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1? 打開的生活現(xiàn)場
406房間的門牌號下貼著我的名字,這就確定,我將在這門后的房間,以及在這魯院里,打開我的四個月的新生活。
外面已是黃昏。車子駛進寫著“魯迅文學院”的大門的時候,街市上已然升起一城燈火。我將行李物品一一歸置妥當,和同伴出去到外面尋地方吃飯。待匆匆吃罷了,回來的路上又找到超市買上洗衣液、盆子、紙巾、洗發(fā)露、衣架等各樣日用品,衣柜里面原有幾個之前住過的同學留下的衣架,但還不夠用。我回到房間,歸置完買回的一應用品,再把箱子里帶來的隨身衣物和輕便物品各自歸置,最后合上清空的箱子。買來的紙巾以及先前隨行李寄來的瓶裝菊花、茶葉罐子放置在那張小桌上,方便取用?!链耍寺┵I的漱口杯、水杯和肥皂盒需要明天再去補上,我的新生活的場域已然在這房間里打開。待洗漱之后,我會睡到那張有著粉色被套的床上,從這個晚上起,我將在這房間里、在這學校里,度過一百多天的學習生活。
自然,這個新打開的生活場域,除了這門內的房間、這房間內的種種,它的范圍還包括:位在門外的每天要走過的走廊,以及上下樓的兩門電梯;位在一樓頂頭的大教室,和每天都要進出的外面大廳,大廳一側的電子屏上會用紅字通知出每一次的課程;位在負一樓的餐廳和餐廳門外的乒乓球桌;位在二樓的圖書室;位在大樓外的石階、柳樹、荷花池,以及魯迅文學院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共用的整個院子,其間有一塊籃球場,班上的幾個男生早晚常在這球場上打球。而使我一見之下就欣喜不已的是從院子的南門到東門之間一路上的銀杏樹,在樹上面,有若橄欖那般結了密密嘟嘟的累累果實,披了粉霜的成熟的果子,呈出柔和的杏色。
此外,這新的場域還包括著院門外每天晚飯后散步時所走到的那些街道。在魯院的附近,有芍藥居、中日友好醫(yī)院、中國質量報刊社。往東約八百米有一個大的商場叫未來廣場。街道、超市、銀行,各種飲食店、服裝店、文具店,卡著位停在人行道旁的私家車,傍晚散步的人們,穿著裙子遛狗的女子,各道大門前的嚴肅的保安,人行道旁的共享單車,以及每天與夜幕一起升起的滿街燈火——它們共同構成了這新的外在的生活場域。
而在向內的一維,不斷打開和點醒“我”之存在的,首先是課堂。課堂是這整個新的生活場域的核心所在,從宿舍房間到整個外在的生活場域,都在以它為中心而展開。其次是閱讀,它的主體形式是:早晨從七點半到八點半,主要閱讀思辨性的東西;晚上從九點到十點,主要閱讀智識性的東西。學校圖書室在大樓的二樓,我從里面借得《山海經》來。這本我一直欲讀還未讀的書,書本腰封上的簡介后面有八個字:“群生紛紜,山海八荒。”這書,我計劃用晚上的時間來閱讀。掛在床頭和書桌之間高處的那一框畫,第一天晚上我忙著布置東西,沒來得及細看。后來在桌前的時候,我偶爾抬起頭,注意到上面是一枝瓶插的梅,墨染的枝子,上面落了三五點紅,瓶下兩只樸拙的杯子,畫面疏朗、凈闊,恰適于陪伴閱讀的意趣。聽課,閱讀;閱讀,聽課。面對著內心廣闊、粗糙的蒙蔽,試圖以此,一點一點地打開哪怕每次只有針尖那樣大小的亮光。
窗外大多時候是安靜的,偶爾會有鴿子的咕咕聲或是別的鳥雀的叫聲傳來。有一天中午,一只鴿子落到我的外窗臺上來了,隔著白色的紗簾,我看到它灰黑的羽色。它并沒有看向房間內的我,而是怡然地看向外面,腳下不時輕輕挪動著步子。我后來忘了注意它的離開,但我能想到的是,當它打開翅膀起飛的時候,它便向著那廣闊的天空,打開了它的自由的生命。
2? 儀式
全體人員排成兩隊,候列在梯形舞臺的兩側。每個人都提息凝氣,目光看向那將要登上去的舞臺。
