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的名作，寫于1933年1月14日，那個時期詩人因為參加浙江的進步學(xué)生運動，而被國民黨當(dāng)局關(guān)進了黑暗的監(jiān)牢。這個時候，詩人失去了正常的自由生活，個人生活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折。正是在一種極端困苦的情境下，詩人在回憶中創(chuàng)作了這首以人生的苦難為核心主題的詩作。也許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首因感而生和由情而成的詩作，成了詩人早期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之所以感人肺腑，首先在于詩人經(jīng)歷的真實與情感的真誠，其次在于詩人想象的自由與廣闊，再次在于它所獨具的體式和獨特的形式。也就是說，這首詩的確是詩人的一個獨立的創(chuàng)構(gòu)，是詩人在前人基礎(chǔ)上的一種開拓。正由于如此，它在整個中國新詩史上，也算是一首前所未有的杰出詩作，是中國新詩第二個十年取得重大進展的標(biāo)志性成果。

然而，對于這首詩的主題和情感理解，對于其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和抒情方式的認識，從前的學(xué)者有相當(dāng)大的局限性的。在從前的研究中，少有學(xué)者關(guān)注這首詩所具有的記憶性質(zhì)，而這正是其所有詩美與詩意的重要來源。英國詩人華茲曾經(jīng)認為，真正的詩作都是在回憶中產(chǎn)生的;而在艾青這首詩里，詩人所要表達的和詩作中所存在的東西，幾乎全是回憶性的內(nèi)容。在令人恐懼的暗黑監(jiān)獄中，詩人回憶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活，特別是回憶了自己的保姆也就是親愛的奶媽，特別是她極其窮困和悲苦的一生。詩人在窗外大雪紛紛、極度寒冷的牢房之中，而對于奶媽的回憶則是極其溫暖的;詩人當(dāng)時是處于一種完全封閉的空間中，而對于奶媽的回憶則是廣闊而無邊的;詩人是在現(xiàn)在處于展開的時間里受苦，而奶媽則是在已經(jīng)處于過去的時光里不停地勞作、不斷地辛苦。正是在這樣的時間和空間的落差中，詩人自己的情感產(chǎn)生了大幅度的流動，詩人的想象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動，而詩中所有的意象、情感和思想，都產(chǎn)生于這種巨大的異動之中。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苦難的靈魂在此交匯，兩段曲折的人生在此相遇，從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美感力量，讓每一個讀到這首詩的讀者，都不得不動情動容，而淚流滿面，痛心不已。正是這樣的情感成就了這首詩作，正是詩中的記憶構(gòu)成了這首詩作，正是詩人自己的早年生活和獨特情感豐富了這首詩作。沒有詩人的自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詩作;沒有詩人的回憶，就不會有詩情的發(fā)生與發(fā)展。

在這首詩中，有許多悲苦而美好的場景，是特別引人入勝，具有強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的。具體體現(xiàn)在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八重回憶”。詩的最前面是一個概說，敘述了自己和“大堰河”之間的關(guān)系：“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她是童養(yǎng)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地主的兒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大堰河的兒子。/大堰河以養(yǎng)育我而養(yǎng)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yǎng)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痹娙嗽诖艘院喴脑娋洌蛭覀兘淮俗约汉汀按笱吆印敝g的真實關(guān)系：“大堰河”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只是他的奶媽;她是因為家窮無法生活而養(yǎng)育了自己，目的是為了讓她兒子眾多的家，都有一口飯吃。雖然這個敘述也是以回憶的口氣寫的，然而還算不上是詩中的具體回憶。就像一個作家要講故事的時候，首先要把這個故事和人物的來歷交待一下。前面的這個“引子”，雖然不是特別重要，但對于詩人的抒情和表意而言，也是有必要的。

這才是詩人的第一重回憶：“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zāi)梗?你的關(guān)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奔由虾竺妗澳阌媚愫翊蟮氖终瓢盐冶г趹牙铮瑩崦摇敝蟮倪B續(xù)八個“之后”，構(gòu)成了這首詩中第一重回憶的所有內(nèi)容。所有的這些都是特別鮮活的細節(jié)，說明不是母親而勝似母親的“大堰河”特別喜愛自己的“乳兒”，從而深深地表達了詩人對于奶娘的感恩之情，也是人間的至善與至美之情。

