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有嚴密體系、“體大而慮周”的文學理論專著,為中國文藝理論界及海外漢學界所重視,由《文心雕龍》研究而形成的“龍學”也成為中外文化學術交流的一個引人矚目的學科。1949年后在致力于“建立中國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與批評”過程中,《文心雕龍》成為溯源樣本,并形成以山東大學、上海文學研究所等為主的“龍學”研究團隊,研究成果為海外漢學界重視。1980年代初期,在周揚和張光年的支持下,牟世金、王元化、徐中玉等“龍學”研究翹楚,依托山東大學發(fā)起成立“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對推動海內外的“龍學”研究,拓展中外文化學術交流,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如今仍是中外“龍學”研究界重要學術平臺的“《文心雕龍》學會”,也成為學術史上不可或缺的篇章。鉤沉學會成立、發(fā)展的歷史,對學術史以及“龍學”的研究,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關鍵詞:《文心雕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文心雕龍》學會;王元化;牟世金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4.14
1983年1月20日出版的《文史哲》第1期,以《〈文心雕龍〉學會今秋在山東召開成立大會》為題,刊登了這樣一則簡訊:
在山東省委的關懷和支持下,一九八二年十月在濟南召開了全國第一次《文心雕龍》學術討論會。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百余人,深感經(jīng)常開展這種討論極為必要;為了把現(xiàn)有研究隊伍組織起來,開創(chuàng)《文心雕龍》研究的新局面,大家紛紛建議成立《文心雕龍》學會。
經(jīng)大會各組召集人商議,共認成立學會實為必要。因此,共推王元化等五人組成《文心雕龍》學會籌備組,以山東大學為學會基地,進行籌備工作。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山東大學和山東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籌備工作現(xiàn)已基本就緒,并將于今秋在青島市召開學會成立大會。經(jīng)籌備組的懇請,一向關心《文心雕龍》研究工作的周揚同志,已允擔任學會名譽會長。張光年同志對《文心雕龍》素有深究,也經(jīng)籌備組邀請,同意參加學會指導工作。周揚和張光年同志都已應邀,將親臨今秋的成立大會。此外,籌備組還擬邀請日本《文心雕龍》專家代表團光臨參加成立大會,目前正在具體聯(lián)系中。學會將編輯會刊《〈文心雕龍〉學刊》,由齊魯書社出版,第一輯已請周揚同志題簽付印。成立大會的論文,將編選為第二輯出版。
這則不足500字的簡訊,言簡意賅,要言不煩,把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籌備成立的輪廓,說得一清二楚,也給我們考察中國文心雕龍學會(以下簡稱“學會”)成立前后的若干史實,提供了兩條線索:1成立學會的動議是在1982年10月在全國第一次《文心雕龍》學術討論會產生的,山東大學是學會籌備基地。代表人物是“簡訊”中沒有出現(xiàn)的牟世金;2會議產生的籌備小組,王元化是小組長。
現(xiàn)今,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已經(jīng)擁有38年的歷史,依然是文藝理論研究領域的一方學術重鎮(zhèn),這個學會在世界漢學界,依然有著廣泛的影響。牟世金和王元化的奠基之功也常被人念及,但當年他們二人是如何分工合作、密切配合的?則未見有詳細考察?,F(xiàn)今留下的王元化為學會籌備成立致周揚的兩封未公開信,以及未曾公開的15人署名的“申請書”,為考察學會成立過程提供了豐富的史料。以此為索引,鉤沉、還原牟世金和王元化當年為學會奠基的貢獻,可為學術史“補白”。
一、王元化致周揚信
先把王元化致周揚的兩封未刊信迻錄如下:
周揚同志:
前在京開會,未能向您暢敘衷曲,并聆教誨,甚覺悵然。當時曾請顧驤同志轉呈小冊一本,諒已達覽。《上海文學》九期有拙文《論知性的分析方法》一篇(《新華文摘》將于最近轉載),甚望得到您的批評指正。
上月底在濟南舉行了《文心雕龍》討論會(二百余人),我原不去參加,并已寫去賀信,但得主持會議同志電召,只得于會議中途匆匆參加。在會上聽到一些發(fā)言,對我頗有啟發(fā),大家進行了交流并互相學習,獲益良多。會中山大牟世金同志等一致要求成立學會,并把我也列為發(fā)起人。鑒于成立學會有助于《文心》研究取得更有成效的結果,所以我贊同了他們的意見。會中馬宏山同志(一位已離休老干部,過去與鄧力群同志在新疆一起工作過)還到北京與力群同志匯報了此事,馬來信說力群同志大致也同意?,F(xiàn)主持此事的山大副教授牟世金同志(他對《文心》有一定貢獻)寄來呈報中國社科院申請書數(shù)份,囑我寄您,征求您的意見,倘您認為可考慮成立此會(時間不一定在急),再向中國社科院呈遞申請。請您便中即給我一回音,以便向牟世金同志有所交代。匆此請問候靈揚同志
敬禮
王元化手上
上?;春V新?755號201室
按,此信末未具時間,據(jù)“上月底在濟南舉行了《文心雕龍》討論會”云云,即指第一次《文心雕龍》學術討論會。這次會議10月27日至31日在濟南南郊賓館舉行。故信寫于1982年11月上旬,具體日期待考。
信中“前在京開會,未能向您暢敘衷曲,并聆教誨,甚覺悵然。當時曾請顧驤同志轉呈小冊一本”之語,系指這一年10月下旬中宣部為周揚起草紀念馬克思逝世100周年報告而召集的一次會議。經(jīng)顧驤提議,王元化從上海來京參加會議。周揚正住北京醫(yī)院治療腿疾,顧驤陪王去醫(yī)院看望周2002年6月28日采訪顧驤記錄。參見徐慶全:《知情者眼中的周揚》,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3年,第96-97頁。。所言“小冊子”,當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改版重印的《向著真實》。
周揚同志:
前奉一函并附由山大發(fā)起的《文心雕龍》討論會給中國社科院申請成立學會書一件,諒已達覽。
