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投桃
一
我叫彭小輝,是被秦晴兒撿來的,從草棚里撿來的。當時,我正睡在草窩里,夢見跟我心儀已久的女孩手拉手兩情相悅。但凡美夢,都像五彩繽紛的肥皂泡,一眨眼就破滅了。待我睜眼一看,面前站著秦晴兒。
高考后第二天,我急匆匆來省城,一是想打打零工掙點學費,二是想找找彭為強,那個枉為人父的男人,我的爸爸。自從我媽李仙芝跟人私奔之后,他一蹶不振,銷聲匿跡達六年之久,有說他在漢正街當扁擔,有說他在光谷工地搬磚。在武昌當保安的多亮說得最靠譜,說我爸曾拖著板車,在大東門沿街“酒干倘賣無”。
雞叫三遍之后,我打點行裝準備出門。奶奶駝背如弓,扶住門框叮囑我,找到那個王八東西,你就把他拉回來。奶奶抬起衣袖擦她的風淚眼,我胸口像被針扎一下,眼淚瞬間涌出來。奶奶這一罵,連著她自己,罵了三輩人。我不怪奶奶,因為彭為強做得太過分。我對奶奶說,您不用啰嗦,我曉得。
從白坎村出發(fā),六里鎮(zhèn)上,四十里縣上,三百里省城。這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出遠門,到暑期結束能否按時回來,我心里并沒把握。這些年,我們村有三人失蹤。史軍去黔西挖煤,十二年沒回,也不知人還在不在;劉祥松到北海打工,九年杳無音訊,有說他誤進了傳銷窩點;漂亮的陳鳳瓊跟人去云南,五年后被人送回來一個骨灰盒,她因販運海洛因吃了槍子兒。
傍晚,長途車泊在漢口火車站邊上的一個偏巷里。兩個操漢口腔的女人迎上來,一個說月工資三千,一個說免費提供食宿。我根本沒有上腦,像無頭蒼蠅跟著她倆踏上一輛微型面包車。車子東拐西轉(zhuǎn),最后停在一棟舊廠房前。我預感不妙,正欲拔腿逃跑,一個男人沖上來,對準我腹部猛一個提膝撞擊,我哎喲一聲倒伏在地。
果然世事難料,我在大武漢的初夜是被關在破倉庫的幾個爛麻袋上度過的。后半夜,一窩老鼠吱吱叫喚,好像在商量啃嚙我哪根腳趾頭的問題。一只勇敢的小強鋌而走險地跳到我額頭上,作漫不經(jīng)心散步狀,絲毫不擔心我閃擊它一掌。
不知何時,有人在晨跑,有車輛呼嘯而過,我還聽到一只烏鶇在歌唱。嘩啦一聲巨響,倉庫鐵門被拉開,刺眼的陽光強盜般破門而入,塵埃沸沸揚揚像高倍顯微鏡下的微生物正在做布朗運動?,F(xiàn)在我已知道了叫丁大頭的男人站在鐵門正中,他昨晚就威逼我給父母打電話,說是匯三萬元錢來買他的狗屁保健品。我瞪著他不說話。丁大頭被我的眼光所激怒,啪啪就給我兩個大嘴巴子,頓時鼻血橫飛,像梅花濺在我白色的T恤上。
這時,兩個馬仔送來一碗熱干面,一盤豆皮。丁大頭埋頭大快朵頤。我暗自觀察,鐵門外是百米來長的一塊水泥場地,遠處圍墻那端,鐵柵門半掩著。我想都不想,猶似跳羚一躍騰空,跳過丁大頭架設的二郎腿,奪門狂奔。沖過水泥場地,沖出圍墻鐵柵門,一口氣跑到大街上。我曾是校運會百米短跑冠軍,丁大頭想追上我,幾乎是瞎子點燈。
透過綠化隔離帶中的夾竹桃枝,我看見那兩個馬仔跨上摩托車,風馳電掣般追上來。正在走投無路,恰好一輛公交車到站???,我像飛鏢一樣射進車門。也是天可憐見,這輛公交車哐當關門奔跑起來。我擔心被馬仔追蹤,索性一口氣坐到終點站——陽邏鎮(zhèn)。說來不可思議,當我心有余悸走下公交車,竟然沒有絲毫的挫敗感。
我像落單的鬣狗,游蕩在陽邏街頭。
恍惚間,我走進一個建筑工地,圍墻下搭建了一排草棚,草棚前一節(jié)水管正汩汩流淌。足球場大的工地,等距離排列著許多天眼洞,洞口黑咕隆咚,像外星人造訪的遺跡。
記得以前每年暑假,我常去漢江大堤上玩耍,斜躺在草垛上,看流云,看沙灘,看候鳥,幻想有個女孩出現(xiàn),她看見一個與眾不同的高中生,嘴里嚼著草莖,正在煞有其事讀一本愛情小說。似疑之間,一個女孩姍姍而來,不期然坐到少年身邊,白玉似的手指翻得書頁嘩嘩作響,少年遲疑著去擄獲女孩的手……一陣熱浪襲來,我一個激靈坐起身。我攥著她的手,她想掙脫,但沒付諸實施。她直勾勾盯著我。我愣怔片刻,飛快松開手,卻不小心觸到她挺拔的胸脯,驚得她往后一欠。她又問,你身上咋那多血塊?夕陽絢爛,圍墻外傳來車輛的鳴笛聲。我依稀想起,我在這個草窩里昏睡了一個長長的下午。
尷尬自不必說。我像東郭先生遇到的那只狼,仍然以“蜷”的姿態(tài)縮在草窩里。她拿出白毛巾,彎腰在水管下搓洗。乖乖接過她遞來的毛巾,一種莫名的委屈潮水般涌出。我坐起身,金黃的麥草紛紛滑落,暴露出一具沒有生氣的男孩的身體。我說,我叫彭小輝,昨天來漢口被人騙了。我終于聽到了自己緊閉了兩天的口腔發(fā)出的語音。
她沉默了兩分鐘,或者更久,像下了很大決心,說你如果相信我,就跟我去打樁隊做工。我心里咯噔一下,沒吭聲。她盯著我,好像等不到回答,就這樣永遠等下去。于是,我無可奈何點點頭。
我決定跟她走,一半迫于無奈,還有一半是好奇心使然。這就是秦晴兒撿到我的來龍去脈。冥冥之中,她似乎早就在這里等待,等待另一個我的到來。
我跟著秦晴兒走,隔著三步的距離。間隔三步是可以掌控的空間,進可以并肩同行,退可以瞬間閃人。我不時回頭看,想要找到她的同謀。
夜色迷離,我沒有發(fā)現(xiàn)第三個人。
天已斷黑,我倆來到一家叫六百六的小旅社。她打開房門,后退一步,待我先進去,然后反手關門。她坐到床邊,拉開雙肩包,拿出像《新華字典》一般厚的一扎百元大鈔,抽出幾張,又放進雙肩包里。這個舉動匪夷所思。
她說,你趕緊沖澡,我出門買吃的。我背對她蹲下,將手伸進腰間,就像《藥》里的華老栓,“按一按口袋,硬硬的還在”,還是我奶奶英明,我短褲夾層里的五百塊果真還在呢。她洞若觀火地說,你那點錢,先留著。她打開房門,回頭瞥一眼那個雙肩包,似乎有一秒鐘的遲疑。
我當務之急是沖澡,不然整個人要餿掉了。我火急火忙洗完澡,生怕這期間她回來了。我枯坐床邊發(fā)愣。那個鼓鼓的雙肩包立在床鋪的角落。它像一枚定時炸彈,我甚至聽到了秒鐘嘀嗒嘀嗒的走動。
幾乎是爭分奪秒,秦晴兒拎著一包快餐回來了。她衣服濕透,鼻梁上的汗珠反射出吸頂燈五彩的光暈。她將飯盒打開,我無所顧忌,端起飯盒狼吞虎咽。她倒是吃得漫不經(jīng)心,并不時將肉塊搛到我碗里。我忽然記起高中生物老師曾講過,兩只陌生的大型貓科動物相遇,兩者消除敵意的標志性事件,就是容許對方伏在身邊進食,并且自愿獻出最肥碩的部分。
