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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泥水妹”

2021-08-27 02:31彤子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1年6期
關鍵詞:玉成廣發(fā)工地

彤子

我們應記著,廣廈萬千不會自個兒長出來,我們能安居樂業(yè)是有人在默默成全。

——題記

我的出生地三水,別稱淼城,是佛山市下屬一個區(qū)。我于2007年進入了區(qū)建筑業(yè)協(xié)會,主要負責建筑工人技能培訓和房屋建筑市政工程的安全生產(chǎn)檢查,也因此能經(jīng)常接觸工地上的建筑工人。隨著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快,十三年間,淼城也因其地理優(yōu)勢,得到了飛速的發(fā)展,現(xiàn)已頗具都市氣質。建筑業(yè)的突然發(fā)展,勢必引起建筑工地用工荒,近年建筑工人工資上漲厲害,因此吸引了不少女性放下了相對“體面”的廠工,成為建筑工人。建筑工人,在本地俗稱為“三行佬”,“佬”在粵語中是男人的統(tǒng)稱。傳統(tǒng)上,建筑工是屬于男人的工作,女人在建筑工地上,基本只有雜工。但據(jù)我十三年來的觀察,建筑女工在建筑工地上占的比例逐年增加,基本上,建筑工地的特殊工種都有女工的存在。為此,我用了近四年時間,對淼城一個特大項目的建筑女工進行了跟蹤了解,得出以下的文字。由于建筑是比較敏感的行業(yè),文字也涉及某些企業(yè)或個人的隱私,因此,文中涉及的單位、項目及個人名稱均用了化名,其他則遵從了生活本來的面目。

此文,致所有堅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們。

一、拿磚刀的蔣玉成

她叫蔣玉成,外號“炮火玉”,身材高大,穿著工地反光背心時,顯得特健壯。她是保利項目上的砌筑工。一棟樓的樓層主體架構澆筑出來后,這層樓就成了蔣玉成和她的工友們的主場。蔣玉成要和她的工友們在這層樓層上,按設計圖紙把整層樓依照主承梁的格局,再分割成一格一格,格分大小,經(jīng)由蔣玉成他們將輕質磚砌起來,再配以門窗,便成了一個個功能各異的空間,這實際上就是我們熱衷的房子,或被蔣玉成他們砌成了一個客廳或一間房間又或者一格廚房——混凝土、鋼筋、砂漿、輕質磚及水泥預制件組合成的合成品。

在工地上,砌筑工一般是男人的工種,女人天生對水平線、對垂直度不敏感,盡管現(xiàn)代砌筑已用紅外線替代了墨斗和墨線,輕質磚替代了窯燒紅磚,門框與窗框都是預制件,但找平仍是女人很難翻過去的坎兒。我便是特例,我是拿著尺子也畫不了一條直線的。除了找平是坎兒,重量也是坎兒?,F(xiàn)在工地用的都是輕質磚,輕質磚一般規(guī)格是30×60×8(cm),重量大概是十公斤左右,很少女人能輕易地把十公斤的大磚塊甩上比自個兒高的墻體上,更別說在墻體上彎腰下來抓。

蔣玉成是個例外,她麻利地將木模順著紅外線固定好,然后腰一彎,手一張,手就牢牢地抓著一塊輕質磚往上一提,磚便方方正正地碼在木模里。我認為蔣玉成是借了身材的優(yōu)勢,才成就這一身強蠻力氣的。通常能憋出這么一股氣力的女人,性格也是粗糲的,蔣玉成也不例外。在工地里,蔣玉成出名于她的罵功,一旦勞作起來,她的嘴巴便停歇不了,從她嘴里噴出來的,都是經(jīng)典絕倫的悍罵,工地上的人和物,都被她“×”遍了,也弄不清她的怒火從何而來,總之,只要是上工干活兒,她便罵聲不斷,罵天氣、罵活兒重、罵磚塊、罵砂漿、罵開發(fā)商、罵工頭、罵兒女、罵老公……因此,在蔣玉成工作的樓層里,經(jīng)常會有笑聲轟然傳出。蔣玉成最愛罵的人,當然是她的老公汪廣發(fā),罵其他人要招打架的,蔣玉成雖然壯,但也熬不住揍,被揍多了,罵別人的聲音自然便弱了下去。蔣玉成粗糲下面藏著精乖,汪廣發(fā)也會和她干架,但他個頭兒比她小,力氣也沒有她大,罵狠了也吃不了什么虧,即使把汪廣發(fā)揍狠了,往往下班回宿舍后,鉆板床上協(xié)調一下,便又啥事沒有。

蔣玉成罵汪廣發(fā),最常罵的詞語是“老子×你”“×用沒有的”和“死老×”,罵到十八代祖宗的很少。一般情況下,汪廣發(fā)是很少回嘴的,被別的工友笑話,他便說:“女人嘛!就是借個嘴狠唄,真要干起來,還不是男人騎上面撒?”“老子×用沒有,她能那么騷勁?給老子拉出五個娃!”工友們常逗他:“廣發(fā)、廣發(fā),炮火玉罵你沒有用,你去舊街豎豎手指證明給她看看撒!”汪廣發(fā)馬上下來:“莫敢莫敢!那潑婆娘的炮火還莫得燒了老子?那老子的×就真留莫得了撒!”

蔣玉成實在罵狠了,汪廣發(fā)也是會回嘴的:“老子是死老×,那你呢?你是撒?”一邊回嘴一邊還用力用磚刀敲磚塊,輕質磚不比傳統(tǒng)紅磚結實,“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一般砌筑工,都是雙雙分組的,多是夫妻倆一組,丈夫拿磚刀砌筑為大工,妻子輔助拉線、制模、搓砂漿和遞磚為小工。但蔣玉成與汪廣發(fā)這一組是相反的,拿磚刀的大工是蔣玉成,遞磚送砂漿的小工是汪廣發(fā),也因此,在夫妻關系中,蔣玉成占了絕對主導權,她在汪廣發(fā)面前從來說一不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蠻橫慣了的蔣玉成如何容得下汪廣發(fā)回嘴?她覺得汪廣發(fā)的任何回嘴都是在挑戰(zhàn)她“炮火玉”的權威,汪廣發(fā)竟然敢敲磚塊發(fā)脾氣?這絕對不能容忍,為了保住權威,蔣玉成通常會虎眼一瞪,對著汪廣發(fā)示威般揚起磚刀,手起刀落,巨大的輕質磚塊斷得無比清脆。

我見識過“權威”被挑戰(zhàn)時蔣玉成的厲害,她的破壞力堪比戰(zhàn)爭中的大炮,“轟隆”一聲,煙塵四起,滿地狼藉,怪不得在建筑工地上能混上“炮火玉”的名號。

我聽蔣玉成的工友說,本來那次蔣玉成開始是罵她砌著的墻的,嗶嗶嘀嘀地罵,罵這墻長,砌來砌去砌莫完,木模要釘兩回才能釘?shù)筋^,釘子也孬,釘三個壞了倆,剩下一個還釘手指頭上;罵完墻就罵房子,一個房子滿打滿算莫就是住四五口人,100㎡~120㎡劃個四房兩廳怎么也夠了撒,干么事還要搞超大戶型?橫躺豎躺也躺莫完(這些天蔣玉成他們剛好在砌兩百平方米以上的超大戶型)!還罵城里人壞,人口少,還占房子,一套房沒住過來,又占一套,錢憑啥來得這么容易?罵著罵著,不知怎的,就罵到汪廣發(fā)身上了,罵他沒×用,枉她跟他海里海外跑了幾十年,砌了幾十年磚,房子蓋了不少,卻仍還得窩工棚里聞他的腳臭,當年真瞎了眼竟然跟他跑工地。

汪廣發(fā)前天晚上跟工友們出去江邊吃夜宵,回來后睡不著,早上上班前,為了刺激精神,偷偷喝了點兒小酒才上工地,但工作一直都不在狀態(tài),釘?shù)哪灸6际峭岬模κY玉成幾次都把磚砌到紅線外,敲了重砌,又把磚給敲斷了。工地上干活兒,都是按量的,重砌一次,量自然是下去了,磚斷了又要算進個人的賬上的,夫妻倆一上午的勞作,幾乎是廢的。這天早上,汪廣發(fā)的狀態(tài)跟以往完全不一樣,似乎很興奮,但看到要返工的磚墻,很不爽,再加上腎上腺的一點兒酒精殘余的作用,膽子便大了,這時蔣玉成罵他沒用,他竟然腦門兒充血,回罵:“老子當年要莫是聽了你個女人唆擺,老子今天能混成這×樣嗎?”罵著,還一腳踹在前面一堵砌出了紅線的墻上,剛粘上成品砂漿的輕質磚,來不及凝固,根本經(jīng)不了踹,“隆”的一聲便倒下了,斷磚四處滾動。

這些損失都是要從他們夫妻的工資里扣的,墻倒的一刻,蔣玉成的眼睛便紅了,她尖叫著:“汪廣發(fā),你個人,老子跟你拼了撒!”她叫著,抱起滾在地上的斷磚,狠狠地往汪廣發(fā)身上砸去,嚇得汪廣發(fā)抱著腦袋跳開。蔣玉成一砸不中,更火爆了,舉著磚塊在后面追,汪廣發(fā)抱著腦袋在一格格的主臥、次臥、客廳、廚房甚至洗手間里跳上跳下,鉆來鉆去。工人們都停了下來,哈哈笑著看熱鬧,有幾個平日和汪廣發(fā)夫妻關系好點兒的女工,伸手攔著蔣玉成,勸:“算了撒!廣發(fā)家里的,他也莫想把模釘歪的撒!”

蔣玉成哪能聽得進去?汪廣發(fā)竟然敢回嘴,還踹墻示威,這跟翻天有什么區(qū)別?蔣玉成的炮火已從星星之火變成燎原大火,燒得火紅火綠,這惱火氣似乎已經(jīng)成形,圍著蔣玉成健壯的身軀“噼里啪啦”地燒著,蔣玉成一截磚塊沒打中,又彎腰抱起一塊更大的,罵罵咧咧地窮追汪廣發(fā)不放,腳也不停,斷了的碎磚塊、磚渣被她踢得四處都是,塵土飛揚。

我其實早就站在樓梯口了,因不想影響工人們工作,就在邊上看墻縫的飽和度。在汪廣發(fā)把墻踹倒時,我嚇了一跳,本想過去勸一下的,但戰(zhàn)況發(fā)展得實在太快太激烈,我根本找不到?jīng)_進“戰(zhàn)爭現(xiàn)場”的縫隙,我糾結著不知道該不該大聲把他們吼住時,一塊灰撲撲的磚塊向我飛了過來,我嚇得馬上往身后的樓梯退去。汪廣發(fā)驚叫著,與我?guī)缀跬瑫r跳進樓梯口。磚塊落地,骨碌碌地往樓梯口滾了過來,汪廣發(fā)像猴子般,扳著樓梯的防護欄桿,一下便跳了上去,猴子般蹲在欄桿上,手抓著欄桿,還很囂張地回頭對蔣玉成叫:“砸,臭婆娘!看你砸撒,×婆娘!”

我身手沒他靈活,眼看著磚塊就要滾到我的腳背了,跟在我身后的項目經(jīng)理何華沖了上來,一腳將滾向我的磚塊定住,大喝一聲:“吵啥子撒?吵啥子撒?想找死嗎?”

蔣玉成跳著腳,想是踢磚塊時太用勁,把腳踢痛了,嘴里仍罵罵咧咧的,但見到上來的是何華,可不敢再繼續(xù)抱磚打人了。汪廣發(fā)看戰(zhàn)火暫時緩和,便從防護欄桿上跳了下來,嘴里罵著蔣玉成活該,但仍上前抓起她的腳觀察,蔣玉成甩著腳叫:“莫用你看,老子莫事!”

她的個頭兒比汪廣發(fā)要高,體形也壯,蹲下來給她檢查腳的汪廣發(fā)愈發(fā)顯得細小,但蔣玉成撒嬌甩腳的樣子,卻甚像個小女人,典型的床頭夫妻。我想笑,但職責不許我笑,我板著面孔訓汪廣發(fā):“這位大哥,你剛才這樣跳欄桿上,多危險呀?要沒拉穩(wěn)或跳過了,還不得掉下去嗎?”

“哧!”樓面大概有十來個砌筑工,聽我這樣說,同時呼出一聲語氣詞,然后又哈哈笑起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大哥拿著磚刀在磚面上敲著說:“這妹仔說得多莫見識撒!廣發(fā)是單杠高手,厄們這里的樓層防護扶手,廣發(fā)哪個沒跳過滴?水平比奧運會耍單杠的運動員還高,一抓一跳都精準很了嘞!”

他的話一下,其他人又哄地笑開了,我站在樓梯口,進退不是,反倒成了個“沒見識”的,大家似乎都忘了,就在一分鐘前,這里還是極度可怕的混戰(zhàn)現(xiàn)場。我知道對付工人,還是要找工頭,可誰是這個砌筑班的工頭呢?我回頭向何華求救,工人怕工頭,工頭忌項目負責人。何華是聰明人,知道此時該他出頭了,立刻干咳兩聲:“咳!咳!”

工人們都立馬止了笑聲,該釘木模的釘木模,該固定門窗的固定門窗,該砌筑的砌筑,蔣玉成一腳甩開汪廣發(fā),瞪他一眼,彎腰拿起磚刀,拐著腳去扶被汪廣發(fā)踹倒的墻,汪廣發(fā)馬上溜上去幫忙,眼睛還賊賊地往我們這邊脧著。

何華見工人們都回歸常態(tài)干活兒,回頭跟我說:“這個……蔡姐,沒啥事,厄們還是下去撒,這里多亂?”

“亂?亂嗎?”我曉得何華心里的小九九,我是來檢查工地的質量和安全的,這層樓剛好在砌筑,查質量最合適不過了,何華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對每層樓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他這么急著讓我下去,那我就必須要仔細查看清楚了。

我笑笑,不理何華,走近汪廣發(fā)夫妻。見我走近,蔣玉成不干了,放下磚刀,圓眼瞪著我,我?guī)缀跄芨惺艿玫剿亲永锖舫鰜淼臒釟?。我們互相瞪著眼睛看著對方半天,蔣玉成受不了,嘰咕道:“細皮嫩肉滴,手掌也莫見個繭,還專家了嘞!能看得懂個屁撒?”

不錯,不錯,還認得我帽子上的“專家”兩個字,證明還認得字。我指指她剛拿起的磚塊,說:“大姐,您就這樣砌?”

“莫是這樣砌,還能咋樣砌撒?”蔣玉成沒安好氣地回我,示威似的從灰桶里挖起一刀砂漿,“唰”一道直線,麻利地抹在輕質磚上,手法嫻熟,下漿精準,涂抹均勻,一看就知道是個砌磚的好手,一個女人能有這樣的手藝,的確是非常難得,看來她的囂張還是有點兒資本的。

我回身跟何華說:“整層樓都沒見到有一根水管喲!”

何華眼睛掃了一下,白臉成黑臉,大聲叫:“汪廣財!”

一堆輕質磚后面,伸出了一個和汪廣發(fā)有著七分相似的腦袋,但氣質卻比汪廣發(fā)顯得精明。

“你個×人,躲里面干么事撒!給老子出來,水管哩?水管哩?”

何華火冒三丈:“平常老子是咋樣要求你們的?當老子的話是屁撒?”

汪廣財一伸一伸腦袋地走出來,賠笑著說:“何經(jīng)理,莫生氣,厄們莫是才上這一層么,水電工還莫來得及裝水管嘞!”