虛擬報幕聲起。兩邊隊伍的領隊各自領著隊列走上舞臺,并一直走向各自前方的舞臺頂頭。在他們的身后,每一個人依次跟上。大約三十厘米高的合唱臺已被擺放好,三段五米來長的藍色臺子,依著舞臺的形狀,呈梯形擺放在舞臺靠后的位置。從東側上臺的隊列在后,站在這藍色臺子上;從西側上臺的隊列在前,站在舞臺的地面上。從報幕聲起、領隊起步開始,前后總共二十秒的時間,兩排隊列已經整齊地在舞臺上排好,所有人微笑看向舞臺前方的觀眾席。
位于前排隊列正中的于然走出隊列兩步,打開他手上的紅皮夾子,朗誦領詞。他的表情莊重嚴肅,聲調朗闊高昂。他沒有用麥克風,而是打開自己的喉嚨,激情飽滿的聲音縈回在整個大廳,帶起莊嚴、深情的氛圍。朗誦畢,他合上夾子,退后兩步,退回到隊列之中。
指揮鷂鷹手捏指揮棒從舞臺的西側出發(fā),一直走向舞臺正中,然后一個向右轉,雙腳并攏,向著觀眾席鞠了一躬。之后,再一個向右轉,面向隊列,右手舉起了一支銀色的指揮棒。
音樂聲起。
你能夠看到,從第一個音符流向舞臺的那一刻起,鷂鷹手上的那一支指揮棒便獲得了靈魂。它隨著音樂,莊嚴而歡樂地舞動著,領出了臺上激情飽滿的合唱。男聲獨唱,女聲獨唱,男女聲合唱。每一個人都面帶微笑,目光看向那一支莊嚴的指揮棒,并且越過它,看向前方的觀眾席。
也是從音樂響起的那一刻起,先前列于合唱隊身后、每一邊四個人的舞蹈隊從舞臺下面的兩側出發(fā),邊舞邊合向臺下中央位置。之后,合舞、雙人舞、單人舞,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和氣氛,不同民族風格和不同形式的多段舞蹈依次出場,對應著臺上的合唱。在整首歌曲進行到大約五分之四處時,用以表達祝福和祈愿的一幅書法作品和一幅繪畫作品各由兩位同學打開展示著,從兩側抬進來,一直進入到臺下正中。
最后,當整首歌曲結束時,由在臺下前排的舞蹈隊的同學為坐在觀眾席前排正中的領導敬獻哈達。雙手捧著哈達的同學面帶微笑,半躬著身將哈達獻向前方——但事實是,前排座位上此刻是空的。不止敬獻哈達,包括列隊、上臺、朗誦、鞠躬以及始終微笑著合唱和舞蹈,所面對的都是虛空的,其實并沒有一個觀眾坐在上面的觀眾席。這是一次演練,為了即將到來的那一場演出。整個演練的過程正式、莊嚴,每一個人面向前方的觀眾席,想象在那一排排藍色的座椅上面,全都坐滿了觀眾?!懊嫦蛴^眾!面帶微笑!”班主任李蔚超老師辛苦地在臺側給大家放音樂,并檢視和指正大家的演練。這時候,除了參加演出的全班同學,她是在這大廳里的唯一一位觀眾。
哈達“敬獻”畢,被重新收拾起來。重新收拾起來的還有書法和繪畫。兩支隊列重新回到臺側原位,依然按照合唱隊、舞蹈隊、書法(繪畫)隊的順序排好,開始又一次演練:上臺,列隊,微笑面向觀眾席,朗誦領詞,指揮上臺,鞠躬,合唱,舞蹈,展示書畫作品,敬獻哈達。——把每一次都當作是正式的演出;把每一次都當作整個大廳里坐滿了觀眾。
許多時候,我們需要設定一種前景,以此獲得一種莊重的儀式感,并由此,抵達存在和意義。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生活以及整個的時間是由這些儀式感支撐起來的,比如我們在魯院的每一天的學習生活。
在宿舍書桌的玻璃板下,有一張學校的作息時間表:
上午:
起床:7:00
早餐:7:30-8:30
預備:8:50
上課:9:00—11:30
午餐:11:45—12:30
下午:
預備:13:50
上課:14:00—16:30
晚餐:17:30—18:30
這個表做得早了,現(xiàn)在實際執(zhí)行的是上午的課8:45預備鈴,下午的課14:15預備鈴。
在這具體、準確的作息安排之中,原本自帶了一種儀式感。其中,尤其突出的是每次上課前十五分鐘的那道預備鈴。這道預備鈴,它指出了上課這件事情的莊重性。每一次,當預備鈴響過之后,各層樓上很快便紛紛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大家從各自的宿舍走出來,帶著筆記本和水杯走向電梯,下到一樓,然后走進教室坐好,靜候老師的到來。與預備鈴相隔十五分鐘,鈴聲再一次響起,前來授課的老師在學校領課老師的陪同下走進教室(也或者,老師已先在臺上了)。這時候,工作人員會從外面來把門輕輕關上——這是課堂開始前的最后一個莊重的儀式,同時也是引領課堂開始的第一個儀式。
