zhuǎn)業(yè)讓父親的希望夭折了。

大哥轉(zhuǎn)業(yè)不久,朱大來和吳光輝兩人雙雙辭職,義無反顧地在大哥那個邊防小城注冊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兩個人下海了。

朱大來和吳光輝投奔大哥來到了邊疆小城,他們選擇的業(yè)務是和俄羅斯做貿(mào)易。說是做貿(mào)易,其實就是以物換物。把咱們生產(chǎn)的羽絨服、運動衣、洗衣粉、肥皂什么的打包運到俄羅斯,再換回俄羅斯人的手表、望遠鏡、巧克力什么的。那幾年和俄羅斯人做什么貿(mào)易的都有,還有人用幾車皮的二鍋頭酒,換回了俄羅斯的大飛機。一時間,許多國人蜂擁著來到俄羅斯淘金。朱大來和吳光輝兩人之所以投奔大哥,有幾方面的原因,首先他們兄弟三人的感情基礎(chǔ)是首選。其次,大哥所在的邊疆小城是雙邊貿(mào)易的一個口岸,北京直達莫斯科的火車在這個邊疆小城都會停留,他們進出俄羅斯自然也方便了許多。

三兄弟能夠在邊疆小城再次相聚,重敘情誼的興奮自然不必多說。有一次,朱大來回到大院,看到坐在涼亭里的父親,他走過去從鼓鼓囊囊的書包里掏出一架俄羅斯望遠鏡,遞給父親說:“石叔,這是俄國貨,比你們打仗時的望遠鏡強多了,送給你了?!备赣H沒看那架望遠鏡,而是盯著朱大來的臉問:“聽說你做生意了?”朱大來就笑笑說:“叔,生意談不上,也就一倒爺?!敝齑髞黼x開單位后,人就顯得有些隨意,總是嬉皮笑臉的樣子。父親就拍一下涼亭里的石桌說:“不管你做啥爺,都不能學壞了。”朱大來收了笑,立馬站好說:“叔,怎么會呢,況且還有石權(quán)看著我們倆呢。他現(xiàn)在是公安局副局長。”一提起大哥父親就多了心事,他皺著眉頭把朱大來打發(fā)走了,拿起大來留下的望遠鏡沖著大來的背影,一直看到他從樓門里消失。

父親滿懷心事地回到家,當即給大哥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大哥轉(zhuǎn)業(yè)后,他回了一次家,住了兩個晚上,深居簡出,哪兒都沒去,就是朱大來和吳光輝請他去喝酒,他也沒有出門。他幾乎和父親在客廳里對坐了兩天,后來還是父親揮揮手道:“你選擇不回來就依你,但我只有一條,別忘了你是軍人,當過團長,路咋走你應該知道?!贝蟾缯酒饋?,像團長樣的立在父親面前道:“爸,你放心,我是軍人的兒子?!备赣H和大哥眼里都有了淚花。此時,為人夫為人父的大哥,已經(jīng)能夠理解當年父親為了愛情的選擇。他與楊帆沒走到一起的心結(jié)已經(jīng)解開了,但他仍然不敢見楊帆。那會兒的楊帆也從文工團轉(zhuǎn)業(yè)了,暫時還沒找到工作,在家待業(yè)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為什么,大哥似乎還是不敢見楊帆。不知是他們分手時的承諾,還是大哥對青春年少的往事不堪回首。那次大哥在家里待了兩天,就是求得父親對自己落戶邊疆小城的支持。大哥走時,父親都沒出門,只有母親在門口沖大哥千叮萬囑地一遍遍地說:“下次回來一定帶上托婭和大林?!蹦赣H含著淚說:“大林長大后我還沒抱過呢……”大哥望著眼淚汪汪的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梗著脖子沒再回頭,噔噔地向樓下走去。父親站在窗前,看著大哥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拐角處,然后目光就停在那兒,一動不動。后來我知道,大哥轉(zhuǎn)業(yè)這件事對父親打擊很大,他沉默寡言了好久,以前他的酒量喝上三五兩不在話下,現(xiàn)在卻沾酒就醉,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在父親心里,大哥是他最為靠譜的接班人,順風順水當?shù)綀F長的大哥,如不發(fā)生意外,以后一定會是師長和將軍。大哥的軍旅仕途夭折了,父親的理想也像斷了線的風箏隨風而去了。后來二哥二姐也相繼離開部隊,全家的孩子只有我一個人在部隊了,每次我回家時,他望著我的目光都是恨鐵不成鋼,然后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深知父親對我是失望的。

