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文宏
呂合鎮(zhèn)新莊村在兩半石山的北面,廻龍村在兩半石山的南面。新莊村九成以上是彝族,廻龍村九成以上是漢族。我是彝族,楊周是漢族,我們是曾經(jīng)不認可的同學,如今卻是其樂融融的親家,許多故事和歷史有關,與民族政策有關。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生活做飯的能源,完全以柴草為主,廻龍村人口密集,在兩半石山上的林地面積較小,樹木稀少,柴草緊張。兩半石山北是新莊村的大面積林地,森林茂密,人少林多,柴草豐足。
每到冬季,每每父親頭天晚上召集村民會議,第二天便是“堵山”。天還未亮,全村十八歲以上的男子已經(jīng)分成幾組出發(fā),趕到兩半石山守住各個路口,不準廻龍村的村民到我們山林里砍柴,那個時候,我們的這種做法叫“堵山”。
我第一次見到楊周就是“堵山”。那天他和他哥哥天還未亮就摸到了我們的山林里砍柴,他十三歲,我也十三歲,他應該算個勤勞的孩子,我應該算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因為好奇“堵山”,便偷偷尾隨父親到了兩半石山上,作為村長的父親,也默許了未滿十八歲的兒子參加了那次行動。
還清晰記得楊周那次肩扛了一根小碗粗的櫟木,在冬天的晨曦里和他哥哥等一起被我們逮到,我們沒收了他們偷砍的柴,同時按照慣例也沒收了他的砍刀。也許是因為年紀相仿,我們彼此多瞪了對方幾眼,兩個意氣風發(fā)少年的眼睛里充滿了滿滿的敵意。
從此,我趕呂合集鎮(zhèn)經(jīng)過廻龍村他家附近時,心里總是惴惴不安,很怕遇見他。一次,他糾集了一幫小伙伴,尾隨在我們身后齊喊“老倮倮,羊皮革耳朵”,直至姐姐用彝話回“小戲婆,比狗惡,攆人攆到山坡坡?!保麄冸m然不完全知道這兩句彝話的意思,但是感覺無言以對,啞口無言,才停止追隨,但是,相互的隔閡卻是心里很明白。
我們彼此的不認可在一起讀書的時候達到了極頂。我們兩一起考進了石鼓中學,分在同一個班。在班里,楊周高帥聰明,開朗活潑,很快在班里贏得男女同學和班主任的喜愛,被推為班長后,許許多多的內(nèi)心斗爭開始方方面面開戰(zhàn)交火。
他會在和同學交流不暢時,大聲說“你咋這么倮”,同時順便瞟我一下。我知道他在有意無意地打擊我的自信,那時候的中學里,山區(qū)出來的彝族同學幾乎寥寥無幾,我孤掌難鳴只好忍氣吞聲,就當沒有聽見,但內(nèi)心里其實是怒火燃燒,非常不服氣。
初一新年文藝晚會,他主持晚會說“下面請老彝族唱一曲倮倮調(diào)《高山頂上茶花開》”,引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雖然班主任之后找過他,但是之后讀書時候的文藝晚會我都沒有再唱過彝族民歌。
我最擅長打籃球,第一次冬季運動會有意把他排除在籃球隊外,之后的三年籃球比賽,我一直擔任后衛(wèi)組織,幾乎沒有輸過。
那時的我其實也很倔強,偏偏不信邪,不相信山區(qū)人笨,不相信彝族人落后。但事實上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習慣的確不如壩區(qū)里的漢族,后來我們家在我們村里建了第一個廁所,煮面條慢慢學會做湯配調(diào)料,一起讀書雖然不認可,事實上許許多多東西其實一直在偷偷地互相影響。隨著民族團結(jié)政策的實施和日臻完善,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后來我認為山這邊和山那邊的生產(chǎn)生活文化相互影響非常大,彼此相融。
那天下午我在辦公室寫材料,一個沒有標注姓名的陌生電話打了過來,電話那頭說“老同學,你在哪里?你猜猜我是誰?”。這種類似騙子的電話差點讓我掛機,還是他機敏地搶口告訴我他是楊周。
為什么會是他呢?為什么不會想到是他呢?人的心里會留戀每一塊舒心綠地,大腦卻不會讓你的記憶刻意儲存留戀你不認可的人,期盼著不認可的人彼此會聯(lián)系。可是偏偏人生一直未曾認可的人,或許隨著世事的變遷,突然之間會變成最認可的人。
只是這個老同學楊周我現(xiàn)在是不得不相認,他兒子和我家門弟弟的姑娘快結(jié)婚了,在我的老家訂婚。他迫不及待地打我電話就是告訴我這件事,就是想迫不及待地見到我,我能完全感覺得到,他語氣里已經(jīng)清澈透底的沒有了讀初中同學時候的傲慢與偏見,有的只有激動和熱情。
在老家訂婚的酒宴上,他摟住我說“彝漢一家親,老同學,我們成親家了!”。他甚至有些狂顛,他左點了一首彝家酒歌,右點了一首彝家酒歌也不過癮,讓普氏家門里面的小媳婦們嗓子唱得沙啞,還自己半句半句地隨著哼唱。
斷斷續(xù)續(xù)間,楊周醉不連貫地說,“我兒子結(jié)婚你給我回來,我們喝酒,還唱彝族酒歌,把彝族跳腳隊請到我家,跳腳,拍結(jié)婚紀錄片”。
家門兄弟們告訴我,呂合鎮(zhèn)壩子里面現(xiàn)在都這樣了,管你娶不娶我們彝家媳婦,喝酒喜歡唱我們彝家的酒歌,鬧場請我彝家歌舞隊助興。
還是斷斷續(xù)續(xù)間,楊周醉不成形還在唱,還再說“我要學彈弦子、我要唱酒歌、我要喝酒、我要跳腳”。
突然間,我想起了那個尷尬年代,復雜的心情里,其實是享用這其樂融融一家親的訂婚晚宴!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