學校一樓大廳側面墻上的電子屏上,總是會在前一天通知出第二天將要上的課程,里面包括了講授的課題、上課的老師以及老師工作的單位。這樣的通知,除了起到知會的作用,本身亦有一種儀式感在里面。通過這個儀式,讓將要來授課的老師得到更充分的尊重,且讓學員們在心里做好了一種相對具體的關于聆聽以及思考的準備。
學校的餐廳在大樓的負一樓。從樓上下去,出了電梯門先是一張深海藍色的乒乓球桌。同學如果下去得早了,可以先在這桌上打打球。兩側靠墻各有幾把黑色的皮靠椅,打球的打球,不打球的坐著聊天。往里還有一間健身房。廚房的飯菜若是還沒好時,餐廳的玻璃門是關著的,門后安靜地垂著一道藍色的布簾。而到了飯點,里面的飯菜都已上到了餐臺上時,玻璃門后的那道藍色布簾便會被穿著白色制服的餐廳工作人員向一側拉開來,之后,餐廳的玻璃雙合門的其中一扇被從里面向外推開?!蚁矚g這個開飯的儀式感。走進去,進門右手邊的小桌上擺著水果和酸奶,餐臺在餐廳正中縱向的位置,各樣菜品在鋪了潔白桌布的桌面上橫向而列,供你選取。在餐臺的兩端,一邊擺的是盤子,一邊是碗、筷子、辣椒醬和蒜瓣。甚至于,那白色的桌巾、干凈明亮的盤子和碗、勺子、筷子亦是一種儀式,它們使吃飯這件事變得莊重和文明。
對于來到魯院的幾乎所有人,上魯院本身即是一個莊重的儀式。這個儀式的外在,是我們從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大地上各自所居的一隅出發(fā),通過飛機、動車、汽車等各種交通工具,抵達北京朝陽區(qū)文學館路45號。而它的內在,則是我們從各自最初的表達出發(fā),跋涉過內心的千山萬水,努力地向著更真實和更本質的寫作以及自我——有若一個信徒,這中間的過程,是朝拜,是轉經,是為自己內心中的精神瑪尼堆再添一塊石頭,是為心臺上的那一盞燈再續(xù)一壺油香。從這個意義上說,對于每一個真實的寫作者,這種在內心朝拜的儀式從未能結束。
我們需要一種儀式,以期通過這樣的儀式,抵達更好的表達,以及更好的自己。
3? 慢開的花
從延安社會實踐回來,老師和同學便都覺得離結束的時間近了。12月6日回到學校,按照預定1月7日的結業(yè)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了一個月。眼看著,那結束以及別離的時刻,就要一天天飛奔著來至眼前。
而心以及手指還一直猶豫著,徘徊著。兩個多月來,經由指端流到電腦屏幕上的字寥寥無幾,許多東西沒想明白,并且在學習當中又添了新的困惑。是故,十根手指便像是那抓過糯米團子還沒地方洗一樣,凝滯粘裹,始終不能順暢地在鍵盤上敲下字去。內心像初春里灰撲撲的荒草坡,一天一天地,還抽不出看得見的綠來。同學群里,不斷出現(xiàn)大家新寫的要參加改稿的稿子,以及眾多同學們發(fā)表和獲獎的消息。這些消息,像春風先期抵達湖面,漾開一圈一圈明媚的漣漪。或許也有很少的人,同我一樣地寂靜著,寂靜地沉在這群的底部,許久,都沒有冒出一個泡。
許多原本想著要去的地方也還沒來得及去。比如,去一次故宮;比如,去一次天津;再比如,去一次哈爾濱。在先前還有更多時間的時候,因聽同學說故宮得下了雪去,那才有意味。于是,便傻等著雪下來。到后來,記得是11月29日夜,北京降下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還不小。次日晨起,樓下的園子里到處都白了,從樓上的窗口望出去,各處可見的樓頂上也都積了雪。只是,不知怎么,我竟沒有去那故宮。當中,濕冷是一個原因吧,又或許還有別的多種原因,一一地已辨析不清了。只記得那天的朋友圈以及網上有一句話:一場雪,故宮就變回了紫禁城。
