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知道梨園名士許姬傳,是因為張家四姐妹的緣故,許姬傳晚年時常與張家二姐允和一起,參加昆曲的恢復和傳播工作。兩人從蘇州而來,在生活上有很多共同話題。在張允和的《昆曲日記》里,就有一些有關許姬傳的記錄。
1978年秋,昆曲在中國有了復興的氣象,張允和到南京江蘇省昆劇院看了昆曲后,十分興奮,寫信告訴在美國的四妹張充和關于南京上演昆曲的盛況。張充和立刻回信,并把一首詩寄給張允和,并說那首詩是一位朋友在1968年的“哈佛曲會”中所寫,張允和看后,立刻寫了兩首和詩回寄張充和,其中一首中寫道:“故國如今有此音?!?/p>
“故國如今有此音”流露出對昆曲重獲新生的無限喜悅。朋友的詩引起了張允和等曲友的濃厚興致,和詩得眾,后來這些詩集在一起,由戲劇名家許姬傳用毛筆抄錄下來,寄到美國,張充和稱之為《不須曲》。
許姬傳不僅是梨園中人,還是梅蘭芳的得力助手,為梅整理了《舞臺生活四十年》《我的電影生活》《東游記》等經典著作。而他家的美食亦頗有家傳,可謂香滿梨園,并受到梅蘭芳的贊許。許家還與一些美食老字號的大廚頗有交情,常常交流家常菜與酒店宴席的烹飪經驗。
許姬傳,1900年生于蘇州,書香門第,家中收藏頗富,其曾祖父許珊林本身就是研究古文字學的,能書鐘鼎、篆隸,并組織刻書,而且刻書不為賺錢,多為贈閱。聘請的刻字和印刷工人往往住在家里工作,紙、墨、裝幀皆精雅?,F代鑒賞家徐森玉曾對許姬傳說,許家刻印的書,可與曹雪芹祖父曹寅組織的進貢皇家的刻書相媲美。
太平天國時期,許家的收藏大多出讓,其中有六百方印章讓于金石學名家吳云。后來許姬傳隨外祖父徐致靖居住在杭州。這位外祖父乃晚清維新派的著名人物,戊戌變法時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曾向光緒皇帝上書保舉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黃遵憲等人。變法失敗后被判“斬立決”,若不是與之有深交的李鴻章通過榮祿向慈禧太后求情,改為“斬監(jiān)候”的話,那么“戊戌六君子”就應該是“戊戌七君子”了。徐致靖晚年時自號“僅叟”,意思是“刀下僅存之人”。
九歲時,許姬傳由母親領著向外祖父磕頭行拜師禮??念^完畢,外公指著太師椅一旁站著的孫兒徐肖研說:“你也要向肖研表兄行師生禮,他是你的督課老師。”于是,許姬傳又向長他六歲的肖研表兄跪下叩首,以后他就成為徐致靖的“助教”了。
外祖父每天花四小時講授經史詩文,晚飯后便不再令許姬傳背書,而是教唱昆曲,許卻比較喜歡名角譚鑫培的皮簧調,對天天唱昆曲頗為厭煩。但母親還是鼓勵他繼續(xù)學習,并說:“昆曲現在已經衰落,但你外祖的性命是靠昆曲保住的。”母親說這話,也是出于對昆曲的特殊感情。
許姬傳的祖母、母親都是江蘇宜興人,嫁到蘇州后,對于昆曲非常喜歡,常與蘇州一些名門之家拍曲。當時已卸任浙江巡撫的任道镕就與許家人在一起組織曲會,任道镕對年幼的許姬傳提及,要他好好跟外祖父學學《彈詞》,說徐致靖先生是“納書楹葉堂一派,昆山腔的正宗”。兒時的引導作用果然強大,許姬傳因此對戲曲有了濃厚興趣,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蘇州,許姬傳的祖父許子頌是著名學者俞樾的門人,許子頌以詩文知名,好飲酒,對菜肴也很講究。
從許姬傳的回憶錄來看,他家的菜肴早期以蘇幫菜口味為主:“每年宜興親戚從水路送來的大壇春季的‘桃花菌、秋季的‘雁來菌,他們用醬油熬成菌油,我所吃的各式菌類里是最鮮嫩的一種?!蓖砟甑脑S姬傳看別人吃陽澄湖大閘蟹,還想起他小時候的吃法:“記得幼年在蘇州吃完陽澄湖螃蟹后,用菌醬油下一碗面是最可口的,因為湖蟹是介(貝殼)類里最鮮美的食品,只有宜興菌油面能夠和它相敵?!?/p>