“放屁,你當老子是傻子撒?接根水管也要水電工!老子莫踹死你!”

我站一旁看著,只想看看他們怎樣把戲演下去,奈何蔣玉成是個性格簡單直接的,她可能看不習慣我挑毛病,忍不住說:“得多大的事撒?大清早滴,要水管來干啥子用?厄們又莫用拌漿,才屁大的塵,揚莫得出去的撒!”

“嫂子,求您了,少說兩句撒!”

汪廣財?shù)箳熘济?,差不多把腰彎?0°了。

看來他們是一直都沒有在砌筑之前,用水把輕質磚淋透的習慣的。我嘗試著跟蔣玉成說,雖然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樓盤都用成品砂漿砌筑,成品砂漿是按精準的比例調配的,用于砌墻的一般是2.0成品砂漿,黏合度很高,砌出來的墻體縫隙很細,總體很好看,但如果他們在砌磚之前,先用水把磚淋透,那么,磚與成品砂漿的黏合度會更高,這樣砌出來的墻體,墻縫飽和度高,不僅平整美觀,還不易滲漏,增加墻體壽命。

可蔣玉成沒聽我說完,就不耐煩了,磚刀挖進砂漿桶里,狠狠挖起一大塊砂漿,甩在磚面上,嘶著嗓子說:“吃飽了撐的!這房子又莫是你住的,你管它滲漏莫滲漏?老子一天累死累活才砌多少方磚?要按你說的,每回用磚都澆水淋透啥的,這樣那樣滴,老子還用干嗎?”

我心知,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蔣玉成說的的確是工地的常態(tài),不管哪個工種的工人,在工地上都是按量承包工程的,能縮短一天的進度,那么他們就多了一天的機會去接下一個項目。像蔣玉成夫妻這樣的夫妻檔,夫妻合作,從早上四點到晚上六點,中午不休息,一天最多砌二十平方米,現(xiàn)在工地上的砌筑工,砌一平方米大概是五十元工錢左右,就是說,如果蔣玉成夫妻一個月不停不休,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的話,一個月大概是三萬來塊的收入,但工地都是動態(tài)生產(chǎn),受天氣受供應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很少可以每個月都是滿工的,所以,對于工人來說,進度才是王道,才是他們追求的根本。而在這個城市化擴展的過程中,我們從上到下,不也都在追求著進度嗎?我們都知道,過度擴展和過度追求進度,質量和安全便很難保證,但這能怪他們嗎?他們只是整個城市建設的最底層的部分,不過是用自己的血汗,謀求活下去的基本,他們把身體當機器,努力適應著飛速發(fā)展的社會,掙扎著,透支身體,不想成為那個被歷史車輪甩下來的人??涩F(xiàn)實是,無論他們怎么努力,這“車輪”還是要揚塵而去,他們用盡所有力氣,也還是在“車輪”下面艱難喘氣。

每次巡查工地,我都很糾結,一方面,質量和安全是建筑生產(chǎn)的前提和根本;另一方面,建筑工人的生存和城市化的推進同樣至關重要。而更現(xiàn)實的是,樓房開發(fā)商、施工承包商、材料供應商、包工頭甚至建筑工人,都與利潤緊密聯(lián)系著,誰也離不開對“利”的追逐,包括我自己。很矛盾,但又那么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存在。

我轉向何華,何華立馬保證說:“蔡姐,您放心,這里厄馬上就處理,保證按您的意思做好,不漏任何一個細節(jié)!”

我看了看眼里閃著精明的汪廣財:“工人上班時間打鬧得這么厲害,都放任不管嗎?要真砸中了人,不就成事故了嗎?”

“你說他莫用,他管莫得老子,他敢管老子,老子撕了他撒!”

蔣玉成果然“火炮”,汪廣財都還沒說話,她便搶了過來。汪廣財攤攤手說:“專家,嫂子就是嫂子,長嫂如母撒!厄老母打厄,厄哥莫得出聲,厄嫂子打厄哥,就是厄老母打厄哥,厄更莫得出聲撒。”

我一瞪眼:“你家老母還抱這么大的磚塊摔你哥?”

汪廣財笑嘿嘿地還嘴:“這您得去閻王爺那里去問問厄老母了撒!”

“汪廣財,說啥話呢你?”

何華喝止汪廣財,汪廣財嬉皮笑臉地收住嘴,但眼里的挑釁愈發(fā)明顯,我知道,不嚴厲一點兒,他們是不會把我說的話當回事的,說不定,我還沒下這層樓,又打起來了。我拿起手機,把現(xiàn)場的亂象都拍了下來,然后拿出暫時停工整改書。何華一看到暫時停工整改書,急了,按住我的手說:“蔡姐,厄的親姐姐,手下留情?。∵@,這,厄馬上讓水電工上來裝水管,汪廣財,趕緊!趕緊滴,你個×人,笑啥哩?叫你撒!趕緊給老子把水管都接上,你、你,汪廣發(fā),發(fā)啥愣哩?去,和二道桿一起把磚都給老子碼好,趕緊趕緊的,都莫想干了是嗎?”

那個滿臉橫肉的高個工人,原來叫二道桿,嘟嘟囔囔地放下磚刀,不情愿地和汪廣發(fā)一起收拾地上的亂磚,汪廣財也拿起水管去接上了,何華又大聲安排:“都給厄聽好嘞,你們每天上來上班,第一時間就給老子澆磚塊撒,莫澆透磚塊,就莫得用來砌墻,要是給老子發(fā)現(xiàn),你們莫按老子的要求來干,老子見一次扣一天的工資!”

一與工資掛鉤,工人們都老實了,馬上自覺地過去拿水管澆自己要用的磚,汪廣發(fā)和二道桿也很快把地上的亂磚收拾好了,我知道,這不過是何華為了不停工,在我面前演的一幕戲,戲是不錯,但工人在施工現(xiàn)場,公然推墻砸磚打架,極易造成安全生產(chǎn)事故,是非常惡劣的事情,很明顯是工地管理人員管理不力,該罰還得罰。

見我還是揪著打砸的事情不放,蔣玉成的火暴脾氣一下就上來了:“哎!你個女人,在這里指手畫腳說三道四滴,還有完莫完撒?老子砸自家老公,關你個屁事?警察也管莫得老子,你少在老子面前啰里啰唆的!”

“這是上班時間,在工地上面,只要與工地有關我就有資格管。你要回家關上房門砸,我才懶得管你怎樣砸!”

我也來氣了,心里雖然知道,砌筑是個費神又費力的難活兒,一個女人每天都要對著這些不會說話、干繃繃的方塊兒使力氣,吸塵吐土,渾身水泥漿,脾氣能好到哪里去?她的火暴除了來自對生活對工作的不滿,更多的是宣泄的需要。

“火炮玉,你是想整個班組的兄弟都受你牽連了撒?”

何華一句話,吆喝進了蔣玉成的軟肋,蔣玉成的氣勢馬上弱了下來,嘟囔著說:“厄跟厄家男人,是鬧著玩滴,厄的磚,都是瞧著扔滴,厄砸他砸了三十多年,就莫砸中過一次撒!”

汪廣發(fā)趕緊捋起褲腿給我看:“專家,你看看,厄身上哪有傷撒!”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能說她火暴惡劣嗎?的確火暴惡劣,可她也是真的單純可愛。何華馬上抓著機會把我往下拉,我有點兒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不忍心。

就這樣和蔣玉成認識了。昊天城工地上的女工,多數(shù)與我認識,每回我下班時間不回家,坐在工地飯?zhí)玫淖罱锹涮幊燥執(zhí)弥鞴苜∷纳┏吹娘埐藭r,女工們幾乎都知道我又閑得發(fā)慌,又要拉她們一起拉呱家常了。佟四嫂的飯菜越來越有大廚的水平了,特別是燉豬肘子,入口即化,肥而不膩,每口都是膠原蛋白,簡直是人間美味。要知道,幾年前,佟四嫂被佟四在眾人面前剝光衣服打了后,她可是像行尸走肉般過了兩年,我還擔心她好不了呢,還好,最近這一年,佟四嫂像是回過神來了,每回看到我,又對我沒心沒肺地笑了,還親自下廚給我炒菜。

飯?zhí)门こ扇嬖V我,這段時間遠遠看見我過來,佟四嫂就不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而是立馬站起來,鉆進廚房里找圍裙,每回做菜前,先把手洗干凈,把口罩給戴上,頭發(fā)也包好的,隆重得像接待什么貴賓。敢情佟四嫂是把我當成她的貴賓了。聽成三姝這么說,我挺羞愧的,我何德何能?可成三姝不這樣認為,她說,佟四把佟四嫂的青春糟蹋干凈后,便把她像廢物一樣丟在工地上,不管死活。而我,把佟四嫂當姐妹,每次來昊天城工地檢查時,無論多忙,都會過來看佟四嫂,偶爾還給她買兩套衣服,送她些糕點、水果,實在沒話可說時,也陪她坐著發(fā)呆。

成三姝叨叨叨地夸我人好,說昊天城工地里認識我的人都喜歡我,我真慚愧,我之所以這么空閑,有事沒事都往昊天城跑,主要原因是我除了安全生產(chǎn)專家的身份外,還有一個作家的身份,我要深入生活?。〕酥?,我無聊也是因素之一,自從閨女上中學住校后,我便一個人,反正在家坐著是發(fā)呆,出來陪佟四嫂坐著,還能不時說上兩句,不至于太悶。剛好,昊天城位于市區(qū)中心,與我家隔得不遠,我陪佟四嫂發(fā)完呆走回家,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成三姝說我陪佟四嫂,我倒覺得是佟四嫂在陪我。

我吃著佟四嫂燉的肘子,一邊吃一邊感嘆,終于知道這一年來為什么突然之間身體止不住地發(fā)胖了,自從佟四嫂的精氣神回來后,我的口福就到了,隔三岔五就吃一頓佟四嫂的大魚大肉,能不胖嗎?

工人吃飯都早,很多工人吃了晚飯又要上晚班的,廣東長年下雨的天氣多,能趕上不下雨,工地就拼命加班。我到飯?zhí)脮r,飯?zhí)美镆褯]有吃飯的工人,成三姝他們也把餐具刷洗干凈,都戴著手套用刷子刷小龍蝦。

佟四嫂最近把夜宵也開了,她進了些啤酒在冰柜冰著,還弄了些小龍蝦和石螺回來,都是為那些加班到半夜收工時肚子餓了的工人準備的,成三姝抱怨說,這段時間總要上通宵班,飯?zhí)霉ひ膊缓酶闪恕?/p>

可我看佟四嫂的氣色,卻是越來越好,通宵班對她來說,影響不是很大。佟四嫂笑瞇瞇地捧了盤小龍蝦出來,我看她眼睛里閃著光,臉色紅潤,跟小龍蝦一樣鮮亮。這就是我們工地女人了,無論生活多難,命運多苦,工作多累,都壓不住她們勃勃的生命力。

佟四嫂放下小龍蝦,又要去拿冰鎮(zhèn)啤酒,我拉著她說:“別忙,我一會兒還有事,酒就不喝啦!”

佟四嫂笑著說:“莫喝點兒酒,蔣玉成是莫會跟你掏心窩滴?!?/p>

知我者,四嫂也!敢情我上午和蔣玉成沖突的事情,都傳到佟四嫂這里來了,佟四嫂說,中午那班砌筑工過來吃飯時,不知因為什么事,好像是汪廣發(fā)做了些什么事情,被二道桿他們曝了出來,“火炮玉”又跟汪廣發(fā)在飯?zhí)美锔闪艘患埽扬執(zhí)美锏牟伺瓒荚野剂?。佟四嫂說:“‘火炮玉夫妻倆這兩天都白干了,賠完磚錢還要賠菜盆錢,聽說何華還要處分他們。”

我這幾年常在昊天城工地轉悠,卻很少注意到蔣玉成,按理說,像她這樣“突出”的人物,我不應該忽略才對的。佟四嫂和成三姝笑著說:“汪廣財?shù)钠鲋?,一直都在淼城攬活兒的,但蔣玉成夫妻,卻總是安不下心,喜歡走南闖北,前幾年跟別人到贊比亞去了,可待不了幾年,就撐不下去了,半年前又回國來了?!?/p>

原來還勞務輸出過的,怪不得上午聽他們夫妻吵架時,蔣玉成說跟汪廣發(fā)海里海外地瞎跑。

佟四嫂見我對蔣玉成的興趣高漲起來,笑著揉揉我的辮子,說:“莫急,厄的大作家,‘火炮玉今晚下九點班,她九點十五分準過來?!?/p>

閑聊了一會兒,第一批下晚班的建筑工人果然下班過來了,夜宵一般都是炒粉、青菜和粥,當然還有炒辣子雞、石螺和小龍蝦,佟四嫂心情好時,還會弄點兒椒鹽鴨下巴和炸雞塊。反正工人也不挑,夜宵就是為了填肚子的,能不餓,睡個飽滿的、滿足的覺,就心滿意足了。

蔣玉成果然出現(xiàn)在工人堆里,因為身材高大,在人群里特扎眼,我一眼便認出二道桿和她了,他們似乎有什么不對頭,罵罵咧咧的。蔣玉成還是那樣急哄哄的,兩手扳開人群,呼啦啦地往飯?zhí)么翱跀D過去,二道桿似乎很不服氣她,專門快走兩步擋在了她的面前,把她急得呱呱大叫,拳頭舉得老高的,我真害怕她又拿什么砸人,再砸去一天的工資就不太好了呀!還好,她沒砸二道桿,手配合著咆哮揮動了一會兒,又奇跡般的收了下來,然后,回頭看向我。佟四嫂告訴她,我要請她吃小龍蝦。

蔣玉成“噌噌噌”地走到我面前,圓眼怒瞪著我,我似乎又感覺到了她鼻子噴出來的熱氣。我笑著站起來,給她拉開椅子,踮起腳來,把她的肩往下按,她順從地坐了下來,開口就問:“搞啥子事撒?”

“對,搞啥子事撒?”

我還沒有坐回座位,汪廣發(fā)就像幽靈般飄了過來,迅速地拉了個椅子坐下,他的動作,又讓我想起早上他的一抓一躍、一跳一蹲。這夫妻倆,認證了我們一句廣東老話“公不離婆,秤不離砣”。

我說:“想請你老婆吃小龍蝦喝啤酒,介意嗎?”

“莫介意,莫介意,厄等她?!蓖魪V發(fā)很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杯啤酒,然后又伸手抓了幾個小龍蝦放碗里。蔣玉成瞪著他嘶:“哪個要你等撒?滾!”

我的腦袋又嗡嗡叫起來,這夫妻倆,怎么碰一起就干架???汪廣發(fā)嬉皮笑臉說:“你是厄婆娘,厄莫等你,還能等哪個撒?”

說話間,幾個小龍蝦已經(jīng)給剝開了,紅白的蝦仁蘸上辣椒油,紅晃晃地放在蔣玉成的飯碗里,要說疼愛老婆,我瞧著這個汪廣發(fā)認第二,工地上沒人敢認第一的。

“你滾滾滾,哪個稀罕你剝蝦了撒?江邊上好多豎手指滴在等你撒,還不去?”蔣玉成沒安好氣地用腳踢汪廣發(fā),汪廣發(fā)把腳縮上塑膠椅子上,委屈地說:“男人么,哪個莫事莫開開玩笑滴?你這心眼縫小得,水泥砂漿都抹莫進去了嘞!”