那天父親給大哥打了個電話,上來便說:“石權(quán),那啥,你雖然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了,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你的事業(yè)。你可不能出半點兒差錯。”大哥怎么回答父親的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哥是個有原則的人。

朱大來和吳光輝還是出事了,他們倆又一次去俄羅斯貿(mào)易時,被一伙自稱為“光頭黨”的人綁架了。那會兒俄羅斯治安很亂,一些有黑社會背景的人把中國商人看作是滿街跑的人民幣。朱大來和吳光輝就成了光頭黨的肉票,不僅搜光了他們身上的錢,還有沒來得及發(fā)出的貨物,又給大哥打電話要現(xiàn)金贖人。兩個人沒有把家里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們,而是報出了大哥的電話,他們相信大哥一定有辦法去搭救他們。

中國公民在境外遭到了綁架,無論如何都是件大事,大哥所在的公安局用加急件向省里做了匯報,省里又向公安部報告。公安部和俄羅斯警方協(xié)商,成立營救專案組,大哥便成了這次中方領(lǐng)導小組的組長,他帶著幾個人連夜啟程趕往俄羅斯和當?shù)鼐綍稀?/p>

光頭黨見遲遲要不來贖金,仍然不時地給國內(nèi)打電話。大哥走后,就安排一名女刑警接聽對方電話,對方一次次威脅再不見到錢就寄來人質(zhì)的手臂和眼睛什么的。女刑警又把綁匪的消息輾轉(zhuǎn)著通過俄羅斯警方傳達給大哥,大哥自然是心急如焚。在俄羅斯辦案一切都得聽從人家安排,俄羅斯警方辦案效率又低,吃飯喝酒分析案情,一連十多天也沒有什么進展,大哥嘴上長滿了火泡。有一次吃飯時,他用從中國帶來的二鍋頭酒把俄羅斯警察灌醉了,他帶著自己的人出來了解情況。他首先找到在俄羅斯做生意的中國人,這時的同胞成了他們的眼線,幾經(jīng)周轉(zhuǎn),大哥得到線索,朱大來和吳光輝就被一伙人關(guān)在俄羅斯郊外的一處庫房里。有兩個中國商人剛交完贖金,剛被放出來。得到這個消息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大哥一伙人行動首先要得到俄羅斯警方認可,可俄羅斯警方以時間太晚不宜行動為由搪塞著大哥他們。大哥用兩箱二鍋頭酒,換來了俄國警方一紙搜查令。有了俄國警方的搜查令,大哥幾個人便可以行動了。這是充滿危險的一次境外營救的行動,大哥從出國那一刻,便是手無寸鐵的光桿警察,那些光頭黨手里什么家伙都有。俄羅斯警察不敢行動的原因也是因為怕自己吃虧。營救中國商人是大哥必須完成的任務,況且被綁的還是他的兩個兄弟。

大哥一伙還是在凌晨時分沖進了關(guān)押人質(zhì)的庫房,那里有幾個守衛(wèi),他們也喝多了,歪七仰八地睡在庫房外的臺階上,武器被扔在一旁。大哥他們得手后先是把這些武器收走,在這個過程中,被一名起夜的看守發(fā)現(xiàn)了,肉搏之后,大哥沖進了庫房。朱大來和吳光輝被捆綁著扔到草堆里,兩人頭發(fā)胡子已經(jīng)很長了,蓬頭垢面,雙眼赤紅,大哥幾乎認不出他們了。當俄羅斯警察趕到時,天已經(jīng)亮了,大哥一邊一個架著朱大來和吳光輝坐進了俄方的警車里,兩人這才哭出了聲,他們從死里逃生的恐懼中回過神來,抱著大哥的手臂放聲大哭。

那次,大哥把朱大來和吳光輝帶回國內(nèi),在邊疆小城療養(yǎng)了一個多月,兩人才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兩人被綁架的事,幾年之后我才從朱大來嘴里聽說。那次朱大來回家,我正好在家休假,他拉上我去喝酒,朱大來的酒量明顯不濟了,幾杯之后就高了,然后他鼻涕眼淚地把那次被綁架的經(jīng)歷告訴了我。他紅著眼睛說:“要是沒有你大哥,我和光輝就徹底完了,家人連個尸首都見不到。”