每逢家宴,祖母會率兒媳下廚房做菜,四個妯娌,每人輪值一個月。許姬傳的母親徐夫人就深得傳家手藝,精心學習,給了許姬傳不一樣的味蕾記憶:“我家的菜以蘇、浙兩省為主,葷菜中,魚、蝦、雞、野味——山雞、野鴨、鴿、鵪鶉;以及蔬菜中的筍、菌、豆制品是主要原料?!?/p>
還有一味“賽螃蟹”也是許家特色菜,用鮮魚去骨和雞蛋燴成泥,加上香菜(芫荽),名為“溜蟹糊”。后來許家遷到天津居住,在山水館飯店又吃到了久違的“賽螃蟹”,據說是交通銀行的協理任鳳苞傳出來的。任家既是銀行家,又是藏書家,影響很大,而任家籍貫也是宜興,與許姬傳的四嬸是本家。
許家的菜味豐富,在于家庭成員曾分布各地,帶來了南甜北咸、東辣西酸的融合。譬如許姬傳的二嬸薛夫人是安徽全椒人,在烹飪時就無意中帶有安徽的風味。全椒位于皖東,固有“江淮背腹”“吳楚沖衢”之稱,在口味上比較中和清淡,如泥鰍下面條、清真牛羊肉、獅子頭等。許姬傳的二叔許友皋對飲食很講究,因為他常常在外應酬,每次在外面酒店吃到什么美味,回來就與妻子商量著學做,學成之后,就變成了許家的私家菜一種了。
許友皋曾對許姬傳提及:“菜要清而腴,忌濃油赤醬,選料很重要,杭州的魚、蝦、筍,紹興的九斤黃(母雞),福建的紅糟、醬油,都能使菜味生色,但使用這些東西,要各盡其材,例如紹興九斤黃,可選一部分炒雞丁,其余做白斬雞,蘸好醬油,如紅燒就可惜了?!?p>
許家人對于喝酒也很是講究。許姬傳的祖父愛喝紹興黃酒,許姬傳的堂弟、胞弟都能喝二三斤黃酒,而家里的“品酒師”非許友皋莫屬,他的標準聽起來很簡單:“苦為上,酸次之,甜為下品?!睋f附近酒店來了新酒,老板都會請許友皋去品嘗一下,如果他說好,基本上就會賣光。名門之后沈昆三,其祖父系兩江總督兼船政大臣沈葆楨,他本人留學英國,曾在軍政部工作,但呼朋喚友還是喜歡在許友皋家,他說許家的菜、酒和龍井茶都是精美的。
許姬傳自言最不能喝酒,但是對于拿黃酒做菜卻頭頭是道。早年因為在家見過這種烹飪方式,上世紀50年代到北京老字號豐澤園吃“糟蒸鴨肝”時,覺得味道別具一格,其實此菜正是拿好酒蒸出來的。紹興酒品種很多,花雕、遠年、女兒紅等,這類酒越陳越好喝,因為新酒性暴,容易上頭。很多南方人到北京后喜歡竹葉青,也是黃酒的一種,早在西晉初年時,張華就寫過“蒼梧竹葉青,宜城九醞醝”。
而在京城中,黃酒以“京莊”為最佳。許姬傳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南北方不通火車,黃酒要從江南運到北京,必須經過長途跋涉,對酒的質量要求很高,底子一定好,釀造工藝精湛,到了北京取名“京莊”。這種酒顏色淺淡,透明度很高,清澈見底。黃酒到達后不會直接飲用,而是由酒棧的大師傅拿陳酒兌茶水,用龍井茶和普洱茶兌,一半對一半,也是一門技藝。
許姬傳常去北京八面糟的“長盛酒?!辟I京莊,當時酒的價格每斤一元六角大洋,價格昂貴。一次,外交官顧維鈞家請客,酒棧提供兩元大洋一斤的京莊,為了擔心酒店少給,許姬傳就寫上自己的名字,讓賣酒的老主顧按規(guī)矩買賣。
這種酒后來漸漸從市場消失了。許姬傳曾在豐澤園開過一壇酒,上面的封條寫著“庚子年封”,那正是許姬傳出生的年份,想不到半個世紀過去了,酒香撲鼻,可謂黃酒越陳越香。
許姬傳家遷移多處,每年都會在家里宴請親朋好友,其中不乏梨園人士,如沈昆三、馮幼偉、徐超侯、李擇一、沈京似、梅蘭芳等。尤其是梅蘭芳,當年許家住在上海咸益里的時候,每逢春節(jié)正月初二,他便會到許家拜年,特地前來感謝年前許姬傳母親送給他的年菜,并拿紅紙包封的100元老法幣親手交給許母,說:“您給我的山雞、素鵝、粽子大家都愛吃,我沒什么東西送您,這點小意思您留下零花?!毙旆蛉嗽o他送三種口味的粽子——豆沙、棗泥和鮮肉,餡料香,糯米煮得爛,非常可口,讓梅蘭芳贊不絕口。