看來這夫妻倆之間,應該有個什么梗,讓蔣玉成暴怒不已。我靜靜地看著夫妻倆頂嘴,思緒漸漸有點兒恍惚,或許,這樣的斗嘴打鬧,可以讓他們枯燥壓抑的工地生活,帶來那么點兒生氣吧!

吵鬧了一會兒,無論汪廣發(fā)怎么點頭哈腰,怎么剝蝦賠罪,蔣玉成就是不肯原諒他,而且,似乎汪廣發(fā)越是低聲下氣地退讓,蔣玉成的憤怒就越膨脹,都燒得冒煙了。我從蔣玉成的叫罵中,終于聽出了一點兒門道,好像是汪廣發(fā)在昨天晚上,跟幾個砌筑的工友們到江邊吃夜宵了,還豎了手指呢。

本來,汪廣發(fā)是沒有準備去吃夜宵的,蔣玉成也不高興他去,但奈何二道桿幾個都取笑汪廣發(fā)是“氣管炎”,連夜宵也做不了自己的主,還當個啥男人?汪廣發(fā)腦門兒一充血,便跟去了,蔣玉成也沒再好意思拉著他不讓去。

結果呢,二道桿幾個小子說去吃夜宵不過是個幌子,到了目的地,汪廣發(fā)才知道,原來二道桿他們帶他出來是來“豎手指”的。汪廣發(fā)餓著肚子,傻呆呆地跟著二道桿他們后面,在老街的位置溜來溜去,汪廣發(fā)看見幾家人頭涌動的夜宵店,肉香、粉香、粥香和菜香一股腦兒地從里面涌出來,汪廣發(fā)聞得口水直流,可二道桿幾個根本就沒有食欲,而是在橫街小巷里兜來轉去,專門往人少的、燈光暗的地方走,那些燈光曖昧的陰暗處,都坐著幾個身材豐滿的中年婦女,這些婦女穿著打扮跟大街上的普通婦女沒什么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大街上的婦女很忙碌,她們卻很閑。

二道桿幾個,每碰上一組坐在陰暗中的婦女,都停下來,交頭接耳研究一番,有的是研究過了就走,有的卻不一樣,汪廣發(fā)看見他們研究完,二道桿就會向那幾個婦女豎起手指,開始是三個手指,那幾個婦女搖頭;接著是四個手指,那幾個婦女繼續(xù)搖頭;五個手指頭豎過后,那幾個婦女還是搖頭,二道桿他們便繼續(xù)往下走,直到找到下一組心儀的婦女。

汪廣發(fā)再遲鈍,也明白他們在干什么了,嚇得趕快回頭走,可二道桿他們怎可能放過他呢?一下把他拽住,不許他走,還嚷嚷著說汪廣發(fā)在國外悶了那么久,除了一個比男人還兇悍的“火炮玉”,身邊連只母雞也沒有。一個正常男人三年不聞女人味,那得多受罪(二道桿他們沒當蔣玉成是女人)?哥們兒幾個是好心給他開開葷,解解饞的,要是汪廣發(fā)不領情,那他就是瞧不起兄弟們,不給兄弟們面子云云。

汪廣發(fā)心里懼怕蔣玉成,怎樣也不敢嘗試逾越雷池,可二道桿他們連拉帶拖,硬把他拖進了離陰暗處不遠的一團橘紅曖昧的燈光里,然后,又把他抬進了一個比他們砌的“格子”要小很多的格子里,一扇粉色的塑膠門“砰”地關上,汪廣發(fā)跌倒在一張粉色的、面目可疑的小床上,塑膠門前面,站著一個衣著普通的豐滿婦女,樣子汪廣發(fā)是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個女人奶子很大很飽滿很白,那婦女衣服往上一掀,兩個巨大的奶子便跳了出來,在汪廣發(fā)面前抖著,抖得汪廣發(fā)雙腿發(fā)軟,頭昏腦漲。

在蔣玉成的步步逼問下,汪廣發(fā)不得不繳械投降,把昨晚的“風光無限”全盤托出,但是汪廣發(fā)非常聰明,無論蔣玉成怎么逼問,怎么“用刑”,他都堅持一點——他絕對沒跟那個大奶子的婦女行茍且之事。他說他雖然雙腿沒力,頭昏腦漲的,但在那個大奶子向他走過來時,他一下清醒了,讓大奶子把衣服穿上。大奶子說二道桿他們已經(jīng)給了錢的,汪廣發(fā)說現(xiàn)在出去不好,他們會笑他無能,那就坐一會兒,坐差不多時間再出去。大奶子樂得不用干活兒就有錢收,所以就配合著坐下來。汪廣發(fā)說,為了演得逼真,坐到差不多要出去時,他還特地讓大奶子在他的大腿上掐了兩下,他痛得叫了幾聲。

“大奶子,大奶子,叫得忒親切撒!”蔣玉成聽得頭發(fā)奓起,彎腰提著汪廣發(fā)的褲腿一撕,汪廣發(fā)的褲子應聲而裂,飯?zhí)玫臒艄夂芰?,汪廣發(fā)的大腿內(nèi)側,真的有兩塊瘀青。蔣玉成尖叫起來:“你個死×人,還騙老子撒!手都捏到這個位置來了撒,你說你莫干,鬼才信你撒!”

叫聲之下,又是一頓更猛烈的拳打腳踢,其他工人都圍觀著看笑話,笑聲一浪接一浪,都叫:“也就捏兩把大奶子,掐兩下大腿根而已,啥事也莫干撒!哈哈哈哈……”笑得最歡的應該是那個叫二道桿的,可憐汪廣發(fā)抱著頭,像受傷的刺猬一樣蜷起來,哭著聲音求饒:“厄的好婆娘嘞,厄是真的冤嘞!”

蔣玉成是身在廬山中,根本看不到二道桿他們臉上得意的笑容,而且以她率直的個性,也不會聯(lián)系到任何陰謀。我冷眼看著,很明顯,這是一個局,是二道桿他們給他們夫妻設的一個局。我不知道這幾個砌筑工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有一種可能是幾乎可以肯定的,蔣玉成真的不討砌筑班的人喜歡,或許是,汪廣發(fā)夫妻都不討他們喜歡。

我招呼佟四嫂和成三姝過來,一起把蔣玉成拉開,然后讓汪廣發(fā)先走。我們把蔣玉成往廚房里拖,蔣玉成的力氣可真大,幾次把我們甩開了,要追出去,虧得剛好又一批工人下班過來,擋了一下飯?zhí)瞄T口,我們才得以再次把她拉住。好不容易把蔣玉成按在廚房的分菜臺上,蔣玉成氣得胸口一鼓一鼓的,我讓她喝口冷水冷靜一下,遞上一杯冰水,沒想她一杯冰水吞下去了,迎面向我噴了一句:“厄的胸也莫見得小嘞,汪廣發(fā)那個死老×,老子×他祖宗十八代!”

我差點兒笑出來了,唉!她還真是天真??!男人要出軌,從來不是因為家里女人溫不溫柔、好不好看、胸大不大,而是因為,那個出軌的對象不是他的妻子,只要不是他的妻子,是頭母豬他們都想試試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蔣玉成,只能靜靜地等她完全冷靜。

喝了兩杯冰水,蔣玉成算是平靜下來了,我和佟四嫂拉她出去吃香辣小龍蝦,剛才汪廣發(fā)給她剝的滿滿一碗小龍蝦肉還好好地放在外面,在廣東,小龍蝦可是稀罕物,賣得不便宜,一般工地工人沒幾個舍得自己掏錢吃的,除非是萬不得已地打腫臉充胖子。

我們回到飯桌前坐下,剛才佟四嫂送過來的冰鎮(zhèn)啤酒東歪西倒在地上,佟四嫂收拾起來,又讓成三姝再換了幾瓶冰好的過來。我開了酒瓶,給蔣玉成倒了一杯,她一手搶過去,咕嚕兩口吞了下去,我還想再倒一杯,她干脆一手把我手中的酒瓶搶了過去,“咕嚕、咕嚕”地幾大口喝完了。我看得目瞪口呆,這比林青霞演的東方不敗還要豪情海量??!我說慢點兒慢點兒,手緊緊握著還沒有開的酒瓶,生怕她不管不顧地埋頭喝悶酒,把自己喝醉了。

蔣玉成似乎看出我的擔心,笑著對我勾勾手指說:“你個假專家,早上莫是很了不起的撒?對厄指手畫腳滴!來,來,喝嘞!你怕厄個么事撒?厄在非洲,每天把這啤酒當水喝滴!”

我再給她倒了杯酒,笑著說:“早上我已經(jīng)很給你面子了,沒掀你的底,別人砌的墻縫飽和度都是夠的,就你那些是凹下去的,‘工字縫也沒對準,我放你一馬,你反過來把我當假專家?”

蔣玉成按著酒杯盯著我:“厄就莫見過幾個像你這樣檢查的撒!一聲不吭地上來,也莫怕工人拿抓磚刀砸你撒!”

我說我實事求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蔣玉成嗤之以鼻,女人在工地本來就很危險,檢查工地的女人更危險,你一個女人有文化又有知識,做什么不好?非要做這行?我說我喜歡??!蔣玉成直接翻白眼,吃飽了撐的,厄看你是矯情,做作!好吧,好吧,就是我的矯情做作。我笑著再把她的酒杯倒?jié)M,問:“好好地在贊比亞,怎么就回來了呢?我聽說,外勞的收入比在國內(nèi)要高許多的?!?/p>

“你懂個屁!”蔣玉成借著酒意,瞪著紅眼說:“是狗的,永遠就是狗的命,并莫會因為你在狗窩或在人屋而改變!”

“這怎么說?”我的心顫痛了一下。

蔣玉成咧嘴一笑,卻像在哭:“狗在狗窩里,會被群狗咬;狗在人屋里,也會被人拿棍追著打,待你是條老狗,莫用了撒!群狗會把你撕了吞了,人也會把你丟了扔了,這就是狗的命!”

我有點兒恍惚,佟四嫂和成三姝默默地坐了下來,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接蔣玉成的話,蔣玉成繼續(xù)笑著說:“都以為厄兇,都以為厄管汪廣發(fā)嚴,都以為厄火暴,你以為厄想這么的撒?誰個莫想在家里待著做個溫柔賢惠滴賢妻良母?厄他媽的!哪個做工地的女人能溫柔撒?溫柔的莫是瘋了就是死了撒!”

蔣玉成說她不想瘋也不想死,她要活,她只有變成狼狗才能在群狗中活下去,她說母狗只有變成了狼狗才能在工地混下去,在淼城是這樣,在贊比亞更是這樣。我們喝了一晚上的啤酒,吃了一晚上的小龍蝦,無論我怎么套話,她都不肯透露她與汪廣發(fā)在贊比亞那段日子的情況,問她為什么,她只說沒什么可說的。我自然是不能勉強的。蔣玉成說她也不恨汪廣發(fā)了,她知道他是疼她愛她敬她的,工地上的男人,哪個是干凈的?有老婆跟在身邊的還好點兒,沒老婆在身邊的,幾乎個個都隔三岔五出去找女人,手指豎得熟門熟路,辛苦攢的錢,都花這些浪女人的身上了,他們還不察覺,回來上班時,還得意揚揚地炫耀,以為這是多了不起的談資。

我問她,知道二道桿他們不喜歡她夫妻倆嗎?一滴眼淚從蔣玉成的臉上滑了下來:“知道,哪會莫知道呢?他們恨我干得比他們多,更恨厄家廣發(fā)比他們干凈撒!若莫是厄廣發(fā)曾經(jīng)救過汪廣財?shù)拿?,厄們恐怕也莫得在這砌筑班里待下去撒!”

原來她是知道的,那她明知道還繼續(xù)打汪廣發(fā),就只有一種解釋了,她想成全二道桿他們的故意下的套,要汪廣發(fā)徹底成為一個“不干凈”的“二道桿”。我苦笑一下,原以為蔣玉成憨、粗、火暴、簡單,但她的簡單下面,全是工地生活給她扭成的條條道道。

蔣玉成告訴我,汪廣發(fā)身上凹了一個大窟窿疤,是一起墻體坍塌事故造成的,墻塌下來時,汪廣發(fā)本可以第一時間逃跑的,但他第一反應是把正蹲著低頭和灰的弟弟拉起來往安全的位置推出去,他自己因為遲了那么兩步,被壓住了,好在身邊是幾個和灰用的水桶,幫他擋了一些磚塊,但他的后背也被壓斷了幾根骨頭,所以,從此是干不了很重的活兒,只能做些打下手的事兒。這就是為什么,別的夫妻都是丈夫做大工,妻子當小工,唯有他們夫妻是例外的。

我說可我看他力氣不錯??!一腳把墻都踹倒了。蔣玉成居然臉紅了:“他的下半身莫事的,還有勁得很撒!”

我們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又火暴又簡單的“火炮玉”啊!

往后我再去昊天城工地,看到樓層里一堵堵砌好的墻體,就會想起蔣玉成,想起她怒目圓睜、鼻子噴著熱氣的樣子,想起她含著酒氣向我噴著說“厄的胸也莫見得小嘞”。偶爾遇到蔣玉成夫妻,依然是妻子當大工,丈夫當小工,妻子罵罵咧咧,丈夫罵不還嘴。唯一不同的是,蔣玉成磚刀下的墻體,“工”字縫都對整齊了,磚縫的飽和度也是滿的。

樓房越蓋越高,城市的擴展越來越寬,一切都在變化,可能變化不了的,仍然是蔣玉成她們的生活。

二、釘模板的林佩儀

下了施工升降機,再往上走兩層,頭頂支撐的是密密麻麻的鋼管,鋼管跟鋼管之間全靠輪扣件連接著,連接起來的鋼管,伸出的自由端如同熱帶雨林里的樹干,密密森森的。構件上的模板,叮叮砰砰地響,模板工人正忙著釘模板。我順著臨時上下板往上爬,剛冒頭,一把粗啞的女聲就砍了過來:“干啥嘞,干啥嘞?莫看見厄們在忙著撒?板子釘子都莫眼滴,莫小心一板子甩你頭頂了,可別怨厄們?nèi)觥!?/p>

喲!看來這組模板工里有女的。我繼續(xù)往上爬了兩步,心臟也跟著吊高了兩寸,奶奶的,這臨時上下板就是用現(xiàn)場的一塊模板做的,比紙片厚,比木方薄,模板工在上面,用釘子釘了幾塊短木方,就算是上下的步級了,我對釘住木方的釘子極度懷疑,對這塊模板的承載更是不信任。那個粗啞的女聲已經(jīng)沖到我面前了:“哎哎哎!說你撒,還專家嘞?爬個梯子都爬莫穩(wěn)滴,算啥子專家撒?”

我去,專家也怕死?。」さ厣系纳酪姸嗔?,我更怕死了。我一咬牙,閉上眼睛,鼓起氣,拼力往上一蹬,一只糙糟糟的手,有力地握住了我往上伸的手,用力一提,我的身體順著這道力,“嗖”地到了頂板上。我按一下帽子,勉強笑一下:“謝謝大姐!”

“別謝,誰是你大姐撒?保莫準你比厄大嘞!”

那女工瞪我一眼,一邊往手里套手套,一邊蹲下去,胳肢窩里夾個黑黝黝的錘子,腳下還有一堆釘子。我尷尬一笑:“那謝謝妹子!”

女工哼了一下:“厄是看到你是個女人,要是個男的,摔死厄也莫拉!”

“哎!林佩儀,厄們男人跟你有仇撒?”