這才是詩人的第二重回憶：“我是地主的兒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領(lǐng)回到自己的家里。/啊，大堰河，你為什么要哭？”包括在這之后的連續(xù)十個以“我”開頭的詩句，所有這些也都是特別鮮活的細節(jié)，表明“我”不習(xí)慣于自己父母家的生活，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難受。因為一切都顯得“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詩里的第二個典型場景于此出現(xiàn)，具有強大的表現(xiàn)力和鮮明的批判功能。一個方面是自己的難受，因為生母迷信而暫時放棄了他，讓他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也許并不符合生母的本意，只是生父受了他人的挑唆，而為了自己的不受損害。這不是對于作為地主的生父的譏諷嗎？同時，一個本來不是自己的母親的人，卻不得不為了生計而接受他家的小兒，這不是對于那個時代貧富不均社會形態(tài)的揭露嗎？

這才是詩人的第三重回憶：“大堰河，為了生活，/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雙臂勞動了?！卑ㄖ蟮倪B續(xù)九個以“她”開頭的詩句，集中地表現(xiàn)了保姆在乳兒離開自己之后，又開始去下苦力了，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一家人生存的需要。這里的生活細節(jié)也同樣是如此鮮活，詩人采用排列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保姆的勞動強度，她強大的生活能力，以及她生存意志的堅強。這是詩中第三個典型的生活場景，同樣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在她深愛著的乳兒離開了自己之后，她是如此的心神不寧，如此的惶恐不安，如果哪天不勞動的話，就會感到心靈的空虛，于此表現(xiàn)了她在一生中所擁有的博大胸懷。她不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下婦女，一點也不世俗，一點也不庸俗，反而生活得相當(dāng)?shù)膱詮?，特別的純粹。她沒有因為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而另眼相看，也沒有因為只是想得到一些利益而虛情假意，相反卻是如此的真誠，如此的博大，如此的寬厚。

這才是詩人的第四重回憶：“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在年節(jié)里，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里去，/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guān)云長/貼在灶邊的墻上?！币约霸诤竺娴脑娋渲校凇叭閮骸钡幕槎Y上做的一個幸福之“夢”?？梢哉f，這是第四個典型的生活場景，再次強有力地表現(xiàn)了她對“乳兒”的深愛：在他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生母的家里，她也沒有能夠忘記他，不斷地做著許多與他相關(guān)的事情。最后的一句，就是對這種深愛的高度概括：“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這是全詩的畫龍點睛之筆，成了這首詩作的核心句子。詩人在此對于母性的偉大表現(xiàn)得令人動情，首先是他自己的已經(jīng)不能自已，在苦難深重的人間，在那樣一個黑暗的年代里，居然也有如此偉大的女性，如此偉岸的人生，超越了自我、超越了階級、超越了家庭，正是在這種情感的抒發(fā)中，詩人具體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第五重回憶是最令人動情的，雖然只是想象性的，因為詩人自己明確地說：“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cè)?！痹娙耸沁@樣回憶的：“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cè)，/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她死時，輕輕地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大堰河，已死了，/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cè)?！倍嗝戳钊吮吹氖录诖税l(fā)生，詩人之所以寫下這首詩，也許正是因為他沒有能夠盡孝，而感到無窮的悔恨。這是詩中第五個典型的生活場景，包括后面連續(xù)五個以“同著”開始的句子，同樣具有強大的表現(xiàn)力。在這重回憶中，詩人全部交待了自己奶媽的結(jié)局，不得不讓我們深感悲痛。在那樣一個動亂的時代，在民族危亡、國家淪陷的情況下，也只能是這樣的結(jié)局，因此，保姆的人生悲劇不僅是屬于她個人的，同時也是屬于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的，同時也是屬于這個古老而保守的國家的。

這才是詩中的第六重回憶，是在保姆去世之后的年代里，她的兒子們和丈夫在人世的苦難生活：“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大兒做了土匪，/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里，/第三，第四、第五/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里過著日子。/而我，我是在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边@樣的人生際遇，顯然只是在后來詩人回鄉(xiāng)時才聽說的，不是他的親眼所見，但這樣的回憶性的詩行，具有同樣強大的表現(xiàn)力。在那樣一個動亂不已的年代里，個人幾乎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只有被動地接受，所以保姆的兒子們只有受苦受難，而不可能成為其他類型的人物。雖然那個時代也呼喚英雄，并且也誕生了一批又一批英雄，然而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詩人在此表現(xiàn)了自己的痛苦，當(dāng)然同時也是時代和民族的痛苦。