她走進衛(wèi)生間,水聲嘩嘩響起,我像遭遇電擊,瞬間停止咀嚼。不敢想象,水花流過豐腴的胴體,肌膚與水流的歡娛,泡沫與芬芳的纏繞,如此情形于一個高中生來說,無異于驚天動地的大事,我?guī)缀鯙l臨譫妄狀態(tài)。未幾,她拎著衣服出來,赤著雙腳,騰地跳到電視柜上,吩咐我將衣服掛上衣架,她再晾到空調(diào)邊,神速干練,好像這事已做過無數(shù)次。
她高出我半個人,站在我腰部水平線位置。她的腳趾涂著紅色指甲油,像十個可愛的小矮人;小腿弧線流暢,大腿白皙健壯,臀部如青葫蘆般渾圓。黑長發(fā)盤成蓬松花冠,面頰麥粒色,眼睛黑亮, 粲然一笑,笑成下弦月。往脖頸下移,像被陽光突然照亮,飽滿的胸部撐得衣衫凸凹有致。她二十四五歲,骨骼勻稱,體形健碩,豐韻彰顯出的嫵媚大大方方,帶著鄉(xiāng)村氣息。
她從電視柜上跳下來,借著慣性扶住我肩膀。她理理被子說,明天趕早過江,我們馬上睡覺。聽她如此一說,我順手撳熄電燈。她就睡在我對面,隔著幾尺的距離。
黑暗中,秦晴兒說,如果你決定跟我去打樁,不能中途反悔,若反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她又交待我說,明天到了光谷工地,如果打樁隊長郝強問起,就說我是她荊州遠房的表弟,我來幫她做打樁搭檔。
度過了最初的慌亂,繃緊的神經(jīng)梢才松弛下來,半夢半醒中,我好像嗯了一聲。
我又累又乏,一整夜睡得像死狗。
二
拂曉時份,我倆走出小旅館。秦晴兒告訴我,陽邏工地因發(fā)生一起傷亡事故,上個月才完工。我昨天見到的那些天眼洞,就是他們完成的人工挖孔樁。三天前,也就是我從鄉(xiāng)下來省城的當天,鄂西打樁隊轉(zhuǎn)移到江南光谷,今天新工地將舉行破土開工儀式。
我倆搭乘231路公交車過三站,換乘525路過七站,643路過六站, 718路過七站,越過五座高架橋。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好在秦晴兒熟悉路程,三個多小時后,我倆到達江南達光谷大道,天光已然放亮。
打樁工地位于光谷大道,南抵三環(huán)線立交橋,橋南即是湯遜湖。東邊是大片苧麻林,連著幾個建筑工地;西邊是左陵鎮(zhèn),洗發(fā)店、小炒店、鹵菜館,一家挨一家,無不顯示出城鄉(xiāng)飛地的躁動與不安。
工地大門外有個小賣部,一個女孩趴在冰柜上玩手機。沿圍墻根搭有幾十個帳篷,秦晴兒帶我來到其中的一間帳篷。一個大約四十歲的男人,身板厚實,肌腱發(fā)達,像一座鐵搭鎮(zhèn)在辦公桌邊,小平頭埋在一堆建筑圖紙里,帳篷內(nèi)掛著施工資質(zhì)證書的鏡框。
他說,晴兒,最后一個鬮,抓不抓都是你的。秦晴兒說,郝隊長,這是我表弟彭小輝。郝隊長看我一眼,調(diào)侃說,小帥哥也跑來湊熱鬧?秦晴兒說,是我拉他來的。秦晴兒從紙盒里掏出一個揉得像干玫瑰花一樣的紅紙鬮,然后一層層剝開,紙上是:B22—B31。郝隊長笑著說,如果是死樁,只怪自個手氣臭。秦晴兒也笑著說,菩薩保佑,保證是好樁。
一陣鞭炮聲突然傳來,郝強說,老徐正在主持破土儀式,你倆去求個上簽吧。
白花花的太陽下,幾十號人齊刷刷跪在地上,作祈禱狀。場地中央,木架上供著一個生豬頭、一碗谷子、一只大公雞。那老徐身披蓑衣,花白長發(fā)垂肩,臉上涂滿黑紅油彩,像一個土著部落的酋長。他猴著脖子,橫著雙腿,跳來蹦去。幾番折騰之后,仿佛神靈附體,定定地仰望天空。眾人受了指引,一起仰望天空。我也望著天空,天空是空的,只有幾縷隱約的云絲移動。驀地,依喲嗬嗬——聲聲貓腔劃過晴空——
我戴蘭花的草耶,
風輪飛轉(zhuǎn)。
我捧鴿子的花耶,
靈芝下凡。
上有玉皇大帝耶,
降我甘露。
下有土地菩薩耶,
保我平安。
眾人應和:依喲嗬嗬!突然,一道寒光閃過,那只公雞咕咕哀叫,雞血四處噴濺。老徐手提大公雞,沿著人群外圍潑血祭灑,一只短腿土狗追著他嗚嗚奔跑。他捧起谷子撒出去,金色的谷子落在人們身上。大伙像得到神靈的旨意,紛紛后退,再后退,場地中央現(xiàn)出一大片空地。男女兩兩結對,各自退到施工段面,男人們鄭重其事挖下第一鍬土。
秦晴兒說,小輝,你來挖第一鍬。我握住嶄新的鐵鍬,奮力將鍬刃插進泥土,一踩一推一抬,一鍬新鮮的泥土就被我翻曬在陽光下。秦晴兒將一粒谷子放到我掌心,陽光直射,谷子金黃閃亮。她鬢角淡綠色的經(jīng)脈,若隱若現(xiàn),秦晴兒看看谷子,又看看我,眼睛里的真實讓我無法躲開。
在草棚里,在六百六客棧,在陽邏長江大橋上,她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就這樣,我開始在鄂西打樁隊打樁。
幾十輛翻斗車擺開長蛇陣,我們要將公路邊的砂石料搶運到樁基旁,每次往返兩公里。夫妻前拉后推,你追我趕。更多時候,人和車陷在原地,像非洲野牛陷進泥潭,左右奔突。我前拉,她后推,按伽利略慣性原理,選準著力點,外力越大,慣性越大,速度越快。翻斗車呼嘯著向前沖,我兩腋生風,有一種輕盈的飛翔感。
緊跟我身后的是一對雙胞胎姐妹,都身材高挑,都栗色皮膚,都圓臉大眼睛,都長睫毛,分不出誰是誰。當推車遇到溝坎,倆姐妹山呼海嘯般大喊,一、二、三喲!像疾風呼地卷過去。拉車女孩說,晴兒姐,這小哥哥超厲害!秦晴兒說,銀鈴,小輝比你還小一歲。銀鈴瞅著我,長睫毛撲閃。秦晴兒告訴我,安安靜靜的是姐姐金鈴,風風火火的是妹妹銀鈴。
我前面是一個黑臉漢子,他胖老婆車后推,正抵在我前面。我低頭拉車,有兩次險些撞到她屁股上。突然,黑臉男停下來,堵住了后面一長溜人。他說,晴兒,你找了個黃牯牛。秦晴兒嗔道,黑坨哥才是一頭老黃牛。黑坨說,老黃牛拉破車不中用。他胖老婆嗆道,還不死勁拉,冇得卵用。
緊隨其后的高女人被堵住,她大喊,黑坨,你老婆三喜都說你冇得卵用。黑坨反擊道,我冇卵用?你羅想英讓我試試。高高胖胖的羅想英笑得山響,瘦她一圈的丈夫一緊一松地推著。羅想英猛甩頭,汗水呈扇形亮閃閃甩出去。她喊道,李家棟,你當老娘是騾子!狗日的男人們,一個比一個冇得勁!