旁邊的一個男工忍不住叫了起來,其他模板工跟著叫了起來:“莫得厄們男人,你們娘兒們夜里哪來的舒坦?”

“哧!”這個叫林佩儀的女工一點兒也不害臊,鼻子一嗤,立馬反擊,“一根黃瓜都比你們強!”

“哎呀呀!怪莫得老見你叫佟四嫂買黃瓜了,原來還有這用處撒!”

林佩儀旁邊的男工陰陽怪氣起來,其他模板工都哈哈笑起來,林佩儀抓起一塊小木方,對著那男工的屁股一扔:“老娘就是跟黃瓜過也比跟你這種硬莫起來的臭男人過得舒坦!”

男工屁股被打了一下,夸張地摸著屁股“哎喲、哎喲”地叫起來:“死娘兒們,老子硬莫硬得起,你試過撒?要莫厄們晚上試試?”

天啊!瞧我都惹出什么禍端來了?雖然知道工地上的工人都很粗獷,可這么赤裸裸地飆粗飆黃,我還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是一個女工引起的。我都有點兒后悔,應該把項目經(jīng)理何華也拉著一起上來的,他們見到何華,肯定會收斂一點兒的。

我還想著,林佩儀那邊已經(jīng)炸開鍋了,只見林佩儀豎起一塊模板,挑釁地拍著板面叫:“來來來,現(xiàn)場表演給大伙瞧瞧,基佬胡你今天要能在這板上×出個洞來,老娘今晚就隨你×!”

那個叫基佬胡的模板工,黑臉立馬成紫臉,手中的錘子砰砰地打在模板上,震得整個板面都搖晃起來了。其他模板工也不嫌事多,都哈哈大笑起來,叫喚著:“基佬胡,是個爺們兒就莫能認輸撒!先×個洞出來,晚上就能爽了撒!”

基佬胡的臉越來越紫,我害怕他會跳起來打人,立馬制止:“行了,行了,都不用干了是嗎?你看看你們,這些模板都是怎樣釘?shù)??七歪八倒的,釘子都沒釘緊,能承得住幾十噸的混凝土嗎?你們現(xiàn)在做的可是樣板工程,何華準備拿來評省優(yōu)質項目的?!?/p>

我說著,往板層外圍走了幾步,心吊得更高了,腳底板癢癢的,這可是二十多層高的頂板層,才剛扎了鋼筋釘模板,四周都是空空的,幾面外架光禿禿的,一點兒圍擋也沒有,要是哪個不小心或打個架什么的,腳下一空就是萬丈深淵,再壯的人都能摔成肉泥。阿彌陀佛,還是不要吵架了喲!那個叫林佩儀的女模板工,翻翻眼睛看我,挖苦說:“那個誰?專家!怕了就趕快下去撒,這里哪是你們這些嬌貴人來滴?”

我也急了:“你們這是高處作業(yè),怎么都不拴安全帶呢?還有,還有這臨邊,安全網(wǎng)呢?防護欄桿呢?你們都是干嗎呢?安全生產(chǎn),安全生產(chǎn),安全才是首要的,都不要命?領班呢?把你們領班叫來?!?/p>

在西邊支柱旁蹲著的一個壯實的男人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工具,掛在他身上的扳手和釘子帶,碰撞一起,發(fā)出叮叮的聲音。這男人也忒壯實了吧,走一下,工作服下面的肌肉抖一抖,腳踩在剛釘好的模板上,踩一步晃一下。我心里發(fā)怵,這工地,全是酸餿餿的男人汗味,女人本就不多,現(xiàn)在我一個女人這么樣闖上人家工地最頂層也是最私密的位置,這不是找死嗎?還好,這模板頂上還有個林佩儀在,否則,我還真是被熔掉也沒人知道。

壯實男人伸出大手,說:“專家,厄是牛有勁,大伙都叫厄牛魔王,這里木模班的組長!”

媽呀,還是個牛魔王,這手,大得簸箕般,手指比16mm鋼筋還粗,指節(jié)肚全是鼓鼓的老繭,我若是狐貍精,還能眨巴眨巴眼睛迷惑一下他,可我,眼前再裝再撐,頂多也就是個沒有芭蕉扇的鐵扇公主。他牛魔王高興了,興許還能相安無事,若他牛魔王不高興了,那我可就慘了,他一巴掌下來,我估摸我的腦袋跟從這里摔下去是差不多的,不成肉泥也扁成片了。

我越想越心虛,腳都悄悄往臨時上下梯的方向挪了。

牛魔王哈哈大笑:“你這娘兒們,莫厄們小林帶勁撒!”

廢話,我怎么能跟天天在男人堆里混的林佩儀比呢?我這輩子,連粗話都沒說過兩句好不?我退到臨時上下梯的位置時,瞥見幾個戴著白色帽子的腦袋在腳下晃了,謝天謝地,專家組的其他人終于趕過來了,項目經(jīng)理何華和幾個工地的安全員、施工員都跟著過來了。見到他們,我感覺底氣又足了,大聲喊:“那個牛魔王,你趕快讓人把四周的臨邊防護起來,安全帶都掛起來,否則,不能施工?!?/p>

牛魔王還不曉得板下面來人了,牛眼一瞪:“厄說你一個女人,搬過模板敲過釘子莫有?你曉得這掛著安全帶,能干屁活兒撒?你們這些管事滴,就知道這里要求那里規(guī)定滴,厄說你們哪個真正在這模板上蹲過?現(xiàn)在做工程,都是趕滴,甲方壓總承包,總承包壓項目部,項目部壓厄們這些小工頭,三天灌一層樓板,厄們是跑著釘板子都釘莫過來,還趕莫上進度活兒嘞!還掛安全帶?那還干個錘子撒!”

“哎哎!牛魔王,你怎么說話滴你?你們你們,趕緊都給拴上安全帶,趕緊趕緊滴,專家領導讓你們保護好自己,有錯嗎?趕緊趕緊滴,把安全帶掛上,誰不掛,就扣誰工資!”

何華手腳并用,一溜地爬上來,才剛冒頭,就沖著牛魔王吼起來,牛魔王比何華高出一個頭,可是在見到何華時,?!梁搴宓臍鈩萘ⅠR沒了,牛眼往下一耷拉,喉嚨骨咕嚕動了幾下,回頭對著基佬胡和林佩儀他們叫:“都掛上,掛上!”

林佩儀白了我一眼,嘀咕說:“厄蹲中間,掛莫掛都莫礙事撒!”

“叫你掛就掛,哪那么多廢話撒!”

何華一腳踢在林佩儀身后的安全帶上,我指了指四周,說:“防護欄桿都要裝上?!?/p>

“對,都要裝上。牛魔王,限你們今天內(nèi)都裝上?!?/p>

“何經(jīng)理,那莫是架子班的事情嗎?”牛魔王一臉委屈。

“那就找架子班去,就說是厄叫滴。”

何華氣得快跳起來了:“蔡姐,你瞧你瞧,這項目上的工人就是難管理撒!”

其他專家都上來了,我心也穩(wěn)妥了,這才敢蹲下來細看,這承托梁和承托桁架綁扎的水平度不夠垂直??!若就這樣在桁架上釘模板,肯定會漏漿的。我跟幾個專家四周看了看,拉桿、拉條和斜撐也是不夠的,板上幾乎所有的承載都在傳送扣件上。很快,我跟幾個專家就爭論起來了,我是建議先從安全角度考慮,重新調整模板施工方案再施工的,但有專家認為,可以一邊施工一邊優(yōu)化改進。

我們蹲在剛撐起的模板上,四周空空,我們稍稍爭論得聲音大一點兒,感覺模板都搖晃起來了。林佩儀在一旁釘著模板,不時回頭瞥我們一眼。何華急得像猴子似的,不時在背后抓撓我一下,我曉得他想拉我下去,任何一個項目經(jīng)理都不希望自己的項目被停工,即使我們只是想停項目模板支撐部分。

昊天城模板支撐施工方案如果一邊施工一邊優(yōu)化改進的確是可以進行的,考慮到項目正在趕著進度,我們最終還是決定下去讓何華按照專家的整頓意見修改方案。剛走到臨時上下口時,林佩儀突然追了上來,對著我問:“女領導,厄知道你,你就是負責厄們考證的那個老師對嗎?”

我對她點頭,林佩儀把手上的手套摘了下來,粗短的手指絞著,欲言欲止的樣子,我問:“有事嗎?妹子!”

她咬了下嘴唇,說:“厄現(xiàn)在還是個中級工,厄想考高級工,可去年厄莫能考上?!?/p>

她不停絞手指的樣子憨厚可愛,令人無法拒絕,我忍不住點頭說:“你是理論課不過還是實操課不過呢?”

林佩儀低下頭,低聲說:“厄們實操都莫啥問題滴撒!”

眼前的林佩儀,跟剛才一把扯我上去,然后跟基佬胡互飆臟話的林佩儀判若兩人,她眼中的羞澀和渴望,打動了我,我相信,工地上還有很多很多女工跟林佩儀一般,渴望著做更好的自己的??墒牵邑撠熤鴧^(qū)建筑技能工人的技能培訓,卻沒能做到給她們更多的機會,幫助她們提升,的確是我失職。想到這里,我的心便堵住了,我說:“回頭你找何華,他那里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哪天休假,你給我打電話,我給你準備些復習資料?!?/p>

“你真的肯幫厄?”

林佩儀有點兒不相信的樣子,我笑道:“當然了?!?/p>

“哎!母老虎你抽么兒筋,偷么懶撒?”基佬胡在后面叫了起來:“厄們四只手都趕莫來活兒,你嘚啵嘚啵說個莫停撒,厄們還要莫要下班了嘞?”

“基佬胡,皮癢了你撒?”林佩儀一甩手套,估計是想起我們還在這里,又把手套套手上,對我尷尬一笑說,“那厄過兩天放假來找你,蔡老師。”

我說:“行,但現(xiàn)在先掛上安全帶,否則,你是高級模板工,我也不讓你裝模板的?!?/p>

“嘿嘿!”

林佩儀又笑了下,乖乖地掛上安全帶。

林佩儀這次給我留下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工地上很少有這么自覺上進的女工的,做女模板工已經(jīng)很難得,考高級模板工的女工就更了不起。

我等了林佩儀半個月,都沒等到她來找我,那天她跟我說話時,是那么認真,我是真的相信她了。我回到單位,就立刻給她收拾了一些考高級技能工的必需資料,只要她能花時間去看,肯定能考上的。

到昊天城例行檢查時,我轉了整個工地都不見林佩儀,何華跟在我身后,還以為我又要挑他的毛病,當知道我是想找林佩儀時,才松了口氣說:“蔡姐,你莫要找嘞,林佩儀這段時間莫在厄們這里,她應該是過去天下廣場那邊幫忙撒?!?/p>

“她不是跟牛魔王他們一個班組的嗎?剛才我還看見牛魔王?。 ?/p>

“她在厄們這邊是牛魔王的班組滴,但在天下廣場那邊,也跟一個班組撒!這女人,拼命十三郎來滴,見縫插針地兩邊跑,每天睡幾個小時,從莫休假?!?/p>

“這樣身體哪能撐得?。俊?/p>

我聽得額頭冒汗。

“想掙錢,那肯定要比別人辛苦的嘞!”

何華搖了搖頭。

“她很缺錢?”

“工地上,哪個莫缺錢滴?厄也缺!”

何華整了整安全帽。我干脆轉身到天下廣場去了。

林佩儀真的在天下廣場,原來天下廣場這邊有個大型高支模要趕著做。一般高支模是指搭設高度5m及以上;搭設跨度10m及以上;施工總荷載10kN/m2及以上;集中線荷載15kN/m及以上;高度大于支撐水平投影寬度且相對獨立無聯(lián)系構件的混凝土模板支撐工程,在建筑施工中被列為危險性較大的分部分項工程。而現(xiàn)在林佩儀跟的這個高支模,搭設高度已超8m,搭設跨度也超了18m,施工總荷載遠超15kN/m2,集中線荷載也超了20kN/m,已經(jīng)可以算是超過一定規(guī)模的危險性較大的分部分項工程。

我站在林佩儀旁邊,看了一會兒,有點兒質疑地問:“你們是按方案施工的嗎?”

林佩儀說:“厄莫曉得嘞,組長讓厄咋弄,厄就咋弄嘞!”

“不是說好了,考高級工的嗎?”

“蔡老師,厄本也想著,弄完昊天城那里的模板,趁他們倒模灌漿時,就過來找你撒,莫想到,天下廣場這邊又著急找厄過來,這邊人手莫夠,班組愿意多出加班費,厄尋思著,等搞好這個高支模,再過來找你撒!”

我拍拍板下的桿件,問:“怎么不見有監(jiān)測的?”

一般高支模都要有位移、桿件傾角和立桿軸力的監(jiān)測的,天下廣場這個高支模還是超規(guī)模的,危險性更不容小覷。

林佩儀聳聳肩:“厄做了那么多支模,莫見過啥監(jiān)測撒!這能監(jiān)測嗎?”

高支模的位移、傾角和承重,都是可以監(jiān)測著的,只要監(jiān)測準確,當發(fā)生危險時,監(jiān)測器就會發(fā)出危險警告,這樣施工人員必須馬上撤離。

我趕緊離開這個高支模的范圍,雖然我還沒有看到施工方案和圖紙,但從已支撐起來的輪扣架看,這里的施工肯定沒完全按方案進行,如今所有的承重都由一根立桿撐著,沒有斜撐和防滑扣件,旁系的橫桿根本起不了承重的作用。

我拉林佩儀出來,責怪她:“這是個超規(guī)模的高支模,你們哪能這樣隨便地施工???這樣弄,承載肯定不夠的,這立桿一斜或一彎,你們就完蛋了?!?/p>

“哪會撒!蔡老師,你講的都是課本上滴,跟厄們實際施工,莫一樣的撒!”

林佩儀甩開我的手,很不高興,認為我又用書呆子的酸來嚇唬她。

我也氣了:“你還想考高級模板工?連這樣基本的施工安全知識都沒有,你以為你真行?”

“蔡老師,一事歸一事嘞!”林佩儀還不服氣,“厄的模板,釘?shù)帽群枚嗄泄ざ伎斓?!?/p>

“誰說釘模板快就能考高級工的?意識、行為比能力重要,知道不?”

“厄莫曉得你說啥子撒!”

媽的,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跟一個普通工人,說什么也沒用。之前沒有抽檢到這個項目,不曉得這種情況,現(xiàn)在知道了,不管就是不負責任了。但去查方案看圖紙前,我必須問清楚,這個高級模板工,她林佩儀還考不考?

“考,厄一定考,工資高好多滴嘞!”

林佩儀語氣堅定,我提醒她,馬上就有一期班,她最好抓緊,否則要等到下半年了。但她不樂意,說這里趕工程,工資比其他項目要高,得等她趕完這邊的活兒。我氣得只想轉身走人,她現(xiàn)在工資再高,也比不上當一個高級模板工的工資高,這么簡單的數(shù),看她吵架時伶牙俐齒的,不像不會算的啊!

見我氣呼呼地要走人,林佩儀似乎意識到自個兒過分了,畢竟我是為了她的事情,專門找過來的,低著頭問:“那厄只下午去上課行嗎?”

我一口拒絕,必須全日上課四天,然后考試一天,她要放棄五天的工資。林佩儀的頭埋得更低了,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那好撒!”

