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帥
在中國歷代王朝里,若論從前朝中收獲最少的王朝,肯定有明朝。雖說歷代王朝開國,大多都建立在戰(zhàn)后的爛攤子上,但明朝立國后的社會狀況,依然讓人不禁慨嘆。元末的戰(zhàn)亂,其劇烈程度比起之前的亂世來,破壞力堪稱空前,特別是元王朝的最后十年,從北方草原到南方各省,幾乎都在打仗。
曠日持久的戰(zhàn)事造成了嚴重的經(jīng)濟、人口損失。在明朝統(tǒng)一戰(zhàn)爭里,大軍所過之處,無不是一片廢墟。昔日的經(jīng)濟重鎮(zhèn)揚州竟只剩下18戶人家;山東、河南等省份更“多是無人之地”。明軍北伐占領開封后,一路向河北行進,所經(jīng)過的那些昔日繁華的城鎮(zhèn),竟都是“居民鮮少”。比如河北真定府,戶口只剩下1/3。濟南府和兗州府等地“近城之地多荒蕪”“目無煙火”。
由于人口損失太大,許多元代的州縣到了明代時,不得不重新裁撤合并。昔日的中原重鎮(zhèn)開封,明初時就從“上府”降到了“下府”。洪武十年(1377)這一年,光是河南、四川兩省就有60個縣合并,12個州“降”成縣。大明王朝三個世紀的歷史,就是在元王朝留下的這一片廢墟上開始的。
不過,在廢墟之外,元王朝還是留了一樣“好東西”——科學,它讓開國時內外交困的明王朝長期受益匪淺。
在元代長達97年的歷史中,方方面面都有些混亂,唯獨科學的發(fā)展卻是井井有條:中外科技交流在元代進入空前繁榮期,無論是天文、數(shù)學還是機械制造,都達到了一個新高度。特別是元王朝末代皇帝元順帝在位時期,這位有著“魯班天子”雅號的皇帝,不但自己設計發(fā)明了“自鳴鐘”“自動龍舟”等物件,更提拔了張墉、李國鳳、楊瑀等科學家,科技圖書的印刷也一時火熱。雖然這一切并未能挽救元王朝的衰亡,但后來卻成了明朝的寶物。
其中,對明朝乃至明清歷史意義格外重大的,是一系列科技圖書典籍,尤其是元代學者贍思所著的《河防通議》。
《河防通議》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這得先說說他的作者:贍思。
贍思,元代色目人,1277年出生在河北真定的一個官宦家庭。他的祖父魯坤曾做過真定路的監(jiān)榷課稅使,從此全家定居在真定。元代時遷居內地的色目人家族,很多都漸漸“多敦詩書而說禮樂”,成了儒家文化的虔誠學習者。贍思的父親就是如此,他們家族也因此成為了真定有名的書香門第。
在家族文化的熏陶下,贍思從小展現(xiàn)出不凡的天賦,自幼博聞強記,又師從元王朝的學問家王思廉(元好問的弟子),不但成了一名精通儒家典籍的學者,更對天文、地理、水利等學科都有極深的造詣。所以“其年雖少,已為鄉(xiāng)邦所敬重”,年紀輕輕就名氣在外。
以贍思的家庭條件,只要他想做官,基本不是難事。但贍思的父親一輩子淡泊功名,且樂善好施,所以,贍思成年后的生活也一度陷入貧困,甚至“擅粥或不繼”。得悉贍思名聲的朝廷高官屢次向他伸出橄欖枝,但受父親的影響,即便條件拮據(jù),他也不為所動。
在60歲以前的日子,贍思主要忙于“考訂經(jīng)傳”,比如《金哀宗記》《正大諸臣列傳》《西國圖經(jīng)》《鎮(zhèn)陽風土記》《五經(jīng)思問》等作品,都是完成于這一時期。
贍思不愿為官,除了受家風的影響,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生活的年代恰恰是元王朝吏治開始走向腐朽的時候。元王朝期間,科舉時辦時停,貴族階層幾乎壟斷了一切高官要職。各地的吏治也敗壞不堪,以《元史》的話來形容,就是“江淮行省至重,而省臣無一人通文墨者”。至于地方的州縣,那更是“州縣三四員,字不辨王張”。如此低素質的吏治,當然也就百弊叢生,就連負責督查各地吏治的“宣撫使”,也是“類皆脂韋貪濁”。這樣的權力場,對于正直的贍思來說,自然是不相容的。
所以,在人生的大部分歲月里,盡管朝廷多次“征召”,贍思都婉言謝絕,直到60歲時才出仕。他以花甲之軀就任陜西監(jiān)察御史,剛上任就給朝廷上書,提出10條意見,句句戳中朝廷時弊,甚至有同僚驚呼“御史言及此,天下之福也”。之后,他又陸續(xù)在陜西、云南、湖北、浙江等地擔任過地方官,做過不少“平反冤獄”“打擊豪強”之類的事,直到73歲那年因病退休,次年病故于家。
除了為官清廉、剛正敢言、為民發(fā)聲之外,贍思的另一個重要成就,便是完成了重量級著作——《河防通議》。