此事系受參加會議一些同志囑咐,要我?guī)椭蝾I導上呼吁,我只有向您反映。首先自然應知道您認為此事可行不可行?其次如您認為還有意義,是否請您向有關方面打個招呼,再由我們將申請書遞呈。
我知您很忙,現(xiàn)以此事打擾,實因受人之托,出于無奈,望您得此簡后即賜回音,以便我向山大等一些同志有個交代。如您太忙,是否可請小邢同志代復。不勝翹盼。
匆匆不盡一一 請問候靈揚同志
祝好
王元化手上
二十三日
上?;春V新?755號201室
按,此信信末未具年月,從內容推知,當為1982年11月23日。信中所提到的“小邢同志”,即周揚的秘書譚小邢,筆名露菲。
二、劉凌動議,牟世金與王元化會商
王元化第一封信中云,“會中山大牟世金同志等一致要求成立學會,并把我也列為發(fā)起人”,并說他原本不參加會議,“但主持會議同志電召”又“于會議中途匆匆參加”的。淡淡的,淺淺的,仿佛是與會者討論到成立學會之事他被臨時拉進來似的。
其實,王元化不僅是籌備學會成立15個發(fā)起人之一,還被發(fā)起者公推為“五人籌備小組組長”。他第二封信“此事系受參加會議一些同志囑咐,要我?guī)椭蝾I導上呼吁,我只有向您反映”云云,即是在履行“組長”的職責,只是沒有向周揚明說罷了。
據(jù)劉凌回憶,早在1982年3月到4月上旬,牟世金和王元化就在王家寓所商討籌備成立學會之事。
劉凌時在泰安師范??茖W校任教,于《泰安師專學報》1979年第2期發(fā)表《劉勰生平初探》一文,與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一書中之《劉勰身世與士庶區(qū)別》探討的是同一問題。1980年夏,劉致函王,“隨奉該文并另一篇文稿請正”。王元化在復信中認為:“您的觀點和拙文觀點接近,我們分頭作出了相近的結論,在我來說,有一種空谷足音之感?!蓖踉骸锻踉返?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8頁。由此,兩人尺牘往來。
1980年秋天,劉凌借赴武漢開會之便,到上海拜會王元化,兩人暢談兩個多小時。談到《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王元化說,這是他受難期間“意有所郁結”的“發(fā)憤之所為作”;周揚因此說他是“拘羑里而演《周易》”。
大約在1981年2月劉凌的回憶在時間上有點混亂,茲據(jù)王元化致劉凌信予以訂正(王元化:《王元化集》第9卷,第60頁)。,劉凌師從牟世金進修古代文論,得知“兩位先生互相慕名卻不相識”,“便建議牟師與王先生合作,籌建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劉凌:《我所接觸的王元化——從〈文心雕龍〉到〈社會契約論〉》,陸曉光主編:《清園先生王元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89-290頁。。由此,劉凌把當時一南一北研究《文心雕龍》的兩大學者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在當時的《文心雕龍》研究界,牟世金和王元化都屬領軍者。
1956年,牟世金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1958年,在陸侃如的指導下,研究《文心雕龍》;1960年留校擔任陸侃如的學術助手。1962—1963年,“陸侃如 牟世金”署名的《文心雕龍選譯》(上下冊)出版。這是《文心雕龍》研究史上的第一個譯本。知情者認為,這個譯本“主要是”牟世金“寫的”張少康:《紀念“〈文心雕龍〉的功臣”——牟世金的〈文心雕龍〉研究》,《文史哲》2014年第1期。。同時期出版的署名“陸侃如 牟世金”的《劉勰論創(chuàng)作》,對《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論進行專題研究和注釋,在“龍學”史上也是開拓之作。陸侃如去世后,牟世金接續(xù)先生的未竟之業(yè),完成《文心雕龍譯注》,1981年和1982年相繼出版后,產生了重大影響。
此外,牟世金還被學者譽為“《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研究的第一人”。1964年年初,他署名發(fā)表的《近年來〈文心雕龍〉研究中存在的幾個問題》,明確提出要探討劉勰的文學理論體系。1981年,他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發(fā)表《〈文心雕龍〉的總論及其理論體系》一文,是他“二十年思考《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結晶,是對《文心雕龍》理論體系所作第一次科學表述”劉德龍、袁紅英、崔鳳祥編著:《山東當代著名學者》,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頁;戚良德:《“龍學”里程碑——牟世金先生與20世紀〈文心雕龍〉研究》,《文史哲》2011年第5期。。
相比之下,王元化接觸《文心雕龍》更早。早在1946年,他在國立北平鐵道管理學院任教時,曾選出《文心雕龍》為教材。1960年,王元化下放到上海市作協(xié)文學研究所后,又拾起十幾年前對《文心雕龍》的研究,因為在他看來,這“總比把時間和精力消耗在去搞那些時髦的熱點理論或創(chuàng)作要好多了”歌德等著:《莎劇解讀》,張可、王元化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8頁。又,王元化后來回憶說:他被安置到作協(xié)文研所后,“所里一些年輕人要我給他們講授《文心雕龍》。從這時開始,我的研究方向轉向了《文心雕龍》方面,一直延續(xù)到“文革”后七十年代末我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為止”(《王元化集》第10卷,第333頁)。,開始潛心撰寫《文心雕龍柬釋》系列。郭紹虞讀到后認為:“我信此書出版,其價值決不在黃季剛《文心雕龍札記》之下也。”王元化:《文心雕龍講疏》,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363頁。1979年10月,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出版,因其研究方法的獨特,引起中外學者的關注。牟世金認為:“《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是本期(即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期——引者)理論研究方面影響最大的重要著作”,“而本書之所以為中外學者所重視,我以為更在研究方法上不僅為龍學,也為整個古代文論研究提供了可貴的經(jīng)驗”王元化:《文心雕龍講疏》,第381頁。。