我把準備好了的書本資料往她懷里一塞,說句“好好復習”,然后往項目辦公室走去。

天下廣場因高支模施工與施工方案不符,且存在危險性較大的危險源,必須馬上停止該高支模的現(xiàn)場施工,待做出合理的施工保護方案后,才能繼續(xù)施工。

停工通知發(fā)出后,我便著手高級技能工人培訓班的事情。這幾年我都把工作重心放在安全生產(chǎn)檢查上,完全忽略了建筑工人技能培訓,這次要不是林佩儀突然提出說要考高級模板工,我都幾乎記不起來,技能培訓曾經(jīng)是我的主要工作。重新著手辦技能培訓班時,我向部分施工項目了解過,由于淼城前幾年施工項目不多,各特種作業(yè)人員的需求量不高,所以,我們技能培訓中心一年開不了兩期班,沒有辦法,只能把報考人員集中到市的技能培訓中心去培訓。這三年,淼城的建筑事業(yè)飛速發(fā)展,在建項目每年都翻幾倍地增加,建筑技能工人的需求量也翻數(shù)倍地增長。不知道有多少工人像林佩儀一樣,渴望著我們開通更多的渠道,讓他們獲得提升。

但我又等了一個星期,都沒等到林佩儀過來報名。我心里冒火,我組織這期班,多少都有點兒因她而起,是她提醒了我。我之前有失職我承認,但我重新組織開班,也不容易的??!我要整合師資、要重取培訓資格、要租借培訓場所、要核算培訓成本等。哪方哪面,我不是勞心勞力去做的?這個林佩儀一而再地食言,也實在是太不識好歹了吧?我這人性格犟,雖然高級技能工人班報名已經(jīng)達到開班人數(shù),但我還不死心,非得去天下廣場把林佩儀揪出來問清楚,那幾天的工資對她真的這么重要?她的前途還比不過五天的工資嗎?

因為想好好聊,我選擇下班后再過去找林佩儀,在天下廣場工人宿舍,我找到了模板班的住處,那個帶班的組長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笑容不錯,還鑲了個金門牙。組長叫柴順,我問他:林佩儀呢?他裝糊涂說沒有這個人。我說你班組只有一個女工,前幾天我過來這里時,還見過她呢,她還說是柴組長把她從昊天城挖過來幫工的,你說不認得她?可能嗎?柴順裝恍然大悟,說的確有個女工在這里做過幾天,但叫什么名字他忘了,現(xiàn)在我這么說,他也想起來了,但林佩儀幾天前已經(jīng)離開天下廣場項目,走了。

“走了?她去哪兒了?”我更惱火了,這林佩儀是跟我耍躲貓貓嗎?豈有此理。

柴順攤開手說:“說莫清,莫知道她去哪里了,反正人工厄們是付足夠給她滴,她這么大的人,有手有腳滴,誰還管得住她去哪兒撒?”

柴順這樣說也有道理。我找不到這個組長說假話的理由,而且,林佩儀也不至于因為不考高級工而專門躲著我吧?既然這里找不到人,那她十有八九會回昊天城。

于是,我又來到了昊天城。何華剛開車出工地,看到我來,急忙停了車子,跑下來問:“蔡姐,這么晚了撒,還來厄們工地干啥子嘞?那個工人工資實名制,厄已經(jīng)找了專業(yè)的服務公司幫忙接入滴,很快便能搞好!”

我說我不是來查實名制的,不是期限還沒到嗎?我是來找林佩儀的。

“啥?你來找林佩儀?”何華很意外,“哎!蔡姐,厄莫是跟你說過,林佩儀到天下廣場那邊支援了撒,可能都莫回厄們這邊來了撒,厄聽說,那邊出的工資,比厄們這邊要高好多嘞!”

“我剛從天下廣場過來的!要是她在那邊,我怎么會來你們這兒?”

“問牛魔王,牛魔王帶她出來的。”

何華說著便領著我往前走,這時,他的電話響了,他拿起一看,笑著對我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嘞!蔡姐,牛魔王的電話撒!”

說完接通電話,電話里的牛魔王不知道跟何華說些什么,何華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我剛想問怎么撒?何華掛了電話,我問:“你剛不是跟牛魔王通電話嗎?為什么不告訴他,我想去找他呢?”

何華低頭沉默,我也急了,我還沒吃晚飯,家里孩子在等我回家一起吃的,想到孩子,忽然,一個不好的念頭冒了出來,我?guī)缀跏暎骸昂稳A,不會是天下廣場的高支模出事了吧?林佩儀出事了,對嗎?肯定是坍塌了,我為什么要停他們工來著?我……”

何華點頭,說:“蔡姐,你別急,這事情,也莫你想得那么嚴重?!?/p>

我哪能不急啊?自從負責了在建工地的安全生產(chǎn)檢查,見到的生死事故多了后,我對萬丈高樓下面埋藏的那些詭秘莫測的事情,已是不敢常態(tài)估計和判斷了。牛魔王為什么會在我到昊天城的時段給何華打電話?他怎么知道我來的?肯定是柴順告訴他的。淼城就這么大的地方,他們同樣工種的班組走動得密切,說不定都是同一個地方出來的,雙方項目上出點兒屁大的事,都沒有不知道的。被蒙在鼓里的,是我、我們這些所謂的專家和職能部門。

我說:“何華,走,送我去天下廣場?!?/p>

上了何華的車,我急忙給局里領導打電話,想來主管部門也是蒙在鼓里的。何華勸我:“蔡姐,莫必要給領導們打電話了撒!只是一般意外受傷,林佩儀現(xiàn)在在中醫(yī)院住院,莫生命危險嘞!”

我瞪一眼何華,在何華他們的眼里,所有意外事故和意外傷害,都是必然存在的,我一驚一乍,小題大做,真是“不體恤民情”的硬骨頭。

但,問題真的像何華所說的那么簡單嗎?我看未必。林佩儀是模板工,這些天,天下廣場的高支模施工已經(jīng)被停止施工了,她怎么可能受傷?我咬著嘴唇罵娘,只有一種可能,天下廣場項目并沒執(zhí)行我們的停工通知,而是暗里加班干活兒,他們急趕急忙地施工,高支模下面的輪扣架肯定很多裝得很隨便,事故也因此出現(xiàn)了。這個林佩儀怎么那么笨呢?我發(fā)停工通知之前,是怎樣跟她說的?

我心里疑點重重的,我記得剛見到林佩儀時,她跟基佬胡斗嘴,言語間可以聽出來,林佩儀還是單身的。一個單身的姑娘,犯得著這樣拼命地干活兒嗎?每天加班加點的,根本沒喘息的時間,更別說對于姑娘來說最重要的談情說愛的時間。問何華,林佩儀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嗎?何華說,應該不多,印象里,好像就一個哥。既然兄弟姐妹不多,那就更說不過去了,是什么讓她連命都不要了也要賺錢的?

在天下廣場項目門口,項目部的管理人員都在等著了,我下車等了一會兒,住建部門的負責人和我們的高支模專家也都分別到位。

正如我的推測,天下廣場是發(fā)生了高支模坍塌事故。經(jīng)多個現(xiàn)場施工的人員口述,這個超規(guī)模支模項目坍塌事故基本得到了還原。

2019年3月27日,我把停止天下廣場項目一座首層高支模施工的通知發(fā)給項目負責人后離開。在我離開后不到半小時,施工工人再次陸續(xù)上架施工。為了掩人耳目,施工單位要求工人連夜加班,工人為了能盡快完工睡覺,竟把支立桿的活兒與釘模板的活兒同時施工,并在立桿還沒完全支撐起來時,就往模板上面灌漿。按規(guī)定,模板上面有人施工時,模板下面是不允許有人作業(yè)的,但天下廣場項目的施工人員竟罔顧安全生產(chǎn),強行在未完成的高支模上灌漿,導致模板和立桿無法荷載,突然傾斜坍塌。其時,模板面上有五個模板工人正在施工,模板下面有三個架子工正在施工,高支模發(fā)生坍塌時,五名模板工人和三名架子工同時被埋在混凝土里面。幸好當時灌漿的面還不大,坍塌面也不算大,工人被填埋得不深,附近也有工人在施工,被埋工人得到及時的搶救,才沒造成人命事故,但八名工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傷害。為了逃避責任,掩埋真相,天下廣場項目的甲方和總承包,第一時間封鎖了事故現(xiàn)場,并要求當晚參與加班施工的工人守口如瓶。

我想,若不是我堅持要找林佩儀,或許,這宗事故可能會永遠被埋在這高高聳立的高樓大廈下面了。

我在淼城中醫(yī)院9樓骨科37號床見到林佩儀,她的右腿被綁得厚厚的紗布吊了起來,臉上還有幾處擦傷,涂著紅色的藥水,樣子一點兒都不可愛了。

走進病房時,她還拿著書在看,是我給她的復習書本,這個臭脾氣的女人,這個不愛命的壞女人,終于有時間看書充電了吧?我上前一把搶下書本:“考級班都開完了,還看什么看?”

林佩儀見到我,一愣,隨即嘴往下一彎,說:“那厄等下半年撒!”

“你呀你!”我真不曉得該怎么罵她了,只要她能把我的話聽進去一分,今天她的腳就不用被壓骨折了,因小失大,何必呢?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她,她只是一個基層工人,受施工班組、勞務公司和項目總承包的控制,班組要求他們加班,他們不敢不加。

“你不曉得那是違規(guī)施工嗎?”我坐下來,這個姑娘就算面目全非,我也仍對她無比有好感。林佩儀笑笑說:“曉得嘞,但,厄們做了那么久,做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模板,都是這樣搞的撒!”

“這是僥幸心理!”我真想揍她一頓,但還是忍住了,問,“難道你以前做過那么多個這樣的模板,沒出過事故?”

“有撒!”林佩儀挺老實的,也不避諱,說:“釘板子的哪能莫釘手指滴?”

“你做工地多少年了?大小事故大概經(jīng)歷過多少回?”

“厄做模板工,差不多十年了撒!之前在廠里打工,加班加死了,也莫得幾千塊,厄老爸在工地上當木工滴,工資比厄高多了嘞,厄就干脆莫干廠工,到工地跟厄老爸做木工了撒!經(jīng)歷過多少回事故,厄也數(shù)莫清了撒,砸到指頭,刺破腳板,碰腫額頭,撇著腿這些,幾乎天天都有撒,算莫過來了撒!”

怪不得,原來是家傳木工,怪不得做得一手好模板。林佩儀繼續(xù)說:“厄的模板工證,還是你給厄考滴,十年前,你還很瘦撒,身材好,皮膚白,會打扮,戴著安全帽,特好看,厄身邊的男工都盯著你看,哈喇子都流出來了撒!”

夸我漂亮,這話沒毛病,我喜歡。沒想到,她還是我的學生,十年前就有意識考技能工證,說明她還算是個求進步的人。既然這么求進步,為什么卻在考高級技能工這關鍵點上卡住了呢?只要正常點兒的人都曉得,高級技能工的工資是普通技能工的翻倍,林佩儀不可能不會算這個賬的呀!

“現(xiàn)在后悔了沒有?”我伸手摸摸她的臉,又卷起她的袖子看,手臂既有瘀青又有擦傷,肌肉硬邦邦地凸起,這樣的手臂,不屬于女人,她還沒結婚呢!我鼻子一酸,姑娘啊!你說你多傻??!

“厄莫得后悔,厄哪還能選擇撒?”林佩儀眼睛一晃,然后垂了下來。我環(huán)顧了房間,隔壁床是別的病號和家屬,只有林佩儀這邊的床沒有家屬在。

“你的家人呢?”

“柴組長給厄請了護工?!?/p>

“你沒敢告訴你父母?不對,你父親不是跟你一起做模板工的嗎?他不可能不曉得你受傷了吧?”

“蔡老師!”林佩儀抬頭看著我,眼中淚光點點,“厄老爸,癱瘓三年了撒!厄現(xiàn)在,要管五個人嘞!”

“五個人?”除了父母,她一個未婚女子,還要負責誰?

“還有厄姑媽、姑父嘞!”林佩儀說著,捂起臉哭了起來。

這是兩代建筑模板工人的命運。

20歲的林佩儀當了建筑模板工,因小時候跟父親林成林學過木工,有一定的木工基礎,所以很快上手。林佩儀有個姑媽,快四十歲才生了個兒子,算是老來得子。林姑媽把這個兒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非常溺愛。但慈母多敗兒,這個兒子越大越不爭氣,讀書讀不成,還在社會上撩撥是非,林姑媽夫妻隔三岔五就要去看守所領人。為了管住這個兒子,林姑媽求林成林父女,把這個兒子帶工地上,讓他體驗體驗生活。畢竟是親外甥,林成林不忍拒絕老姐姐,便把他帶在身邊??扇f沒想到,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還幼稚無知,自身一點兒用電常識也沒有,更不懂工地臨電的操作,在下雨天,居然不關電源,徒手去拉泡在水里的電纜,旁邊躲雨的林佩儀,來不及阻止,她的表弟就直挺挺倒下了。

白頭人送黑頭人,姑媽和姑父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都一病不起,林佩儀一家不得不負擔起這兩個老人。林佩儀的大哥大嫂受不了壓力,鬧著分了家,搬開另住了。林佩儀也因為要負擔兩個臥病的老人,所以才拖到三十歲了,還沒能嫁人。都說女人勢利,貪虛榮,可男人不也一樣?背負著幾個老人的林佩儀,盡管年華正好,貌美如花,照樣是讓追求者望而止步。

禍不單行的是,三年前,也是一宗支模坍塌事故,林成林被埋在混凝土模板下,雖然命被救回來了,但雙腿因被壓過久而壞死,永遠失去了走路的能力。林佩儀的母親在老家,一個照顧三個,累得腰酸背痛,不時會犯些毛病。

前段日子,林佩儀本想休息兩天過來培訓中心報考高級模板工的,沒想,母親打電話來說,姑媽的心臟病又犯了,必須住院,醫(yī)生說,還要到大醫(yī)院做支架。他們沒有醫(yī)保,做個支架最少要三四萬,林佩儀沒有辦法,只能到天下廣場項目找柴順,讓柴順穿插著給她安排加班。

其實,我去昊天城找林佩儀時,林佩儀還在昊天城的,不過,那段時間,她上昊天城的夜班,上天下廣場的白班而已。

聽完林佩儀的講述,我問她:“那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

“還能有啥打算撒?見步走步嘞!”林佩儀強打笑容。

“見步走步?”

“對撒,醫(yī)生說我一個月后就能走路撒!能走!”

“能走好!高級模板工還考不?”

“要考的撒!厄還要賺更多的錢撒!”

“那……還結婚嗎?”

“結……婚?結婚!開啥子玩笑嘞,厄才莫拖累人!”

“那個基佬胡,不是對你不錯嗎?”

“切!厄老爸是做工地的,厄也做工地,還找個做工地來添堵嗎?況且,工地男人,哪個靠得住撒?吃喝嫖賭抽,樣樣都沾,混得很,基佬胡哪是對厄好呀?他一心想占厄的身體,厄心里明白著嘞,要是厄給他×上了,莫出三個月,保準厭了厄,厄又莫是傻白甜,去年昊天城死了的刀小妹,你也曉得了撒?一輩子都是伺候男人的命,還讓男人欺負死了,厄可莫想做第二個刀小妹嘞!”