其實,嚴格說來,《河防通議》并不算是贍思的“原創(chuàng)”。年輕時,贍思曾師從真定水力學家張祥,從此有了編訂一部水利著作的想法。金朝年間,水力學家沈立就完成過一本《河防通議》,南宋年間的周俊也著有一本《河事集》。贍思的這本《河防通議》就是結合前人的成就,將其“削去冗長”后重新編訂,最終在他53歲那年,即1321年四月,完成了“修訂版”的《河防通議》。
贍思為什么要在“河防”上投入大量心血?因為彼時的黃河已成為朝廷的大患。自從兩宋年間,黃河“奪淮入海”后,曾經(jīng)富饒的江淮平原就變成了水災頻繁的黃泛區(qū)。黃河的水患從金朝年間開始頻發(fā),元王朝一統(tǒng)天下后,黃河水災更是進入了多發(fā)期。從1272年至1366年的94年里,平均每兩年多就會發(fā)生一次黃河水災。有時候,黃河一年中決口的次數(shù)竟達數(shù)十次之多;嚴重時,一次決口的危害長達六七年,以至于“方數(shù)千里,民被其害”。
比如1344年,黃河在白茅口(今山東曹縣境內)決口,波及濟寧、汶上、嘉祥、楚丘、沛縣、定陶、曹州、巨野、鄆城等近20個州縣,以至于“民老弱昏墊,壯者流離四方”。這樣的災情在元朝的歷史上并不是某年的特例,而是每次決口都會發(fā)生的情狀。
而且對于元王朝來說,黃河的水患還關乎著王朝的興衰。元王朝定都于元大都,元大都需要的糧草賦稅,都需要通過京杭大運河向北運輸。一旦黃河決口成災,必然要威脅京杭大運河的安全,這條朝廷的主動脈就將處于“斷血”的威脅之下。
對于黃河災害的破壞力與威脅,元王朝歷代也高度重視,從開國開始至贍思生活的元朝中后期,歷代統(tǒng)治者都不惜血本加固黃河兩岸的堤壩。每次發(fā)生決口災害,更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至于“塞河之役,無歲無之”。但巨大的投入換來的依然是頻繁的災害,身在民間的贍思對這樣的災害更是感同身受。
作為一位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學者,贍思雖然無心于仕途,但無時無刻不在牽掛人民的安危。與那些“不通文墨”的官員不同,作為通才,贍思看到了“治水”的重要癥結——缺少專業(yè)化操作。于是,他耗盡多年精力,用心編纂完成《河防通議》。
在中國歷代王朝中,以“治水”為主題的巨著不算少,贍思的《河防通議》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治水經(jīng)驗的“整合版”。而它之所以首屈一指,就是因為它的“專業(yè)化”。
雖然身為儒生,但對天文、地理、算學都造詣精深的贍思,非常反感空洞無物的學問,所以下筆寫書時格外實在?!逗臃劳ㄗh》對前人的水利著作去粗取精,剔除空洞之處,沒有一句空話、套話,重點闡述治水的基本學問,語言簡單生動,方法行之有效。
比如書中羅列的各種治水裝備,對于當時的治水實踐來說就有著啟示意義。其時的水利書籍里,雖然也有記載這些專用裝備,但都把重點放在裝備的效用和形態(tài)上,至于這些裝備該如何打造、如何操作、如何檢驗質量,就只是寥寥幾句帶過。
贍思則不同。比如《河防通議》里記載的宋、元、明時代的“挖掘機”——“鐵龍爪揚泥車”就是典型。這款發(fā)明于北宋年間的揚泥車,可以用船駕駛,攜帶“鐵龍爪”挖掘淤泥,是宋、元年間疏通發(fā)掘河道的利器。但因為當時的各類書籍對它的記載過于簡略,以至于后世往往“制造不得法”。元初,科學家郭守敬將揚泥車改造,重新設計它的寬、高比例,也因此,揚泥車曾在元初的一系列治水工程里發(fā)揮大用。但好景不長,隨著郭守敬去世,鐵龍爪揚泥車的制造出現(xiàn)了質量低劣等問題。直到贍思在《河防通議》里,重新細致地還原了鐵龍爪揚泥車的生產(chǎn)標準和正確圖樣,這件治水利器才得以重新派上用場。
“黃河運石船”也是黃河治水時的剛需裝備,特別是每當黃河發(fā)生決口災害時,堵塞決口的辦法就是用黃河運石船運來大批石料,然后投往激流里。因此,對黃河運石船的質量要求自然極高,倘若質量不過關,必然會被洶涌的河水沖到散架。而在《河防通議》里,贍思也對黃河運石船的制造做了極其細致的規(guī)定,從船的用料到寬、高比例,從所需板木的數(shù)量到檢驗的標準,都有清晰的要求。只要謹遵贍思所寫的要求,大批質量過硬的黃河運石船就能順利生產(chǎn)出來。