大哥和朱大來、吳光輝三人是發(fā)小兒,又是磕過頭的弟兄,自從那次之后,兩人更加堅信了他們的兄弟情誼。兩人被營救后,不再去俄羅斯做生意了,而是在邊疆小城搞起了服裝批發(fā)。有做生意的同行就勸兩人,在小城里做生意比不上大城市,但都被兩人搖頭否定了。他們來到邊疆小城不僅只為了生意,其實他們真實想法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隔三岔五地能夠見上一面,喝頓酒,說上一氣話,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又是兩年后,兩人救了大哥一次。那會兒大哥已經(jīng)當上公安局長了。從副職轉(zhuǎn)成正職,大哥用了五年時間。他辦過的案子不計其數(shù),也就得罪了不少人。地方小,人際關(guān)系就復雜,拔一個蘿卜連帶一片土地上的植物。有一天傍晚,大哥下班回家途中,他的車被紀委攔住了,結(jié)果在他車的后備箱里發(fā)現(xiàn)了幾十萬的現(xiàn)金。這是有人定點定時舉報的,錢在大哥的車里,司機否認是自己的,大哥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大哥被“雙規(guī)”了,一個城市的公安局局長被拿下,肯定是個大新聞,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小城。

朱大來和吳光輝自然也知道了,憑他們對大哥的了解,一定是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人又是誰,這得有證據(jù),否則辦案的紀委沒人會相信。

大哥的司機姓蘇,兩個人之前就多次見過,要查找到陷害大哥的人,一定要從司機這里入手。車是他開的,誰往里放錢,大哥不知道,他能不知道嗎?兩人找到他時,他剛從紀委出來,他向紀委交代,大哥經(jīng)常一個人開車出門辦事,錢是何時放的,誰放的,他也不知道。他一句不知道,大哥就真的說不清了。依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大哥說不清也會淪為階下囚了。正當紀檢部門緊鑼密鼓地辦理大哥的案子時,朱大來和吳光輝也沒閑著,兩人找到大哥的司機,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司機說出實情。司機鐵嘴鋼牙,一臉無辜地說:“兩位哥哥,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會陷害我們局長,打死我也不敢呢?!闭f來也巧,司機的父親突然查出得了腦瘤,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大病,司機帶著自己的父親跑了幾家醫(yī)院,得到的都是無法醫(yī)治的結(jié)論。朱大來為了救大哥心切,主動把司機的父親接到了老家醫(yī)院,他愛人一直在部隊醫(yī)院做護士,此時已經(jīng)是護士長了,找到了軍區(qū)總院腦科的主任,手術(shù)終于成功了。司機的感動自不言說,也明白朱大來為啥幫他。在住院期間,朱大來和吳光輝兩人就像照顧自己爹一樣跑前忙后,還是司機的父親首先受了感動,出院那天,把自己兒子叫到床前,含著淚沖兒子說:“咱們可不能干昧良心的事呀,法律不懲罰咱,老天爺都看不過眼。”

司機小蘇掙扎了幾天,最后還是說出了實情。大哥半年前查獲了一家洗浴中心,這個老板懷恨在心,便想到陷害大哥的陰謀,讓小蘇把車開出去,把錢放好,再讓他開車送大哥回家,然后他再舉報。司機自然也撈到了好處。

大哥終于又恢復了公安局局長的身份。司機也因此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從看守所送司機去監(jiān)獄那天,朱大來和吳光輝也都來為司機送行,他們告訴司機,以后他的家就交給兩人了。

司機能舍棄自己的前途和自由說出了實話,朱大來和吳光輝兩人在中間的努力和所付出的一切可想而知。

大哥官復原職之后,我們家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虛驚一場的父親號啕著大哭了一次,他一邊哭一邊說:“石權(quán)你受委屈了,不論到啥時候,別人不信你,你爹信你,你是我的兒子……”

后來我聽說朱大來和吳光輝兩人的生意做得不算好,也不算壞。有許多人就給他們指明生意上的方向,勸他們做生意還是去大城市,在那邊疆小城能做出什么名堂。朱大來和吳光輝對這些建議自然沒有采納,仍在那個邊疆小城有一搭無一搭地做著生意。

后來大哥退休了,三個人這才一起回到省城,他們一起在一個小區(qū)買了房子。還住在一個樓門里,上中下三個人又緊挨在一起,就連家具也是統(tǒng)一的樣式。大哥搬新家之后我去參觀過,從大哥家出來又去了朱大來家參觀,我以為走錯了房間,竟和大哥家別無二致。三個人站在一起,就連臉上的笑容也竟然那么相像。我猛然想起,三個人從小到大竟沒有分開過。直到此時我才明白,當初朱大來和吳光輝兩人為什么一直在邊疆小城做生意,他們就是為了能和大哥在一起,這又是怎樣的兄弟情誼才讓他們能夠這樣?