人群哄地大笑。
太陽已落山,我倆搶先搬運了整整十六車,第一個收工。秦晴兒說,明天正式開挖,你先熟悉樁線圖,我去帳篷做晚飯。第一次參加體力勞動,我居然生出無厘頭的興奮。我想,秦晴兒把我撿來做搭檔,看來她是撿對人了。
這時,那老徐走過來,遞給我一根煙,并幫我點燃。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吸煙。我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我咳彎了腰,眼淚都嗆了出來。老徐說,呵呵,跟挖樁一樣,習慣就好了。
我掮起鐵鍬向帳篷走。突然,一陣疼痛像電流感襲來,順著腰背,沿脊椎傳到頭頂。這是體力透支造成的身體反應。此刻,我想起了奶奶,仰望瓦藍瓦藍的夜空,我別提有多難過。我要盡快給奶奶打電話,告訴她我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秦晴兒站在帳篷前,我迅疾擦掉眼淚。她撩開帳篷門簾說,給奶奶打電話報個平安,過幾天進城買手機。我心里一驚,她竟然猜到我的心事。她遞過來一碗米飯,將兩個雞蛋剝殼放進我碗里。帳篷五六平方米,鋪板扣在四個磚蹬上,墊上棉絮和涼席,就成了兩張床。這個簡陋的棲身之所是安全的,我不用再擔驚受怕,提防有人來加害我。
田野靜悄悄。夜里十點多,光谷大道聲浪斂息。我沖完涼水澡,躡手躡腳走進帳篷,秦晴兒夢囈似的說,小輝,蚊子多,把蚊帳扎嚴……我愣頭愣腦地嗯了一聲。奇怪,我為何如此聽命于她?她似乎施放了一個蠱,我心悅誠服地被她牽著走。
我身體沉如石夯,又軟如爛泥,倒床就呼呼大睡了。
三
對面床鋪無人,木架上的紅色小手機壓著紙條:饅頭在電飯煲。記得給奶奶打電話。手機顯示六點差一刻。我應該是這個工地上最后一個起床的人。
胡亂洗一把臉,抓起饅頭大啃,我盤算著今天怎樣去工地。我在鄉(xiāng)下長大,父母離開得早,我承認自已性格孤僻,倔強又敏感。這時,一個像撒了胡椒粉的花白腦袋探進門簾,嚇我一跳。是老徐。他說,娃吃飽了快上工地,一個樁,兩個幫。一個人是挖不成樁的。他牙齒焦黃,像一排生銹的鐵釘。我嘴里塞滿饅頭,支支吾吾應承他。
晨霧影影綽綽。一男一女正在鋪設電纜線。王東爽,三十來歲,招風耳,大長腿;董三丫,眉眼嬌媚,身材偏矮,結結實實,扎個馬尾巴,精靈古怪的。他倆拉著電纜線跑得飛快,拉到每一口樁基邊。
繁大軍兄弟樁挖得最快,地面上只露出毛奓奓的刺猬頭。身手敏捷的弟弟繁小軍,染一頭稻草黃頭發(fā),已破開兩個樁基。金鈴銀鈴更厲害,她倆已見不到人影,泥塊從坑井里接二連三飛上來,像下冰雹一般密集。
秦晴兒正在開挖B22樁基。她已挖到齊腰深,忽而彎下腰,不見了,忽而露出頭,拋出黏糊糊的稀泥,濃烈的塘泥腥味彌漫開來。一群湖燕嘰嘰喳喳,不時在她頭頂飛來繞去。我倆的施工段面緊靠湖岔邊的圍墻下,近旁有一個像白蟻山似的老土堆,頂上野生三株高過人頭的枸樹,這是整個工地唯一有陰涼的地方。
我緊握鐵鍬,開挖B23樁基。我每挖一鍬,泥土有足球般大。黃泥咬住鍬刃,才挖了幾十鍬,我就噗嗤噗嗤喘粗氣。秦晴兒奔過來,她溜下基坑,鍬口下切三分之二,鍬把輕推,鍬刃與土塊推出間隙,借著鍬把回彈的慣性,一鍬新土被掀上地面。踩、挖、推、抬,動作如行云流水。我分解她三秒鐘的挖鍬動作,其間包含三角原理、杠桿原理、慣性原理。
B22樁基里秦晴兒挖上來的全是泥漿,樁口越挖越大。王東爽支著一對招風耳扒在井邊說,挖天坑?。磕阋Q一個天樁不成?秦晴兒白一眼說,你不見全是泥漿?王東爽說,你挖出來的應該是回填土,這是典型的面包樁。秦晴兒說,該不是死樁吧?王東爽說,你挖到三米深就停下來,以免影響進度。等郝隊長看了再說。
從早挖到晚,不知不覺,一天一天就過去了。黃昏時刻,秦晴兒提前回帳篷做晚飯,我坐在泥塊上抽煙。高三時候,我很討厭同學抽煙,可這幾天,我特別想抽煙。小黃狗嗚嗚跑過來,蹭著老徐褲腿繞8字,繞得我眼花繚亂。
老徐指指我說,他叫彭小輝,太學士;又摸摸狗頭說,它叫徐歡子,跟我姓。歡子跟我有六年了。南陽、靈寶、運城都到過。那年在南陽,我剛下井察看護壁,歡子圍著井口急吼吼叫,我感覺不對勁,我剛一爬上井口,護壁灌漿就垮塌了,救了我一命。
歡子黑眼睛,鴨梨臉,蜂腰,短腿,長尾,像土撥鼠。我滾一身泥漿,也像土撥鼠。驀然,我耳邊回響起音樂課本上貝多芬的曲子——
曾走過許多地方,
帶土撥鼠在身旁。
為生活四處流浪,
帶土撥鼠在身旁。
土撥鼠啊土撥鼠,
帶土撥鼠在身旁。
歡子跑前跑后,我們仨像鬼影子飄進男浴室。老徐一把脫個精光,他精瘦烏黑,骨骼根根凸起,像枯樹枝。他窸窸窣窣哼著,很享受的樣子。我也來一個大裸體,這是我第一次在有人的場合一絲不掛。
回到帳篷,秦晴兒拎著小水桶出來,她說,你們爺倆喝兩杯,我也去沖澡。老徐倒沒推辭,一屁股坐在磚蹬上,歡子趴在他腳邊。他瞇眼說,娃,來。我本不沾酒,可不能掃他的酒興。我舉杯。他說碰,我推杯一碰。他說喝,我深抿一口,他一仰而盡。他五官聚成干核桃,自個先陶醉了。他咂巴著嘴,盡說車轱轆話,摘瓜扯老藤,全是打樁隊的事——
我們鴉雀嶺村是個打樁村,都打了三代人。郝祥龍最早拉起打樁隊,他塌死都有小二十年了。他兒子郝強從部隊復員回來,放棄村支書候選人,重新拉起打樁隊伍,全村青壯年踴躍參加。郝強戰(zhàn)友遍及三省周邊,不愁沒工程做。都說男不扛槍,女不打樁。有錢掙誰還在乎這個?人心裝不滿,多少錢才叫有錢?不曉得打樁打到啥時候是個頭。
就說三丫家,她爸董建華六年前塌死在南陽,甲方賠了六十萬,三丫媽覃五香拿到六十萬還不愿回鴉雀嶺,仍賴在打樁隊不走。前年沌口工程,她不小心摔進井里,活活栽死了。這不,三丫姑娘又來了,你說值不值?
你想啊,挖十幾米深,腳都伸進閻王的門檻,閻王會輕饒你?不是父子血親,不是夫妻至親,誰敢跟外人搭檔?你想想,她井上,你井下,隨便掉個鏟鏟錘錘的,你那小命就沒了。故意害死人,別的打樁隊有,可我們鄂西打樁隊,誰也做不下這斷子絕孫的事……
老徐醉醺醺往外走,忽又折回來,摸摸我的頭說,護壁灌漿要一整天才能凝固,明天休息。說畢,一頓一頓地走遠了,嘴里還在嚷嚷不休。我歪在床鋪上,心里清醒,身體卻像死豬。不知何時,秦晴兒抱起我雙腿,吃力地移到床鋪上。她熱烘烘的身體半壓在我胸前,我?guī)缀跻ケё∷齾s離開了。
早晨七點多,我倆搭乘913路公汽進城,去光谷廣場。秦晴兒和我并排而坐,膝蓋緊挨膝蓋。身體與身體的秘密像兩條蛇相遇。我相信她心里也藏著這個秘密。光谷大道雙向十二車道,車輛穿梭如箭。那些行色匆匆的年輕人,青春的面孔洋溢著滿滿的自信。據(jù)說武漢的高薪收入群體,四十年前在江漢路,三十年前在漢正街,二十年前至今在光谷高新。沿途,大學、科研所、高科技公司數(shù)不勝數(shù),科技大學、地質(zhì)大學、紡織大學,還有我填報的理工大學,也緊挨光谷廣場。
光谷步行街行人熙熙攘攘,美女如過江之鯽。這是世界上最長的城市步行街,美食城、服裝城、電子城、圖書城、美容城、影視城,應有盡有,連指甲店、美容店、假發(fā)店、香薰美體店也有十幾家。偏巷、小街、岔巷、回旋街角,像蜘蛛網(wǎng)連接,一不小心就會迷路。秦晴兒拉著我的手,像沙丁魚群里的一只飛魚,左右躲閃,靈巧穿梭。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手機店,見我站在門口猶豫,秦晴兒附在我耳邊說,手機錢我先墊上,到時從你工錢里扣。我若是再拒絕就是矯情了。她花二千六百元為我買了一部華為手機。她什么也沒買,我倆連中飯都沒吃,即刻返回工地,秦晴兒說,等做完這單打樁,我倆來步行街好好玩兩天。
已是正午,轱轆架像絞刑架矗立在田野。太陽高懸,地腳線的陽光像液化氣的火焰,人影飄移,似乎要飛起來。剛走進工地大門,黑坨哥一把截住我,邊走邊說,出大事了!上午一伙人闖進工地大打出手,砸?guī)づ駬尮ぞ?,勒令打樁隊停工。郝隊長同那伙人論理,挨了一頓拳腳。
郝強正在帳篷里拿紅汞水涂擦身上的瘀傷,他說,那伙人打著討要土地補償款的幌子,想通過鬧事把甲方逼出來,我們卻遭殃了。黑坨說,穿紅背心的是領頭,老郝先制服他,小輝再掄鍬猛砍。見我一臉狐疑,黑坨說,你裝作真砍,砍傷了醫(yī)藥費還得我們出。郝強說,不擺平他們,樁是挖不成的。我說,郝隊長,我聽你命令!想來這事有趣,黑坨拉我來沖鋒陷陣,算他慧眼識英雄。
午后三點,我們扛著鐵鍬,大搖大擺走進工地。還沒挖幾鍬,果然,十多個小青年揮舞砍刀和棍棒,氣勢洶洶沖進來。黑坨哥個子中等,像銀背大猩猩,粗眉大眼,大鼻子,闊嘴巴,膀粗手大,腿粗腳大。兩個家伙哪是他的對手,啪,撂倒一個;啪,又撂倒一個。他大喊,看老子不搞死你!
