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曉波
在早,杭州人問某人住哪個地方?要是對方說出一個少為人知的地名,問的人會眨巴了眼睛,追問一句:“府上是江干區(qū)呢?還是西湖區(qū)?”似乎這兩個老城墻外的區(qū)域,是鄉(xiāng)下了。但卻少有問,你說的是拱墅?
拱墅在早叫“拱埠”,大帆船、小火輪、洋紗廠,嗚嗚嗚,波波波。還有北京、揚州、上海順運河來的摩登客人。還有燈紅酒綠,外國巡捕,紅頭阿三。就是運河中的魚蝦,偶爾有那么一點洋油氣味,也是被人覺得有“洋涇浜”味道。
開埠以后,這里不同于武林城門內(nèi)的語言,一種蘇滬嘉過來的嗲嗲的好聽腔調(diào),夾了江北淮南的嗆嗆的口音。當然,后者只是偶爾的感染,少被當?shù)厝私邮?前者幾乎就是拱埠的“官話”。
翻開百余年前的《拱宸橋竹枝詞》和《拱宸橋踏歌》,都將前者那水一樣的柔軟語音,寫進文字的。譬如,船板上一只石鱉石硬的小缸灶頭,被軟番番的叫成了“灶浪頭”。譬如,“檻發(fā)(額發(fā))斬齊身段小,行來扭作女兒身”的船客,也是寫得讓拱埠人嘖嘖羨慕。
運河西北向的余杭塘河、宦塘河、西塘河;東南向的紅建河與上塘河之間,那姚家壩、善賢壩、皋亭壩等條條河港的水鄉(xiāng)人家,更是將大運河北來的船只,看成大商埠的人客。他們見過世面,很讓鄉(xiāng)人敬重。
“河港”,也有寫成“河江”的。譬如《拱宸橋踏歌》說:“煙濃濃啊煙濃濃,客人來趁三點鐘。三節(jié)四節(jié)八九節(jié),河江里向來接龍?!?/p>
這“江”,吳地讀gang音,《康熙字典》也標“音杠”??梢?,這是中古音的遺留?!昂咏锵騺斫育垺?,寫的是運河,不是江。雖然河與江的界限并不那么涇渭分明,至少在《拱宸橋踏歌》中,作者是照錄了方言,混淆“港”了。此外,“向”也是“廂”的同音誤寫。
這說的是運河中有了小火輪的日子,時人驚愕,船艙頂上怎么長出了一支噴出濃煙的大煙囪,“突突突”響,還拖了火車一樣的“八九節(jié)”客艙,輕輕松松跑。乘客上碼頭乘這樣的小火輪,規(guī)定只有下午“三點鐘”一班。要是脫出,哪像舟船,出幾倍的鈔票還好再包一只。沒辦法,只能明日請早。
這首“踏歌”,不僅僅說的是大運河,還說能跑小火輪的河港。河港有主道、支流,有徑直,也有彎曲,還有無數(shù)汊流。汊流橫生迂回、纏繞彎曲,所以水鄉(xiāng)無船不行。更有蘆葦蒼茫,濕地成片的水域,進了蘆叢,又是縱橫的水流,當?shù)厝艘卜Q河港。河港,大多緩淌,也多了船只躲潮避浪的功能。當然,這說的不是海港,茫茫的太湖邊也需要避浪潮的河港。
早先的太湖比如今更浩浩渺渺,煙云無際,周邊的河港汊流也多得讓你發(fā)暈。運河的船只北上,出了這茫茫太湖,可往正北河港,去蘇州、無錫。要是返向西南,經(jīng)菱湖這條河港,可以去往德清。右手一拐,往東的河港,經(jīng)過南潯,可以通往嘉興。由此折北,經(jīng)過平望、震澤的河港,能到達上海。從太湖往西,是往笤溪的河港,可通梅溪、安吉。由此往北,又可以到達長興、泗安,進入安徽境內(nèi)。要是再順廣德的兩支溪流河港,可以分別去皖南、皖北。
這一片四通八達的河港,在京(南京)杭公路沒有開通之前,人們的外出遠行,全都得依賴它們,櫓搖帆鼓,還有纖夫的拉拽。這樣的年頭,太湖河港中出沒的強盜,也是老杭州人常說的故事。
有了火輪(后稱“汽輪”)以后,船運又有了一番風水。20世紀30年代,僅浙江省的內(nèi)河境內(nèi),就有輪船局(公司)“二十所”,“大小汽輪(火輪)五十余艘”,行駛在“二十二”條內(nèi)河的水運河港上。不過,劫盜也并不因為汽輪的快速而減少,他們依仗復雜的河港,仍然神出鬼沒。1935年第4期和1936年第10期的《航業(yè)月刊》,將“大盜”們在河港中阻攔劫持汽輪的行徑,寫得有智有慧。
那時的航運,已經(jīng)相當?shù)娘L生水起,每一條河港航線,每天也不只是一班輪船。因為私家船運參與了競爭,“有正班、非正班、長班、短班、早班、晚班等”班船名稱,“日行六班之多”。不過,船只一多,也“釀成船多客少兩敗俱傷之局?!边@“兩敗”,指的就是官家航運局與私家航運公司的收入銳減。
這么說吧,當年如此的水運,大多是浙地河港眾多的“得天獨厚”。支支叉叉,彎彎曲曲,這些河港,也唾手而得了不少地名,譬如紫金港,譬如勤豐港,譬如林場港,一條河流卻當不得這局部的地名。
不少的河港,有一點像梁山水泊,不熟悉的船只進去,準保發(fā)暈。不過,這要是河港人家劃一只小船出去,哪怕去耘田,去集市,去走親戚,或者去蜘蛛網(wǎng)一樣的濕地港流中捕魚捉蛇,那條條河港“了然心中”。這樣的船家,抄一條少人知曉的蘆葦叢生的河港,有時候比航道上的小火輪都要先到目的地。
和北方人說這些,極少會有人心領(lǐng)神會,他們沒有河港如網(wǎng)的概念。尤其北方大平原,一馬平川,出行一雙腳,貨行獨輪車。要是哪家擁有了一駕馬車,一掛牛車,大鞭子一摔,蹭蹭蹭上路,更是不得了的小富。連兒子的取名,也會拿車的部件叫了“蘇軾”“蘇轍”,生怕別人不曉得家有“豪車”。哪像河港人家,有一條船,稀松平常。聽說過有叫“蘇櫓”“蘇舵”的名嗎?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河港繞了河港的“得天獨厚”,在老人說來,是那么的娓娓有趣。如今,它們大多被填,船只也在曠地中伏地朽沒。只有以河港為名的地塊,還剩有那么一點念想?!昂痈邸倍郑絹碓缴偃苏f了。