此時,王、牟緣慳一面,但因《文心雕龍》結緣而惺惺相惜。1978年,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之一的《釋〈比興篇〉“擬容取心”說》發(fā)表,“遭到不少指摘時”,牟世金力挺王元化的觀點。王元化后來在牟世金的《文心雕龍研究》序言中說:“他也首先出來辨明曲直表示。那時我們不但不相識,而且我也未平反”王元化:《〈文心雕龍研究〉序》,《文學報》1988年7月7日。。1981年,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出版后,王元化盛贊其“治學嚴謹,掌握資料豐富而全面,持論公允,為目前同類著作中所罕見”傅合遠:《牟世金教授與古代文論研究》,《文史哲》1988年第1期。?!疤一ㄌ端薄瓣栮P故人”之神交,躍然紙上。
剛在學術上漸露頭角的劉凌,將一南一北兩大學者連在一起,并提出創(chuàng)建“《文心》學會”動議,可謂機緣巧合。劉凌在“龍學”史上也應被記上一筆。
談到當年的動議,劉凌在接受我的采訪時說:
山東大學的古典文學研究是全國聞名的。我到山大師從牟世金先生時,覺得牟先生依托山大的雄厚實力,加之他的威望,如果提出倡議,肯定應當?shù)玫綄W者的支持。另外,當時成立學會需要向有關部門申請,我拜訪王元化先生時,他談到時任社科院副院長的周揚對《文心雕龍》研究的關注,以及對他的研究如何支持。我想,依靠王先生在學界的威望以及與周揚的關系,如果牟、王先生聯(lián)手來做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應該很大。我和牟先生說了后,牟先生認為可行。2020年3月1日電話采訪劉凌記錄。以下劉凌的回憶均來自于此,除非需要,不再注明。
于是,1982年3月底或4月初,藉赴廣州參加全國高校文藝理論研究會第四次年會之機,劉凌陪同牟世金到上海王元化寓所拜訪,促成牟和王第一次見面。劉凌回憶說:
牟先生和王先生相見很高興。他們談到當時《文心雕龍》研究的現(xiàn)狀。牟先生談到成立學會的問題,王先生也認為可行。兩人商量,可以先召開一次《文心雕龍》研究會議,組織一下研究隊伍,征求一下研究者的意見。兩人商定,牟先生負責組織籌備第一次學術討論會,王先生負責與周揚聯(lián)系。
至此,《文心雕龍》學會籌備工作啟動,進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意境。牟世金負責的學術會議且按下不表,先表王元化與周揚這一枝。
三、王元化、周揚與《文心雕龍》研究
溯源王元化與周揚的關系,1949年前,他們沒有交往;1949年后到1978年6月,他們有可能見面似乎并沒有深層接觸,但是,王元化卻一直在周揚的視線之內。究其原因,多半是因為王深厚的文藝理論素養(yǎng)所致。1955年,由于受“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牽連,王元化被隔離審查。周揚得知后,托人帶話給他:只要承認是“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個“分子”,就可以作內部矛盾來處理。王拒絕了周揚的好意,拒不承認并為此遭受磨難李子云:《我所認識的王元化》,《天涯》2001年第4期。。
1960年,王元化被下放到上海市作協(xié)文學研究所后,又拾起十幾年前對《文心雕龍》的研究,潛心撰寫《文心雕龍柬釋》,并醉心于黑格爾哲學。
1962年1月9日,在上海市出版局任職的丁景唐為《辭?!肥略趶V州見周揚。談話中,周揚特意要求上海市委領導關照王元化:第一,改善王的副食品供應;第二,可以公開發(fā)表文章。丁景唐向上海市委匯報后并負責落實。王元化將《文心雕龍柬釋》之一篇《〈明詩篇〉山水詩興起說柬釋》直接寄給周揚,發(fā)表在《文藝報》(1962年第3期)。另一篇交給丁,因已有周揚指示在先,丁轉給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長李俊民,得以發(fā)表在《中華文史論叢》上丁景唐口述,朱守芬整理:《三訪周揚話〈辭海〉》,《史林》2004年增刊號。王元化“學術年表”云:“友人彭柏山建議王元化將《文心雕龍柬釋》寄給周揚、夏衍。王得二人回信,鼓勵他寫下去。周并將文章轉《文藝報》發(fā)表。”(《王元化集》第10卷,第334頁)。由此,王元化實現(xiàn)了“署名權”“零的突破”。這種“恢復法權意義上的‘署名權”,也就是“亮相”,“向世人宣示,他還不至于是永遠沉淪、不得翻身的賤人”夏中義、何懿:《論王元化“文心雕龍研究”版本修訂——從“心史裂痕”到“潛反思”》,《華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胡風反革命集團”案是“欽定”之案,周揚無力將王元化剝離出去,但在中央大氣候相對寬松的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周揚對王元化生活上予以照顧,學術上為其恢復正常的學術地位,使其實現(xiàn)“署名權”而得以“亮相”——須知,在1961年王元化與父親王維周共同翻譯的《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還只能“單署王維周名”出版,王元化并沒有“亮相”的權利王元化:《王元化集》第10卷,第337頁。。不過,到了1962年夏,中共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斗爭”后,中央大氣候逐日緊張,周揚無暇自保,王元化“亮相”之后也只能復歸于沉寂了。遷延至“文革”,就更不用說了。
但是,逆境中的王元化仍在砥礪前行,一方面未曾中斷對《文心雕龍》的研究,另一方面,在韋卓民的幫助下讀黑格爾,“逐漸明白”“不是單一的,而是多條線索交織在一起地去思考;不是簡單化的,而是錯綜復雜、如剝筍抽繭、層層深入地去思考”王元化:《〈讀黑格爾〉小引》,《讀黑格爾》,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頁。,并將思考方式融入對《文心雕龍》的研究中,最終形成方法論意義上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一書。