林佩儀說完,伸手去拿書本,說:“厄住進來了,也就柴組長來過看厄,看厄也是莫法子,誰讓厄是在他這里出的事?厄??!現(xiàn)在莫啥想法了撒,等熬到厄姑媽、姑父和厄爸媽都走了,厄就存點兒錢,回老家過幾天安心的日子?!?/p>

我站起來,心里五味雜陳。“安心”兩字用得好??!只求安心,不求舒心。這個女子本是奔著好日子才到工地上來當模板工的,但工地讓她的日子越過越窘困,都已把她逼得無路可走了。我看著她的被吊帶吊起來的右腿,這么直地繃著,就像她的人。她一直這么拼命地繃著,日夜不休地接活兒干,本是為了換一支心臟支架,哪承想,卻換回來一支拐杖呢?

規(guī)劃顯示,淼城今年的建筑工地在建量,準備超過兩千萬平方米,今年大概會有四百個項目同時在建,建筑工地用工量預超四萬人次。這四萬人次里,有多少個林佩儀?全市的有多少?全省呢?全國呢?

數(shù)據(jù)還能計算出來嗎?

離開中醫(yī)院時,我的心情很低落,或者是,無地自容吧!

三、抹灰的喬艾艾

何華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工地的工人是最難管、最難纏的,特別是女工,特別是那個叫喬艾艾的抹灰女工,簡直就是個怪物,胡攪蠻纏,她又是個女人,罵是罵不過,揍也揍不了。

我第一次領教喬艾艾的厲害,是在何華的辦公室里。喬艾艾到項目經(jīng)理辦公室找何華,我剛好在看一個高支模方案,喬艾艾滿身都是灰白色的膩子粉,臉上和安全帽上,都是厚厚的一層,像覆蓋著雪,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雪”下滴滴一轉,聲音就來了:“何經(jīng)理,才莫見三天,咋又長帥了撒?”

說著,屁股自來熟地往旁邊的黑色皮沙發(fā)上跌下去。

坐在電腦前面做事的何華不由得翻眼:“哎哎,艾艾!你、你莫坐撒!”但何華的制止還是慢了半拍,喬艾艾的屁股已經(jīng)穩(wěn)妥地“跌”在漂亮的黑皮沙發(fā)上,騰起一層灰霧。

“哎!你,喬艾艾,厄跟你有仇撒?”何華從電腦后面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指著喬艾艾,手指氣得直抖。

我才知道,眼前這個大大咧咧的女工,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喬艾艾??!喬艾艾拿下安全帽,露出一頭直爽的黑白兩色的短發(fā),帽子直接擱在茶幾上,何華噌噌走前幾步:“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撒?身上的灰拍干凈了,再進來。”

喬艾艾拍開何華的手指,翻了下白眼說:“矯情吧,你!哪個做抹灰的能拍得干凈滴?你艾姐厄若是干干凈凈進來找你,你恐怕就得想,奶奶滴,這×女人今天又莫干×活兒了,請她過來有錘子用撒?”

喬艾艾模仿何華的語氣說話的樣子,滑稽可愛,我實在忍不住笑。聽到我的笑聲,喬艾艾才發(fā)覺辦公室內(nèi)還有人,目光重心轉移到我的身上,我還想主動打招呼的,沒想她就叫起來了:“哎喲喂,厄說何經(jīng)理,光天化日之下,你還金屋藏嬌嘞!好家伙,怪莫得你賊緊張了撒!”

我立馬感到腦門兒發(fā)漲,這是哪出跟哪出啊?何華更氣得跳腳,大叫:“喬艾艾,你給厄滾,立刻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p>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何華這么生氣的,佟四嫂飯?zhí)贸鍪鹿蕰r,他都沒這樣氣急敗壞過。看來這女抹灰工是他的克星。

“真的撒?你確定?”喬艾艾膩子粉覆蓋的臉上,眼睛黑白分明地瞪著何華,何華吼道:“真的,厄確定!”

“好嘞,那厄滾撒?!?/p>

說完,喬艾艾真的拿起安全帽,抱著腦袋,要往地上滾了。

“哎!艾艾,莫要得!”還在暴跳的何華,看見喬艾艾真的要滾,態(tài)度立刻180°轉變,拉著喬艾艾的手臂,聲音溫柔地說:“別鬧了撒,這樣讓蔡姐看笑話,莫好!”

“艾艾”二字叫得很親切,敢情兩個人的關系不一般嘛,我沒想到劇情會是這樣反轉的,看一眼何華,再看一眼喬艾艾。喬艾艾已經(jīng)再次跌在沙發(fā)上,何華從茶幾的紙盒里,抽出幾張紙巾,遞了過去,說:“蔡姐是區(qū)專家組的負責人,在幫厄看方案呢,你找厄啥子事撒?”

喬艾艾的眼睛往我身上轉了轉,她臉上的膩子粉實在太厚了,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膚色。

“莫好意思嘞,蔡工,厄剛才是跟你開玩笑滴!”喬艾艾說著,將紙巾往臉上胡亂擦了把。何華干脆從墻上取下一條干凈的毛巾,放水盆里浸濕,然后扭干,遞給喬艾艾,柔聲說:“趕緊擦干凈,跟你說多少次了撒,戴好專用面罩再進去抹灰,你莫一次聽滴?!?/p>

“厄戴了口罩的撒?!眴贪舆^毛巾,擦完臉,還擦頭發(fā),三兩下,何華給端過來的水盆,水面上就浮著一層白色。

“口罩頂個毛用!”何華很不滿意。

白色的膩子粉被擦干凈,一頭干爽的短發(fā)下面,露出一張白皙的臉孔,不算特別標致,但小巧玲瓏,眼珠溜圓,非??蓯?,像只兔子。我心里沒來由地浮現(xiàn)“兔子”倆字,特別是她笑起來,稍稍外突的門牙露了出來,更像了,活脫脫就是的。

好可愛的姑娘,這么白皙的皮膚在建筑工地上,是稀有的,轉念一想,也釋然,抹灰工終日在室內(nèi)施工,不經(jīng)常曬到太陽,俗話說,一白遮三丑,何況這喬艾艾還這么活潑可愛,難怪何華會對她無可奈何。

我對何華說你有事我就先走了,拿起方案,準備往外走,何華叫:“哎,蔡姐,別走,這……這,喬艾艾,你莫事,趕快回去撒?!?/p>

喬艾艾一臉委屈地望著何華:“何經(jīng)理,能先給批點兒前期款嗎?”

“你……”何華指著喬艾艾的鼻子,氣得發(fā)抖。我看著搞笑,別看這個叫喬艾艾的,樣子長得單純可愛,可肚子里彎彎繞繞的腸子,卻是不少的。我忍著笑,眼看著馬上就要上演一出好戲,我怎可錯過?我又坐下來,裝模作樣地看方案。何華看看我,又看看喬艾艾,樣子著急無奈又滑稽可笑,我猜他肯定很后悔把我挽留下來吧。檢查工地那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威風凜凜統(tǒng)領千軍的項目經(jīng)理,居然被一個灰頭灰臉的一線工人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喬艾艾還真懂拿捏,攀著何華的手臂,可憐兮兮地說:“您就給先批點兒嘛!厄是連買灰抹子的錢都沒有了撒!”

哈哈,我在心里狂笑,笑容都藏不住,溢上嘴角了。這樣子長得像個小丫頭的喬艾艾,裝得很委屈,理由也讓人無法拒絕?。∧阏f,一個抹灰工,要是沒有了抹灰的抹子,那還能好好地把工程進度完成嗎?像昊天城這樣的大樓盤,進度就是一切??!如今樓價是一天一個點地漲的,遲交樓一天,紅彤彤的鈔票就是百萬、千萬地飛啊飛,喬艾艾看似軟弱無力,看似可憐兮兮的,卻四兩撥千斤地把“影響工程進度”的盆子,輕輕舉起,重重扣在何華頭上,任何華再多拖延的說辭,在這天大的盆子面前,都變得軟弱無力了。

何華臉色憋得通紅,我猜他現(xiàn)在是恨不得我識趣先走,可這么精彩的好戲,錯過了,就沒機會再看了,我不走,就不走,就算領導來電話也不走。

“這……蔡姐,要不,你先……先把方案拿回去,厄……厄明天過來建協(xié)找你?!?/p>

何華不得不向我下逐客令,我才不上當,笑著回他:“不妨事,我只今天有空,明天還有許多事呢,你先忙了這抹子的事,我們再研究方案也不遲?!闭f完,我特意向何華眨眨眼睛。

何華攤著往外請的雙手,通紅的臉都憋成豬肝紫色了,我是蠻同情何華的,自古以來,最難對付的是小人和女子,現(xiàn)在,還是兩名女子,一個不能得罪,一個得罪不起。

“對,對,就是抹子的事而已,小事,何經(jīng)理,您大筆一簽,厄馬上走人,耽誤莫了您的正經(jīng)事滴?!?/p>

喬艾艾抓緊機會,變戲法般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單子,一本正經(jīng)地雙手遞到何華前面,那雙兔眼睛般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何華,仿佛一眨眼就能眨下水來,何華肯定是最受不了這隨時能下的水吧,“唉”地嘆了一口氣,拿起筆,在那張單子上,“唰、唰、唰”地簽上名。

“謝謝何經(jīng)理,謝謝何經(jīng)理!”喬艾艾飛快地把單子收進口袋,笑得快看不到眼睛了,何華剜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趕快出去,記得戴抹灰專用面罩,那些一次性口罩莫抵用的撒?!?/p>

“那,再撥點兒買面罩的錢撒!”

“滾!……”

何華再也顧不得形象了,暴怒起來,將喬艾艾推到辦公室外面,我猜,若不是我在這里,或喬艾艾是個男的,何華肯定會暴打她一頓。看來喬艾艾是把何華吃得死死的。

“那個,那個,蔡姐,讓你看笑話了撒。”何華的樣子真憋屈,我都快忍不住要大笑出聲了。

“你這個外腳手架的方案沒多大問題,只要把懸挑大梁的荷載計算補充上去就可以了?!蔽曳畔路桨?。何華差點兒跳起來:“原來你已經(jīng)看完了的撒?”

何華跳著腳:“蔡姐,你,你,唉!蔡姐,你,怎能這樣撒!”

何華著急的樣子真好玩兒,他本來個子也不高,長的也是一張娃娃臉,皮膚白凈,這么看著,跟喬艾艾還真有幾分冤家相。我眨眨眼睛:“怎撒?姐我又怎樣撒?”

何華一泄氣,坐在項目經(jīng)理的大班椅上,說:“蔡姐,你分明是在等看好戲的嘞!”

“真聰明?!蔽蚁蚝稳A豎豎手指頭。何華又跳起來:“蔡姐,厄……厄和喬艾艾,沒啥關系滴,真滴,半錘子關系也莫有撒!”

“嗯,我知道!”

“那個,哎!也莫能說半錘子關系也莫有,她嘛!是厄高中的同學,厄們都是一個鎮(zhèn)上滴。”

“哦,原來是同學??!……”

“對,對,就同學,就同學那么簡單!”

我故意用比較曖昧的眼光看著何華,堅持不再說話。沉默,就是最佳的問話,我賭定何華肯定撐不了多久,就會把他和喬艾艾的故事一一和盤托出。

果然,沉默了不到兩分鐘,何華就開始講他和喬艾艾的故事了。

何華說,他和喬艾艾是高中同學,當年高考,何華考上了,喬艾艾落榜了。本來就交集不多,上大學后就更沒來往,只是偶爾在同學聚會時,聽說喬艾艾去了南方打工,很快就嫁了個賣建材的。

多年后與喬艾艾的相遇,非常偶然。何華既是昊天建設華南項目的總負責人,也是淼城昊天城的項目經(jīng)理,所以要經(jīng)常到淼城來處理昊天城的事情。昊天城一期項目框體起來了,何華要物色一支有實力有技術的抹灰隊伍,于是便到朋友李昌負責的保利項目去看一下。沒想到,何華到了保利項目時,項目上剛好有糾紛,有個抹灰班組在鬧前期款。李昌被這個抹灰班組鬧得沒有時間理會何華,何華聽說是抹灰班組在鬧,來了興趣,便跟了過去,沒想到,這班組帶頭鬧的,竟然是一個女工,那女工灰頭灰臉的,安全帽歪歪斜斜地戴著,拎著大抹子,叉腰撇腿,一副扈三娘的樣子。才看到李昌,那女工就沖上來,大抹子揮著叫:“姓李滴,說好的前期款撒?”

李昌趕緊躲過那大抹子,說:“公司撥款也要按流程走滴,再過兩天,再過兩天!”

“啥?再過兩天?你是第幾次說再過兩天了撒?莫十次也有八次了嘞!”那女工黑黑的眼珠一瞪,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長那么高的個子,還是個站著撒尿滴,咋說的話就一點兒尿性也沒有撒?再過兩天,老娘和兄弟們都得餓死了撒!”

好熟悉的鄉(xiāng)音?。『稳A莫名地對這個扈三娘一般的女人產(chǎn)生好感,他正想問女人是哪里人時,身旁的李昌喊:“喬艾艾,你說話注意點兒。莫就欠了你們幾天錢而已,反正請款的申請厄已經(jīng)做了上去,公司審批流程,莫是你們說急就能快滴,你們愛等莫等,莫愿意等就給老子滾犢子走人!”

“喬艾艾!”居然是喬艾艾!何華相信自己沒有聽錯,李昌喊得非常清晰。

李昌處理完喬艾艾的事情,過來抱歉地說:“阿華,放心,厄介紹給你的抹灰班組,不是喬艾艾這一班滴,陳大抹子的班組,比這姓喬的技術要好,還老實得多!”

“你怎么會找一個女的抹灰工?”

何華心里一萬個為什么,自從高考后,他便沒跟喬艾艾聯(lián)系過,只記得高中時的喬艾艾是個總紅著臉、低著頭、嬌羞得像只兔子的小女生,羞澀得很,跟眼前扈三娘一般的女工根本搭不上。

“哎呀!老子莫就是一時心軟嘛!看她一個女人莫容易,又是老鄉(xiāng),結果老子是搬石頭砸自己腳了嘞!這女人,特能來事特能鬧,她是個女滴,厄打她莫是,跟她爭也莫是,真他媽的憋屈。”李昌說得咬牙切齒。

但何華卻認為李昌是夸大了說法,不就一個被欠薪逼急了的女人嗎?有多難纏?當何華跟李昌要喬艾艾的電話時,李昌瞪大眼睛看著何華:“等等,老子莫聽錯撒?你想讓這×女人給你們昊天城做抹灰?你莫怕被她纏上了撒?”

何華笑笑,沒接話,又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學的,都在異鄉(xiāng)拼搏,能幫就幫一點兒吧,況且,喬艾艾的班組,抹灰的確抹得還不錯,纏上就纏上唄。就這樣,何華便將昊天城項目的抹灰工程給了喬艾艾做。

“那,你們……現(xiàn)在……”

聽完何華講他和喬艾艾的故事,我忍不住問,剛才看何華對喬艾艾的那種又愛又恨的表現(xiàn),看來兩人的關系已不像是同學那么簡單了。何華撓撓頭發(fā),對我浮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很有點兒男人那點兒事你懂的意思。我也不好再追問別人的私事,工地上這樣的事情,也是多了去的,像何華這種長年在外跑的項目經(jīng)理,錢是不缺了,就缺個能填補空床的女人。

怪不得剛才喬艾艾能這樣有恃無恐了。

離開昊天城工地,我很快便將喬艾艾和何華的事情放下了,像這種各取所需的事情,本就沒有對錯之分,價值觀不同,選擇活著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再次與喬艾艾見面,又是因喬艾艾向何華要工程款的事,這本是他們之間的私事,但何華向我打了求救電話,電話里,他的語氣又氣憤又無奈:“蔡姐,幫幫忙,勸勸她,你們女人和女人之間好說話。那個女人,老子他媽的一步一步地退,她就一步一步地進,簡直就是胡攪蠻纏,不可理喻!”