許家做的棗糕,梅蘭芳也尤其愛吃,其做法相當講究:把棗泥和在細膩的江米面里,做成外皮,再放入玫瑰花、松子仁、豬油、白糖等餡料,精致甜美。梅蘭芳在吃完后,照例拿出一個紅包,這是給許家?guī)讉€保姆的賞錢。
許家請客,從涼碟開始花色就很多,端上來的八個涼碟中,共有二十幾樣菜色。常用的有山雞黃豆、素鵝、豆腐松、烤筍、雞瓜丁、熏黃魚、鹵鴨、熗蚶子。許家菜有的出自家傳,如山雞黃豆,是許姬傳的祖母朱太夫人帶來的,傳給了許家的兒媳婦們。而素鵝則是從杭州的尼姑庵里學來,制作時先將豆腐皮去硬邊,在熱鹵汁中浸潤一下,疊七至八層后,鋪上一層用鹵汁炒好的筍絲、菇絲,卷起包緊。接著油煎上色,再入鹵汁中燒入味,晾涼后橫切成條狀食用。此一佐膳妙品,清腴馨香適中,老少咸宜,頗為朋友們稱道。
還有的則是后來家里的創(chuàng)意菜,如苧麻粽子,就是許姬傳母親跟浙江人學包粽子后改良的。許姬傳為此還把做法公開給了《中國烹飪》雜志,大意是外面包裹要用箬葉和苧麻捆扎,用鮮蠶豆瓣和糯米拌和在一起,吃的時候配上玫瑰醬和白糖。咸味的一般選用火腿和鮮肉,許家不用火腿,因為老人嚼不動,如果煮爛了又失去了鮮味。因此改用鮮肉和豆沙為餡料,鮮肉要是肋條肉,用上等黃酒、醬油和一點糖調勻。豆沙餡則是用紅小豆煮爛后去皮做成泥,用文火炒干,再放豬油和糖炒勻。
許姬傳家的私房菜,總是時時注意吸收外面的做法。有段時間,許姬傳就住在西舊簾子胡同梅蘭芳家的客廳沙發(fā)床上,一個福建大師傅負責給梅太太燒菜,他做的福建肉松特別可口,許家人也不時跟著嘗鮮。一次,許姬傳向他請教燉雞燉不爛的原因,大師傅特地詢問他用什么爐子和水。許姬傳回答,用蜂窩煤爐和生水。大師傅告訴他,不能用生水,要用開水澆上去,再用大火燒滾,十幾分鐘拿下來,添一塊蜂窩煤,用鐵蓋蓋上,把雞湯砂鍋擺在文火上,三個小時就爛透了。
收藏家王世襄是烹飪高手,他曾在菜場排隊買活魚,配好佐料后到許家來燒,非常可口。王世襄曾傳授燒魚的訣竅,活魚最好的做法就是清蒸,火候最重要,不能過了,也不能欠了。
許姬傳本人表示他最愛的菜是母親的拿手菜“燒魚唇”,所選用的魚種名為“呂宋黃”,當年譚家菜的名品“黃燜魚翅”用的也是這種魚。呂宋黃產于太平洋南岸,尤以菲律賓出品的最好。當時價格就很貴,一斤要銀元十二元八角錢,魚唇十元一張,回去加上配料,用文火燉五個小時,很多人吃了都說味道不亞于魚翅,可見許母的烹飪技藝之高。
許姬傳家學淵源,與戲曲界早早結緣。
1916年11月,堂兄許伯明陪護梅蘭芳來杭州演出,16歲的許姬傳初次接觸了22歲的梅蘭芳。那一晚梅蘭芳演的是昆曲《佳期·拷紅》。看完戲后,許伯明帶許氏兄弟到后臺見梅蘭芳,介紹道:“這是我的堂弟……他們都會唱昆曲,吹笛子?!泵诽m芳和他們一一握手,含笑說:“昆曲出在南方,你們聽哪句腔唱得不準、哪個字念得不合適,請告訴我?!泵诽m芳謙遜的態(tài)度,給許姬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20年,許姬傳跟母親離開家鄉(xiāng)到天津,進入直隸省銀行文書科工作。這一年,梅蘭芳率團到天津演出,恰逢軍閥混戰(zhàn),鐵路中斷,梅蘭芳等一行人被阻天津,當地名流陳宜蓀夫婦每日約請梅蘭芳到寓所便飯。許姬傳因與唱老生的陳太太相熟,也列席作陪。這是許姬傳和梅蘭芳的第二次見面。