在該書出版前的1978年,王元化“將《文心雕龍》手稿副本(抄本)寄給北京的姜椿芳,希望由他轉給趙樸初,以請教有關佛學問題。姜椿芳把稿子送給周揚。周揚讀了王元化的手稿后,認為他身處逆境而能寫出如此有分量作品甚為不易,將其中《釋〈比興篇〉“擬容取心”說》一章推薦給正準備復刊的《文學評論》雜志”林路:《王元化與〈文心雕龍〉研究》,施宣圓主編:《中華學林名家訪談》,上海:文匯出版社,2003年,第75頁;王元化:《王元化集》第10卷,第341頁。。
在這個“撥亂反正”的時期,周揚再一次助推王元化“亮相”,一方面是為王“恢復法權意義上的‘署名權”,推動其冤案平反;另一方面,也是對王結合黑格爾、康德、歌德等人的文論著作,以“中外結合”的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闡釋《文心雕龍》表示支持。
《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出版后,王元化將此書送周揚,并附信云:
這部書完全是在您的幫助和支持下,才得以完成并出版的。我渴望您向我直率地指出在內容、方法、方向和寫作上還存在哪些問題,這對我今后的研究工作將會具有指導意義。1980年3月5日王元化致周揚信。作者自藏文獻。
周揚兩次助推王元化“亮相”,對于王《文心雕龍》研究的支持有始有終,“幫助和支持”云云,應為由衷之言;而請周揚“直率地指出在內容、方法、方向和寫作上還存在哪些問題”,也不是一般的客套話,因為王知道,周揚對《文心雕龍》確有研究。
1949年后,周揚致力于“建立中國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與批評”,而批判地繼承中國古典文藝理論遺產,正是重要的切入點。他開始重視中國古代文論著作,讀到劉勰的《文心雕龍》后,他對夏衍說,這本書“了不起”《與夏衍談周揚》,李輝編著:《搖蕩的秋千——是是非非說周揚》,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第44頁。,以后愛不釋手。據(jù)他的夫人蘇靈揚回憶,《文心雕龍》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他看了不知多少遍,總是贊不絕口”張復:《我眼中的周揚》,高永中主編:《中國共產黨口述史料叢書》第3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第395頁。。
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著眼于中國古代文論遺產的“古為今用”,周揚對《文心雕龍》更加重視。他在文章和講話中,多次提到《文心雕龍》。如1958年6月1日,他在《紅旗》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新民歌開拓了詩歌的新道路》一文中說,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用‘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這樣兩句話,來探索屈原詩歌的風格,可以說是我國關于文學中幻想和真實相結合的最早的樸素的思想”。1959年在全軍二屆文藝會演講話中說:魏晉南北朝,文學有相當大的發(fā)展,比如《文心雕龍》這樣的著作1959年6月1日,周揚在全軍二屆文藝會演大會干部座談會上的講話(記錄稿)。作者自藏文獻。。1959年9月,在周揚和何其芳的主持、推動下,中國科學院文學所與中國人民大學合辦文藝理論研究班,其中《文心雕龍》是研究班“大行其道”的課程,專門聘請王達津、周振甫、黃肅秋等專家授課繆俊杰:《傳道受業(yè)恩師情——文研班回憶之二》,何西來主編:《九畹恩露:文研班第一期回憶錄》,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9頁。。據(jù)此,《文史哲》“簡訊”所言周揚“一向關心《文心雕龍》研究工作”,也是一句大實話。
在周揚的帶動下,文學界紛紛響應:《文藝報》主編張光年給《文藝報》和作家協(xié)會的編輯開講課,并首創(chuàng)用駢體白話文翻譯《文心雕龍》作為教材——這也是《文史哲》“簡訊”中“張光年同志對《文心雕龍》素有深究”的由來;山東大學陸侃如開始集中研究,牟世金影從;遠在新疆、有志于《文心雕龍》研究的馬宏山,千里迢迢投奔到陸侃如門下,與牟世金成為師兄弟牟世金:《嘉惠士林的陸侃如教授》,樊麗明、劉培平主編:《我心目中的山東大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28頁。;上海的郭紹虞、王元化等也予以重視,王元化更是潛心于此張可禮:《憶念〈文心雕龍〉學會的成立》,《文史哲》2014年第1期。。從1959年到1963年,全國學界《文心雕龍》研究呈現(xiàn)熱潮,各地報刊發(fā)表諸多研究文章,僅《光明日報》“文學遺產”1961年就發(fā)表了12篇方玉:《關于〈文心雕龍〉的討論——一年來〈文學遺產〉發(fā)表有關論文概述》,《光明日報》1962年6月3日。。
粉碎“四人幫”以后,周揚更加注重文藝理論的建設,倡議“要一手伸向古代,一手要伸向外國”1978年2月22日周揚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知名人士座談會上的講話。作者自藏文獻。,對《文心雕龍》的研究重視如故。他將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之一篇推薦到《文學評論》發(fā)表就是一例。1980年底,他對繆俊杰說,要好好研究《文心雕龍》,這是建立中國自己的文藝理論和批評體系的基礎。他希望文藝理論批評界好好研究我們中國古代的文藝理論傳統(tǒng)繆俊杰:《周揚與中國式的文藝批評》,王蒙、袁鷹主編:《憶周揚》,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28-329頁。。
自1978年周揚將王元化的文章推薦給《文學評論》發(fā)表后,王元化一直與周揚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尺牘不斷;且每次王來京或周揚到滬,兩人都約面談僅我的收藏而言,1978年至1982年間王元化致周揚信有8封,信中常常涉及他來京或周揚到滬相見之事。,話題當然會涉及《文心雕龍》。是故,王元化認為,組織成立全國性《文心雕龍》學會,周揚一定會支持。