這邊紅背心咆哮道,個婊子養(yǎng)的!老子說不準挖就不準挖。郝強并不理會,仍埋頭挖土。紅背心揮棒打來,郝強貓腰閃開,飛起掃堂腿,紅背心摔個狗吃屎,我沖過去,高高掄起鐵鍬。紅背心連連告饒,拐子拐子(大哥),村里每畝兩萬收走糧田,二十萬轉(zhuǎn)賣,這兩萬還沒付清,我們也是被甲方黑了。郝強說,打樁隊是賭命,當不起冤大頭。紅背心頭如搗蒜說是是是。郝強說,不打不相識,我給你兄弟們賠個罪。他拿出事先準備的兩條香煙送給紅背心。這人也算識相,大手一揮,一幫人撤了。
這時,工友們紛紛鉆出帳篷。銀鈴風一般跑過來,說,小輝哥,你好厲害!黑坨哥說,這童子娃天生打死架的料。秦晴兒說,就是你們帶壞的。黑坨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大伙呵呵笑起來。
我感覺很爽,是脫胎換骨的那種。那個毛毛糙糙的男孩,那個青澀靦腆的高中生,不再是別人的累贅,好像找到了一席之地,心里有了篤定,看人的眼光不再躲躲閃閃,變得鎮(zhèn)定從容多了。我想,年少者無畏,這或許是我闖蕩世界的武器。
四
自從參加火拼,郝強對我刮目相看?;蛟S在他的眼里,敢作敢為的男人才有資格與他平等對話。施工即將進入深井作業(yè),王東爽測量每個樁基深度,發(fā)送高危施工安全單。上午,郝強來到我的基坑邊說,新販子上來,本隊長帶你去觀摩一下實戰(zhàn)。
我們的工地有三個足球場大。白晃晃的太陽底下,六十幾號人散落在各個段面。大多是夫妻樁,也有父子樁,兄弟樁,找不到男人的就組成了姐妹樁。男人井下挖掘,女人井上吊運,小單元各自為戰(zhàn),無聲無息,地面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女人,像黑白電影里的小矮人。
三喜姐守在井口。井下喊,下!她趕緊絞起繩索,布兜緩緩下落。井下喊,停!女人直勾勾盯著井底。井下喊,起!女人緊握轱轆轉(zhuǎn)盤,拿身體將吊繩繃緊,一布兜泥漿緩緩上升。黑坨蹲在井底,像大灰熊,趁著這空當,黑坨哼起鄂西小調(diào)來。三喜姐說,累都累不死這個苕貨(傻瓜)。郝強說,沒這個苕貨,你挖狗屁的樁,得了便宜還賣乖。三喜姐掩嘴大笑。
銀鈴守在井上。粉紅短衫,牛仔裙褲,而金鈴總是迷彩服。她倆的井沿邊,新挖的土方堆有半人高,郝強大吼,找死啊!他操起鐵鍬說,趕快轉(zhuǎn)運土方,壓垮井壁你倆都被活埋。我們一陣忙碌,把新土搬運到十米開外。在五米深井里,金鈴仰望井口,眼睛像紅外夜視鏡里的豹眼,熒熒發(fā)光。
坡坎上泥土干燥,郝強盤腿而坐,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兩人抽起神仙煙。一只云雀發(fā)出銀鈴般的歡叫。圍墻外的湖岔,湖水亮晃晃像水銀鏡子。女人站在井口,吱呀吱呀搖動轱轆,頸脖一伸一縮,乳房一彈一跳,腰肢一起一伏。她們沿樁線站成直線,橫看成一排,豎看成一行,像工地上種了一大片金黃色的向日葵。
郝強說,打樁塌方,不死就傷,出事就是血淋淋的慘事。秦晴兒和周志東挖樁兩年,周志東去年出事了,甲方賠六十五萬,晴兒得了十五萬。她挖樁有七年,少說落存四五十萬。搞不懂晴兒,她也不缺錢,咋又把你這個新手拉來了。
半夜里,我夢到陌生的周志東?;庸酀M血水,周志東爬上井口,爬一回,摔死一回,他不停地爬,不停地摔,不知死了多少回。后來,怎么周志東變成了我,我也在井坑里掙扎,不停地爬,不停地摔,不停地死。這種奇怪的死法,真是叫人絕望。半夜醒來,我大口喘氣。秦晴兒溜下床,來到我床邊。許久,她將胳膊抄過我脖頸,將嘴唇湊近我臉頰,呼出的氣息帶有乳香味。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她以哺乳的姿態(tài)迎向我,我的臉深埋在她乳溝中。我抱住了她的腰,她說,明天開始深井施工,你千萬要好好的。
我誤以為她在縱容我,一只手下移,身體緊繃著。她一陣驚悸,突地一個彈跳,逃也似的回到她的床鋪上。
夜色像顯影液,由灰白漸漸變得清晰。一位少女涉水而來,粉紅的衣衫飄過葦林,一會是高中同學吳麗玲,一會是秦晴兒。那少年躲進草叢,那少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少年的身體瀕臨爆炸點,一股熾烈的巖漿噴薄而出,陌生而新奇的快意淹沒了他……
天麻麻亮,秦晴兒躡手躡腳起床,唯恐驚醒我。其實我早就醒了,只是閉眼假寐。我羞于面對她。
秦晴兒去了工地后,我溜下床,套上迷彩服,戴上安全帽,蹬上雨靴。抓起饅頭猛啃,喝下一大碗稀粥。秦晴兒床頭有個小圓鏡,我端詳鏡子里的那個人,青春,不乏英俊,眼神熠熠發(fā)亮,像一個雄心勃勃的失敗者。
飛奔到小賣部,我買了一包六十元的黃鶴樓極品香煙。小賣部里那個叫紅菱的女孩一臉驚訝狀,好像在疑心我是不是發(fā)了橫財。我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玩世不恭的煙圈。我跑步來到基坑邊,遞給老徐一根,他好像也很驚訝。
我正正安全帽,緊緊腰帶,抓住吊繩,踩住帆布兜。我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鼓起勇氣說,放繩!秦晴兒扶住轱轆架,她沒有動作。老徐高喊,放繩!秦晴兒這才松動轱轆搖把,她的目光逼視我,像第一次在草棚里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咬咬牙,抬頭直視著她,仿佛人生的所有要義都在這對視里。
滑輪旋轉(zhuǎn),我被她操縱,開始下降。
她消失了,田野消失了,光線消失了,空間漸漸變窄。圓圓的洞口,像一面鏡子,像一輪滿月。她凸起的乳房似山巒蜿蜒,遮住了她背后的天空。我突然問自己,如果不是遇到秦晴兒,我會來這里嗎?如果不是我,秦晴兒也會帶另一個我來這里嗎?這個問題極端無厘頭,卻讓我疑惑叢叢。
五米豎井,幽暗而逼仄。我從小怕黑,尤其怕無窗的小屋子。我疑心秦晴兒手里的支桿會折斷,前天現(xiàn)澆的井壁會脫落,只是幾分之一秒,坑井轟隆坍塌,噸量級的泥土填滿坑井,我生生被活埋。我揪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別往下想,別往下想。我心里怦怦跳,清醒又麻木,靈敏又遲鈍。我緊貼井壁,感覺眼里有了淚意。
井底是棕色黏土,塊狀板結,先撬松,再刨散;先鏨碎,再壓實,然后裝進帆布兜。我噓一口氣,拉動吊繩。我在等待。這等待太過漫長,等得快要長出一棵草來。終于,轱轆轉(zhuǎn)動,滿滿一帆布兜新泥緩緩上升。帆布兜,帆布兜好,帆布兜像降落傘,將我降落到井底,又將我新挖的黃泥吊上地面。若是用鐵桶、木桶、塑料桶,那人一失手,準會砸我一個頭頂爆。
除了挖掘,沒什么可阻擋我。我就是泥螻蛄,一只會思想的泥螻蛄。風鎬快速下潛,黃泥如刨花翻飛,一切都像我想象的那樣,像她想象的那樣,源源不斷的新泥重見天日。秦晴兒搖起轱轆把,汗水雨點般濺落,吧嗒吧嗒,砸在我的頭盔上。抬頭仰望,井口藍瑩瑩的,有風吹過,有云飄過 ,有湖燕飛過。
第四天,B25樁基出現(xiàn)難題。我掄起風鎬砸下去,嘭地彈回來,右手虎口震裂,血流如注。一個臉盆大的樹墩扣在井底。秦晴兒不知井下異常,她扯動纜繩發(fā)出信號。我實在沒辦法,只得被她吊回地面。我的鮮血染紅了纜繩,秦晴兒捧起我的手,含在嘴里吸吮,噗地吐出一口血泥漿。
郝強查看過后,說,井底是一個年代久遠的桑樹墩,已呈脂化狀態(tài)。秦晴兒說,未必又是一個死樁?郝強說,我推測,挖開桑樹墩,就是老土層(建筑術語為持力層)。我問,郝隊長你說咋辦?郝強說,深井已到六米,不能爆破,只能改換鋼鏨手鋸,慢慢斬削。