第二場雪下來時,依然還是沒有去故宮。記得那天是上課的,在早上上課前,我站在門廳內隔著玻璃門看了一會兒外面的雪景。下了雪,景色自然是好的,只或許是挑剔的心思,總還盼著有合適的同伴一同前去才好,去看雪,看那些老屋子,以及看那些在磚瓦之上厚厚累積的時間。
關于天津的想象,一直更多的還是影視鏡頭里的那種民國風情。時間之于人的隔阻,有時億萬年倏忽如一瞬,而有時候,就是那半個小時動車的車程,竟也似是遙遙無期——從北京到天津,據說坐動車就半個小時,但“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匆匆地,時間便像乘著幼兒園的滑梯,已嗖地一下滑到了12月的下旬,而結業(yè)的時間又從原定的7號提前到了2號。
在去延安之前曾謀劃著于12月下旬的時候去哈爾濱看冰雪,自然地,現(xiàn)在也來不及去了。因為結業(yè)的時間提前,還沒上完的課程便擠了起來,況且又還有改稿、研討、交流等等,都不舍得錯過。
而最大的原因,其實是結業(yè)的氣氛已經彌漫了開來。還早在12月中的時候,一些著急的同學已經開始找快遞往回寄包裹,并且介紹給同學。班群里不斷地發(fā)著各家快遞聯(lián)系方式的屏幕截圖,以及價格的比較等等。這樣不斷地相互介紹著,就像一鍋濃白的豆?jié){里被點進了鹵水,結業(yè)和別離的氣氛便凝出了一團一團看得見的豆腐,從整鍋湯里清晰地呈現(xiàn)了出來。豆腐凝出之后,底下露出的是啤酒色的清亮的漿水——這余下的還能待在學校里的時光,已然一眼可見。
預定中的天壇,終于還是趕在2019年將盡之前去了。時間是上午,公園內樹下許多地方還有零星的積雪沒有融化,天上雖有淡淡的日光,但依然冷得哈氣成霜,手臉通紅。園內長廊下的椅子上,許多大爺大媽曬著太陽在打牌,也有帶小孫子小孫女在玩兒的,祖孫相嬉,怡然和樂。天南地北,天圓地方,中國人的所有規(guī)矩禮儀,都是從天和地起始的,家事國事,講究個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老少相洽,則謂為天倫之樂。天壇在南,地壇在北,天壇為圓,地壇作方。把地壇和天壇都走過了,內心中對于這座古老京城的拜謁,算是走完了一次簡單的儀軌。拜完了各殿出來,在園內一片沒有游人的林子里,意外地,我遇見一只松鼠和一只烏鴉。松鼠從一棵樹上下來,在樹下的干草地上幾個跳躍之后,又上了另一棵樹。當它張望人時,調皮的眼神像是在對人笑,高高翹起的茸茸的尾巴隨著它跳躍的身姿前后打顫,煞是可愛。烏鴉則若一架飛機,以緩緩降落的姿勢,斜斜地,降落到林中的草地上來,見人來了,也不驚慌,在草地上左顧右盼,又或是尋覓著什么,一時,忽然張口“啊!”的一聲。
12月31日下午,結業(yè)聯(lián)歡。中間,在同學的歌聲里,流了一場不曾預期的淚水。
1月2日下午結業(yè)典禮——這一刻,終于抵擋不住地來到了面前。頒發(fā)結業(yè)證書的時候,每十個人一組到主席臺前接證。因為心意慌亂,致而聽錯了順序方向,我成了我們這一組最后領到證書的人。后來,十位同學在臺下端著證書的那張照片里,別的同學都端正地把證書打開在胸前,而我才剛從徐院長手里接過證書轉身。結業(yè)典禮結束,走出教室,又回望一眼教室的銅門,發(fā)現(xiàn)此刻在我心里涌滿的,不是結業(yè)的喜悅,甚至也不是喜憂參半,而是將要離開的感傷。從一樓上到四樓的宿舍,一路上,溫熱的淚意,一再地漫上眼眶。來到門前,下意識地再深深地看一眼門上的房號牌:406。