四、《文心雕龍》籌備學會生不逢時
自與王元化告別后,牟世金全身心地投入到“劉勰《文心雕龍》學術討論會”的籌備之中。
一場全國性學術會議的籌備,千頭萬緒,即使在資訊發(fā)達的今天,組織起來也并非易事,何況是在近四十年前的1982年,牟世金所付出的辛勞,如何想象都不為過。但這一切,只體現(xiàn)在“會議綜述”這樣輕飄飄的表述中:“在中共山東省委的關懷和支持下,全國第一次《文心雕龍》討論會,由山東省文聯(lián)、省文化局、省出版局、山東大學和山東師范大學等單位聯(lián)合發(fā)起,由山東大學主辦,在濟南召開”,“來自全國各高等院校和出版、研究機構的專家、學者一百二十余人,共提出論文五十多篇”《開創(chuàng)〈文心雕龍〉研究新局面的一次重要會議》,《文心雕龍學刊》第1輯,濟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473-477頁。?!按韨兺ㄟ^大會發(fā)言、小組討論,就劉勰的生平思想、《文心雕龍》的總論和理論體系,《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論和現(xiàn)實主義理論,《文心雕龍》的文體、風格、風骨論,劉勰的美學思想及其對文學批評、文學鑒賞的論述等問題,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常青:《〈文心雕龍〉學術討論會在濟南召開》,《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97期,1982年11月1日。。大會發(fā)言穿插小組討論,分層次多角度拱衛(wèi)主題,顯現(xiàn)牟世金的精心布局。
這還只是會議的一個側面,也是我們通過當年的會議“簡訊”和報道能夠了解到的側面。我們看不到的是,牟世金為了提高會議規(guī)格所付出的幕后努力。
毋庸置疑,籌備成立《文心雕龍》學會,是這次會議的一個重要任務。成事講究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而就當時學術界的形勢而言,在這個時間點來籌備成立一個全國性的學會,“天時”并不利。
自1978年“真理標準大討論”后,中國學術界開始復蘇,各個研究領域紛紛成立學會(協(xié)會),聚攏研究隊伍。各種學會(協(xié)會)的成立,對繁榮學術研究當然有利,但一哄而起的做法,“暴露了許多學會組織建設體制上及管理上的問題”,也引起了主管部門不安,甚至驚動了總書記胡耀邦。1982年4月5日,胡耀邦在一份申請成立學會的報告上批示說:“現(xiàn)在各種學會、協(xié)會有如雨后春筍,請各有關部門注意防止‘遠名者多、務實者少的傾向”,如果是這樣,“有可能于我們的學風不利”王國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學會潮:中國科協(xié)所屬全國學會體系研究》,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年,第132頁。。
周揚在《文心雕龍》成立會期間接受采訪時說:“現(xiàn)在全國的學會很多,不知道有多少。胡耀邦同志說,學會太濫了”,言外之意,道出學會成立之不易,以此激勵《文心雕龍》學會對《文心雕龍》的研究“有所促進,有所提高”周揚:《關于建設具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問題——答〈社會科學戰(zhàn)線〉記者問》,《周揚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506頁。。
“學會太濫了”,這樣的話從總書記口中說出來,分量很重。1982年10月5日,中央宣傳部、中央組織部聯(lián)合下發(fā)《關于加強黨對社會科學學術團體活動的領導的通知》中共中央宣傳部編:《宣傳動態(tài)(選編)1982年》,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3年,第419-420頁。,學會(協(xié)會)的審批顯然控制嚴格起來了。人文社科界所展示的學會的有關數(shù)據(jù),也可佐證。據(jù)“社會科學全國性學術團體簡表”張宏儒等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事典(1949-1988)》,北京:東方出版社,1989年,第800-806頁。統(tǒng)計,截止到1985年,全國學會(協(xié)會)共有250個左右,其中80%以上是1983年前成立的;1983年以后成立的約占20%。文學界學術團體的情況也是如此。自1978年到1984年底,“全國性文藝理論和中國文學研究團體”接近30個,其中成立于1983年的除了“《文心雕龍》學會”外,只有兩個周揚擔任會長的“郭沫若研究學會”和“茅盾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所《中國文學研究年鑒》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文學研究年鑒1985》,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第509-511頁。,約占10%。
而此時,正是“《文心雕龍》學術討論會”籌備緊鑼密鼓之際。從全國的大環(huán)境來說的,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申請成立《文心雕龍》的“天時”盡失,難度很大。
從文藝理論研究的小環(huán)境來說,這個時間點也不具“天時”。《文心雕龍》當然“體大思精”,但對它的研究說到底也在文藝理論范疇之內,而當時關于文藝理論研究的全國性的學會就有“全國高校文藝理論研究會”(1979年)、“中國文藝理論學會”(1979年5月)、“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1979年3月)、“中華全國美學會”(1980年6月)等。同一個研究領域的學會如此重疊,似乎在給胡耀邦的“濫”字作注釋。而且,因為是同一個研究領域,領軍人物大致就那么多,他們已在上及四個學會中領銜,有的還跨幾個學會——如王元化、徐中玉等人,再成立一個《文心雕龍》學會有無需要?當也是主管部門考量的因素。這就更增加了申請成立學會的難度。