嵌進鋼釬,鐵錘擊打,鋸掉盤根,鋼鏨斬斷。我手掌磨出四個血泡。第三天下午,終于打通阻隔層,基坑深度已達九米,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桑樹墩下面,果真現(xiàn)出持力層,再挖好擴大圖,一根樁基就完工了。
記得王東爽打比喻說過,一根完工的樁基,形狀像老式手電筒。主體為圓柱形,井底呈喇叭狀,建筑學稱為擴大圖,用以增強樁基的荷載力,保證未來高樓的抗傾覆穩(wěn)定性。我和秦晴兒循環(huán)開挖九個樁基,先后接近老土層,平均深度八米。再加一把勁,做好側(cè)壁斜撐,澆筑修正擴大圖,便可大功告成。
這天收工的時候,老徐發(fā)生了意外。他在雙胞胎樁基邊踩到一根銹鐵釘上,右腳小指頭被刺破。王東爽喊我,我奔過去攙扶住老徐。他說,小輝別動我,你快撒泡童子尿消消毒。一聽這話,銀鈴背過臉去。老徐說,銀鈴快去帳篷拿紅汞水。銀鈴風一般跑向帳篷。見我還在遲疑,王東爽恨不得扒掉我的褲衩。情急之下,我慌忙解開褲子,對準老徐的傷口,端地就是一陣猛射。老徐疼得呲牙咧嘴,忽然喊,金鈴還在井下,趕快吊她上來!我急忙搖起轱轆把,金鈴升到井口,一臉木然,抓住布兜,猛一個彈跳抱住我,一身的泥水濺出幾米遠。
兩姐妹架著老徐往帳篷走。老徐說,要是有金釵就好了。我問金釵是什么?銀鈴說,我們鄂西深山里的一種止血仙草。
五
手機上預報,未來五天,武昌地區(qū)將出現(xiàn)大暴雨強對流極端天氣。氣象部門罕見發(fā)布了橙色預警。早間還是大晴天,午后下起小雨,到了晚間天氣驟變,雷電上線,暴雨來襲,光谷區(qū)域突降雞蛋大的冰雹。暴雨噼噼啪啪砸在帳篷上。老徐跛著腿,站在雨里大喊:大伙趕緊拉電,小心炸雷!有人狂喊鬼叫,和著暴雨的淋漓酣暢。
暴雨沖垮了幾頂帳篷,女人們尖叫著連滾帶爬。想英姐沖出來,只穿短褲和乳罩。雙胞胎姐妹奔出帳篷,像落湯雞,身體輪廓暴露無一,蹲在地上不敢起來。秦晴兒趕緊拿出衣服給她們套上。銀鈴穿著我的迷彩服,像個稻草人瑟瑟發(fā)抖。
挨到天亮,渾黃濃稠的雨水如泥石流湮沒工地段面,成群的泥蛙冒出來,呱唧呱唧叫成一片海洋。大雨停一陣,黑云翻滾,像奔馬開始新一輪集結,清晨如黃昏一般晦暗。羅想英出去搭建帳篷,我和秦晴兒幫金鈴銀鈴重新搭建帳篷。
早晨,秦晴兒熬好稀飯,給老徐送去一碗,回來后貓在床鋪邊玩手機。我翻讀早已翻爛的幾本雜志。秦晴兒說,工地淹大水,幾天都挖不成樁了。我想起了陳多亮,打樁如此危險,我若遭遇不幸,也得讓亮子曉得,免得落個生死不明,便說想進城去找亮子。秦晴兒說陪我去。我當然求之不得。
陳多亮是我開襠褲伙伴,小學畢業(yè)時,他媽媽死于出血熱,他因此輟學;八年前,我父母和他爸大財叔結伴來漢口打工,他們仨在漢正街做“扁擔”,就是小搬運。我媽嫌做扁擔丟人,強拉著我爸來武昌光谷,在建筑工地搬磚和水泥。第二年,她就跟一個浙江包工頭私奔了。唉,不提我父母的那檔子糗事,一提心里窩著一股無名火。
光谷大道斜對面是903路專線公交站,終點站是武昌火車站。一路上,秦晴兒歪靠在我肩頭,戴著海綿耳塞聽歌。一個多小時,公交車就到了武昌火車站,正對面就是金貴大酒店。穿過地下通道,爬上道口,我來到保安室門口,探頭向里張望,有個人突然從背后箍住我,掉頭一看,可不正是多亮!他穿著保安制服,看上去蠻威武。
亮子說,我在監(jiān)視屏上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咋不先打電話給我?我說打你個大頭鬼,我手機丟了,剛買了個新的,號碼得一個一個重新存。這是我表姐秦晴兒。多亮說,你姐好漂亮,我以前咋沒聽說過?秦晴兒媚眼一笑說,我聽小輝經(jīng)常說到你呢。多亮說,你們先去對面湘菜館等我。我說,我一來你就開趕?多亮說,少廢話!上班會客要被開除的。
半小時后,多亮帶來一個女孩,叫淘淘,在酒店當服務員。淘淘莞爾一笑,趕緊給我們續(xù)水倒茶。多亮說,你來得正巧,前天我看見你爸為強叔了,就在那邊收廢品。多亮指著對面一片舊樓說。再遇到我家老家伙,把他電話幫我問到。多亮說,你爸像是故意在躲我。有個女的幫他推板車,該不是給你找了后媽吧。
我一時語塞,眼淚不爭氣,涌出眼眶。
淘淘打了多亮一下,說,剛見面就弄得小輝難過。還不點菜?他們早該餓了。多亮趕緊伸手臂攬著我。他點了七道菜,四個人舉起啤酒杯。秦晴兒說,小輝說你對他最好,我先敬你。多亮說,難兄難弟吧。淘淘也將酒杯伸過來,我們一飲而盡。
吃完飯已到八點,又開始落雨點,不一會越下越大,街面上浮起水霧,幾米開外看不清人影。多亮說,酒店集體宿舍有空床,晴兒姐跟淘淘睡,小輝跟我睡。秦晴兒說,給你添麻煩了。多亮說,小輝九月來武漢讀大學,我就巴結不上了。我朝他肩膀狠砸一拳。亮子是我真兄弟,他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送我五百元,說,好好復習,高考一定會成功。
大雨下了一天兩夜。第二晚,我們四人到黃鶴樓影廳看了一場奧斯卡連場通宵電影,走出影廳已是清晨,陽光照得街上明晃晃的。吃完早點,我說,我們回工地了。亮子說,等輪休我和淘淘去看你。我說,我等你們。
離開多亮時,我心里不舍,表面卻裝著沒事一樣。
徐伯死了!
大水已退盡,施工段面變成了一片灘涂。一條泥漿淹過腳踝的田埂小路,成為進出帳篷的唯一路徑。眾人圍在老徐帳篷前,他躺在門板上,花白長發(fā)垂地,縮手,蜷腿,眼睛睜著,像在觀看自己的死亡。秦晴兒撲上去,拿手掌為老徐闔上眼睛。她嚶嚶地哭著,哭得人心里發(fā)顫。
早晨,三丫來送稀飯,老徐睡在鋪板上一動不動,身體蜷曲像大蝦,傷腳腫得透亮。老徐說不準后半夜人就死了。死在破傷風上,就是打一支防疫針的事,真是冤枉。女人們哭聲一片,郝強說,工地上死人不吉利,甲方最忌諱這個,大伙別哭了,殯葬車馬上就到。我已打電話,老徐女兒采松明天從貴陽趕過來。
我們用床單裹住徐伯,大伙默默閃開一條道,四個人抬起來,歪歪滑滑走過田埂泥漿小路,來到公路邊。殯葬車來了。殯葬車消失了。死一個人如此簡單,像裝走一袋砂石料。望著滾滾烏云,我淚流滿面。我抱起歡子往帳篷走,秦晴兒還在嚶嚶地哭。雜草漚泡在爛泥中,蒸發(fā)出腐敗的氣味。
坐在帳篷門口,我覺得老徐沒死,隨時會走過來,和我一老一少一起抽著神仙煙。秦晴兒說徐伯對她家親戚知根知底,曉得她荊州沒這門親戚,更沒你這個姑表弟。我驚得煙頭掉在地上。難怪徐伯每天要來樁基邊看我。
秦晴兒說,我爸進深山采野茶,失蹤有十三年了。徐伯跟我爸是發(fā)小,一直當村長,七年前退下來,進了打樁隊。臨出遠門,我媽把剛滿月的歡子送給他,說是人是狗總是一個跟伴。大前年,徐伯說他一大把年紀,保不準哪天死在外頭。徐伯的意思是想跟我媽搭伙過日子。我媽不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徐伯這一走,不曉得她該有多傷心。
轉(zhuǎn)鐘時分,在圍墻根,想英姐、金鈴、銀鈴、三丫一起將死人的兩袋衣物散開,撒上麻紙冥錢。想英姐念道,老徐回鴉雀嶺、老徐回鴉雀嶺……秦晴兒用麻紙引燃了衣物,火勢躥出圍墻,一股小旋風驟起,攪得紙灰像蝴蝶飛向夜空,飛向更深的黑暗里。
半夜里,郝強給我打來電話,說明天送老徐回鄂西老家,工地上散著很多材料和工具,叫我找王東爽商量,每晚安排人值夜班。我十分感動,郝隊長是把整個打樁隊都交給了我,這份信任,我既感到沉甸甸的,又感到特別溫暖。
秦晴兒該是哭累了,這會兒一抽一抽地正打著小呼嚕。我在黑暗中摸索起床,套上迷彩服,手拿一根鋼筋。剛走出帳篷,王東爽幽靈般出現(xiàn),嚇我一大跳。也不知他在帳篷外候了多久。在打樁隊干了一個多月,我總覺得他怪兮兮的。