進了門,再細細地環(huán)顧這住了近四個月的房間:床,床頭柜,臺燈,書桌,桌上的電腦、書本,桌前的椅子,墻上的電視,屋子一角的小方桌,兩側的兩把圈椅,垃圾桶,行李柜,還有衣柜的門……這衣柜,我剛來的那天它是空的,里面的掛桿上有幾個衣架。幾個月里,我曾一點一點地將它填滿,包括補買了兩三次衣架。這最后的半個月里,當別的同學紛紛開始打包東西往回寄,我仍一直堅持著不肯打包東西,一來,東西早早寄回后,余下的生活多有不便,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要以此,努力假裝離開的日子還遠,我在這屋子里的生活還一切如前。我深深地知道,一旦我把東西收拾打包,離別的意緒,便要如蜂子一般撲到眼前來。就這樣,一直挨到了這個結業(yè)的中午,我才終于萬分艱難地用三個紙箱將各樣物品打了包。最后,在那個衣柜里面,只掛了三件衣服。
收拾好的紙箱在地上。快遞是之前留了號碼的。打了電話過去,那邊說過一會兒來取件。
發(fā)走包裹,天已黑下來了。晚飯時間已到,可是我沒有下去。
我須得,再看一看這學校。我須得,再看一看這學校的園子。我須得,再走一走這學校的大門以及學校外面曾落下我腳步的街道。我須得,再回一次那間有著厚門簾的奶茶店。我須得,再等兩次紅燈,再過兩次綠燈。我須得等一雙手,帶我走過這別離的前夜。
4日,像是從泥土的花盆里拔出一棵草那樣,終于將自己用力地拔離了北京,拔離了魯院,拔離了一段匆促相遇而后匆促別離的時光——在心上,仍帶著在這時光里曾撲面而來的潮潤的氣息。
5日,北京大雪??吹竭€沒離開的同學發(fā)來的圖片和視頻里,樓前的園子,又一次全白了。視頻上,雪紛紛揚揚地下著,看得見一片一片雪花的模樣。于我來說,這慢來了一日的雪花,在朋友圈的視頻里,開盡整座古老的都城。
想起那天結業(yè)聯(lián)歡會的名字:榴花如火。在各種的果子里,石榴是慢開的花,唯其慢,故而深情。而這一場慢來的雪也是,潔白的雪花,一朵一朵地,開在離別后千山遠隔的心中。
4? 秩序的慰藉
仿若飛機從空中的秩序進入到地面的秩序,在每一次著陸的瞬間,機身總要劇烈地搖動,使人需要努力地用手撐持著前方的座椅靠背,才能保持身體的平穩(wěn)不致向前傾撲。在離開了將近四個月之后重新回到家里,人也如同經歷了一次這樣的“降落”:從在魯院簡潔寧靜的學習生活中離身,重新降落到家的原有秩序里。在拿出鑰匙打開家門的一刻,入目各種凌亂失序,有若飛機甫一落地時的劇烈搖動,而我用以努力平穩(wěn)和安放自己的“撐持”,便是在放下箱子之后,顧不上這一天從半夜三點鐘起床歷經曲折行程至夜晚方抵家的寒冷和疲憊,馬上著手收拾整理,用力地,恢復在這個家里我所熟悉和慣于安身的舊有秩序。
從客廳到臥室,從陽臺到衛(wèi)生間,一塊區(qū)域一塊區(qū)域,逐一整理、歸置、打掃。這期間,大多數的東西,它們的位置、順序以及原來的樣子我都了然于胸,因而順利地將它們一一恢復原位和原貌。然而,也有一些小的地方和小的部分,我有些模糊了,比如床上的厚薄兩塊被子,它們里外的順序是怎樣的;比如衛(wèi)生間里的沐浴液、洗發(fā)液以及各種大小瓶子,它們之前擺放的順序是怎樣的;比如水池前面窗臺上的三個口缸,它們自身的順序如何,牙膏和牙刷們在里面分別是怎么樣擺放的;比如有幾件衣服,它們之前在衣柜里是掛在什么位置,或是折疊后擺放在什么地方;比如那些鞋子,它們之前是怎么擺放又或是怎么收在某個盒子里的;最后,還有箱子里帶回來的各種衣服和物品,尤其是當中一些小的東西,它們之前分別都放在哪里,應該怎么歸位……這樣一些細小的順序上的模糊和不確定,不能完全地恢復到原有的熟悉的秩序里。又兼客廳墻上的掛鐘已經停走,不能使我像平常那樣抬頭看見時間,這使我不適應;電子體重秤沒了電,卻到處找不到充電線;衛(wèi)生間的頂燈壞了,只能用浴霸的暖燈照明;各種凌亂只來得及匆匆整理歸置,而覆在家具以及各種平面物上面厚厚的灰塵還來不及擦去,地板也還來不及拖洗。如此種種的失序,使得我在這一夜里,人雖回到家中,而心緒卻不能完全地安定下來,且這種不安定一直蔓延到了睡夢之中,像是爬到樹上的人下來之后,半根衣帶被牽掛在樹枝上,使人不能安然地落地。
第二天晨起,匆匆洗漱之后,我開始拖地、擦灰,繼續(xù)各種歸置和整理。