有道是:“持滿者與天,安危者與人”(《管子·形勢》),既然“天時”如此,要達到成立學會的目的,只能在“地利”和“人和”上做足功課了。
五、“地利”和“人和”:牟世金的“殺手锏”
一般說來,學術團體的審批機構對于一個由地方發(fā)起的全國性學會是否批準,考量無非兩條:第一條是這個地方的學術研究水平是否在全國有號召力;第二條是地方領導(實際上就是地方財力)的支持力度是否可以保證學會的持久性發(fā)展——熱熱鬧鬧地成立但因沒有財力支撐無聲無息地散去的學會,在當年乃至于前些年也并非個例關于這一點,學者們大概也都有親身經(jīng)歷。1990年代中期后我也應邀參加過幾個類似的團體,但都無聲無息了,只剩下一個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還堅挺著。我為寫此文咨詢在民政部工作的一位朋友,他說前些年,有了相關領導的批示,學會就得以成立,沒有財力支撐,成立后不久就散了。不過,他特意強調說:這些年審批的尺度嚴格了許多,已經(jīng)規(guī)范化了。。
說到底,這兩條既是“地利”,又是“人和”,而彼時的山東大學,在這兩條上無可非議。
山東大學的文史哲研究,一向在全國赫然,在我看來,最關鍵的在于該校一直有著學術傳承的理念。就古典文學研究領域而言,早在1961年7月,山大中文系“為了加強對青年教師的培養(yǎng),并充分發(fā)揮老教師的專長”,以“古典文學教研室為基礎成立古典文學研究室”,有意識的學術傳承由此奠基。聞名海內外的陸侃如、馮沅君、高亨、蕭滌非等學者各主持一個研究小組,“每位老師帶幾個青年教師,以師傅帶徒弟的方式,密切合作,共同研究”《山東大學古典文學研究近況》,《文史哲》1961年第3期。。由此,牟世金和張可禮(導師陸侃如)、袁世碩和朱德才(導師馮沅君)、董治安和顏學孔(導師高亨)等脫穎而出,成為1978年以來古典文論學術領域的中堅力量。
薪火相傳,牟世金秉承了“師傅帶徒弟”的理念。從1977年恢復高考后,牟世金特別注重《文心雕龍》研究的“傳幫帶”。他和張可禮以“《文心雕龍》研究室”為平臺進行傳承。此時,已漸露頭角的有蕭華榮等人,新進者如戚良德等人正沐師風——有學者后來總結說:“從陸侃如先生到牟世金先生到戚良德先生,可以說是中國龍壇一次最為成功的傳承?!崩罱ㄖ校骸吨袊垑某晒鞒小?,戚良德編:《千古文心——牟世金先生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文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第14頁。就《文心雕龍》研究的團隊而言,山東大學無疑是佼佼者;而領頭人牟世金的學術聲望、學界號召力都無可置疑。正如張少康所言:“牟世金能夠在‘學會的成立和發(fā)展中起這么大的作用,又是和他在《文心雕龍》研究中的成就緊密相關的,如果沒有一定的學術威望,他也起不到這樣的作用?!睆埳倏担骸都o念“〈文心雕龍〉的功臣”——牟世金的〈文心雕龍〉研究》,《文史哲》2014年第1期。
就第二條來說,這就需要牟世金付出艱苦的努力。不過,現(xiàn)實也給他的努力提供了空間。第一,《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祖籍山東莒縣,《文心雕龍》學會由山東大學發(fā)起師出有名。第二,時任山東省委的領導中,有好幾位都是文化人且有的與山東大學有歷史淵源。譬如,時任省委書記的李子超,雖然行伍出身,一直沒有分管過文化事業(yè),卻是一名資深的古典詩詞研究者,并有《心印集》《白駒集》《無邪集》等詩集留世;副省長王眾音,此前任職一直在宣傳(省委宣傳部部長)、文教部門(省委文教部部長),他還曾擔任過中共山東大學黨委書記山東省人民政府辦公廳政權志辦公室編:《山東省行政官員名錄1840-1989》,1990年,第176-178頁。;時任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余修,老延安文化人出身,與周揚有師承關系,此前一直在省文教系統(tǒng)任職(省文教部長),也曾擔任過山東大學副教務長山東省人民政府辦公廳政權志辦公室編:《山東省行政官員名錄1840-1989》,第151-152頁。。可以想到的是,這三位省領導一定出現(xiàn)在牟世金和山東大學為籌備這次學術討論會推演的沙盤上。
經(jīng)過牟世金和山東大學的努力,三位省領導都出現(xiàn)在學術討論會開幕式的主席臺上并講話,“號召大家遵照十二大精神,開好這次會”。也因為省領導的重視,會議地點選在山東省接待國賓的重要場所、素有“山東釣魚臺”之稱的南郊賓館。一場純粹的學術討論會如此高的規(guī)格,在當年似不多見。
如此規(guī)格,彰顯的是地方政府對學術研究的支持力度,背后可意會的是學會成立后有效、持久的財力支撐。而且,這種支持在這次會議上就得到了體現(xiàn):參加會議的齊魯書社的負責人孟繁海承諾,將出版《〈文心雕龍〉學刊》作為該社的一項義務。此后,“在齊魯書社社長孟繁海、總編輯趙炳南的支持下,出版了《〈文心雕龍〉學刊》一至六輯,齊魯書社未向學會要過一分錢,而且負責向入選文章發(fā)放稿費”劉文忠:《回憶〈文心雕龍〉學會成立三十年的艱難歷程》,戚良德編:《千古文心——牟世金先生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文集》,第349頁。,這種無私的支持直到1990年學會由山東大學遷到汕頭大學。由山東大學編輯的《文史哲》雜志,在文史哲研究領域久負盛名,對《文心雕龍》研究也積極支持,成為文心雕龍學會展現(xiàn)學術成果的重要平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該雜志從1981年到1991年,發(fā)表的有關《文心雕龍》研究文章以及有關文心雕龍學會的報道近20篇。
“地利”盡顯,“人和”自來。與會者欣欣然:“各組紛紛提出成立《文心雕龍》學會的要求。經(jīng)各組召集人共同商議,認為成立學會對推進《文心雕龍》的研究工作是十分必要的?!鼻耙堕_創(chuàng)〈文心雕龍〉研究新局面的一次重要會議》。
學者的支持,當然是“人和”重要方面,但負責申請學會具體事務的牟世金和王元化的“人和”,則更不可缺??墒?,王元化卻未在會中現(xiàn)身??梢韵氲降氖?,牟世金等一干學者該有多焦急。
六、兩朵一枝,桴鼓相應
王元化與牟世金分別后,命運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先是被選為十二大代表,9月到北京出席十二大;會后,他又成為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人選,此時應該開始在宣傳部工作了。新到一個單位任職,自然諸事繁多,缺席會議當也正常。