月亮還沒出來,星子藏在云層里。我跟著王東爽,繞到帳篷與圍墻的干溝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兩個煙頭像鬼火閃爍。三十幾個帳篷,由兩根鋼絲拉繩串連,像串糖葫蘆串在一起。在一個帳篷后邊,王東爽附在我耳邊說,有好戲看了。只見一個帳篷拉繩不停抖動,王東爽順著拉繩跳過去,恨恨地說,狗日的魯東山。
我一把拉著他,跳過橫七豎八的鋼絲拉繩,徑直往苧麻林邊走。爽哥說,劉超瓊奶子翹鼓鼓的,魯矮子搞得肯定爽。我說,爽哥,聽壁根子小心爛耳朵。他說,魯東山撿了個大便宜,一個塌死老婆,一個砸死老公。我說,那不正好兩好合一好。爽哥說,你不曉得吧,羅想英和李家棟,熊谷清和潘嬸,他們都是回鍋肉(二婚)。
來到苧麻林邊,爽哥說,反正沒屌事,我講個故事你聽。七年前在運城挖樁,大伙都睡大帳篷大統(tǒng)鋪。工地旁是大片包谷地,派出所就在附近。有天半夜,一對男女正在包谷地野戰(zhàn),弄得幾棵包谷搖搖晃晃。也是活該他倆倒霉,兩個警察出來撒尿,正巧逮個正著。女人說,我們是夫妻。警察說,夫妻為啥跑到玉米地胡搞?拿不出結婚證,先去派出所。女人抱住一棵包谷,死活不肯去派出所。
爽哥問,你猜他倆是誰?我說,我猜不出。他說,羅想英。我說,他倆不是夫妻樁嗎?爽哥說,那時他倆還是情人樁,沒結婚證。還是郝隊長交一千元罰款才領回人。我說,這比竇娥還冤。他說,冤你個大頭鬼。丟人都丟到外省去了。我問,你一直做管理?爽哥說,我老婆叫麻麗芬,吃不了這苦,四年前跟人私奔了,還卷走我十萬塊。打樁搭檔,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一離兩散。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周志東死后,我請老徐出面說合,想找你姐晴兒做搭檔,晴兒說不想再挖樁了。想不到,她把你喊來了。
我連說對不起。爽哥說,不關你事,決定在你姐。突然,他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說,我真沒用,沒女人做搭檔,賺不到錢,更讓人瞧不起。抬腳踢斷一根苧麻,像酒醉佬歪倒在地上。一只黃鼬兀地跳上土路,閃電般鉆進苧麻林。月亮遲遲升起來了,它旁邊的那顆星最亮。天地一片清朗,原野像灑下了薄薄的銀霜。一頂頂帳篷像大王蓮,浮在水一樣的清輝里。
我倆貼著外墻走,兩點鬼火晃晃悠悠,飄到湖岔邊。我問,爽哥,什么是死樁?他說,你想當六十萬不?我一臉懵逼看著他,你啥意思?爽哥說,死樁是塌死人的樁。塌死一個人甲方賠六十萬。早些年叫四十萬、五十萬,現(xiàn)在叫六十萬。
爽哥像是自言自語說,唉!這日子不好過。他們夫妻樁,男人白天挖甲方的樁,夜里挖老婆的樁。兄弟樁,光棍樁,田豹子和我們幾個光棍,一年到頭聞不到女人味。湖那邊有小歌廳,豹子帶我去玩過,要不早就憋死了。他像一只公山羊跳到老土堆上,岔開雙腿噴射出白花花的尿柱,腳下沖出一個小土坑。
王東爽對著湖岔發(fā)出狼一樣的長嚎,那聲波似乎可以傳出一公里遠,驚得幾只白色水鳥撲棱棱飛起。
六
幾個暴熱天,工地從水洼地蒸烤成一片沼澤地。一大早,我聽到秦晴兒厲聲尖叫。帳篷外,數(shù)不清的癩蛤蟆像疊羅漢,呱嘰呱嘰叫;一條菜花蛇游過溝渠,追得幾只田鼠抱頭鼠竄。
樁挖不成,大伙只得挖水溝、篩黃砂。太陽像火球,仿佛空氣一點就燃。我和秦晴兒篩黃砂,她的臉曬得透紅,脖頸上生出許多痱子。我賣弄說,如果我是樹魚,就爬到樹上乘涼。她說,世上哪有這種魚?我說,樹魚生在亞馬遜熱帶雨林,雨季生活在水里,旱季就跳到樹上居住。她有氣無力地笑著說,我們鄂西大山里也有樹蛙。我感覺她情緒很是低落。
不一會,秦晴兒面色慘白,坐在地上嘔吐。打樁隊有六個人病倒了,癥狀都一樣。劉超瓊、李家棟,還有叫孫五月的中年女人,兄弟樁的哥哥繁大軍,李家棟病情最嚴重,身體間歇性痙攣,已出現(xiàn)昏迷狀態(tài)。
郝隊長是昨天趕回來的,要不然我和王東爽只有抓瞎。郝隊長說,這是中暑的跡象,趕緊重找個涼快的地方搭帳篷。我說,去伏壇村租農(nóng)家房吧。他說,這六十多號人要租多少房?到頭來這單樁算是白挖了。走!我倆到三環(huán)線那邊看看。
就在上個月,三環(huán)線修建通往鄂州的輕軌線。那邊的農(nóng)民工比我們幸運,他們住在彩鋼活動板房里。高架橋下的人行地下通道早已修通,進口出口用塑料板封住。我鉆進地下通道,推上洞壁上的電閘開關,洞里頓時燈火通明,一群水蝙蝠被驚飛了。我說,郝隊長,就這里!他說,對頭!事不宜遲,今晚全搬進來。
我倆趕緊回到工地,大伙正愁苦兮兮傻站在帳篷外。郝隊大聲說,今天有六個人中暑,深度中暑就會死人。天氣預報說還有一周高溫,繼續(xù)睡帳篷非熱死人不可。大家馬上搬進地下通道。
大伙還愣怔著,我鼓起勇氣大聲說,把圍墻打開一個出口,到地下通道只四百多米,大家趕緊搬家!黑坨哥操起撬棍,圍墻搗出一個大豁口。夫妻們紛紛行動,一床墊,一涼席,一床單,跟露宿長江大橋下的流浪漢沒啥分別。郝隊說,睡在地下通道,燒火做飯還在帳篷,值錢的東西隨身帶上。
我推來一架翻斗車,用磚頭固定車輪,像抱起嬰兒一樣抱起秦晴兒,將她裝進車斗。她木然不知,雙目緊閉,身體軟得像棉條。我操起翻斗車,顫顫巍巍走出圍墻豁口,車輪上下顛簸,秦晴兒的腦袋像鈴鐺左右搖晃。我心里涌起一陣酸楚。
當晚,病情嚴重的李家棟被送往左陵鎮(zhèn)醫(yī)院,余下六十多人全部搬進地下通道。當我第二趟趕回帳篷,準備將歡子帶走,它像一條真正的癩皮狗,趴在徐伯帳篷里,死活不愿跟我走。
地下通道的另一端出口被我們用預制模板封住,它變成了一個大洞穴。直溜溜兩排大統(tǒng)鋪,眾人或席地而坐,或攤開鋪蓋歪躺著。年輕人住洞口靠前位置,五個病號住中間,熊谷清他們幾對中年后夫妻住在進深處。
地下通道像天然溶洞,地面上熱浪滾滾,洞里卻涼爽宜人,涼氣從梅花地磚眼孔沁出來。洞中行走,聲音被放大,先以縱波擴散,遇洞壁產(chǎn)生橫波,又打著旋兒彈回來,在洞頂嗡嗡回蕩,聽得耳朵發(fā)蒙。
秦晴兒昏睡不醒。午后,大伙去了工地,我留下來給她喂藥,晚上,想英姐抽空給她擦洗。我白天干活,夜里睡在她腳頭邊。六十幾號苦力人睡在地下通道,汗味、臊味、腳臭味混合在空氣中;此起彼伏的鼾聲,像一部大型交響樂,或高或低,或重或輕,或和風細雨,或山呼海嘯。磨牙齒,打砂輪,鋸破木板,呻吟,尖叫,還有哭泣,各種聲響輪番上演。但是這里涼快,涼快就能救我們的命。半夜里,我摸摸秦晴兒腳掌心,她紋絲不動,讓我好生擔心。秦晴兒在第二天才有明顯知覺,偶爾睜開眼,呆望著洞頂。
歡子失蹤了。
這多天里,歡子不吃不喝,骨瘦如柴,好像執(zhí)意要等主人回來。我圍著工地找,又找到左陵鎮(zhèn)周邊,始終沒見到歡子的蹤影。想英姐安慰我說,這畜生通人性,只認老徐不會認你。老徐笑瞇瞇的樣子浮現(xiàn)在眼前。只有他知道我是一個流浪漢,可他總是親著我。
晚飯后,安頓好秦晴兒,我爬出洞口,想去湖岔邊走走。睡在這個地下通道,憋得人心慌。苧麻林向南五百多米,即是武漢后花園湯遜湖;向東有一條岔路,通向東邊的幾個建筑工地,聽說那邊有兩個外省打樁隊。
剛走到岔路口,突然一個人影從苧麻林中跳出來,定睛一看是銀鈴。她驚魂未定,手臉全是血,前胸短衫被撕開。她大喊,小輝哥,有色狼!我正要拔腿追上去,銀鈴招手說,回來!他早跑了。她捏著一個銅錢大的血糊糊東西說,你看,我把他耳朵咬掉一塊。我問,你來這里干啥?銀鈴說,我去湖邊找我姐,被這個色狼拉進了林子。我說,趕緊打110吧。銀鈴說,不用。我已咬傷他,這回他該長記性了。我說,估計是其他工地的人。銀鈴說,差不離。銀鈴把那血糊糊東西扔在我腳邊,我閃腿一跳。她蹲到水溝邊洗掉手上臉上的血跡,說,還不把衣服脫給我?我急忙脫下T恤,她背過我套在身上。