下午繼續(xù)。其間,我不斷努力地回憶,盡力恢復各種物品以及各塊空間先前的秩序和樣貌。
到晚上,及至后來的幾天里,這種恢復秩序的過程仍在延續(xù),包括睡前的讀書以及睡下去時脫衣、疊衣的程序,早上起床時穿衣、理被的程序,在衛(wèi)生間洗漱的程序,出門前穿鞋、拿包的程序——這種種每日進行的程序,因為空間的變換,跟幾個月來已漸漸習慣了的在魯院所進行的順序又有了差異和不同。每一個程序在進行的過程中,我常會不斷地出現(xiàn)恍惚、模糊和不確定,有時候手會停在半空中,腦子里像電腦運行程序那樣在選擇要先刷牙還是先上衛(wèi)生間,要先穿襪子還是先拍打干凈鞋子上面昨天落下的灰塵,是要先涂唇膏還是先擦護手霜,如此等等。似乎,所有這些細小的程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其實也都沒有什么影響,而我努力想要實現(xiàn)的是在這每一件細小的選擇中,一一恢復舊有的、我所習慣和使我安然的秩序。
自然,這整個恢復原有“生產生活”秩序的過程,它在外圍上還包括了見到熟悉的朋友,在街上熟悉的小吃店里吃到味道熟悉的小吃;走著熟悉的街道、按著舊有的時間節(jié)點和規(guī)律上下班;用熟悉的鑰匙打開熟悉的辦公室門;坐到熟悉的辦公桌前,打開和使用熟悉的電腦,使用上面慣用的程序;拉開熟悉的抽屜,取用里面熟悉的各種物品;甚至,晚飯后按著習慣的路線去散步;在周末的早上,按著先前的規(guī)律去爬望江亭或是皇莊坡。——從靜態(tài)到動態(tài),從時間到空間,將自己、將日常的生活一點一點恢復進原有的秩序里。以此,使我在外在環(huán)境的一一恢復里,重新恢復和建立起內心的原本秩序。
我想起初到魯院的那晚,在宿舍的房間里一一打開和放置各種物品的情形。在那時,在那個過程中,我每安置一件物品時,總是下意識地按照著我在家里時它們各自的空間秩序去擺放。在超市購買洗漱以及各種日用品的時候,逐一尋找那些我習慣的品牌,乃至衣架、肥皂盒子和漱口缸的顏色和樣子等等,以此將我的舊有生活的秩序復制或者延伸到學校里來,努力營造出一種盡量靠近我原有生活空間的熟悉感和安全感。有一兩種未能買到原有品牌的,內心里便感到輕微的“硌”和不自在。自然,房間的空間格局是沒有辦法的,于是,在大體熟悉的布置秩序中,不得不產生出了一些新的秩序來。而上課、學習的秩序,則是與我原有生活秩序截然不同的在這魯院里全新展開的生活秩序:上午有課的時候,8點45分,預備鈴響,9點上課;中午12點,下課午餐;如果是下午的課,則是14點15分預備鈴,14點30分上課,17點30分下課晚餐。在沒課的時間里,則自己讀書、寫字,有時候和同學相約外出。在秋天還不太冷的那段時間里,晚飯后,許多同學會在學校的園子里繞著圈散步。這所有種種組合在一起,形成了在魯院近四個月學習生活的外在秩序。而在這些外在秩序的內里,我想,在魯院的學習生活想要給我們建立和明晰的,是一種關于文學的秩序,以及關于內心、關于精神的秩序——一種關于文學、人和這世界的秩序。
在曠渺的時間和空間之維里,人需要抓住某種秩序,借以獲得安撫和慰藉。在某種意義上,秩序之于人,有若創(chuàng)世傳說中漫天洪水里那只賴以寄身的木桶。失去秩序,包括外在的和內心的秩序,人便失去了依憑。熟悉的和確定的秩序,除了意味著效率和安全,更多地還意味著身體以及精神的慰藉。失序和不確定的生活讓人不安。因此,人需要在每一個置身其間的時間和空間里,努力地創(chuàng)建、維護和恢復各種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秩序。一塊一塊小的秩序組合成大的秩序,一段一段短的秩序連接成長的秩序。持續(xù)的、安穩(wěn)的秩序帶給人以確定的慰藉(為此,我們愿意承受隱含在其間的輕微的麻醉),比如確切的生活,比如確切的閱讀,比如這個在無盡時空中的確切的下午,比如此刻我坐在熟悉的辦公桌前,對著熟悉的電腦屏幕敲下一些字,若一只穿越過廣袤峽谷的蝴蝶,棲身于一支潔凈的蘆桿。在我的手邊,是我用了多年的茶杯,門外,是我已出進了多年的熟悉的院子。