王元化信中說:“我原不去參加,并已寫去賀信,但得主持會議同志電召,只得于會議中途匆匆參加?!薄半娬佟币辉~,顯現(xiàn)的是牟世金的焦灼之情。情勢所逼,王元化不得不來。
因為是“匆匆”而來,還發(fā)生了被劉凌稱之為的一段“小插曲”:負責會議工作的年輕人都不認識王元化,劉凌就被牟世金安排去接站,但他和王元化走岔了,王自己找車奔南郊賓館,搞得牟有些措手不及2020年3月1日電話采訪劉凌記錄。。
王元化到來后,與牟世金和山東大學桴鼓相應,《文心雕龍》學會正式進入籌備狀態(tài)。
因為帶著“十二大代表”的身份,王元化把這場學術會議的“格”又上了一個臺階。如果說牟世金為學會提升的是地方的“格”,那么王元化提升的則是政治的“格”:“十二大代表王元化同志又根據(jù)十二大精神,向大會做了如何開展《文心雕龍》研究新局面的報告,提出來一些具體意見?!蓖踉倪@個特意在“會議綜述”里提到的報告,并沒有出現(xiàn)在展現(xiàn)這次會議成果的《文心雕龍學刊》第1輯中(1983年7月出版),異于常理。以王當時在《文心雕龍》研究界的聲望和政治身份(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而言,他的報告雖然是“根據(jù)十二大精神”來講的,但“如何開展《文心雕龍》研究新局面”和“提出來一些具體意見”,總還在學術研究的范疇之內,《學刊》收錄這一報告并無降低學術性之虞。不收這個報告,不會是牟世金的意見,應當是王元化自己的決定。《學刊》收錄了王元化《日本研究〈文心雕龍〉序》一文,似應是這個“報告”的替代品。大概此時成立《文心雕龍》學會已得周揚批準,為申請造勢的報告也就時過境遷了。
大會結束前一天下午,即10月30日下午,《文史哲》編輯部邀請參加此次會議的“部分文論研究者,就中國古代文論研究問題進行了座談”。這次座談會應是商量籌備學會事宜的一次會。
第一,從下文所引的學會15人發(fā)起名單看,報道中出現(xiàn)的學者,除了齊魯書社的孟繁海外,都在學會發(fā)起人的名單里。
第二,發(fā)表這次會議的座談紀要時,編者所擬的標題是《中國古代文論研究和建立民族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問題》(《文史哲》1983年第1期),氣勢恢宏,不是參加座談會的周振甫、徐中玉、王運熙、張文勛、牟世金、孟繁海等這些書齋里學者的用語習慣,而應是王元化提升的“格”。
王元化的發(fā)言內容凝練成這樣的小標題:“研究中國文論的重要意義:一方面是對中國遺產的整理和繼承,另方面有助于建設具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敝v話中,他以十二大精神為經(jīng),以周揚“解放思想,有所突破”為緯,認為“我們搞文論研究,也應該走自己的道路:首先把古文論繼承下來,考察中國文論古往今來的規(guī)律;其次還應該進一步打破閉關自守的研究狀況,應該加強文化交流”。
熟知周揚關于建立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批評體系的學者都知道,王元化的發(fā)言是對周揚體系的闡釋,而且把《文心雕龍》提到“考察中國文論古往今來的規(guī)律”的高度來認識。政治的“格”和學術的“格”一并兼顧,目的只有一個:為《文心雕龍》學會申請造勢。
王元化在發(fā)言中提到了關于成立學會的事。他說:“在這次《文心雕龍》會議上,有不少同志提出,能不能把這支研究隊伍組織起來,有計劃地開展研究工作。我認為這是有必要的,我也要盡自己的力量來促成?!北径渭吧衔乃踉陌l(fā)言內容,參見《中國古代文論研究和建立民族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問題(座談紀要)》,《文史哲》1983年第1期。這是五人籌備小組組長的表態(tài)。
讓牟世金和王元化感到驚喜的是,參加會議的馬宏山居然可以與時任中宣部部長的鄧力群搭上話,并也愿意為此努力。
馬宏山,早年參加革命,1949年任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三原縣副縣長,后調陜甘寧邊區(qū)關中地委工作。1950年6月調新疆?。?955年10月1日撤省為自治區(qū))工作,歷任新疆省人民政府總學委會秘書、省文教委員會秘書,新疆俄文專科學校副校長、新疆語文學院副院長等職《篤志好學馬宏山》,張征主編:《三原書院人物》,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632頁。。1959年后,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研究方向轉向古代文藝理論。1963年,這個行政級別12級的老干部投奔山東大學陸侃如門下,潛心研究《文心雕龍》;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已卓然成家。他在新疆“總學委”和“文教委員會”任職時,鄧力群任宣傳部部長,是他的老領導,故有舊意。
從王元化給周揚的信看,馬宏山對成立學會熱情很高,可能在會議結束返回新疆路過北京的途中,特意去拜訪了鄧力群,得到鄧“大致也同意”的結果。
于是,這次會議后,有了下面這份文件:
呈中國社會科學院“申請書”
一九八二年十月,由山東大學等單位在濟南舉辦了全國《文心雕龍》討論會。山東省委書記李子超、副省長王眾音等同志,親臨大會做了指示。會議期間,來自全國各高等院校、科研、出版單位的一百多位專家學者,一致提出懷望已久的要求:希望建立《文心雕龍》學會,以便把隊伍組織起來,使《文心雕龍》研究取得更大成就。
鑒于《文心雕龍》在我國以至世界文學史上,都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在國內外已成為一項重要研究項目;我們認為,無論在建立具有我國民族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方面,或在中外文化交流方面,都有成立《文心雕龍》學會的必要。當否請予裁奪,并希批示。
謹呈
中國社會科學院
發(fā)起人 王元化 中國大百科出版社
馬宏山 新疆大學
王云熙 復旦大學
王達津 南開大學
孔 繁 世界宗教研究所
劉禹昌 武漢大學
任孚先 山東文學研究所
牟世金 山東大學
張文勛 云南大學
周振甫 中華書局
祖保泉 安徽師大
徐中玉 上海師大
詹 瑛 河北大學