我掛下電話,出來混的,總要還的,敢去風流,就別怕風流賬來纏。我心里嘲笑了何華一下,本是不想理會這種破事,但喬艾艾這個抹灰工,實在讓我感興趣,她現(xiàn)在在昊天城項目做抹灰,何華肯定是盡其所能,把可以拿到的好處都優(yōu)先給她的,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從何華的描述中,她應該是個明理溫婉、聰明剔透的女子,不會不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吧?

我直接到昊天城項目去找喬艾艾,何華說得對,女人和女人之間,應更好說話的。我在昊天城一期10座12層看到喬艾艾的,送我上12層的馮珠珠,還好心提醒我:“那個做抹灰的女人,最能撒潑了撒,你找她要小心點兒,厄們何經(jīng)理都給她用大抹子砸過幾回了嘞!”

我心里顫顫,這么強悍的女人,怪不得何華招架不住的。

喬艾艾沒有戴抹灰專用的面罩,只戴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口罩,頭上戴著藍色的安全帽,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眼眉和眼瞼全是粉白的膩子粉。我四周轉了轉,這一層正在做墻體找平,混凝土墻面在滾涂界面劑,手工還過得去,不算太好,也算不上歹,做完界面劑后,就要抹灰砂漿,昊天城是統(tǒng)一用薄層水泥基抗裂抹灰砂漿的,做出來的效果,平滑美觀,現(xiàn)在很多樓盤都會選用這一類的薄抹灰砂漿。我這樣巡來巡去的,很快就引起了喬艾艾的注意,她放下抹子,向著我一嘶:“哎!那個,那個誰!你這兜兜轉,看啥嘞?看啥嘞?”

見我不搭理她,她干脆趕上來,罵:“說你嘞!靠!裝聾是莫是?該莫是想偷東西滴撒?”

喬艾艾叫著,罵著三字經(jīng),很快就來到我身后了,我回頭對她一笑:“喬妹子聲音好聽,罵臟話也悅耳呀!怪不得何經(jīng)理那么受用。”

“你?靠,好像挺眼熟滴,在這里逛啥子嘞?”喬艾艾瞪著眼睛。

我指指頭上的安全帽,帽子正中間印著“專家”兩個字。

喬艾艾看了一下,很不屑地哼哼鼻子:“切,這樣的帽子,老娘宿舍里有一堆?!?/p>

“哦?”我來了興趣,這女人可真夠放肆的,喬艾艾雙手抱胸,抖著腳,很得意地說:“有啥奇怪滴?老娘做抹灰做了十幾年,比你們這些專家莫知要專家多少倍撒!”

也是,我就是個沒有任何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所謂專家,每天干的都是紙上談兵的事情,從實際操作上,喬艾艾的確是比我專業(yè)很多,我也不敢拿書上的什么平整度啊厚薄度什么的跟她說了,抹灰講究的是手工處理,真真正正的技術活兒,沒有實打實的經(jīng)驗,灰是抹不上墻的。我只能笑著對喬艾艾做一個佩服的手勢。

喬艾艾很嘚瑟:“你莫話說了撒?快走,快走,這里到處都是薄抹灰,不是你們這些嬌滴滴的女人該來滴。”

我自然不愿意在這粉塵飛揚的地方待著,所以,邀請她跟我一起下去佟四嫂的飯?zhí)米贪R上拒絕:“莫行,莫行,厄還要干活兒嘞,工程趕得很。你們這些專家,凈礙事兒,沒事上來做錘子撒!”

我說:“今天的工錢,何華會給你結算的?!?/p>

“你咋知道撒?”喬艾艾仔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厄記起來了撒,你是那個姓蔡的專家?!?/p>

我點點頭,本以為喬艾艾會開開心心地跟我下去飯?zhí)玫模瑳]想她立刻變臉:“怎么又是你?聽說你經(jīng)常過來我們工地滴,你到底跟何華是啥子關系撒?”

真沒想到,這女人會質疑我跟何華的關系,她真以為每個女人都跟她一樣嗎?想到這里,我心里來氣,可我也不可能跟她說,昊天城是我深入跟蹤的項目,本職工作除外,我還在寫建筑女工的題材??!況且,跟她說了也是白說,她聽得懂嗎?能理解嗎?會配合嗎?我腦海里轉了好幾輪,最后還是決定不跟她挑明,畢竟她與何華的關系太敏感了,我若告訴她我要把她寫到書上,她肯定不會再理會我的。

打定主意,我還是保持微笑:“昊天城是我區(qū)中心城區(qū)最大的樓盤,我是區(qū)安全生產(chǎn)專家組的負責人,我常過來不是很正常的嗎?”

喬艾艾挑挑眉毛:“厄說你們這些專家撒,領導撒,什么的,能莫能少過來檢查一些,每回你們過來,厄們項目部的人都要厄們這樣那樣準備,還要這樣改那樣整滴,很耽誤厄們做事滴?!?/p>

我也挑挑眉毛:“我們不來檢查,你們就可以放開手腳,胡抹亂來?要進度,那還要不要質量和安全呢?我們現(xiàn)在這樣緊密地檢查監(jiān)管著,你們工地還出那么多的質量問題和安全事故,要是我們不檢查不監(jiān)管了,那還不天天有事故?恐怕這些房子,都不能住人了!”

說完,我走到一邊墻壁,拿起地上的一塊斷木,在墻壁上輕輕一刮,薄抹灰隨即掉了下來,我對喬艾艾再挑挑眉毛:“砂漿的黏度不夠。”我再撿起一根直的木方,往墻壁上一拍,墻壁與木方中間,露出了很大的縫隙,我指指縫隙:“找平太馬虎了,水平都沒打好。要是你是這房子的業(yè)主,你樂意不樂意?”

喬艾艾雙手抱在胸前,鼻子哼哼:“關老娘屁事撒?反正老娘也買莫起這房子。”

我一扔手中的木方,拍拍手:“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何華請你過來,是讓你把房子抹灰做好、做合格了的,而不是許你亂刷幾下就糊弄過去的。你既然接了這項目來做,就得為這項目的質量負責!”

喬艾艾翻翻白眼“切”一聲,說:“你以為你是誰撒?敢來教訓老娘了嘞?”

我也生氣了,這個喬艾艾,簡直就是恃寵而驕,我按下施工升降機的呼喚鈴,讓馮珠珠上來接我,臨走時,我嚴肅地瞪了喬艾艾一眼:“教訓你,我當然是不敢的,但我話撂這里,你若總這種心態(tài),你住不起這房子就不認真對待,那我也不會跟你客氣的,只要是我?guī)ш爜頇z查,你這里都必須停工,重新整改,不整改到達標,休想繼續(xù)開工!”

走進升降機,馮珠珠看見我氣鼓鼓的,問:“被姓喬的氣著了撒?這女人很跋扈滴,每天下班時間,總占著一臺升降機,非要等她班組的人把所有工具都搬進來了,才許下去,別的班組都得等他們滴?!?/p>

我長長噓了口氣,實在沒必要為這種女人動情緒,多行不義必自斃,她若再囂張下去,遲早有一天,何華會受不了,一腳把她踢開的。

我還在思考怎么跟何華說,何華的電話就進來了。

“蔡姐,怎么你們鬧起來了撒?艾艾說,你、你威脅她了!”

還惡人先告狀了。我冷笑:“你覺得喬艾艾的話,能信多少?”

“蔡姐,蔡姐,一切好說,一切好說。厄本以為,你們女人間好說話些滴,莫想到,會弄成這樣子撒!”何華電話里賠著不是,并請我去他辦公室坐坐。

剛走進何華的辦公室,何華就端茶倒水過來:“蔡姐,何必生氣撒?她一個窮鄉(xiāng)僻壤里出來的女人,出來就在工地上混了,莫啥見識,說話也莫知輕重?!?/p>

“你還怪我跟她一般見識了呀?”我氣不過,把水杯一擱,“也不知道你看中了她哪點?這么蠻橫無理的女人,也敢往自己工地里引,往后有你后悔的時候!”

“唉!”何華無奈地坐下來,耷拉著頭,雙手插進頭發(fā)里,沮喪得很。他說他也沒想到喬艾艾會這樣難纏的,印象中,她就是個安靜的不太愛說話的羞澀女生。

我冷冷一笑,在工地上混了十幾年的女人,還能羞澀安靜嗎?何華說,喬艾艾班組進駐了昊天城工地后,他們的接觸便多了,喬艾艾告訴他,她先嫁了個做建材的商人,但后來因為商人喜新厭舊,便離婚了。然后,喬艾艾就嫁了個做抹灰的,但她命不好,這個做抹灰的丈夫近兩年得了塵肺病,可能是做抹灰時間長了,吸入的粉塵粒子過多造成的。喬艾艾為了養(yǎng)家,只能將丈夫的抹灰班組接了過來,那天何華在保利項目遇到喬艾艾,正是她剛當班組長不久,便被項目惡意拖欠進度款,所以,她才被迫強悍起來的。

我想起剛才喬艾艾那副老娘天下為尊、不可一世的樣子,這樣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才當班組長的?我想是何華一廂情愿地相信她說的每一句吧!

“那你現(xiàn)在準備怎么處理?”我看著何華,何華臉上的肌肉抽了抽,我知道,此時此刻,他很難作出決定。

“厄莫知道,她會如此貪得無厭的撒?!?/p>

何華低下頭,一縷頭發(fā)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厄已經(jīng)是全程給她按進度撥款,很多還隱瞞上面,提前給錢了的。但她還是莫知足,三天兩天就來討錢,蔡姐,你是知道的,厄們公司是大集團,批錢的程序復雜得很,審核很嚴格滴,稍有差池,厄便是牢獄之災,厄總莫能拿自個兒的前程來開玩笑撒?”

我看著何華,他的頭一直低著的,不肯抬起來看我。我特意笑了笑,調侃說:“像你這樣的級別,至少年薪幾十萬以上吧?拿那么十萬、八萬出來幫幫她,也不是不可以的呀,畢竟,她家里的確很困難,你知道洗一次肺要多少錢嗎?”

“那個,那個,蔡姐,莫是厄莫想幫她,厄的工資卡在厄老婆那里,厄哪有那么多盈余的錢撒?厄總莫能回去問厄老婆要,對嗎?”

我自然知道,何華是不可能拿他的家庭來換喬艾艾這個臨時情人的,甚至稍多一點兒的金錢,他都不可能拿出來的。男人在做一件事之前,最習慣的是,衡量利益。我心里嘆氣,也明白了何華為什么要找我來幫忙了,如若那天喬艾艾進辦公室討要工程款時,我不在場的話,他肯定不會找我的,這樣的事情,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既然我知道了,那么,若能通過同性的勸說,使得喬艾艾明白自身的處境,適可而止,那或許能雙贏。何華嘗試著利用我這個算盤,沒想到我這個算盤沒能利用起來,反而打散架了。

我甚至可以猜測得到,喬艾艾在我轉身離開施工現(xiàn)場,給何華打電話時,說的內(nèi)容了。這是個急功近利的女人,我說要查她做抹灰墻體的空鼓,測垂直度,量厚薄,每一樣都是要費工時的,若真要她返工或停工,那還不是要了她的命?人之愛財,天經(jīng)地義,可像她這樣迫切地追逐金錢,還如此顯露,是少有的。

我手指在茶幾上輕敲了三下:“喬艾艾!”

何華幾乎跳起來,忙辯解道:“蔡姐,那個,那個艾艾是有點兒任性,莫懂事,你千萬別跟她計較,厄這人做項目你是知道的,最是謹慎守法滴,絕對莫有偷工減料,莫有忽略安全生產(chǎn)的事情的。”

我笑了笑,拿起安全帽,站起來說:“可喬艾艾做的抹灰,要嚴格起來,問題還是很多的,你自己把握吧!”

我說完往外走,何華追出來:“蔡姐,厄一定監(jiān)督好,一定會重視起來滴,您放心撒!”

我回頭看一眼何華。第一次見何華,是在住建局領導的辦公室里,他來申請施工許可證,剛好我進去找領導定全年的檢查計劃,看見他坐在黑色的沙發(fā)上,穿黑色衣服,揚著一張白凈的臉孔,很年輕,娃娃臉,根本看不出他是昊天城的項目總負責人。我莫名地對這個娃娃臉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好感,剛好我想做一個專題,需要深入建筑工地內(nèi)駐點,于是,我便把目標定在了昊天城。

“你去過喬艾艾家了嗎?見過她的丈夫了嗎?知道她老公姓什么叫什么嗎?”

何華搖搖頭:“厄,厄哪能去撒?您說是莫?蔡姐。但厄知道她老公姓鄔,重度塵肺了,恐怕熬莫得好久了嘞!”

嗯,對的,他哪能去呢?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資格?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想過去,本來就是一場魚水游戲,涉入太深,就不符合游戲規(guī)則了。我心里冷笑一下,喬艾艾啊喬艾艾,何華根本就沒把你當頭蒜,你還真以為自己能炒出一盆大菜來?

就是一出混賬事,實在無興致干涉,我甚至有點兒后悔那天故意留下來看何華的好戲了。

本以為,不理會,事情就過去了,就當喬艾艾是個失敗的跟蹤對象,寫她,似乎偏離了大眾對建筑女工的習慣認知,說不定會招來謾罵,這樣的一身臊,我真不想惹。

不想理會,可事情自找上門。

這是今年春節(jié)前最后一次安全生產(chǎn)檢查,參加檢查的專家都在區(qū)住建一樓集中,我正在給專家們簽到和發(fā)放安全帽,忽然聽見看守大門的保安大姐跟什么人在吵鬧,平常這個保安大姐跟我關系不錯,聽她叫得很大聲很著急,我害怕她出什么意外,便跟幾個專家沖了出去。

五六個戴著破舊的藍色安全帽、身材高大的農(nóng)民工圍著保安大姐,大姐拼命地喊:“你們不能上去的,都在正常辦公,你們先到那邊坐一會兒,我馬上給領導匯報,很快有領導下來給你們處理的了?!?/p>

有個細小的聲音說:“厄們莫是想鬧事,大姐,厄們都是老老實實地賣力氣干活兒的農(nóng)民工,厄們實在是莫得辦法了,才過來你們這里滴!”

聲音有點兒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我走近一看,原來在五六個身材高大的民工里面,還圍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工,她也戴著藍色的安全帽,帽子上還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石灰。雖然她是背對著我,身材也被粗厚的灰撲撲的工作服掩蓋著,但我仍能一眼看出是喬艾艾。我的心咯噔一下,腦海里第一時間閃過的念頭是:以她與何華的關系,沒可能追不到工程款的,這女人又在作了。這樣想著,我便放慢了腳步,甚至還想趕快離開,這種胡攪蠻纏的女人,還是遠離的好。

可我躲不了,喬艾艾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了,她尖叫一聲:“是你,就是你,蔡姐、蔡專家,救命撒!”