5? 像不存在一樣存在
青藍色外殼上寫著“魯迅文學院”的結業(yè)證書藏到了書柜高處的那一格,放在這一格里面的,都是莊重而不常動用的東西。同樣是青藍色外殼的有著吸磁搭扣的筆記本子收在書桌的左屜里。在這里面放的是各種本子,放在這里的原因是想著有時間還要??纯瓷厦娴墓P記,回顧老師們的課堂和課堂上講過的內容。然而,回到家近半個月來,這本子還一直沒來得及再拿出來過。直到昨天中午的時候,因有另一個重要的東西要放到這抽屜里面去,才拉開抽屜看到了這個本子,它安靜地躺在其它一沓本子的最上面。在那青藍封面上,已落了極細微的塵粒。
從學校里帶回來的三箱衣服,它們掛的掛,疊的疊,一一安落進了衣柜的“叢林”和“草地”里,眼睛能看到衣柜里面比剛回來那晚擁塞了許多,看上去,這衣柜甚至有些不堪重負的感覺。然而,一天一天打開衣柜門的時候,卻已不能很快分出“此”和“彼”,那些衣服,它們已相互交叉和滲透著,像兩股匯流的水那樣,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共同成為了眼前生活的某一塊面貌。帶回來的鞋子也是,一部分如舊擺在鞋柜前,一部分放到了鞋柜的各個格子里面,還有一部分暫時穿不到的,便用盒子收了起來。從衣柜到鞋子,它們隨著我恢復秩序的工作,隨著我從身體到心情的完全落地,一天一天呈現(xiàn)出了日常居家生活原本的樣子。
每天的一日三餐也逐漸恢復起來。早餐、中餐、晚餐,我從街上或是超市買來慣常的食材,做出慣常的飯菜,吃進熟悉的食物,找到原有的口感。早晨起來,聽到隔壁的廣場上傳來熟悉的兩支廣場舞的曲子——它們甚至連各自的播放順序都沒有一點改變。我在這些歡快且平俗的樂曲聲里安然地洗漱,吃早餐,稍稍整理物品,而后上班。在我從小區(qū)里面走出去的時候,假如我故意張望的話,可以隔著網球場的圍網瞥見當中跳舞的一隊人,甚至另一隊也可以瞥見部分。然而,我像以前那樣,故意地不去看,因為,我每次看到那些舞姿,就像撕開一只青綠的包谷時,看到的不是里面干凈新鮮、排列整齊的包谷籽,而是被蟲子咬出的一坑一坑黃色碎面。
若一滴雨水無聲地落入泥里那樣,人一天一天陷入眼前的生活里。班群里的聊天消息大多時候沒來得及注意。偶爾看上一眼,能感覺到因為大家離開了學校,回去到各自的生活里,話題已慢慢不集中了。偶爾有時候,會有同學放上來一兩幅在魯院時的照片,但這樣的頻率自然也逐漸地少了下來。
每天,吃著原來的飯菜,走著原來的路,做著原來的事,用原來的杯子喝著原來的茶,我有時候便有些恍惚起來,那四個月的時間,它曾真實地存在過么?那個秋天,那些銀杏的葉子曾經由綠變黃,而后輕輕地飄落過么?——就像后來,那些銀杏樹上的黃透了的葉子以及別的幾種樹上的葉子,在一夜大風里像變魔術一般被完全干凈地摘去,天亮后,只剩下一樹一樹光禿禿的枝丫,仿佛在那上面,從來沒有長過任何的葉片。還有樓前院子里的那一方池塘,它們先是結了薄薄的冰層,在兩場雪之后,上面的冰層就不是薄冰,而是變成了一塊一塊像石塊那樣不規(guī)則的長方體冰塊,有些冰塊還從水平面上突兀出來,我不知道它們是怎樣形成的。在這時候,秋天時曾在這水面上的、零星開著紫紅色花朵的那些睡蓮,它們遠遠地消失于這湖面,消失于時間的深處,就像它們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