1931年,梅蘭芳為避日偽凌辱,舉家南遷上海。許姬傳也恰好自天津移家至滬,于江蘇省財政廳謀得一文書工作,許、梅又再次碰頭。那時,許姬傳經??痛﹦ 犊粘怯嫛贰蹲椒挪堋返?,可謂滬上著名“票友”。當梅蘭芳欲覓一位文筆嫻熟且深諳戲曲藝術的秘書時,很自然就想到了“精通戲曲,雅好翰墨,詩文極佳”的許姬傳。誰知許姬傳覺得自己平日散漫慣了,怕受拘束,就找借口說“此事須得到家母同意才行”。于是梅蘭芳找到許母徐夫人,說明來意,并說姬傳如去我處,一如在自己家里一樣,不會委屈他。許母答應下來,并勸許姬傳道:“我看梅先生是個誠懇之人,你跟隨梅先生,日后必有所成就?!蹦赣H一錘定音,由此開始了許姬傳與梅蘭芳長達數十年的合作。
許姬傳確實不負梅蘭芳的知遇之恩。建國后,他以秘書身份任職于中國戲曲研究院和梅劇團,并隨梅家一起入住北京護國寺街一號新居,成為梅府的重要一員。他除了負責梅蘭芳的日常文秘類的工作外,還代梅出訪會友,起草發(fā)言稿,搞學術交流……梅蘭芳外出演出時也總會帶著許姬傳,甚至還教過他如何吃西餐。
1952年,梅蘭芳到奧地利維也納出席世界和平大會,許姬傳隨行。途中,關于西方的宴會儀式,梅蘭芳對許姬傳特地作了指導,他說:“外國的規(guī)矩,宴會時,男女間隔著坐,左邊的女賓歸你照料,如咖啡的糖缸、牛乳就要送到她手邊。吃面包不能整塊往嘴里塞,吃多少掰多少,咖啡的小匙是攪拌糖的,不能把它舀咖啡喝。有的宴會排列著幾把刀叉,上菜時,從外往里用,因為吃魚的刀是尖頭刻花,切牛排的刀是開口的,用錯了就是笑話。還有,在茶會時,女侍端著一盤酒敬客,男賓取小杯白蘭地,綠色的薄荷酒是女賓用的,也不能拿錯。我到美國演出前,就請團員到擷英西餐館吃飯,由我向大家解釋,所以出國幾次,沒有鬧笑話?!?/p>
1956年,梅蘭芳受周恩來總理的囑托,以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團長的身份,率歐陽予倩、馬少波等人赴日訪問,許姬傳隨團負責照顧梅蘭芳的日常事務。在日本,梅蘭芳與許姬傳一起吃豐富的素齋,品嘗日本料理的美味。同時也故地重游,回憶起三十年前在京都養(yǎng)病的情形,梅蘭芳說:“我記得當年我就常常躺在靠窗的一張?zhí)僖紊?,曬太陽、看風景,我還喜歡下面這間大飯廳,窗外的小橋、溪水,石壁上古木森森,頗有詩意?!痹谌毡揪┒?,他還見到了三十年前為他做菜的師傅高華吉,那時候高才19歲,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梅蘭芳為此連連致歉,說讓他在此等候多時,并問他有沒有自己的演出戲票。后來梅蘭芳坐在汽車里駛往劇場時,一再對身邊的許姬傳說,太對不住人家了。等演出結束,梅蘭芳找了兩張劇照,還有他畫的一幅梅花扇面畫,落了款,交給許姬傳派人送給高先生。
許姬傳與梅蘭芳堪稱一生知己。許姬傳陪著梅蘭芳直到終老,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他陸續(xù)在梅家多處宅院居住過,以至于他后來自嘲:“我就是一個看家護院的人?!?958年許母過世后,梅蘭芳為許的父母親撰寫墓志:“余與姬傳、源來過從之日久,相與討論藝事,資其匡助……夫人每以佳肴見餉,更為余談說顧曲見聞,娓娓不倦,深為嘆服。因而知姬傳等之貫穿多能,蓋有所自,賢母之教信矣哉?!?976年唐山地震時,許姬傳的住房屋頂開裂,梅夫人福芝芳聞知后特派孫兒接他到簾子胡同與家人同住。后來梅派嫡傳梅葆玖恢復了演出,許姬傳由衷地感到高興,并寫下了《梅葆玖的舞臺藝術》《香島梅訊》等文章。他還曾為梅蘭芳的孫女梅衛(wèi)紅習舞創(chuàng)作了散曲《春農曲》。
1986年秋,許姬傳受梅家子女的邀請,到北京護國寺參觀布置好三年的梅蘭芳紀念館,他特地為紀念館作詩一首:
一別音容廿五年,幾經風雨幾云煙。
蓄須明志抗頑敵,畫筆維生步昔賢。
京劇流派傳遐邇,大師典范生遺篇。
梅升遍地群情仰,后起欣然藝永綿。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