我的心像被尖銳的銼刀劃過,冰涼刺痛的,該叫救命的是我??!越是想躲,越是躲不過。已不容許我假裝聽不到了,喬艾艾撥開幾個民工,幾步?jīng)_上來,拉著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喊:“蔡姐,您認得厄的,是莫是?厄是昊天城工地的抹灰工喬艾艾,厄們見過兩回滴,對莫對?蔡姐,厄的好大姐,原來您是在這里上班滴,那就好了嘞,厄可算是找到了熟人了嘞!蔡姐,這回,您無論如何都要幫厄,幫幫厄們這些弱勢群體撒!厄們辛辛苦苦在工地上干了一年,就只靠這年底項目給結算工程款回老家過年滴,可現(xiàn)在離過年莫剩下好多天了撒,可厄們的工錢卻是看莫到影子滴!厄們是叫天天莫應,叫地地莫靈滴!您說,厄們咋活撒!”

喬艾艾嘴巴很靈活,一骨碌,嘚啵嘚啵說了一大串,條理清晰,內(nèi)容明了,還感情到位,我心里罵了千百次,裝、還裝、還裝。我知道她這種人,你越理她,她越得勁,便干脆不理她,隨她說。

見我不出聲,喬艾艾眼睛一轉,立馬就換了個表情,眼淚立刻從她的眼眶里轉了下來:“蔡姐,您是坐在這么高尚的青天大衙門里上班滴,莫曉得厄們農(nóng)民工的艱辛,厄們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到頭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地干,生病了也莫敢到醫(yī)院看,就是為了省幾個血汗錢,過年回家給娃兒們買套新衣服,您是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坐在辦公室里享著涼絲絲滴空調,收入就是幾十萬滴,可厄們,日夜莫停地做事,到頭來連一分錢也收莫得,您說厄們該咋活?厄們也莫是莫講理滴人撒,厄們只是想要回厄們應得的那一部分,厄們完全莫有過分要求滴,求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幫幫厄們?nèi)?!?/p>

我看著她,她應該是剛干完活兒就過來的,臉上、眉毛上和劉海兒上都還沾著膩子粉,這樣聲淚俱下,眼淚和膩子粉糊了一臉,實在招人可憐。昊天城工地離區(qū)住建局不遠,他們應該是守著局里上班的時間趕過來的,這才上班,領導們還沒有外出,他們絕對是經(jīng)過精細謀劃才過來的,雖然我只和喬艾艾見過兩次面,但也算是領教過她的犀利和彪悍,這次她這樣踩著點兒帶人到區(qū)住建局來鬧,肯定是達不到目的不會罷休的。

可我并不在住建局上班,我只是個負責檢查工地安全生產(chǎn)的專家組領隊,每天領著專家們巡查工地,沒有涼絲絲的空調,只有頭頂?shù)牧胰眨k公的地方也不高尚,更沒有幾十萬的年薪。這個喬艾艾真的很會想當然地來事兒,我自然是不會跟她這種人解釋什么的,這本來就不關我的事。我把她的手扳開,客氣地說:“我不是這里的負責人,我們只是在這里集中而已,您的事情,我真幫不上忙?!?/p>

這時,保安大姐也打電話通知了局里負責農(nóng)民工工資糾紛的領導,走過來請喬艾艾:“這個大姐,麻煩您跟我到接待室坐一下好嗎?很快有領導下來處理您的事情了?!?/p>

住建局一樓有幾格小房間,是專門接待各種糾紛用的,保安大姐因長期處理這些問題,已經(jīng)很專業(yè)很稱職也很有耐性。喬艾艾卻根本不領情,她認定了我是那個能給她討回工程款的人,無論保安大姐怎么勸,她都拉著我不肯放手,我已經(jīng)幾次用勁兒把她的手扳開了,她又拉著,還用另一只手抹鼻涕,說:“厄哪知道你們是莫是聯(lián)合起來騙厄滴?厄要是放手了,你們就莫管厄的事情了,厄還能找誰撒?厄們累死累活了一年,總莫能白干了撒!你得給厄們做主!”

我心里喊救命,真佩服何華,這么難纏的女人他也啃得下去?還敢欠這樣的女人的工程款?他不怕這女人拿刀砍到他家去嗎?

幾個專家見我被喬艾艾纏得實在沒轍,想上來解圍,但那五六個抹灰工好像是受過專業(yè)訓練般,很默契地圍了個半圓,把幾個專家隔開了,我才是那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我干嗎這么好心?。偛挪蛔叱鰜?,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我氣急地給何華打電話,但電話里,傳來了“嘟、嘟、嘟”的忙音,我腦子嗡地響了下,這幾天都很忙,沒去昊天城工地,我應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跟何華聯(lián)系了。

“你莫用給何華那個×人打電話了撒!要能找得到他,厄用得著跟兄弟們過來你們這里鬧嗎?厄也讀過高中的,多少曉得點兒法律,知道些維權的途徑,厄這是莫得辦法了撒!”喬艾艾抽著鼻子說,眼里全是不甘、委屈和無助。

我的心又像被尖銳的錐子狠狠地劃了一下,痛得酸麻。我也是一個女人,設身處地地為喬艾艾想一下,便理解她有多難。女人活在這世上本就不容易,工地女人更是艱難。喬艾艾是為了自己的班組,為了自己的家庭,為了自己的男人,把所有尊嚴都拋了出去的,若不是生活所逼,她用得著委屈自己,委身于何華嗎?或許在普通人的眼里,這是不道德的,但當生活無法選擇時,道德到底是什么?她不過是想活下去,和她的家人、她的班組活下去。盡管跟何華是這樣的一層關系,她也沒有過分要求,她仍努力干活兒,仍用血汗用勞動換取活下去的保障,她只要她該得的一部分而已??!現(xiàn)在,她的尊嚴沒了,她的勞動成果也眼看著追討不成,無法保障,除了來政府主管部門鬧,她還有什么途徑呢?我相信,何華要躲她,肯定是有一千個一萬個方法讓她無法找到。

之前對喬艾艾的所有成見和鄙視,在這電話的忙音中,瞬間消失,對她,變成了蒼涼和同情。

我?guī)贪哌M接待室,給她一杯溫開水,她喝了完溫開水后,頭低著,盯著杯子,沒說話。我輕聲喚她:“艾艾。”

她“哎”的一聲,回答得很輕柔。

我說:“別擔心,現(xiàn)在政府對處理民工欠薪的手段是非常強硬的,你的問題肯定能得到解決的。”

喬艾艾抬頭看著我,眼睛紅紅的,眼淚又在眼眶打著轉,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吸著鼻子說:“厄、厄、厄沒想到,厄都這樣付出了,那個、那個×人,還這樣對厄!厄、厄、厄回鄉(xiāng)里,要見著他,厄肯定拿刀砍死他!”

我心里嘆氣,何華恐怕早就搬離了鄉(xiāng)下,一家人在大城市里生活了,他們怎么可能會在鄉(xiāng)里碰見?

經(jīng)歷此事,即使這次喬艾艾討薪成功,但她和她的班組很難在昊天城工地待下去了,而何華,照樣能風風光光地當他的昊天建設華南總部負責人。喬艾艾絕對不敢拿刀沖進昊天城工地砍他,本來他們之間的交易,就是見不得光的,在道德問題上,女人永遠都是弱勢的一方,喬艾艾這么聰明,她不可能公開這事的。

我“唉”的一聲嘆氣,喬艾艾一慌,撲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蔡姐,蔡姐,厄知道您菩薩心腸,厄知道您肯定有辦法幫厄的,對莫對?厄求您了,厄真的求您了撒!厄在鄉(xiāng)下,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要養(yǎng),他們才讀小學,厄的男人得了塵肺,每回洗肺的錢都是幾萬幾萬滴,厄是真的等著錢救命的。外面那些工人,跟了厄夫妻倆十幾年,都有家庭要養(yǎng),厄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工,要是還有別滴辦法,厄們是絕對莫會給政府添麻煩滴!”

我趕緊扶起她,用紙巾給她擦干凈臉,她的頭發(fā)已長長了,扎了條小馬尾辮兒在安全帽下,臉上多了點兒女人的嫵媚,多漂亮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本不該屬于工地的,更不該是站出來討薪的那一個,要有更好的選擇,她能受這樣的苦,擔這樣的驚,忍這樣的委屈,頂這樣的壓力嗎?

處理農(nóng)民工工資糾紛的領導終于下來了,我們是老熟人、老朋友了,昨天晚上他也是因為處理欠薪的事情,一直被另外一批民工圍著,晚上十點多都沒能下班回家吃飯,我還給他叫了個外賣。領導走進來,眼睛有點兒浮腫,今年的經(jīng)濟情況不樂觀,很多建設單位都欠了工程款,想必這些天,他也被各種欠薪糾纏得不能睡一個安穩(wěn)覺。

領導進來見我在,問:“阿燕,什么情況?”

我說:“是昊天城的工人,找不到何華,所以過來鬧了,這大姐家里還有個塵肺病人,急需用錢,您看能不能先幫忙想想辦法?”

按常規(guī)程序,民工欠薪問題都由屬地管理部門過來領人回去處理的,聽我這么說,領導馬上就給昊天城項目的甲方打電話,讓他們馬上過來處理。

我松了一口氣,喬艾艾和我找不到何華,但領導和甲方肯定能找到他的。年底是賣房子的最佳時段,甲方都急著向局里要預售,要是民工欠薪的問題得不到解決,那么甲方的預售就很難拿得到,所以,喬艾艾的問題,應很快能得到落實的。

我交代了喬艾艾幾句,讓她別鬧,好好把班組情況給領導說清楚,然后準備好班組的出勤表和工程驗收表、銀行卡等。喬艾艾擦干眼淚說知道了,謝謝蔡姐。我說不用謝我,就算你沒遇到我,政府也會給你們處理好的。

我們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后,我戴上專家帽,和專家們到工地去了。后來,我從領導那里知道,喬艾艾他們班組,在一周內(nèi)便追討到工薪。我嘗試著再打何華電話,何華的電話接通了,電話那頭,何華一聲聲蔡姐地喊著冤,他說他也沒有辦法,甲方不給他們工程款,他們拿什么給工人呢?工地上千個工人,每個人都等著錢回家過年,他的電話二十四小時都是被人打爆的,他不關機,那整晚都沒得睡。何華說:“蔡姐,蔡姐,別看厄們被人何總何總地叫得光鮮,其實厄們連農(nóng)民工都不如,厄們東躲西藏滴,活得像只老鼠撒,蔡姐,蔡姐!”

我竟一時語塞,無以為答。

四、后記

2020年的春節(jié)來得特別快,區(qū)建協(xié)在春節(jié)前組織慈善活動,我和同事們要到區(qū)救助站贈送物資。我們將救助站需要的碗面、八寶粥、餅干和水等物資送到救助站,看到站內(nèi)坐著很多人,門口還蹲著幾個衣著破舊的人,看到我們的車子過來,那些人都站了起來,無聲地看著我們卸物資,并沒有失控地圍上來了。

救助站的同事小藍出來幫忙搬物資,我對小藍說,這些需要救助的人,挺守紀律的。小藍撇撇嘴,說:“你把這些換成現(xiàn)金試試?”我笑笑,不敢接話,小藍在救助站工作了那么多年,什么形色的人和事都經(jīng)歷過了,自有她獨到的看法。

我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遇到喬艾艾。她穿著灰黑色的牛仔褲,灰色襯衣,外罩一件灰黑色的長外套,馬尾辮兒扎得高高的。不穿工作服、不戴安全帽的喬艾艾,清秀中帶著幾分文靜,只是一身灰黑的打扮讓她本來偏白的皮膚更加蒼白。她似乎也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所碰到我,目光在我面前掃了一下,趕緊撇開臉。但她并沒逃走,因為她的身邊放著一個吸氧袋,她的肩上,靠著一個裹著厚厚棉衣的男人。吸氧管連著這個男人,男人的頭發(fā)很長,幾乎遮住了他的臉,我看不到他的臉色,廣東的冬天從來不冷,這身厚厚的棉衣和這么溫和的天氣格格不入,這個男人肯定是喬艾艾得了塵肺病的丈夫鄔先生了。

我本想上前問候幾句的,奈何喬艾艾的腦袋一直往里面偏著,她不愿意在這里跟我打招呼,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是認識的。我抬起的腳步又收了回來,我們是熟人,她完全可以在我手上多拿兩份慰問禮品的,但我理解她為何不愿意跟我打招呼。在幾天前,喬艾艾已經(jīng)全部追討回她帶的抹灰班的工程款,我了解過數(shù)額,屬于喬艾艾夫妻的數(shù)額也不少,喬艾艾現(xiàn)在是有錢的,我猜她或許是在欠薪問題未解決前已經(jīng)申請了救助。

我在交接物資時,問小藍知道喬艾艾夫妻的情況嗎?小藍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嘴一撇,翻一下白眼說:“這夫妻倆嗎?這幾年每年都來,有時還一年來幾回。我們哪敢不救助他們?。窟@個女人厲害,稍不順從她,她便鬧,動不動就說要上訪。”

我說,她無理取鬧,警察不管嗎?小藍說,人家也不是無理取鬧,你沒看見嗎?她的確是有個得病了的男人??!我們都知道這個女人有錢的,連她身邊的人都舉報過她,但我們有什么辦法?不救助她,她就把事情往大里鬧,你知道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我們處理不好,稍不慎,我們這地區(qū)都可能被連累成網(wǎng)紅區(qū)的。小藍很無奈地說,這女人也說過,她的所有錢都寄回老家去了,我們要不給他們安排救助,她和她老公就坐我們這里過年,我們哪敢讓他們在這里過年???你看她的老公,還能待久嗎?

我回頭看看喬艾艾夫妻,那個穿著厚厚棉衣的男人無力地靠在她的肩上,我不知道這肩,要多堅強才能把這包裹著厚重又脆弱的生命扛下去。小藍自有她的看法和道理,但喬艾艾夫妻何嘗不是也有他們的道理和無奈?

我還是相信,在丈夫未患塵肺病之前,喬艾艾就是一個文靜清秀的可愛女人。

我默默地從物資里,挑了幾罐八寶粥和幾包蘇打餅干,用袋子裝好,讓同事幫我送過去給喬艾艾,同事走過去后,我又往喬艾艾的微信發(fā)了幾百塊,我在微信上跟她說,在回家的路上吃好一點兒,病人的營養(yǎng)一定要保障,淼城還歡迎你們回來的。

她很久才收了錢,回了我兩個字——謝謝。

不久后,一場大疫情從天而降,本區(qū)建筑工地直到三月下旬才陸續(xù)開工,這幾個月,我都在工地上繼續(xù)安全生產(chǎn)檢查工作,蔣玉成、林佩儀、尤三姐、佟四嫂她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直到現(xiàn)在,我仍沒在淼城的工地上見過喬艾艾的身影。

在我的工人資料庫內(nèi),有這樣的記錄:

參建火神山、雷神山醫(yī)院的工人有蔣玉成夫妻和保利中荷項目的項目經(jīng)理方成云。方成云還成了我們區(qū)里的最美逆行者,因此而出名。

而喬艾艾到底去哪兒了?她和鄔先生都還好嗎?我問過很多工人,他們都說不知道,甚至她帶的抹灰班,也像蒸發(fā)了一樣,都沒見著人,或許是徹底散伙了。我也發(fā)過微信問喬艾艾,她一直沒回,而我,竟沒有勇氣打通她的電話。

杜甫寫,安得廣廈千萬間。如今,廣廈何止千萬間,有誰住在廣廈,會想到這些生活在高處的建筑女工呢?如果不是因為工作,我也不會了解她們。

不,是我們。

我是她們中的一員。我的筆,無法寫盡所有建筑女工的故事。魯迅先生說,他的寫作,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者的注意。沈從文先生說,他想建一所希臘的小廟,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是在揭出病苦,還是供奉人性?或者,我只是想記錄下這些堅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們,為她們的存在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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