池塘岸上的那株柳樹,當它在冬天落盡最后的葉子,它那曾經在風里飄浮、在湖面投下影子的滿樹魚兒葉,像是不曾存在過。在葉落成塵的時節(jié),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樓前的園子里,有同學在那里拍下了那些黃紅相摻的燦爛的落葉,落葉上面擺著一本打開的雜志,左頁上的黑白手繪插畫是一幅自行車。陽光從樹影的空隙間落下來,落在葉子和書的上面,石鋪的小徑彎曲著,環(huán)過小丘,環(huán)進黃葉層層的園子深處。后來,樹上的葉子慢慢落完,園中石徑以及小丘上的落葉被園丁們干凈地掃去,那些黃紅燦爛的落葉,它們像是不曾存在過。還有那書,那書上手繪的自行車,落在那書頁間的葉子和陽光,以及那整個燦爛的下午,它們在時間里隱去了蹤跡,消失不見。
那些月光,它們曾經存在過么?那圓月的光,清輝融融,灑布在池塘的水面上,瀉落在園子的樹木間,照見偶爾在樹影之外露出的大師們的青銅雕像,照著園子面前這棟叫作“魯迅文學院”的、有著青色外墻的樓,照著樓前青黑瓷磚的階梯。在夜深的時候,也曾照著我的向西的窗臺,在窗臺的里面,是一道如月光般的白紗,在白紗的里面是一道咖色的窗簾,在兩道簾子的里面,是我的知覺或未知覺的睡眠。夜闌人寂,沒有人踩著園子的小徑去踏月,月自己將夜洗凈,而后交給黎明。在最后離開的那個黎明,當曙色慢慢落向首都機場寬廣的停機坪,又映上飛機的小小的舷窗,那些圓月的光,它們遠遠地退向遠處,仿佛不曾照見過那些如深水般的夜晚。
那些雪,它們曾存在過么?它們從遙遠不可知之處而來,在城市夜晚交織的燈光中紛紛揚揚地降落,落在園子里落光了葉子的樹上,落在路旁樹下的椅子上,在上面漸漸鋪成了一層;落在修剪平整的深青色樹籬上,像是在上面篩上了層層細白的面。它們落在園中石板的小徑上,給園中大師們的雕像披上潔白的披巾和圍脖。雪后的清晨在這園子的椅子上曾出現(xiàn)過的有著紅鼻子的小雪人,在這園子里曾對著相機鏡頭笑著的、穿著紅衣或是戴著可愛毛線帽的女子,還有那些被從地上拋起來或是從樹枝上搖落的雪,它們在后來,已杳然不知去向。大師們的雕像依然如先前那樣,露出青黑的背影。
甚至,就連那突如其來的疾病也不曾存在過,多布杰大哥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小組在教室討論的時候,大家挨近坐著,多布杰大哥坐在前頭,聽大家說話,也不發(fā)言。多布杰大哥是“魯12”的老學員了,時隔十年,再次來參加學習。不同的是,“魯12”的時候還在八里莊的老校區(qū),這芍藥居校區(qū)是之后才有的。沒有課的上午和下午,多布杰大哥會和三兩個同學在院子的路上散步,偶爾說出什么來,大多是幽默的逗人發(fā)笑的話。在池塘還沒結冰的時候,他常喂養(yǎng)樓前池子里的魚。他還給巴偉東講過他愛的尼泊爾姑娘。魯院的園子安寧,池塘里的魚兒安寧,多布杰大哥在散步的路上、在教室、在食堂或是在宿舍都不曾暈倒,不曾住過中日友好醫(yī)院的急救室、重癥監(jiān)護室,瘦瘦的身上不曾插滿各種管子,不曾住過那間叫A棟502的病房。當他一覺醒來的時候,窗外陽光燦爛,一切一如之前——就請慈悲的神為他抹去吧,抹去這病和痛,就仿佛,它們從不曾來過。
有位領導跟我說,我應該給“干部大講堂”講一課。我有些茫然地說:“講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講。”他以為我從魯院回來,裝了一肚子東西,可供滔滔講述??墒?,我捧不出東西來。關于文學,我所僅有的些微感受,它們就像是落在手心里的月光,當你一旦試圖握住的時候,它們就不見了。
甚至,就連魯院的種種,就連那四個月的時光,就連那最后告別的夜晚,我也要時常地犯恍惚,它們是真的存在過么?在更多的時候,我的生活以及我的文字,它們被困在我這里,困在生活和文字本身,在日和夜的磨洗里,呈現(xiàn)為有規(guī)律的、微微麻醉的日常,沒有突顯,沒有延伸。
——然而,它們或許確切是存在過的,以無盡時間中的某一小段,以無垠空間中的某一小塊,像一粒鹽溶解于水那樣,存在我的生命里。你的眼睛已看不見它,但是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