除了寫及治水裝備,《河防通議》還呈現(xiàn)出贍思的治水理念。贍思對治水的觀察滲透到每一個細節(jié)里。在書中,贍思專門提出了“辯土脈”的理念,將治河時會遇到的土質,劃分成19種類型;每一種土質的特性和適用范圍,他也做了歸納總結。比如,倘若遇到“帶沙黑”的“河底死土”,那這樣的地面就會出現(xiàn)“活動走流,難以成功”的問題,根本不適合進行水利施工。
就連水流的運動規(guī)律,贍思也做了精確的分類。在贍思看來,即使是河流里洶涌的大浪,也同樣有規(guī)律可循。水災里經(jīng)常發(fā)生的河浪,他也分了18類之多,每一類的成因與沖擊力都各不相同。只有掌握了這些河浪的運行規(guī)律,才有可能遏制恐怖的洪災。
這種透徹研究的理念滲透在整部《河防通議》中?!逗臃劳ㄗh》分為上、下兩卷,一共有“六門六十八目”,包括了“河議”“制度”“功程”“料例”“輸運”“算法”等學問,幾乎涵蓋治水工作的方方面面,既有對治河工程的全盤規(guī)劃性管理,也有對每個細節(jié)的操作指引,比如在“料例”一欄,他就對治河過程中每個環(huán)節(jié)的基本用料做了嚴格規(guī)定,杜絕偷工減料的口子。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元代首屈一指的數(shù)學家,贍思還在“算法”一欄里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在這一環(huán)節(jié),贍思列出了25道應用題,每一道都涉及治河施工過程里的常見問題。他先是提出問題,然后再以當時領先世界的“天元術”將問題一一解開??梢哉f,這25道題也代表了當時中國數(shù)學的最高成就。
如此一本奇書,雖然以贍思自己謙虛的說法,是對前人著作“省其門,析其類,使粗有條貫,以便觀覽而資實用”,但是放在中國水利史上,它無疑有著重大的意義。它把治水變成了一個系統(tǒng)化工程,對每個看似繁瑣的步驟都進行了深入淺出的講解。任何一個官員,哪怕對治水一竅不通,只要讀過《河防通議》,就可以現(xiàn)學現(xiàn)用。
這部書問世后得到了朝廷的重視,當時就被“推行之”。元順帝年間著名的“賈魯治河”工程就是憑著《河防通議》順利完成的。雖然當時贍思已經(jīng)去世,但元朝從治水管理到工程用料乃至器械打造,都實現(xiàn)了升級,克服了這次頗具挑戰(zhàn)性的治水行動。
1368年,贍思去世17年后,已能駕馭黃河的元朝謝幕,《河防通議》也在下一個王朝里煥發(fā)出全新的價值。
明朝在廢墟上開國,問題多如牛毛,但解決問題的關鍵之一,依然在一個“水”字上。
比起多年來文恬武嬉的元王朝來,初立國的明王朝采取了強力的經(jīng)濟發(fā)展措施。全國大力推廣墾荒屯田,自耕農的農作物種植內容也由朝廷嚴格規(guī)劃。果樹、棉花等經(jīng)濟作物在全國推廣。以明太祖朱元璋詔書里的話說:“務欲使民豐衣足食?!币獙崿F(xiàn)這個目標,“水”依然是關鍵,各地大片的荒田需要充足的水源來灌溉;廣袤的國土更是需要水路來連接。與北元殘余勢力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北方軍隊的糧食物資也要靠水路運輸……可以說,水利的成功與否,關乎著新生明王朝的國運。
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場規(guī)模巨大的水利建設隨之鋪開,包括《河防通議》在內的一系列科學書籍都派上了用場。明初,每當有治水工程時,朝廷都會將《河防通議》交給經(jīng)辦官員,《永樂大典》也將此書輯錄進去。明太祖在位的30年里,依據(jù)《河防通議》的指引,明王朝完成了“塘堰40987處,浚河4162處,修建陂渠堤岸5048處”,農業(yè)產(chǎn)量也隨之飆升,洪武二十七年(1394)的稅糧收入達到了3200萬石,是宋、元時代最高值的兩倍多。
元朝時期的京杭大運河由于設計失誤,導致明初時長期阻塞,永樂帝朱棣要遷都北京,就要打通漕運。憑著《河防通議》等圖書的技術指導,明朝廷調集了大量人力、物力,完成了會通河、清江浦等工程的開鑿,斷流數(shù)十年的京杭大運河終于重新開通。從此,明朝順風順水,“用東南之財富,會西北之戎馬,無敵于天下”。
也許,在忠心為民的贍思心里,后面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沒有料到的,但相信他已無憾——兵威王朝的興衰都是一時,而科技文明的貢獻卻是永久。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