夜里十點多,手機突然響鈴,我按下接聽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小輝,是你嗎?我是你爸。下午碰到多亮,他說你在光谷挖樁。早年我和你媽也在光谷搬磚和水泥,想不到你又來了。咳咳咳咳……我說你干什么?你哭得我好煩。電話那端一下安靜下來。他說,我沒臉回家,對不住你奶奶。我說,別說那多廢話,我有事會打你電話的。我爸像小孩連說三個好,就知趣地掛斷了電話。
彭為強他畢竟是我爸,我恨不恨他另說,可一提起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連老母和兒子都不要了,還算個男人嗎?至于我親生母親李仙芝,她愛虛榮,嫌我家窮,嫌我爸老實。她對我沒感情,我對她沒感覺,攤上這么個母親,我極其無語。她不是跟那個姓汪的浙江包工頭私奔了嗎?我祝她幸福。
七
秦晴兒昏睡兩天后才醒來。
這些天,多虧有想英姐。她既要做三頓飯,還要照護住院的丈夫,同時還要與我搭手扎鋼筋籠。天氣悶熱,汗水黏黏糊糊,像鹽末敷在皮膚上。做完夜飯,想英姐大汗?jié)L滾,熱得沒辦法,無袖衫,短褲裙,全濕透。她本來就胖,臀部肥大,胸部高聳,看著赫赫驚人。她說,我是把你當兒輩看的。我埋頭胡亂扒飯,心里明白她的意思。
吃罷飯,她換上寬松垮垮衫,拎著飯盒去醫(yī)院,我拎著飯盒往地下通道走。遠遠地,我看見秦晴兒居然站在地道口。她在這個地下通道昏睡了一周,現(xiàn)在終于能爬上五十級臺階回到地面,真是個不小的奇跡。
我將飯菜擺在一塊草地上。秦晴兒坐在草地上,故意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大病初愈的她,眼睛漆黑閃亮,像清水洗過,越看越漂亮,又漂亮得不動聲色。天色暗下來,被蘆葦圍成花朵狀的湖岔,閃爍著璀璨的銀光;而近處的苧麻林間,螢火蟲星星點點,熒熒飛舞。
她問,我是不是死過一回?我點點頭。她又問,你怎么不離開?我愣眼緊盯著她。她說我死了免得你受罪。我扔掉手里的一根草莖,看著遠處的湖岔。她說把B22樁退給打樁隊。我沒有理她。
她眼神灼灼地望著我,眼眶貯著淚水。她說,去年十月,周志東塌死在陽邏。他為跟我在一起,辭掉民師來打樁,我怎么勸也勸不住。只挖了四個工程,他就塌死了。我已背上一條人命,夜里老是做噩夢。我真是怕打樁了,今年一直待在老家。這次來結工程余款,打算第二天搭車回鄂西,想不到卻遇到了你……
天色黑凈,她艱難站起身,我將臂膀送給她作依靠,她落進我臂彎里。我蹲在她腳前,雙手反扣她的腿彎,幾乎是強行背起了她,一步一步往涵洞走。我努力將她身體往上一欠,以便彼此都舒適一些。她似乎很享受地匍匐在我后背上,嘴唇貼著我后頸窩。光谷大道像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兩排行道燈逶迤西向,綿延到大都市的心臟。有車輛像被人追殺似的疾馳而過,雪亮的燈柱掃過來,我倆重疊的身體忽而拉長,投射到天幕上,變成雙頭巨人;忽而縮小,匍匐在泥地上,像蹣跚的爬行動物。
武昌開啟新一輪火爐模式。太陽的火輪碾過天空,地平線虛虛幻幻,空氣像無焰燃燒,人影縹縹緲緲。即便是早間和晚間,云霞似燒炭,田野如桑拿,汗出如漿,悶熱難耐。工地上又是一番忙碌景象。豹子兄弟樁,雙胞胎姐妹樁,黑坨夫妻樁,搶先完成樁基施工。熊谷清三對中年夫妻搭檔,挖掘進度稍有滯后。郝強組織管理人員重點幫扶病號和老弱搭檔,估計用不到一周時間,打樁工程將陸續(xù)完工。
我還剩兩個樁基殺尾,郝強派銀鈴做我的搭檔。銀鈴風一般跑來說,兩個樁,三天搞掂信不信?我說,我信。銀鈴湊近問,你分得出我和我姐不?我一愣說,分不出。她說,你看我右耳朵邊有個芝麻點黑痣。我說,怪不得,像一顆精靈痣。銀鈴笑得跳起來,她的大腿頎長健壯,好看而有力量。
她撲閃著長睫毛問,是你下,還是我下?我有些惱火,你是挑釁我?她愣一下,呵呵一笑,突然喊,預備。我答,開始。她喊,放繩。我答,下降。銀鈴緊繃吊繩,我井口懸空;她松動吊繩,我緩緩下降;她鎖住搖把,我穩(wěn)穩(wěn)著陸。銀鈴來去如風,快人快語,正常人都慢她半拍。
陽光像聚光燈垂直照射井底,銀鈴站在迎光那一面,身影將我整個覆蓋,像三百六十度的大熊抱。第三天下午,銀鈴發(fā)出提升暗號,我在她極富力道的掌控中徐徐上升。至此,我的九個樁基全部完工。
我卻高興不起來,這剩下的B22樁基山一樣壓在我心頭。秦晴兒要將這個樁退給郝隊長。我不同意。我最恨沒擔當?shù)哪腥?。我決心已定,喊來我爸彭為強做搭檔,我自己干!
B22基坑只開挖了三米,蓄滿地下水,封住井口的預制板還是當初徐伯蓋上的。王東爽說,勘探圖紙上標明,B22樁底下是一個老水塘,有五米回填層,四米淤泥層,這種面包樁,像定時炸彈,暴水、涌泥、塌孔隨時可能發(fā)生。郝強說,說穿了,你要在豆腐渣里挖深井,節(jié)節(jié)澆筑,拔地立起一根天樁,這個難度有多大?小輝,你還要自己干嗎?這兩人像演雙簧,恐嚇我,還是激將我?我斬釘截鐵地說,我自己干!郝強說,好!你有我年輕時候那股子沖勁。我讓東爽和銀鈴來幫你。最后一個樁,千萬小心。
太陽落山以后,帳篷門前,炊煙升騰,洗菜做飯,油鍋滋滋爆響。秦晴兒已做好晚飯。我倆好像分開了很久,終于可以坐在一起吃飯。沒有她的這二十多天里,我感到無助和無奈。她現(xiàn)在身體還虛弱,不能同我一起打樁,可只要她守在井口邊,我就有了支撐,有了底氣。
晚飯后,大伙還得返回地下通道過夜。睡在秦晴兒腳頭,梅花地磚眼孔冒出絲絲涼氣,我在眾人的打鼾聲、磨牙聲、抽氣聲中沉沉睡去。一整夜做夢,是那種無頭無尾的長夢,長得比一個雨季還長。
六點鐘的清晨,湖水樣清澈,我爸彭為強來了,還帶來一個叫我喊曹姨的四川女人。B22樁基全是流質(zhì)的淤泥,井口新增了備用吊繩。在九米深的井底,我爸像一頭虎鯨,翻起滾滾的泥浪。我和王東爽同時起吊,一袋一袋淤泥轉(zhuǎn)送回地面。突然,淤泥像發(fā)酵的面團,噴涌一米多高,我爸被涌泥推著,像一只黑色的屎殼郎。他沒有驚慌失措,反而像經(jīng)驗老道的打樁佬,牢牢抓住井壁。他擺正鋼筋籠,靠近樁側(cè)腳踩下沉,涌泥被堵住;曹姨急急抱來兩床棉被,我爸迅速塞進涌泥孔。在郝強的指揮下,整包的干水泥源源不斷塞入涌泥孔。我爸將螺紋鋼拼命插入井底,火速澆筑鋼筋混凝土,涌泥孔終于被堵住了。
我強行替換我爸,繼續(xù)下挖。秦晴兒守在井口邊,銀鈴守在井口邊,郝隊長守在井口邊。我像馬力十足的盾構挖掘機,高速作業(yè)。我爸趴在井口邊,他又變成一只長螯螞蟻,轱轆把搖得飛快,令人眼花繚亂。在吊繩提升的間隙,我端坐在井底,為我先前的害怕感到好笑。我閉上眼睛,貼緊井壁諦聽,大地深處傳來嘣嚓嘣嚓的律動,像嬰兒的呼吸,像隱約的潮汐。我知道,這是大地的脈動,是泥土的呼吸。我想,說人地下有知,只有心無旁騖的人才能感悟到。
今晚,工地上輪到繁小軍兄弟值班,因為繁大軍身體還未恢復,王東爽自愿補位守夜。
帳篷門前,干泥地上,一碟花生米,幾根鹵鴨脖,兩只鹵豬腳,一瓶散燒白酒。繁小軍和王東爽正在對飲。這幾天,東爽哥為我的B22樁吃了不少苦頭,我得敬他一杯酒。
王東爽說,小輝,你那個B22樁明天可搞定。今晚我們?nèi)齻€守夜吹牛吧。我說,我吃完飯就來,你們等著。樊小軍說,你不來是爬爬蟲。我說,我來你是爬爬蟲??站破恳讶舆M水溝里,兩人面紅耳赤,說話大舌頭,借酒賣瘋。
夜里十點多,我來到找他倆。繁小軍坐在帳篷門前的泥地上,造型太雷人了,赤膊,大褲衩,稻草黃頭發(fā)深埋在兩腿中間,兩只胳膊帶動手指,不停地戳戳點點。他在玩手機游戲。我走到他跟前,他瞪著猩紅的醉眼,脖子上的喉結像小老鼠一躥一躥的。
爽哥呢?
