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蘇

老舍筆下的駱駝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可謂膾炙人口的名作。然而，很多人不太理解，為什么老舍會用這樣一個特殊的名字來命名他的小說。

這反映了駱駝這個物種在清末乃至民國初年于北京的特殊地位。尋找北京的老照片，會發(fā)現(xiàn)駱駝幾乎無所不在，成了舊京風景不可分的一部分，這樣的照片無形中也讓老北京多了一份生機和屬于北方的粗獷感覺。

沒錯，駱駝?wù)潜本┡c北方大地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早在明代后期，北京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典型的消費型城市。在封建時代供應一個達到百萬人口級別的城市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除了蔬菜主要靠本地生產(chǎn)，其他糧食、布帛、燃料，以及各種奢侈品都要靠從外地輸入。

在鐵路不發(fā)達的時代，北京對外主要有三大通道：以運送漕糧和絲織品、南貨為主的京杭大運河；以運送海外經(jīng)貿(mào)產(chǎn)品為主的天津?？冢贿€有便是運送北方進京物資的陸路通道，而這條通道上最得力的運輸工具便是駱駝。

這三條通道分工分明，各有特色。之所以選擇駱駝作為陸路交通的主要工具，是因為它具有很多別的運輸工具難以比擬的優(yōu)點。與馬匹對比，它們吃苦耐勞，可以適應惡劣的生活條件；與人力運輸相比，它的運輸力是無可比擬的。

老舍先生也正是因為要突出祥子堅韌而沉默的個性特征，才用“駱駝”作為他的綽號。自古以來，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因此老北京人一聽這個綽號，便能理解主人公是個怎樣的人物了。

其實，對于中國而言，駱駝所代表的含義遠遠超過供養(yǎng)北京的“載重貨車”。早在絲綢之路的時代，駱駝作為沙漠之舟，便是打通中國和黑海沿岸地區(qū)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的主力。在古代的歐亞商路上，駝鈴成為一個無法磨滅的象征。

有意思的是，駱駝雖然大，卻是一種敏感的動物，當它們意識到周圍有猛獸時，會作出種種激烈的反應。然而，我們又能夠在當時絲綢之路的商隊中發(fā)現(xiàn)很多古怪的貨物，比如來自非洲或者中亞地區(qū)的獵豹、獅子等，沒有駱駝的幫助，它們不可能渡過瀚海來到中國。

您能夠想象在一個籠子里裝上兩頭獵豹，再用駱駝運送這樣的“危險品”會引發(fā)怎樣的混亂嗎？可這就是絲綢之路上的真實情態(tài)——至少以獵豹而言，從唐朝到明朝，這種不能本土繁殖的“奢侈品動物”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中土。當然，由此也可看出，這樣運到中國的活的商品，應該可以賣到怎樣的天價。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國古人對于駱駝的馴化能力甚至超過了馬戲團的高度。

自古以來在絲綢之路上使用的多是雙峰駝，此外，唐墓出土過多座單峰駝陶俑或唐三彩俑，說明在絲綢之路上單峰駝也曾不遠千里來到中國?？紤]到使用單峰駝的地區(qū)（北非及西亞）與我國相距遙遠，充分證明了絲綢之路溝通東西方的超強能力。

駱駝的馴化是有些不可思議的，如今依然生活在沙漠戈壁中的野駱駝性格十分剽悍，它們可以和汽車賽跑，至死也不會屈服于人類的追擊，它們是怎樣被馴化的呢？

有些學者給出一個結(jié)論——阿拉伯人使用的單峰駝是當年撒哈拉沙漠中單峰野駝的后代，而中國人使用的雙峰駝，卻和今天依然生活在羅布泊等地的野生雙峰駝有著較大的血統(tǒng)區(qū)別（然而，也有一定的血緣聯(lián)系），因此他們認為，也許中國人在絲綢之路上使用的駱駝，并不是今天野生雙峰駝的后代。它們有可能是一種已經(jīng)絕滅了的雙峰駝的后代，后來又加入了現(xiàn)生雙峰駝的混血?？磥?，動物界與人類的交集之奇妙，有時候讓我們很難想象。

話題回到《駱駝祥子》，其中還真有一段關(guān)于駱駝的描寫——祥子被亂兵抓走后，是偷偷牽了幾頭駱駝才逃回北京的。這其實背后隱藏了一個經(jīng)常被人們忽視的事情——駱駝在中國古代和近代曾是一種軍用產(chǎn)品。