每到“八一”或國慶節(jié)時,大哥他們總會召集一些戰(zhàn)友聚聚,他們?nèi)齻€人都會穿上老式軍裝,此時的軍裝穿在他們身上已經(jīng)有些不合身了,但他們?nèi)匀淮┑靡唤z不茍,就連風紀扣也扣得嚴嚴實實的。然后他們相互吆喝著,呼喊著對方的名字,仿佛他們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飄著風雪的邊境哨所。人似乎也年輕了許多,豪氣又一點點兒在他們體內(nèi)聚攏。

大哥退休那年的春節(jié),回到了父母居住的干休所。父母年齡大了,打開電視讓他們看,因為他們耳背,父親把電視音量調(diào)得很大,屋子里就多了高亢的喧鬧。大嫂托婭是包餃子的主力,她負責搟面皮,我和大哥負責包。二姐回了婆家,二哥在外地,每次過年初二、初三才能回來。石大林大學畢業(yè)后,就談了個女朋友,此時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女朋友約會著。大嫂托婭雖然也已退休,干活兒還是那么麻利,臉上洋溢著陽光和勞動的快樂。途中大哥外出倒了一次垃圾,北方人講究大年初一倒垃圾不吉利,只能趁三十晚上把家里的垃圾都清理出去。大哥樓上樓下跑了三趟,最后一趟時,大嫂已經(jīng)張羅著煮餃子了,大哥還沒有回來。我揣上煙,出門抽支煙,也想看看大哥在外面忙什么。在父親樓門口的拐角處,我看見了大哥和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個中年女人的身影,我很快認出來了,大哥正在和楊帆說話。大哥這么多年很少回家,他的心結(jié)就是不想再見到楊帆,他們熱戀,海誓山盟,終究沒有走到一起,此時兩個人都退休,又一次重逢意味著什么。大哥和楊帆兩人的背影留給了我,我在他們的背影中看到的卻是平靜。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大哥轉(zhuǎn)身向我這邊走來,楊帆轉(zhuǎn)身進了另外一個樓門,那是她父母居住的地方。大哥看見我,怔了一下,伸手向我要了支煙。我給他點上,大哥深吸一口。我問:“見到楊帆了?”大哥點下頭,吐口煙說:“我有三十多年沒見她了,她不叫我,我?guī)缀跽J不出來了?!蔽矣^察大哥的神色,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來,還是一副水波不興的樣子。我向另外一個門洞望去,樓門口新雪的地上還留著楊帆走過的腳印。我突然問大哥:“要是你當初和楊帆結(jié)婚會怎么樣?”

大哥快速地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遠處,半晌才說:“人哪,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珍貴的?!闭f到這兒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大嫂這人很好,跟了我大半輩子沒享過福?!贝蟾缯f這話時,眼里有種潮濕的東西閃過。

那天晚上,我和大哥陪父親喝酒,父親喝了兩杯之后就被母親奪去了杯子,父親心有不甘的樣子,大著聲音說:“不喝就不喝,大過年的也不讓人痛快?!蹦赣H就用目光嚴厲地盯著父親,父親把不滿咽回到肚子里,夾起一個餃子狠狠塞到嘴里,然后含混地沖我和大哥說:“老大、老三你們還年輕,你們多喝?!?/p>

那天晚上大哥喝多了,喝多了的大哥臉上一直露出謎一樣的笑,誰和他說話他也不搭話,就那么謎一樣的笑著。最后還是大嫂攙著大哥趔趄著身子走了。我一直把他們送到了門口,看到他們打上車才轉(zhuǎn)身往回走。莫名地,看到了楊帆父母家的燈火,此時楊帆還沒走,她又在想什么。大哥的笑又意味著什么,也許這一切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年三十的雪又飄落下來。

作者簡介:石鐘山,著有長篇小說《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大院子女》《向愛而生》等30余部,中短篇小說200余部(篇),各種文集50余部,共計1600余萬字。電視劇1300余部(集),作品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四次、“飛天獎”三次、“百花文學獎”三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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