鬼晃去了。
晃哪里去了?
估計湖那邊。
跑那遠干嘛?
鬼曉得。
他喝那多酒不會有事吧?
半斤酒對他算個毛。
繁小軍說,我半夜三點喊你接班。
我問他,你是去小賣部吧?
他說,你咋曉得?
我說,我又不是瞎子。
他索性說開了,說她叫徐紅菱,初三的時候因她爸病死停學,她舅舅幫她開了這個小賣部,她家的房子臨近光谷大道,年底就要拆遷了,等挖完這單樁,我就跟她去左嶺開個小超市,當個上門女婿總比打樁強。
我問,你咋這大把握?
他說,呵呵,她都讓我睡了。
我說,行啊你,小軍哥。
他突然問,我都準備閃人了,你咋又摻進來?
我說,我挖完也閃人。
小軍往肩上搭個背心,說不跟你鬼扯了,便搖搖晃晃著朝小賣部走去。
已是后半夜,小軍卻沒來叫醒我,我也不知道東爽哥在哪里。月亮像吸頂燈鑲嵌在天幕上,工地到處熒熒地亮。帳篷外,坐著一個女孩,溶溶月色下,像浮在湖面上的水鳶花。是銀鈴。我問她,你咋半夜跑來了?她說,地道里睡不著。我說,你來野地里不怕?她說,我曉得你在。
月亮隱入云層。
銀鈴楚楚動人,跟那個風風火火挖樁的銀鈴判若兩人。我準備出門巡夜,銀鈴跨進門,突然抱住我說,你是不是蠻討厭我?我說,怎么會?她說,那……親我一下。我懵住了。銀鈴臂力驚人,摟得我脖頸生疼。她嘴唇微微張開,緊貼著我的嘴唇。我下意識摟緊她,她慢慢將我的手牽到她裙扣上,面對銀鈴的直率,我并非虛偽,只是不舍和不忍。我說,天快亮了,你趕緊睡覺。銀鈴點點頭,她擁緊我移動幾步,兩人一起倒到床鋪上。我禁不住吻了她。她竟然說聲“謝謝”。我血脈賁張,身體隱秘處有火焰嗤嗤燃燒,似乎是在一個臨爆點,我掙脫銀鈴的臂膀,搖搖晃晃站起來。
離開帳篷,走出圍墻豁口,來到那條每天來來回回跑幾趟的土路上,我的心還在狂跳。好像還是那只黃鼬,嗖地躥出來,和我打一個照面,一眨眼消失了,林子里發(fā)出它嬰兒般咳咳的笑聲。月光瀉進苧麻林,青蔥的植物熠熠閃亮,銀鈴隱現(xiàn)在花影里……
八
打樁工程接近尾聲,最后的B22樁基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修正樁基擴大圖,加緊混凝土現(xiàn)澆,整個打樁施工就全面完工了。今天,郝強坐鎮(zhèn)指揮,秦晴兒、金鈴、銀鈴、三丫、想英姐,還有我爸和曹姨,眾人守在井邊。
上午,郝強下井,臨到中午,他已挖到了老土層,因為,吊上來的泥土像鞋板一樣結實。下午,我下到十二米深的井底,郝強開挖的護壁,垂直厚實,井壁上一鏟鏟印痕,像牙齒一口口咬出來的,有如蜂巢般細密整齊,果真是打樁高手。當我挖完最后一鏟,被吊升到井口,守在井邊的人一陣歡呼,銀鈴和三丫甚至大聲尖叫起來。終于熬過去了,她們不知有多高興。
郝強遞給我一支煙,他拉著我跨過半截圍墻,兩個人來到湖岔邊。嫣紅的晚霞落到湖水中,蔥綠的蘆葦愈發(fā)鮮亮。
沉默很久。他突然問,你沒發(fā)現(xiàn)今天工地上少了一個人?我一怔,說,今天只顧挖井,好像沒看見東爽哥。他猛吸兩口煙說,他回不來了。我更蒙了,他怎么啦?郝強說,昨晚,公安突擊掃黃,有人從小歌廳翻窗跳進湯遜湖淹死了。上午警察拿照片到各工地查訪,唉……我牙齒打顫,心里喊了一聲“東爽哥”。郝強說,人都死了,再罵他也沒用。我明天去料理他后事,帶他回鴉雀嶺。
又是很久的沉默。
郝強突然問我,小輝,打樁好不好?我說好。他問,還想不想打樁?我說想。他說,想也白想。明天這單工程清盤,我們打樁隊就地解散。
我問,為什么?
郝強說,其實省里七月份就發(fā)了文件,人工樁由限改禁,九月一日起全面禁止。為了安心做完工程,我沒有告訴大家。鄂西打樁隊是最后一個打樁隊。人工樁的造價比機械樁少三分之二,私企老板大多采用人工樁,他們舉著一塊肉在我們頭上搖晃,我們像一群餓死鬼。大老板們賺上億的錢,我們賺的是養(yǎng)命錢。這些年,鴉雀嶺村塌死了五人,重傷三人。死的都是家里的頂梁柱,那五個家就散了。確實不能再這么打下去了。
北斗七星,斗柄指南,散射的星光映照在湯遜湖上,夜呈現(xiàn)出深深淺淺的黑。湖畔灰黑,田野淺黑,苧麻林炭黑,只有帳篷那邊,零星地閃著昏黃的燈光。大部分人已離開工地,或進城,或回鄂西老家,去享受大勞役之后的小憩。
小小的帳篷像育嬰袋,秦晴兒收留我,我得以安身立命。現(xiàn)在要離開它,竟生出百般不舍。我倆朝夕相處,無疑勝似姐弟。
走進帳篷,我感覺秦晴兒站在黑暗中。她已將涼席鋪在泥地上,這樣稍微涼快一些。
她突然抱住我說,小輝,明天就要離開這里。
我百感交集,緊緊抱住她。
她緊緊摟住我,頭頂著我的下巴,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她還沒復原,顯得嬌柔而力氣不足。她慢慢摸索我的衣扣,并幫我解開,她自己也這樣做。相擁在地鋪上,我們盡情相吻,唇與唇鑿飲,舌與舌澆注,深耕般掘進,絕望般顫栗……仿佛是我們經(jīng)歷一場生與死之后,彼此所能期待和給予的唯一獎賞。我吸吮她的嘴唇和乳房,徒勞地摩擦她,她欲迎還拒。她溫柔地拉過我的手,暗示我反身覆蓋她。我遵循她的指引,沉著而果敢。她光滑的身體像海葵一樣打開,我魯莽地沖撞,當我突然抵達她要我去的地方,她呻吟似的叫我的小名,十指更深地嵌入我的皮膚,整個人像吸盤一樣吸住我,似乎委屈而又被動。
當她抱著我說“小輝,你長大了”時,我百感交集,伏在她胸脯上,淚水漫溢。我突然明白了何為女人和男人。我眼里不光是她美麗的容顏,不光是她迷人的身體,還有她的神態(tài)和舉止,她芬芳的氣息。待在她身邊,我變得沉穩(wěn)而寧靜。
我在她母愛般的愛撫中睡去。當耀眼的陽光滲進帳篷的縫隙,睜開眼睛,世界如此清新,也如此寂靜,仿佛置身無人的星球。對面床鋪上空空蕩蕩,收拾得整整齊齊。枕頭邊有一張折疊的紙片,我剝開紙片,是一張銀行卡——
小輝,我已回鄂西??ɡ锒f塊錢留給你。我已跟郝強哥說好,工錢四萬多由你結賬。再見,小輝。不要找我,好好讀書。
我連忙撥打她手機,提示音卻是關機??釤岬年柟饪镜萌嗣悦院?,我躺在床鋪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谢秀便敝?,一群女人奔向那個敞口的樁基邊,想英姐三喜姐合抬著一根原木,金鈴銀鈴扛著一把飛天鏟,三丫拉著手腕粗的電纜線奔跑;歡子箭一般飛奔而至。啊!我看見了秦晴兒,我張嘴想喊她一聲姐姐,可喉嚨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她肩扛一把閃亮的鐵鍬,麥粒色臉龐釉亮閃光,顆顆汗珠大若梅子。秦晴兒對準樁基線猛地砸下去……
那根天樁像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矗立在基坑中央。
責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