詩人的第七重回憶，卻是與此相關(guān)的：“當(dāng)我經(jīng)了長長的漂泊回到故土?xí)r，/在山腰里，田野上，/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這，這是為你，靜靜地睡著的大堰河/所不知道的??！”這里的“兄弟”，顯然是指大堰河自己所生的五個兒子們。詩人與他們雖然不是同母所生，也不是同父所生，但是由于她成了自己乳母的關(guān)系，詩人和他們就成了比親兄弟還親的人。在人間，沒有自己的親兄弟，卻有如此多的難兄難弟，并且是由于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的，就具有了特別深厚的內(nèi)涵和重要的意義。這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一個民族的產(chǎn)物，也許只有在中國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之下，才會有這樣的兄弟關(guān)系，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形態(tài)。

在長詩的最后是第八重回憶，雖然不全是詩人自己的回憶，只是站在今天的時空里對乳母說話，但就其內(nèi)容而言，也就具有了回憶的性質(zhì)：“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里，/寫著一首呈給你的贊美詩，/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著的手，/呈給你吻過我的唇，/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顏，/呈給你養(yǎng)育了我的乳房，/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兄弟們，/呈給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辈豢煞穸?，這是詩作中最令人動情的詩行之一，一個處于落難中的兒子，對自己的母親說一些悄悄話，并且說話的對象在自然之中卻包括了全天下所有的母親，詩人在這里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何等闊大的胸懷，何等真誠的情懷呢？詩人沒有對自己的親生母親說這樣的話，沒有對自己的親生父親說這樣的話，并且面對他們也許還說不出這樣的話，就具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義。詩人如果不是把自己放在一個黑暗的夜里，詩人如果不是在一種回憶性的情境里，他也不可能如此地動情，所以對于時空的營造，具有一種特別重要的美學(xué)意義。

在全詩的最后，是詩人的一個總說：“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你的兒子，/我敬你/愛你！”雖然這里所展現(xiàn)的不再是具體的生活場景，卻仍然讓讀者沉浸在一種抽象的抒情中，并且動情不已。一位青年詩人在獄中，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未來命運的時候，同時更是自我人生最為悲苦的時刻，他想到的卻是自己的乳母，這樣的情懷也許比世界上的其他親情更為重要，也更加寶貴。

在此我們說到此詩的情感結(jié)構(gòu)，也是具有重大美學(xué)價值的。正是因為有了這八重回憶，詩人的抒情才沒有空洞化，詩中的議論才沒有抽象化。在這首詩作中，詩人的情感是強烈而深厚的，博大而精深的，然而種種情境，都化為了種種場景。如果只是一種客觀的描繪，一種簡單的敘述，與詩人的情感沒有什么關(guān)系，詩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就會相當(dāng)有限。因此，我們說這首詩的情感結(jié)構(gòu)具有層次感、色彩感和縱深感，同時也具有一種幅度、速度和溫度，讓所有的讀者都可以感知到和認識到。這是一個客觀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主觀的世界，是主觀和客觀的相遇與交融。詩是不可能完全離開抒情的，卻也不可直接抒情，更不可抽象的抒情。無論是什么樣的詩歌，都是如此。后來郭小川的不少的詩作，特別是賀敬之的一些詩作，之所以時過境遷，少有強大的生命力，就是因為過于抽象和過于空洞，只是靠一種議論的展開，一種情感的抒寫，而沒有自我的經(jīng)歷與時代的影像，特別是特定的時間和空間的設(shè)置，再強烈的抒情也是無力的，再宏大的主題也是蒼白的。而艾青之所以在這首詩中的抒情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與他的詩歌美學(xué)思想有直接的、重要的關(guān)系，這就是生活化的、意象化的、散文美的重要主張。而回憶的方式正是一個集合點與爆發(fā)點，并且是在獄中的回憶，是一個兒子對乳娘的回憶，并且是如此豐富與曲折的回憶，達到了八重之多。這就不僅是沈從文所期望建立的“希臘小廟”，而是魯迅先生所說的矗立于風(fēng)沙中的“大建筑”。那個時代，的確是一個風(fēng)沙撲面的苦難而偉大的時代。

魯迅先生曾說，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容易將詩美殺掉。然而艾青處于大雪紛飛的獄中，正是感情激蕩的時候，卻寫出了一首超越百代的自由體大詩，原因在于其所有的內(nèi)容都是對人生的一種回憶，在這種真誠和復(fù)雜的回憶之中，詩情得到了適當(dāng)?shù)恼{(diào)節(jié)，詩美得到了充分的保護，詩意得到了有效的保存?！鞍酥鼗貞洝敝苯佣庇^，具體而形象，豐富而鮮活，這正是此詩取得成功的最為根本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