早在清代前期，準噶爾部首領(lǐng)葛爾丹便曾經(jīng)以披上毛氈的駱駝構(gòu)筑“駝城”與康熙的軍隊交鋒。而在近代，軍閥特別是西北軍閥的部隊中，駱駝也是很常見的軍用牲畜，地位不亞于馬匹。

抗日戰(zhàn)爭中也有一個真實的戰(zhàn)例，那就是陳賡大將1937年10月指揮的七亙村伏擊戰(zhàn)。在這次被日軍稱為“測魚鎮(zhèn)高地戰(zhàn)斗”的作戰(zhàn)中，八路軍采用重復設(shè)伏的方式，將驕橫的日軍團團包圍，給敵重大殺傷。當時，這支日軍便是使用了駱駝作為運輸工具，因此，沖下公路消滅殘敵的八路軍官兵，最深刻的回憶印象便是日軍的駱駝被擊傷后倒在路上哀鳴。

日軍部隊使用的駱駝都成了八路軍的俘虜。在山西使用駱駝作為運輸工具的日軍，估計沒想到給八路軍送去這么大的戰(zhàn)利品。

東郭先生的驢

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被寫入連環(huán)畫，不知道出了多少個版本。很少人琢磨過——先生的那頭驢，是從哪兒來的？如果被動物學家看到，一定會覺得這頭驢很神秘。

驢，在一個世紀以前的中國，作為代步工具就像自行車一樣普及，還有五花八門的用處。由于性格馴順，易于駕馭，中國的驢子用途廣泛，品種繁多，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家族。它們通常承擔著繁重的勞動，卻幾乎得不到什么體諒，被制成河間驢肉、山東阿膠之類的名產(chǎn)。

不過，也有驢子沒這樣的煩惱，它們的生活自由自在——中國西部的野驢就是這樣。這種野生動物與家驢的命運、性格都迥然不同。今天依然奔馳在野外的西藏野驢，有著碩大的頭顱和粗壯的四肢，奔跑速度不亞于快馬，而耐力猶有勝之。

在西藏、青海等地工作過的朋友，經(jīng)常有野外遇到藏野驢的記錄。他們描述這種動物有個執(zhí)拗的毛病，那就是只要見到高速行進的物體，無論是汽車還是摩托，便會自動與其賽跑，而且一定要跑贏了對方，從車頭超過才會甘心。

實際上，這是藏野驢求得生存的重要手段。由于沒有強有力的自衛(wèi)武器，它們面對食肉動物的辦法便是躲和跑——夏季，它們會攀上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寒區(qū)域，以避開食肉動物；冬季下降到3000多米的地方，依靠靈敏的嗅覺、聽覺和視覺，只要一遇危險便會狂奔，甩開敵害。這在地廣人稀的藏北羌塘高原上，還真是十分適合的一招。

中國不但在青藏高原有野驢，在蒙古高原也有，形態(tài)幾乎一致。野驢、家驢，這樣便讓我們很容易地想到它們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然而，西藏野驢的個頭很大，體長可達兩米多，肩高將近一米半，比一般的家驢高20～30公分，這是怎么回事呢？

科學家解釋了這個疑惑。2014年，吉林大學學者對中國各種家驢的DNA進行了檢測，并得出結(jié)論——中國家驢的母系祖先豐富多彩（父系祖先則較為單一），但都和世界各地的驢子一樣是來自非洲的，主要屬于努比亞野驢和索馬里野驢。

根據(jù)一些畜牧學家推測，世界的多種牲畜，如馬、駱駝等最初都在西亞-北非區(qū)域得到馴化，并向歐亞大陸其他地方擴散，驢子也是如此。所以我國的野驢與家驢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其實很值得商榷。

家驢在大約4000年前已經(jīng)進入我國新疆地區(qū)，并被馴養(yǎng)，但一直在西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活動地域繁衍生息，中原一直到秦朝還沒有馴養(yǎng)驢子的記載，太史公司馬遷也把驢子視為“匈奴奇畜”。所以，若是生活在春秋后期的東郭先生擁有一頭驢，那實在是太新鮮了，估計會被人圍觀的。在東郭先生的時代，中原大地是看不到驢子這種古怪動物的。

直到漢代以后，驢子開始在東方這片土地生活下來，而且很適合這個地方，我們也自然地把它們視為自己家的寵物了。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