廖仲安 北京師院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 日
這份“申請書”是王元化給周揚的第一封信附上的。15人皆是彼時國內著名的學者,“人和”陣容強大。
接到第一封信后,周揚只在信眉上畫圈——這是常規(guī)的“圈閱”。熟知黨政機關文件閱讀流程的人都知道,對于請示性文件,領導只“圈閱”而不具意見,表示此事需要考量——若下級沒有跟進,基本上歸檔,不提;對于匯報性文件,“圈閱”則表示同意事情處理結果,歸檔備查。周揚對王元化的信態(tài)度如此,其考量的前提當然是不久前胡耀邦的批示和講話。王元化得不到周揚回音,順理成章。
慶幸的是,王元化又跟進了。11月23日,他又給周揚寫下了第二封信。踟躕半個月,12月6日,周揚在信眉處批曰:“覺民即許覺民,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同志:此事我贊成,請您考慮酌處。”意見明確,一錘定音。至此,中國《文心雕龍》學會進入有關部門審批流程,牟世金與王元化又“花開兩朵”,開始忙碌起來。
牟世金剛畢業(yè)的弟子蕭華榮參加了成立會議的籌備過程。他說:“你說王元化和牟世金‘花開兩朵,很形象。王先生主要負責與周揚和張光年這個層面的人溝通,牟先生主要是準備學會成立的有關事情。當然具體的事情牟先生也從中協(xié)助。1983年寒假我回天津我愛人處過春節(jié),受牟先生之托,還專門去賓館找王先生轉達牟先生的想法?!?020年3月16日電話采訪蕭華榮記錄。以下所引蕭華榮的回憶均源于此,不再注明。
王元化負責協(xié)調周揚和張光年,以確定學會的會長人選。他先跟周揚溝通,得到兩個結果:一,周揚同意擔任學會名譽會長,并認可張光年擔任會長;二,為《〈文心雕龍〉學刊》第1輯題寫刊名。然后,王元化又與張光年溝通,希望他出任會長。1983年1月16日,他來北京去見張光年時提出了這個想法,張光年日記有載:
上午王元化來,談及上海情況。他說山東大學及各地大學研究《文心雕龍》的教師百余人,要成立《文心》學會,擬請周揚同志為名譽會長,我為會長,并說周揚同志也認為我當會長合適。我說不合適,我愿當個理事。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下)》,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第417頁。
張光年這個意見,王元化得尊重。故在本文開篇所引的“簡訊”中,只是含糊地說,張光年“同意參加學會指導工作”。不過,既然周揚認為合適,王元化還希望予以爭取。
1983年2月到3月初,周揚在天津迎賓館起草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學術報告會報告,王元化是參與者之一。3月3日,張光年也到了迎賓館。三位與《文心雕龍》學會有關的人士都聚在一起,機會難得,牟世金得知消息(想必是王元化通知的),先是讓蕭華榮去找王元化,接著自己也馬不停蹄地趕來,4日中午即來看望王元化和張光年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下)》,第432頁。。
關于這次見面所談內容,張光年日記未記載,難知其詳。不過,牟世金既然風塵仆仆而來,想必見到了周揚,與王、張二人共商學會的領導人選當是主要內容;或是王元化搬來牟世金一起勸說張擔任會長也未可知。
但是,張光年對擔任會長一事依然推辭。3月30日,他復王元化3月18日信,“信末再次辭謝《文心》會長及學刊題詞,這可能引起他的不快”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下)》,第440頁。。
牟世金負責《文心雕龍》學會的申報手續(xù):起草學會章程,擬議學會副會長、正副秘書長、常務理事、理事名單,協(xié)調學會情報資料組及《〈文心雕龍〉學刊》編輯組人員分工,諸如此類,都是一系列極為煩瑣的工作。而與上級有關部門協(xié)調則更耗時、耗力。據(jù)劉文忠回憶,牟世金為此“五次進京”,拜訪周揚和張光年劉文忠:《回憶〈文心雕龍〉學會成立三十年的艱難歷程》,戚良德編:《千古文心——牟世金先生誕辰九十周年紀念文集》,第348頁。,并辦理學會成立的相關手續(xù)。或許,趕到天津這一次也在其中。
至于學會成立大會的具體工作,牟世金交給蕭華榮負責。蕭華榮說,他的作用主要是“穿針引線”。牟世金選擇青島為會址,蕭華榮家在青島,并有學生在黃海飯店當經(jīng)理。他連夜回青島,銜接各種關系——既有牟世金的老關系,也有他的關系,確定黃海飯店作為會場,并確保在青島暑期購票難的情況下保證與會者的返程票?!耙淮螌W術討論會,一次學會成立大會,具體會務都是牟先生一手操辦,辛苦萬分。他的功勞應該被人記住?!?020年3月16日電話采訪蕭華榮記錄。憶念先師,蕭華榮不勝感慨。
1983年8月8日至13日,中國《文心雕龍》學會成立大會在青島隆重舉行。周揚、張光年蒞臨大會。在推選學會領導層人選時,周揚堅持推薦張光年擔任會長,張不好再推辭,周揚擔任名譽會長。王元化、楊明照為副會長,牟世金任秘書長,諸多專家如王利器、詹瑛、周振甫、王運熙、祖保泉、牟世金、張文勛等為常務理事。至此,全國《文心雕龍》研究有了一個學術交流的平臺,學術活動日趨活躍,《文心雕龍》學也開始走向世界。
1989年6月19日,牟世金去世。王元化“惆悵此情難寄”,寫下追思送達牟家。文中說:牟世金“是全國《文心雕龍》學會的倡議籌建者,學會的繁雜事務幾乎都是由他承擔起來的,因此學會倘在學術界有所貢獻,首先得歸功于他”轉引自戚良德:《“龍學”里程碑——牟世金先生與20世紀〈文心雕龍〉研究》,《文史哲》2011年第5期。。蓋棺定謚,死生契闊至此,堪慰故人。
2008年5月9日,王元化魂歸道山。張少康在追憶文章中“再表一枝”:“元化先生是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的發(fā)起人和領導人,他不僅在《文心雕龍》的學術研究方面有重大成果和廣泛影響,而且對《文心雕龍》研究的繁榮發(fā)展和國際性的學術交流的深入展開,作出了無人可與比擬的巨大貢獻?!睆埳倏担骸对壬椭袊男牡颀垖W會》,《書城》2009年第4期。也是“蓋棺公論定”之言。
本文所述牟世金和王元化在籌備成立《文心雕龍》學會的作為,即印證了上述結論。
附記: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李平生、戚良德、劉凌、蕭華榮、張可禮先生的幫助,謹此致謝。
[責任編輯 李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